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曉玉
去年九月,似乎已經(jīng)過于遙遠(yuǎn)。當(dāng)時的滬上,一簇一簇的欒樹花開,金色的花朵隨風(fēng)紛揚后,結(jié)綴出串串粉色果實。赴滬之前,我便常常想象我們的會面情景,我想把這些落花、果實織進(jìn)我們的交談和步履中,讓它們都沉甸甸起來。
然而,自你走后,我方才循著地圖姍姍來遲。如期會面的,只有你照片中的土地。照片中那個盛下了一整個夕陽的窗口,常常使我步履沉重。面對它,我并不能言說什么,只是弓身撿起路上的一塊石頭。你的語言溫柔而堅硬,使我常常像落葉一樣將自己攤開,又蜷起,希望可以包裹住這個正在流逝的季節(jié)。但我也明白,我們都出走了,季節(jié)是帶不走的。我們都會各自關(guān)上那扇窗,關(guān)掉那枚夕陽,關(guān)掉秋天的輕盈,留下那一塊餅—
過去你說,自從成年遠(yuǎn)出求學(xué)之后就極少回家,因為自小身體不好,父母常常說你“不是塊好餅”,所以寧愿自己一個人在外飄蕩,也不想讓他們擔(dān)心。就這樣,你賦予了一塊餅溫暖、堅韌的底色,隨手遞到我手中。而那時候的我,恰好也對一塊餅著迷。在北方求學(xué)的四年,我經(jīng)常一邊走路,一邊啃一塊烤得硬硬的雞肉餅。想吃餅,并不意味著我真的喜歡吃餅。仔細(xì)想一想,或許緣起于我自己的語言習(xí)慣。我常常說“我想吃某某餅”—就是那種面皮酥酥黃黃卻硬邦邦的餅。實際上,我并不喜歡吃那種餅,可我常常想要吃餅。每當(dāng)我一字一頓、鄭重其事,而又以一種略帶乖戾的語氣說出“餅”這個字的音節(jié)的時候—我緊緊咬住“bǐn”這個音節(jié),并不說“bǐng”,也就是說我著重突出了前鼻韻,而故意忽略了它原本的后鼻韻的時候,童年的光景便在一瞬間將我圍裹住。于是,餅在我的印象中就突然變成了一種美味。甚至,我單單想到自己說出“餅”這個字的音節(jié)的時候,我就開始對它垂涎了。更奇特的是,有時候你看我開開心心地咬著這塊餅,可我實際卻在為這塊餅感到一種孤立無援。無邊的童年里,我從孤立無援中冶煉出來橡樹那樣堅韌的品質(zhì)。如今,我在北方的土地上咬一塊堅韌的餅,它的質(zhì)地,或許正微妙地連接了童年的情感。我的童年,沒有嚴(yán)格的路,每當(dāng)獨自隱入晨霧,撥開交折的稗草,抖落菜籽上的露珠,偶爾滑倒跌入陽溝……路才被我踩出混沌的輪廓。脫掉鞋,會有神秘體驗……
我想,我咬的這塊餅不是餅,而是童年的我自己。而我們恰好都有這么一塊堅韌的餅,所以我們單薄的談話才變得豐盈起來。
今年九月,我一直在做噩夢,但有一天晨間,我夢見了你。夢里,我沒有再咬一塊硬硬的餅,我在練習(xí)吃飯,練習(xí)更為輕盈的咀嚼方式,練習(xí)克服一個人吃飯的羞澀。倏地,預(yù)感到你從我身后而來,即將觸碰我的肩膀。果然,我一回頭便看到了你。你把我拉到斷崖邊,大風(fēng)刮個不停。我不斷壓低身體,趁你不注意時偷偷往后退。你卻高高地站在崖邊,笑著,敞開著,并沒有聽我說話,好像只有你自己而已。當(dāng)日光漸漸從喬木上退去,暗色匯向遠(yuǎn)處的山谷,你才緩緩開口,陳述這段時間里你的出走。你說你去了我的故鄉(xiāng),言說自己也擁有了回家的感動。言語間,你又掏出一個陶罐遞給我。你說,這是一個新石器時代的陶罐。如果覺察到無端的、漫無目的的情感,那就躲進(jìn)去吧,躲進(jìn)去,然后沉靜下來閱讀古籍。接著,你在陶罐上寫字母“D”,和我完全不同的寫法—我會先把那一豎拉到剛剛好的長度,然后再畫剩下的那個半圓,首尾接合的時候,能看到我好像很虔敬的樣子。而你,則是先勾出那個半圓,或者貼切點說是個稍微圓潤的“7”,然后再草草地拉下最后的一豎。從上往下,像落幕,溫暖和冷峻都被你付諸筆端。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蔽颐靼浊锾煨枰月o目的填充空寂,我們不是每次都能懷著金色的情感,迎接秋天沉甸甸的降落。但我永遠(yuǎn)珍愛那塊餅,珍愛一個人銜著那塊餅走路時,內(nèi)心最隱秘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