高杰

曹禺是我國現(xiàn)代話劇史上冉冉升起的一顆璀璨的明星，他的戲劇作品對于我國話劇的發(fā)展與成熟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話劇《雷雨》的誕生打破了中國話劇壇的沉寂。后來，經(jīng)過不斷的探索與實踐，他又創(chuàng)作出了《日出》《原野》《北京人》等巨作。

傳統(tǒng)詩歌中的意象在曹禺的戲劇中被運用得淋漓盡致，意象的運用則是曹禺劇作的一大特色。他的劇作始終具有強大的生命力，這與其出色且豐富的意象的運用是密不可分的。戲劇意象指的是“劇中與特定的戲劇情境相一致的具體感性的又包含著豐厚意蘊的事物、人物或景物之象”（施旭升《戲劇意象論》），它可以是一種象征、一種隱喻，與人物形象的塑造、人物命運的揭示以及主題的塑造密切相關(guān)。其中的一類是“理想型意象”，這類意象象征著劇中的主人公對于理想境遇的找尋、對于理想世界的向往，更傳達了曹禺對于光明世界的希冀。曹禺的《雷雨》《原野》《日出》中始終籠罩著一層悲劇的“命運意識”，在這種悲劇命運的籠罩下，劇中的人物向往理想和光明，而對于人物向往光明的表現(xiàn)，則是通過理想型意象的塑造呈現(xiàn)的，它象征著人對于命運的掙脫。

通過對曹禺《雷雨》《原野》《日出》，以及《北京人》的閱讀，筆者發(fā)現(xiàn)其中的理想型意象可以分為兩類：第一類是具象式理想型意象，這類意象在舞臺上易于表現(xiàn)，以一個具體的物件或者人物表現(xiàn)出來，如《雷雨》《日出》中的窗戶，《原野》中的鐵路，《北京人》中的鴿子、“未來北京人”等；第二類是抽象式理想型意象，這類意象無法用具象的客體形式進行表現(xiàn)，僅存在于人物語言的描繪、氣氛的烘托、舞臺光與影的運用中，卻象征著一個無限理想、無限美好的烏托邦世界，如《雷雨》中的“飛”的理想，《原野》中的“金子鋪滿的地方”，以及《日出》中的日出與工人打夯的景象等。以上的劇作中始終存在著一個“家”的牢籠，一個束縛著人物自由的夢魘狀態(tài)，而這兩類理想型意象象征的就是對于這個桎梏著人的自由的夢魘牢籠的一種掙脫，無情地批判著壓抑的封建社會，讓人向往光明。

一、具象式理想型意象

具象式理想型意象指的是在劇作的演出中或者在舞臺上，以一個具體的形式存在的意象，象征著光明和對束縛的掙脫，象征著對于理想狀態(tài)的向往，它是具體可感的。在舞臺表現(xiàn)中，它通常需要以一個實物表現(xiàn)出來，如窗戶、鐵路、鴿子、“未來北京人”等。

（一）窗戶—觀望外部世界的途徑

《雷雨》與《日出》中均有對于窗戶的描寫。在《雷雨》中，所有人都在喊著“悶”，但是敢于開窗的只有繁漪，這與她所承受的巨大壓抑，以及她“雷雨”式的性格是密切相關(guān)的。周公館像是一個巨大的牢籠，它充斥著周樸園的腐朽與專制。繁漪只有打開窗戶仿佛才能夠呼吸。開窗這一行為就是反抗的一種方式，窗也就成為一種通往自由的理想的象征。與繁漪完全不同的是周樸園，他十分排斥開窗這一行為。關(guān)于周樸園這個形象，雖然他是專制的封建家長的代表，但他的愿望其實也不過是為了維持他所認為的這個家庭的“和諧”而已，他擔(dān)心所謂的“新思想”對于他理想的“周公館”的侵蝕，打開窗戶就意味著新思想可以進入到周公館?！霸凇独子辍分?，‘門和‘窗同時存在，但‘門是常關(guān)的，因此，‘窗就起到了極其重要的替代作用?！保ㄒχ乔濉丁蠢子辍怠按啊币庀蟮奈幕庾x》）所以，窗戶就成為連接與觀望外部世界的一個途徑。在《日出》中，“窗戶”這一意象也出現(xiàn)得較為頻繁。在劇作中，其他人都覺得冷，但是陳白露始終不想關(guān)上窗戶，因為對于她來說，高級旅館對她來說也是牢籠一般的存在，所以她堅持打開窗戶，只有這樣才能擁有接觸外界空間、接觸自由的機會。

