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國 慶
(遼寧大學 歷史學院,沈陽 110136)
遼天祚帝乾統(tǒng)元年(1101)《梁援墓志》及乾統(tǒng)七年《梁援妻張氏墓志》,1979年同時出土于遼寧省錦州市義縣大榆樹堡鄉(xiāng)四道叉子村一座遼墓中?!读涸怪尽分旧w中間篆刻“大遼國故中書相梁公墓志銘”12字,《梁援妻張氏墓志》志蓋中間篆刻“大遼故安定梁中令趙國夫人墓志銘序”16字。志文顯示,梁援病逝于乾統(tǒng)元年八月初五,享年68歲。古人年齡以虛歲計,依此前推,梁援當生于遼興宗重熙三年(1034)。梁援妻張氏則病逝于乾統(tǒng)七年三月初二,享年67歲。梁援夫婦主要生活在遼中后期的興宗和道宗朝。
梁氏祖籍定州,梁援四世祖梁文規(guī),五代時官至吏部尚書,后寓居燕臺(又名黃金臺,今河北易縣易水南)。遼天顯年間,太宗耶律德光興兵助石敬瑭為后晉皇帝,石敬瑭獻燕云十六州與遼,梁氏遂歸于契丹,后北上定居于遼西醫(yī)巫閭山腳下。
遼道宗清寧五年(1059),梁援榮登進士甲科,步入仕途,先后在地方和朝中任職,最終結(jié)銜為“大遼故經(jīng)邦忠亮同德功臣、開府儀同三司、尚書左仆射兼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監(jiān)修國史、知樞密院事、上柱國、趙國公,食邑一萬戶、食實封一千戶,贈侍中,謚號忠懿”,是為道宗朝重臣之一?!澳敢宰淤F,妻以夫榮?!绷涸迯埵?藉夫蔭終封趙國夫人。
梁援《遼史》無傳,然其死后孟初為他撰寫的墓志銘內(nèi)容豐富翔實、情節(jié)細膩生動,可補《遼史》之缺漏。譬如梁援曾祖梁廷嗣奏請、景宗皇帝詔賜醫(yī)巫閭山腳下周峪為梁氏家族新塋所;梁援青幼之年參加科舉考試,入仕后伴讀昭懷太子,與權(quán)臣耶律乙辛斗爭,在中京城及興中府主持與崇佛活動相關聯(lián)的地方行政事務;等等。梁援妻張氏墓志銘的作者為楊丘文,志文除記其生平及夫、子相關事跡外,還重點講述了張氏曾多次被皇帝“誥封”的過程,對了解遼朝“外命婦”問題提供了珍貴的資料。
此前,已有學者就梁援墓志所記遼朝史事做過考釋[1],但仍有可以討論之處。故筆者不揣淺陋,擬結(jié)合相關石刻資料、傳世文獻及考古實物,對梁、張二志中所涉遼朝之史事前人討論未盡之處,溯源求真、發(fā)微考實,或許對充分利用出土石刻文字拓展遼朝歷史研究之范疇有所裨益。
《梁援墓志》載:
國家屬在俊孝,同鎮(zhèn)百僚。暨(壽昌)七年正月,孝文皇帝(遼道宗)登遐,遂充玄宮都部署,及撰上謚冊文哀敬之,誠可謂極矣!山陵畢,詔免本屬之宮籍,移隸于中都大定縣,敕格余人不以為例,示特寵也[2]522。
上已述及,梁氏家族祖籍定州,后寓居燕臺。梁援高祖梁文規(guī)于太宗朝歸遼北上,梁援曾祖梁廷嗣于景宗朝定居于醫(yī)巫閭山腳下。但歸遼的梁氏族人,何者何時以何身份被沒入“宮籍”,志文并沒有交代。
所謂“宮籍”,應即“斡魯朵”宮戶之籍?!哆|史》卷31《營衛(wèi)志上》云:“有遼始大,設制尤密。居有宮衛(wèi),謂之斡魯朵”;“遼國之法:天子踐位置宮衛(wèi),分州縣,析部族,設官府,籍戶口,備兵馬。”[3]361-362這里的“籍戶口”,應該是指將隸屬于斡魯朵(宮衛(wèi))的人戶登記入冊。據(jù)文獻記載,遼朝隸“宮籍”之宮戶,來源大致有四:一是契丹皇帝、大臣外出征伐俘獲的中原漢民,以及滅渤海國后的渤海遺民等;二是籍沒的本國罪犯家屬;三是隨契丹后妃陪嫁到皇家的媵臣;四是主動附籍的少數(shù)游牧部族。由此可見,隸“宮籍”者,大多身份卑微、地位低下,屬于從事勞動生產(chǎn)的奴隸性質(zhì)。但梁氏家族似乎例外。據(jù)《梁援墓志》記載,自梁援高祖梁文規(guī)、曾祖梁廷嗣、祖父梁延敬、父親梁仲方,直至梁援及其子孫,梁氏家族幾代人均在遼國朝廷或地方為官[梁文規(guī)官至“防御使”,梁廷嗣官至“寧遠軍節(jié)度使”,梁延敬為“內(nèi)供奉班祗候”,梁仲方官至“宥州刺史”(應為遙授),梁援官至“知樞密院事”,梁援長子梁慶先“權(quán)應奉閣下文字”,梁援次子梁慶元為“閤門通事舍人”][2]520、522,屬于典型的官宦世家,既不身份卑微,也不地位低下。也就是說,梁氏族人入遼定居,隸屬“宮籍”后,似乎并沒有對他們?nèi)胧藶楣偌吧鐣匚坏奶嵘仍斐啥啻笥绊憽?/p>
筆者分析,隸“宮籍”的梁氏家族,應屬于斡魯朵中比較特殊的“著帳戶”。遼朝皇帝四時捺缽,帝后的行居車帳被稱為“宮帳”,身邊的服侍人員,如仆役、侍從、警衛(wèi)等人戶即為著帳戶。組成著帳戶的人員,大多亦為被籍沒的犯罪官員貴族家屬?!哆|史》卷31《營衛(wèi)志上》云:“著帳戶:本諸斡魯朵(戶)析出,及諸罪沒入者。凡承應小底、司藏、鷹坊、湯藥、尚飲、盥漱、尚膳、尚衣、裁造等役,及宮中、親王祗從、伶官之屬,皆充之?!盵3]371但著帳戶中還有另外一類人,即契丹后妃入宮時的陪嫁者——媵臣。雖然媵臣中的多數(shù)仍屬帝后身邊從事勞作的家奴,身份與一般宮戶無異,但李錫厚先生認為,媵臣著帳戶中有一部分人,因與契丹皇帝及后妃們的關系特殊,“多夤緣獲得權(quán)勢、地位”,“成為宮衛(wèi)中的權(quán)貴”[4](筆者贊同李先生的觀點。但李先生舉興宗和道宗朝權(quán)臣耶律乙辛為例,言其“陪從入宮”,因得帝后親幸,累獲升遷,似不妥。耶律乙辛為契丹“五院部人”,其身份并非有“宮籍”的宮戶或著帳戶)。筆者以為,梁氏家族即屬此類。據(jù)《梁援墓志》記載分析,穆宗朝時青幼之年的梁廷嗣可能已入東宮,成為皇儲耶律璟的伴讀或伴射。后來耶律璟即位,是為遼景宗。因此前二人之特殊關系,景宗皇帝不僅提拔梁廷嗣為節(jié)度使,還賜其伴侶、宅地、塋園?!读涸怪尽份d:“(梁文規(guī))有二子,次曰廷嗣,宰范陽縣。景宗登極,有龍潛之舊,詔養(yǎng)母夫人孟氏為之妻,并以大水濼之側(cè)地四十里,契丹人凡七戶皆賜之。特授貴德州節(jié)度副使。嘗以天授穆宗所賜衣帶寶玉器幣以進,價直巨萬。及奏對稱旨,拜寧遠軍節(jié)度使,恩賚甚厚。奏乞醫(yī)巫閭山之近地永為別業(yè),上嘉其內(nèi)徙,命即賜之。詔奉先軍節(jié)度使崔匡道為營壽藏,以監(jiān)周峪為塋所,仍用居民三十戶租賦贍給之。且以高陽舊塋時有水害,遠奉輤車來葬于新地,其諸近屬仍隸故鄉(xiāng)。”[2]520
但隸“宮籍”者,畢竟在世俗觀念及戶籍法規(guī)等方面被視為或劃入低賤之列,故而即便身居高職、富貴無比,仍內(nèi)心時時感到矮人三分。因而,才有一朝重臣梁援在極力操辦已故道宗皇帝喪禮之后,被新即位的天祚皇帝“詔免本屬之宮籍,移隸于中都大定縣,敕格余人不以為例,示特寵也”之結(jié)果。
遼朝各族生民均有固定之戶籍,除隸“宮籍”外,還有或隸某州縣,或隸某部族者,等等。梁援家族被免除“宮籍”之后,“移隸于中都大定縣”。大定縣為遼中京大定府的附郭縣。從此,梁援家族便隸籍“中都大定縣”。檢索《遼史》,類似梁援出“宮籍”后隸屬州縣者還有漢官姚景行?!哆|史》卷96《姚景行傳》云:“姚景行,始名景禧。祖漢英,本周將,應歷初來聘,用敵國禮,帝怒,留之,隸漢人宮分。及景行既貴,始出籍,貫興中縣?!盵3]1402-1403興中縣,為興中府之附郭縣。
中原漢人被俘降遼或其他原因歸遼而隸“宮籍”,數(shù)代之后,族中有人官高爵顯、軍功政績特別突出,亦會如梁援家族那樣得到當朝皇帝恩賜,被免除“宮籍”,籍屬改隸,從而身份、地位徹底改變。其中,太祖至圣宗朝的韓知古—韓德讓一系之韓氏家族,便屬顯例。