（二）鐵路—通往理想世界的方式

鐵路的意象主要出現(xiàn)在《原野》中。首先，鐵路作為交通工具具有通向遠方的特性。對于仇虎與金子而言，走出黑林子、找到鐵路，他們便可以找到活路，就可以找到通往他們心中“金子鋪滿的地方”。鐵路是希望的象征。其次，作為工業(yè)時代的產(chǎn)物的鐵路更是現(xiàn)代文明的象征，它的延伸劃分了封建文明與現(xiàn)代文明的邊界，它標志著現(xiàn)代文明對愚昧和落后的生活方式的入侵，也只有它才能以摧枯拉朽之勢徹底摧毀封建文明。在最后的結(jié)尾處，仇虎“一轉(zhuǎn)身，用力把鐵鐐擲到遠遠鐵軌上，鐺鋃一聲”，他的“尸身沉重地倒下”。鐵鐐象征著強大的封建文化，也只有在鐵路的撞擊下才能完全被打破。所以，在這個意義上，鐵路是能夠摧毀封建文明的力量，是將人帶向光明的象征。但是另一方面，作者對于鐵路象征的現(xiàn)代物質(zhì)文明的快速發(fā)展，從而可能會導(dǎo)致精神方面與物質(zhì)的不平衡，進而可能導(dǎo)致人走向異化的、失去自我的家園的現(xiàn)象充滿了擔(dān)憂。

（三）鴿子—新生一代脫離舊家庭的行動

鴿子是《北京人》中典型的理想型意象，它在公眾的心目中以其潔白的顏色成為自由與和平的象征?！侗本┤恕分械镍澴酉笳髦那搴豌悍紵o結(jié)果的愛情，以及他們的人生軌跡。劇作中的兩只鴿子本該是一對，但是一只在半路飛走，另一只則被曾文清圈養(yǎng)。飛走的鴿子，象征著愫芳對于自由的追尋，也象征著她的形象，暗示她終將走出舊家庭去尋找自由與幸福。而養(yǎng)在籠子中的鴿子則象征著曾文清一類依賴于舊家庭的寄生蟲，他們早已失去了飛翔的能力，即使想要掙脫，也無能為力。飛走的鴿子勇敢且大膽，是新一代青年尋找理想與自由的象征，寄托著作者對于新一代青年的希望。

（四）“未來北京人”—理想的人類生存狀態(tài)

在《北京人》中，曹禺讓三種“北京人”同時登臺，以袁任敢和袁園為代表的“未來北京人”，也成為劇作中一個典型的理想型意象?？梢哉f，他們在當(dāng)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中存在得并不現(xiàn)實，所以筆者認為這類“未來北京人”更多的是作為一種意象的存在，他們完全不同于以曾文清為代表的當(dāng)時北京人的壓抑與束縛，而是向原始北京人自在的生存狀態(tài)回歸，也向未來社會自由民主的現(xiàn)代文明靠近，徹底擺脫了封建文明的束縛，以自在又充滿現(xiàn)代文明的方式存在。這類意象象征的就是人類應(yīng)該存在的理想狀態(tài)，表達了作者對于當(dāng)時社會的人可以掙脫束縛，走向自由的希冀。

二、抽象式的理想型意象

在《雷雨》《原野》《日出》中，都存在著一個對于理想世界的構(gòu)建，它是一個極美的理想形態(tài)，只存在于主人公的想象之中，無比抽象，難以在舞臺上進行具象、客觀的呈現(xiàn)，只能在主人公的語言描繪中進行想象，十分抽象。它與現(xiàn)實世界的卑污完全不同，是一個理想的烏托邦。

（一）“飛”的理想

在《雷雨》中，這個理想的意象是周沖關(guān)于“飛”的理想。在《雷雨》中，所有的人都處在被不公的命運的擺弄之中，所有的人都難以戰(zhàn)勝命運，難以離開周公館象征的封建束縛?！安茇畱騽≈械囊庀笠矘?gòu)成了作品結(jié)構(gòu)的二重維度，但這種二重維度的目的在于將現(xiàn)實的‘閉鎖世界與‘理想世界進行對立和比照。”（王俊虎《曹禺戲劇整體意象美學(xué)意蘊》）在周沖的言行中，我們可以找到劇中人物關(guān)于“理想世界”的建構(gòu)與尋找。他認為現(xiàn)在的世界是不該存在的，他所向往的世界應(yīng)該是一個真真干凈、快樂的地方，那里沒有爭執(zhí)，沒有虛偽，沒有不平等，是一個由“大海”“帆船”“白云”等元素構(gòu)成的無邊無際、自由自在的世界。這個世界與周公館象征的牢籠世界對立，是人物向往的美好世界。在劇作的結(jié)局中，作為新一代青年的周沖、四鳳、周平也的確去了另一個世界，他們的死，在一定意義上也是對于周公館這個閉鎖牢籠的掙脫；也只有死，他們才能夠掙脫，也可以理解為他們一起到達了他們所向往的理想自由的世界。