韓知古—韓德讓一系韓氏家族原籍薊州玉田,即今河北玉田。韓知古年僅6歲便被南下攻掠中原的契丹鐵騎俘掠至塞外契丹腹地,成為契丹貴族的家奴(《遼史》卷74《韓知古傳》云:“太祖平薊時,知古六歲,為淳欽皇后兄欲穩(wěn)所得”)[3]1233。不久,淳欽皇后述律平與太祖耶律阿保機成婚,韓知古作為述律平的陪嫁媵臣,一同來到了阿保機家(《遼史》卷74《韓知古傳》:“后來嬪,知古從焉”)[3]1233。韓知古的媵臣身份,在其后世子孫的墓志中也得到了印證。如興宗重熙六年《韓橁墓志》即云:“我圣元皇帝鳳翔松漠,虎視薊丘。獲桑野之媵臣,建柳城之冢社。威宣十乘,化被一隅。”[2]203“圣元皇帝”,即遼太祖;“桑野媵臣”,指的就是韓知古。韓知古有個精通醫(yī)學的兒子韓匡嗣,在韓匡嗣的引薦之下,阿保機專門召見了韓知古,通過交談,終于識得有用人才。于是韓知古逐漸被委以重任,才能得以發(fā)揮,為阿保機“變家為國”,建立并鞏固遼朝這一新生政權(quán),起到了重大作用(《遼史》卷74《韓知古傳》:“其子匡嗣得親近太祖,因間言。太祖召見與語,賢之,命參謀議。神冊初,遙授彰武軍節(jié)度使。久之,信任益篤,總知漢兒司事,兼主諸國禮儀。時儀法疏闊,知古援據(jù)故典,參酌國俗,與漢儀雜就之,使國人易知而行。頃之,拜左仆射,與康墨記將漢軍征渤海有功,遷中書令”)[3]1233。
大概在韓知古來到阿保機身邊的某一時期,韓知古便以媵臣的身份,始隸于阿保機“算斡魯朵”(弘義宮)之“宮籍”。與梁援梁氏家族情況類似,韓知古—韓德讓一系韓氏家族雖然也隸屬“宮籍”,法律上屬于低賤的家奴身份,但實際上卻沒有影響其族人為官及遷升的進程。從太祖朝到圣宗朝,韓知古—韓匡嗣—韓德讓祖孫三代,官職爵位一路遷升:韓知古從彰武軍節(jié)度使,經(jīng)左仆射,至中書令;韓匡嗣從太祖廟詳穩(wěn)(二儀殿將軍),經(jīng)始平軍節(jié)度使、上京留守(臨潢尹)、南(燕)京留守、盧龍軍節(jié)度使、晉昌軍節(jié)度使等,至西南路招討使,還先后被賜封燕王、秦王,拜匡運協(xié)贊功臣;韓德讓從東頭承(供)奉官、樞密院通事、上京皇城使、彰德軍節(jié)度使,經(jīng)遼興軍節(jié)度使、南院樞密使、政事令等,至北府宰相、樞密使、監(jiān)修國史、大丞相,還先后被賜封楚王、齊王,拜保節(jié)功臣、守正功臣[《遼史》卷74《韓知古傳》《韓匡嗣傳》、卷82《耶律隆運傳》[3];圣宗統(tǒng)和三年(985)《韓匡嗣墓志》、統(tǒng)和二十九年《韓德讓墓志》]。
而韓德讓所取得的非凡軍功政績,則是圣宗皇帝和承天太后詔除韓氏家族“宮籍”的主要原因。筆者認為韓德讓的主要軍功政績有以下幾個方面:其一,與幾位契丹大臣一起,協(xié)助承天太后輔佐年幼的圣宗皇帝承繼大統(tǒng),確保遼朝皇權(quán)順利交接,防止了皇室內(nèi)亂的發(fā)生;其二,統(tǒng)帥遼軍,攻伐北宋,立有戰(zhàn)功;其三,促成遼宋停戰(zhàn)結(jié)盟,努力維護兩國和平友好關系;其四,推進吏治改革;其五,發(fā)展社會經(jīng)濟。
鑒于大丞相韓德讓卓越的軍功政績,統(tǒng)和二十三年,圣宗皇帝頒詔,賜韓德讓一支韓氏族人免除“宮籍”。至此,韓氏族人實現(xiàn)了身份由賤到貴的徹底轉(zhuǎn)變。《遼史》卷82《耶律隆運傳》載:“(韓德讓)徙王晉,賜姓,出宮籍,隸橫帳季父房后,乃改賜今名,位親王上,賜田宅及陪葬地”[3]1290;《韓德讓墓志》亦云:“運洽太平,功高難賞。將何殊禮,用表徽章。詔于昌黎之世家,除其本貫;賜以耶律之國姓,冠于宗盟?!盵5]
所謂“橫帳”,是指以遼太祖耶律阿保機一系子孫為核心的契丹皇族之帳?!哆|史》卷116《國語解》云:“德祖(阿保機之父)族屬號三父房,稱橫帳,宗室之尤貴者?!盵3]1538(關于橫帳的具體含義,學界歷來眾說紛紜??蓞⒖搓悤詡サ淖钚卵芯縖6])韓德讓出“宮籍”后,戶貫沒有如梁援、姚景行那樣改隸州縣,而是隸屬橫帳,足證圣宗皇帝和承天太后對其極為看重與極度倚重。誠如《契丹國志》卷18《耶律隆運傳》所云:“隆運(韓德讓)孜孜奉國,知無不為,忠孝至誠,出于天性。帝以隆運輔翼功前后少比,乃賜鐵券誓文,躬自親書,齋戒焚香,于北斗星下讀之,宣示番漢諸臣。又以隆運一族附籍橫帳,列于景宗廟位?!盵7]
韓德讓出“宮籍”、隸橫帳,身份徹底改變,社會地位也升達巔峰。圣宗太平七年(1027)《耶律遂正墓志》載:“隆運,官至大丞相,以位極人臣,上賜國姓,兼連御署,故與天子同姓耶律”[8]68;《韓德讓墓志》云:“預公朝而免常朝,鄰御座而設獨座。不名不拜,絕席絕班。雖寵遇優(yōu)隆,曾無比擬;而名稱赫煥,別有褒崇。改封晉國王,加食邑二千戶,食實封壹千戶,仍別賜經(jīng)天緯地匡時致主霸國功臣?!窕噬夏铍m天子必有長也,言有兄也,益重元昆,永為冢宰,乃連御諱,賜名隆運?!盵5]
韓德讓身份、地位徹底改變,還表現(xiàn)在仿契丹帝后斡魯朵的“文中王府”的組建。據(jù)《韓德讓墓志》記載,“文忠王”是韓德讓死后所得之謚號,所以文忠王府應為韓德讓死后所建。《遼史》卷31《營衛(wèi)志上》載:“大丞相晉國王耶律隆運,本韓氏,名德讓。以功賜國姓,出宮籍,隸橫帳季父房。贈尚書令,謚文忠。無子,以皇族魏王貼不子耶魯為嗣,早卒;天祚皇帝又以皇子敖魯斡繼之。官給葬具,建廟乾陵側(cè)。擬諸宮例,建文忠王府?!盵3]370有遼一代,遼朝皇帝、個別皇太后及個別皇太弟共建有12個斡魯朵,算上韓德讓的文忠王府,共計13個宮衛(wèi)。
韓德讓去世后,韓氏子孫大多仍在朝廷或地方為官。圣宗開泰六年(1017)《韓相墓志》說,韓氏族人“代生賢相,世出名王,建帶河礪岳之功,居列鼎累茵之貴”[2]151;興宗重熙六年《韓橁墓志》亦載,韓氏家族“譜系于國姓,其余戚屬族人,拜使相者七,任宣猷者九,持節(jié)旄,綰符印,宿衛(wèi)交戟,入侍納陛者,實倍百人”[2]204。
《梁援墓志》載:
夫人清河張氏,職方郎中靖之女,純淑有禮法,累封趙國夫人。先是皇太后賜之冠帔,(張氏)以齊國夫人(梁援母親)未有是命,固以為讓?;侍蟛①n之[2]522。
《梁援妻張氏墓志》載:
國夫人(張氏)初進封清河縣君,次封郡君。時蒙星使至宅,特賜冠帔。(張氏)備禮而告曰:尊婆滎陽太夫人,未經(jīng)恩賜,讓而不納。使回具此敷奏,尋賜二道,益旌其孝義。后加清河郡夫人,續(xù)授申國夫人,次封韓國夫人,遷至趙國夫人。皆以屬先臣之入相,承大國以疏封。不逾二年,三更國號[2]567。
由梁援暨妻張氏墓志可知,遼朝官員之妻的封號,一般是隨著丈夫封號的變化而得以累進。道宗壽昌六年(1100)夏,梁援賜封韓國公,同年冬十一月,又進封趙國公;梁援妻張氏累封的外命婦名號依次即為:清河縣君—清河郡君—清河郡夫人—申國夫人—韓國夫人—趙國夫人。
中國古代皇室女性成員及朝野品官之家女子有封號者,被稱為“命婦”。有學者考察,命婦起源于春秋時期,至唐代始形成制度[9]。而命婦又有“內(nèi)命婦”和“外命婦”之分。唐人杜佑《通典·職官典》注云:“皇帝妃嬪及太子良娣以下為內(nèi)命婦;公主及王妃以下為外命婦?!碧平y(tǒng)天先生認為,遼朝內(nèi)命婦始于太祖朝,嬪妃有貴妃、惠妃、德妃等封號,女官有尚寢、尚服、尚功等職位;外命婦始于太宗朝,有大長公主、長公主、公主及國夫人、郡夫人、郡君、縣君等系列封號[10]。此外,遼代石刻文字顯示,某些被封王爵的官員之妻誥封為“某國王妃”,亦應屬于外命婦之列。