（二）“金子鋪滿的地方”

在《原野》中，這個美好的烏托邦是仇虎口中的“金子鋪滿的地方”，它在劇作中多次出現(xiàn)。一開始，它只是仇虎對金子的哄騙?？墒呛髞?，仇虎逐漸也相信了這個理想世界的存在，這個“金子鋪滿的地方”，“房子都會飛，張口就有人往嘴里送飯，睜眼坐著，路會往后飛，那地方天天過年，吃好的，穿好的，喝好的”。對于處于物質(zhì)貧乏時代的他們而言，這就是一個烏托邦式的理想世界，這個世界與他們實際所處的世界形成了一種具有極大的張力性的矛盾，雖然仇虎知道這個世界其實并不存在，但是它的富足、美好與當(dāng)下貧困、卑污的現(xiàn)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個“金子鋪滿的地方”是支撐金子與仇虎走出黑林子的動力。

其實，這個“金子鋪滿的地方”的意象并不僅僅是物質(zhì)意義上的，仇虎與金子對它物質(zhì)的想象是受制于他們的生活水平與受教育水平，但其內(nèi)涵遠不止于此，更是遠遠超過仇虎服役的地方，它象征的是一種可以超越現(xiàn)實、可以寄托希望的理想的精神世界，在那里，金子不用再忍受惡毒的婆婆，仇虎也不用再為復(fù)仇所困擾，那里除了物質(zhì)方面的豐富，還有精神方面的自由與平等。最終，仇虎沒有到達這個理想的境界，但是曹禺給我們留下了一個光明的尾巴，那就是對于這個充滿希望的世界，金子與他們的孩子是有可能實現(xiàn)的。

（三）日出與打夯工人

《日出》所塑造的是一個“損不足以奉有余”的不公平的社會，其中的日出與打夯工人勞作的這一場景，象征的是一個充滿希望、力量，以及光明的“理想國”，劇中日出的出現(xiàn)非常少，第一處是陳白露遇見小東西之前，出現(xiàn)了“黎明前的光影”；第二處則是在第四幕末尾，陳白露在自殺之后，方達生拉開了窗簾，“陽光射滿了一屋子”。以陳白露為代表的、生活在高級旅館中的人，他們始終生活于黑暗當(dāng)中，就像陳白露在劇中一直吟誦的“太陽升起來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陽不是我們的，我們要睡了”。陳白露向往日出、向往陽光，然而陽光始終不屬于她。就像曹禺本人所說的，“我描摹的只是日出以前的事情，有了陽光的人們始終藏在背景后，沒有顯明地走到面前”。但是，打夯工人的力量感，以及日出之后的光明，始終象征著對這個“損不足以奉有余”的世界的末日的審判。由于社會與命運的桎梏，陳白露等人無法行走在陽光下，但這并不意味著未來世界一直是黑暗的，陳白露的靈魂將伴隨著日出得以重生，方達生等人也將以更加堅定的力量繼續(xù)去找尋這個理想的社會。作者塑造了這樣一個“理想國”，也在一定意義上寄托了他對于未來的希望。

從《雷雨》到《日出》，再到《原野》與《北京人》，理想型意象貫穿始終，它不僅僅是簡單的意象的羅列，而是從具象到抽象，一步步深入。每一個意象使用的背后都富含深意，并且對于理想世界的呼吁越發(fā)強烈。它既象征了美好理想世界與卑污現(xiàn)實世界的激烈碰撞，也象征了劇中人物在煎熬的命運下對于光明的希冀，更是作家對于美好社會建立的希冀。這些意象唱響了一曲那個時代下追求自由與理想的、高昂而悲哀的挽歌。陳白露、方達生等人雖然并沒有到達這些象征中的境界，卻為后代尋找光明照亮了一大段前行的路。所以，在劇作的結(jié)尾處，曹禺給我們留下了一個又一個光明的尾巴。曹禺通過意象的使用不僅向我們展示了劇作獨特的藝術(shù)魅力，更向我們展現(xiàn)了劇中人物反抗的力量，而這些美好意蘊的象征永遠也不會被消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