檢索遼代石刻文字,尤其是女性墓志,筆者發(fā)現(xiàn),遼朝官宦之家女子受封為外命婦,具備“女貞”“婦德”“母儀”[道宗大安七年(1091)《蕭烏盧本娘子墓志》][8]205-206是基本前提。而三者之中,婦德又被格外看重。如興宗朝樞密都丞旨王澤的妻子、隴西郡夫人(應是死后追贈)李氏。興宗重熙十四年《王澤妻李氏墓志》云:“(李氏)厚夫婦之和,無返掌跬步之閑,贊有□顏;奉舅姑之孝,雖煩暑凜寒之極,略無怠色。洎予登貢版,彩仕纓,生貴人,茂華族,蓋夫人內(nèi)助之所致也。屬重熙五祀,翠華臨幸于雄燕。今主上授予帶□車之資,掌都宣之職,特封隴西郡君,從夫蔭也。賜以冠帔,旌婦禮也。”[2]240又如圣宗朝太保耶律污斡里的第二任妻子、蕭氏夫人。圣宗統(tǒng)和二十七年《蕭氏夫人墓志》載:“夫人之德兼令淑,志在肅雍。孟母許其賢明,衛(wèi)詩高其圣善。才期有幸,契魚水以長歡;如何不臧,悲梧桐之半謝。良人既殞,何痛如之,久處孀居,但遵晝哭。昭圣皇帝以閨儀備著,女德迥全,不將同穴之心,別易從人之志,可宜封冊,式同歲寒,乃封簫(蕭)氏夫人。不恃貴以驕人,不以富而傲物;身久寧而心愈謹,名漸高而貌益恭?!盵8]47
遼朝官員之妻、母能誥封為外命婦,除了自身必備的婦德之外,還必須藉夫、子之貴,承蔭才能得以“疏封”,即所謂“母以子貴,妻以夫榮”。唐宋時期,官員之妻、母誥封為不同等第和不同名號的外命婦,所依據(jù)的條件就是她們的丈夫或兒子的品級職爵。盡管傳世文獻及石刻文字均不載遼朝官員之品級,但石刻文字顯示,遼朝官員之妻、母的外命婦名號常常隨著她們的丈夫或兒子官爵職銜的遷升而遷升。這也從一個側(cè)面證明遼朝官員抑或有品級,概為文獻及石刻所漏載。
第一,妻子誥封外命婦,均是藉夫之貴。如圣宗朝永興宮漢兒渤海都部署耿延毅之妻、漆水郡君耶律氏。圣宗統(tǒng)和三十年《耿延毅妻耶律氏墓志》載:“婦道既彰,皇恩乃降。于統(tǒng)和二十五年,內(nèi)授漆水郡君。絲綸遽捧,彌崇命婦之榮;爵號惟新,大顯從夫之貴?!盵2]143又如圣宗朝中書令蕭諧領之妻、秦國太妃耶律氏。興宗重熙十四年《秦國太妃墓志》云:“妃(耶律氏)始封吳越國太夫人,從王(蕭諧領)爵也。俄屬鼎駕登遐,傳歸眾嫡,璇宮正位,協(xié)侑基圖。載惟鳳極之懷,爰錫迨先之命。重熙癸酉歲,王追冊為魏王,妃冊命為魏國太妃。密印泥書,賁于幽隧,褕衣繪羽,章厥王門。乙亥歲,上兩殿之徽名,覃九瀛之慶澤。王再追冊為晉國王,妃進冊為齊國太妃。仁孝皇帝、崇圣皇后外孫、孫也。仁慈繼體,孝敬因心。尊親則尚邦媛之賢,燕齒則從家人之禮。聿遵加慧,益用慰心。壬午歲,進冊為秦國太妃。”[8]90-91可見,耶律氏前幾個封號均屬藉夫之貴,只是最后一個應為帝后之恩賜。
第二,母及祖母誥封外命婦,必為承子孫之蔭。如道宗朝大理正孟有孚的母親、清河縣太君張氏。道宗壽昌二年《孟有孚墓志》載:“母張氏,性淑善,有禮法。從長子蔭,封清河縣太君?!盵2]470又如興宗朝侍御史李位的母親、扶風縣太君馬氏。興宗重熙十三年《李繼成暨妻馬氏墓志》載:“(李繼成)夫人即宣政殿學士、同政事門下平章事馬得臣之長女。早承姆訓,□絲克擅于女工;自適吾門,蘋藻頗勤于婦道。一自良匹,早亡諸孤。并恒深鞠勉,□遣進修。趨庭雖失于嚴君,擇鄰幸憑于慈母。學惟時習,道乃日彰,果致榮名,得諧祿養(yǎng)。重熙十一祀,仲子秩峻亞列,政布外臺,授將作少監(jiān)、知北安州軍州事。次歲,以國家加上徽稱,普均鴻渥,爰降絲綸之命,特疏湯沐之封。于春正月,母因子貴,夫人特封扶風縣太君?!盵8]88
遼朝官員的妻、母,藉夫、子之貴,承蔭而疏封為外命婦,大多是她們在世之時。但也有部分女性在她們?nèi)ナ乐?因子孫為官顯貴,被追贈為外命婦。如張儉是圣宗、興宗兩朝重臣,他已故的祖母李氏,便被追“贈趙國太夫人”;已故的母親劉氏,“累贈至燕國太夫人”(興宗重熙二十二年《張儉墓志》)[2]266。又如天祚帝朝的西頭供奉官姚璹母親曹氏,死后承長子姚球之蔭而被“追封譙國縣太君”。天祚帝天慶七年(1117)《姚璹墓志》載:“公有昆弟二人,兄長諱球,起復西上閤門使、隴州團練使,今充南宋正旦國信副使,皇朝謂之重委”;“母曹氏,追封譙國縣太君,從兄(姚璹兄姚球)蔭也?!盵2]665
石刻文字顯示,在遼朝官員之妻、母誥封為外命婦的諸多名號中,有一種比較特殊,即契丹語漢譯之名號。如“迤邐免”,圣宗太平七年《耿知新墓志》載:“大橫帳、燕京留守、燕王、移鎮(zhèn)南王、累贈陳國王,乃外祖父也。封陳國迤邐免夫人,乃外祖母也?!盵2]185又“乙失娩”,圣宗統(tǒng)和二十六年《耶律元寧墓志》云:“夫人先公三年而亡,即西南路招討都監(jiān)、太尉之長女,封乙失娩,從夫貴也。始女于室,以孝敬奉父母;暨婦于家,以柔順事舅姑?!盵8]44又“乙林免”,興宗重熙十年《北大王墓志》載:“(北大王)又娶得索胡駙馬、裊胡公主孫,奚王、西南面都招討大王、何你乙林免之小女中哥。貞順成風,言容作范。六年內(nèi)加北大王,(中哥)封為乙林免?!盵2]223此外,道宗咸雍五年(1069)《蕭闛妻耶律骨欲迷已墓志》中見“乙里娩”[8]126。劉鳳翥先生依據(jù)《遼史》卷116《國語解》中有“阿點夷離的:阿點,貴稱;夷離的,大臣夫人之稱”[3]1535之語,認為遼代石刻文字中出現(xiàn)的“迤邐免”“乙林免”等,應為契丹語“夫人”之漢譯[11]??梢?“迤邐免”“乙失娩”“乙林免”“乙里娩”及“夷離的”等,為音同(近)字不同的契丹語外命婦夫人之封號。
《梁援墓志》載:
方將從容廟朝,圖經(jīng)國之效,命數(shù)弗移,奄遘薨歿,時享年六十有八矣!當病亟之夕,仆隸間如聞有清樂聲,豈神靈所適者獲樂地耶?遂以其年十月日葬于先塋之次[2]522。
《梁援妻張氏墓志》載:
因?qū)嫾?至乾統(tǒng)七年三月二日如眠薨于白霫私第。左右善鄰皆聆空中仙樂之音,次宵一尼支觀想中,于西方相遇,其親識數(shù)人夢寐頗同。以當年四月十七日癸酉,祔葬于閭岳景宗所賜墳地,從中書令之故塋也[2]566。
以上志文顯示,梁援和他的妻子張氏去世前后,均有與佛教相關的“靈異現(xiàn)象”出現(xiàn)。而從志文記載亦可知,梁援及其家人均篤信佛教?!读涸怪尽份d梁援出生前夕,其母曾“夢異僧乘白云自空而下,化為彩鳳入于懷”;道宗大安“十年(應為四年),(梁援)起復興中尹。百里內(nèi)野蠶成繭,馳驛以進,詔充御服綿續(xù)及貫念珠以賜諸沙門”;梁援在任興中尹及上京留守期間,“境內(nèi)迭降甘露,驛進行在,召建道場十晝夜于京師”[2]520-521;等等?!读涸迯埵夏怪尽芬噍d,梁援和張氏有一孫女名曰“引璋,自小不留髻發(fā),行解雙美,性相兼修,年十五賜紫,加慈惠大德”[2]567。因梁援夫婦及其子孫大都信佛、崇佛,因而志文中才有梁援夫婦去世后,在佛教“清樂”“仙樂”的引導之下,“往生竺域”[2]568之說。
梁援夫婦應屬于信佛居士。既留戀今世紅塵,亦向往來生凈土,應是有遼一代所有信佛居士們的心理訴求及行為軌跡所在。體現(xiàn)在他們?nèi)ナ篮蟮膯试峄顒臃矫?便是采用看似矛盾的佛、俗并舉的雙軌儀制。
第一,信佛居士去世后,在家人為其舉辦的喪事活動中有不少與佛教相關的內(nèi)容,以此昭顯逝者家屬希望已故親人能早日往生佛教凈土。
譬如采用火葬。在佛教里,火葬被稱為“荼毗”,相傳佛祖釋迦牟尼寂滅后,所取葬式即為荼毗。道宗大安五年《六聘山天開寺懺悔上人墳塔記》云:“古之葬者弗封樹,慮其傷心,若掩骼埋胔之類,欲人之弗得見也。而后世樸散,轉(zhuǎn)加乎文,遂有貴賤丘壙高厚之制。及佛教來,又變其飭終歸全之道,皆從火化,使中國送往,一類燒羌。至收余燼為浮圖,令人瞻仰,不復顧歸土及泉之義?!盵2]413遼朝信佛居士逝后火葬,石刻文字多有記載。如道宗大康四年(1078)《秦德昌墓志》載:“咸雍十年八月二十五日,(秦德昌)端坐屈指念佛,捐館于榆州公署,享壽七十八。垂終之日,于黑霧中有霹靂聲西北而去,兜率之兆也。焚殮時,殊無穢氣,舌牙與頜,確然不灰,蓋平生持《蓮經(jīng)》不談他短之致也。”[8]167“兜率”,指佛教彌勒凈土。又如天祚帝天慶六年《張世卿墓志》載:“(張世卿)天慶六年丙申歲閏正月四日遘疾而終,享年七十有四。遵命依西天荼毗,禮畢,得頭骨與舌,宛然不灰,蓋一生積善之感也?!盵2]656
又如延請寺院僧人誦經(jīng)念佛,超度死者亡靈。比較典型者,當屬道宗朝亡故的率府副率蕭闛及妻耶律骨欲迷已的喪事活動。耶律骨欲迷已病逝于道宗咸雍五年(1069)二月二十五日,年僅24歲。咸雍五年《蕭闛妻耶律骨欲迷已墓志》載:耶律骨欲迷已去世后,“遂歸全于白霫之壤,至蒙谷山于罔極寺前,具陰儀而權(quán)厝之。以當年冬十月二十八日,袝祖姑秦晉國大長公主寢園之午位,壙其吉地,襚而藏焉,禮也。自口玉之后,凡喪轊所抵之處,至壽堂橫鑰已來,而父氏母氏,暨于同氣齊體,諸姑二妹,例以發(fā)箱金,奉櫝幣,日飯苾蒭不減數(shù)十人;凈設道場,精誦神咒,分閱貝典,僅逾半稔,登登不絕,引卷還帙,難可勝計,成就種種之功德,率為資薦。仍于窀穸之前,匠梵幢一所,庶期沾一塵,覆一影,或往生于慈氏天宮,或托質(zhì)于彌陀佛國,愿滿果圓,準如影響”[8]126-127。妻子逝后第二年,年僅28歲的蕭闛也因病故去。咸雍七年《蕭闛墓志》云:“無何!咸雍六年孟夏之月二十八日,寢疾,歿于徽郡甲第之園囿,春秋二十有八。想其謂塵世之厭居,望天宮之遽返,以次歲夏四月十五日癸時,歸葬于白霫香臺山罔極寺之離位,故燕王、秦晉國大長公主先塋,合袝先娘子耶律氏之故穴?!盵8]136在蕭闛的喪事活動中,弟弟蕭闡及兒子蕭勃特缽里亦延請附近寺院的僧人誦經(jīng)念佛。咸雍七年《辦佛事碑》雖已殘破,但仍能從中大致看出此次佛教道場的宏大與隆重:“將軍(蕭闛)傾逝,自來資薦去靈功德,具下項開(下殘)生天道場一個月,齋僧四百人。開梵(下殘)日,持《陀羅尼經(jīng)》并諸真言二萬一千(下殘)佛名七萬□。已上功德,男勃特缽里(下殘)僧五百五十人,看讀經(jīng)、律、論一千四百六十部(下殘)百六十五帙。次道場三晝夜,齋僧四十人(下殘)三卷計七遍,持陀羅尼諸真言一百八十六(下殘)次陀羅尼諸真言并佛菩薩名號計一百七十(下殘)一千八百四十遍。已以功德,弟闡疏。道場七晝夜,齋僧九十八人,持誦諸經(jīng)四帙計六十遍,持《大悲心》四十九遍,諸佛名號三萬□。已上功德,大王、乙里娩疏。咸雍七年歲次庚亥四月丙辰朔十五日癸時記?!盵8]134
再如隨葬與佛教相關的各種物品等,以昭示逝者生前篤信佛教,并冀望其早日往生凈土。如在墓中隨葬或于墳旁樹立密宗陀羅尼經(jīng)幢。圣宗和興宗朝重臣張儉之子張嗣甫于太平九年夭折,年僅14歲,其墳旁即立有經(jīng)幢。興宗重熙五年《張嗣甫墓志》載:“爰從龜卜,用葉牛眠。乃閉玄堂,乃建靈塔。影覆塵沾,愿往生于凈土;天長地久,永安厝于佳城。以重熙五年九月二十八日,葬于燕京幽都縣禮賢鄉(xiāng)胡村里?!盵2]202這里的“靈塔”即為密宗之“墳幢”。又如在葬具上書寫密宗陀羅尼真言。有遼一代,一些信佛居士病逝后,家人常在其木棺頂部、棺蓋四剎等處墨書密宗陀羅尼經(jīng)咒,希冀逝者早日逃離地獄之苦,最終往生佛國凈土。位于今河北張家口宣化下八里村的遼末崇佛世家張氏家族墓如張匡正墓、張文藻墓、張世本墓、張世卿墓、張世古墓中,均發(fā)現(xiàn)了于棺蓋及棺壁四周墨書漢、梵兩種文字的密宗陀羅尼經(jīng)咒及其記言[12]24、83、132、199、246。又如在墓室中隨葬各種佛教物件。“迦陵頻伽”為佛教傳說中象征吉祥的妙音鳥,考古工作者在北京南郊遼人趙德均墓中即發(fā)現(xiàn)了一件銅制迦陵頻伽,呈人首鳥身飛翔之狀[13]。
考古資料顯示,遼朝信佛居士墓的墓道、墓室等處壁畫亦蘊含有佛教文化之內(nèi)容。如對墓主生前備經(jīng)、備茶及誦經(jīng)、念佛活動場景的描繪,河北宣化遼末張世卿墓的后室東壁繪有一幅《備經(jīng)、備茶圖》,反映的是兩個侍吏為墓主人誦經(jīng)準備經(jīng)書和茶飲的場面[12]207-208。又如對供養(yǎng)佛教“三寶”(佛、法、僧)場景的描繪,河北宣化遼末韓師訓墓室壁畫《備經(jīng)圖》中,置于小幾上的四卷佛經(jīng),反映的就是典型的“法供養(yǎng)”場景[14]。
第二,喪事活動中還有與佛教儀軌并行、看似相互矛盾的各類俗事行為。遼朝信佛居士的崇佛、信佛活動,一般均在自家或府衙進行,大都不會影響他們的塵世生活。特別是一些男性官員,他們的一生,除了信佛、崇佛之外,還要求取功名,入仕為官;正?;榕?娶妻生子;獲得財富,飲酒食肉(部分居士于齋戒日吃素,又長齋者除外);等等。生前紅塵俗世的千般美好,讓他們在臨終前有著無限的留戀與不舍。古人奉死若生,《荀子·禮論》云:“喪禮者,以生者飾死者也。大象其生以送其死也。故事死如生,事亡如存,終始一也?!饼R東方先生亦言:“古人往往把死者看成是生命以另一種方式的延續(xù),在喪葬活動中試圖通過想象重建死者生前的生活,或企盼死者享受不曾擁有的奢侈,這給墓葬帶來一些期望和神秘。”[15]有遼一代,為使逝者能在地下繼續(xù)“享受生活”,他們的家人遂想方設法在墓室內(nèi)外為其營造“生活場景”。
筆者仍以遼代后期崇佛、信佛的西京歸化州張氏和韓氏家族喪事活動為例。為使逝者有一個良好的地下“生活環(huán)境”,家人在為其營造墓地時,首先要考慮陰宅的“風水”,即選擇所謂的“牛眠之地”。歐陽詢《藝文類聚》卷40所引張衡《冢賦》,曾描繪時人想象中逝者理想的地下生活環(huán)境為:“載輿載步,地勢是觀。隆此平土,陟彼景山。一升一降,乃心斯安。爾乃墮巍山,平險陸,刊菆林,鑿磐石,起峻壟,構(gòu)大槨,高岡冠其南,平原承其北,列石限其壇,羅竹籓其域。系以修隧,洽以溝瀆。曲折相連,迤靡相屬。乃樹靈木,靈木戎戎。繁霜峨峨,匪雕匪琢。周旋顧盼,亦各有行。乃相厥宇,乃立厥堂。直之以繩,正之以日。有覺其材,以構(gòu)玄室。奕奕將將,崇棟廣宇。在冬不涼,在夏不暑。祭祀以居,神明是處。修隧之際,亦有掖門。掖門之西,十一余半。下有直渠,上有平岸。舟車之道,交通舊館。寒淵慮弘,存不忘亡?!倍挥诮窈颖毙掳死锎鍠|北的遼末張氏家族墓地,附近地勢略高,北面是山,山巒連綿,崗阜錯落,猶如兩翼,合環(huán)回抱;其中有兩座前后錯列的山峰,據(jù)出土的張世卿等人墓志記載,此二峰在遼時被稱為“興福山”和“七寶山”;山前為一黃土坡,北高南低,緩緩下落:“墓群即坐落在緩坡的斜面上,背靠興福、七寶二山,南望洋河,符合古人選擇墓地的條件?!盵12]3-4
遼朝信佛居士逝后入葬,除了隨葬與佛教相關的物品外,還有大量生前日常生活所用的物品,以便他們在“地下生活”中繼續(xù)使用。譬如各種陶器和瓷器。河北宣化張匡正墓中即出土有隨葬的各類陶器,既有冥器,也有實用器,如陶執(zhí)壺、陶盆、陶碗等;隨葬的瓷器則有三彩器、黃綠釉器和白瓷器,如瓷壺、瓷碗、瓷碟等[12]42-46。其他則如:隨葬的鐵器,既有生產(chǎn)工具,如鐵鋤、鐵鍬等,也有生活用具,如鐵剪、鐵爐等[12]115;隨葬的木器,主要有木桌、木椅、木衣架等生活用具[12]59-61;隨葬的骨器,常見的有骨梳、骨簪等,如張匡正墓出土有骨梳,韓師訓墓出土有骨簪[12]62-63、157、304;隨葬的銅器,以銅鏡為多,如張匡正墓即出土有銅鏡,而張文藻墓出土有銅耳墜,張世卿墓出土有銅缽[12]48、221-222。此外,為使已故親人仍有各種美味“享用”,墓中還隨葬了大量食物,如張文藻墓中即出土了多種植物類食材及食物:保存在陶倉中的粟、盛于黃釉碗中的板栗,以及肉豆蔻、秋子梨、葡萄、棗等[12]122-123。
通過以上對遼朝信佛居士喪事活動中佛、俗雙軌儀制的闡述,可見信佛居士既眷戀今生的俗世生活,又想往來世的佛教凈土。這種現(xiàn)象看似存在矛盾,其實并不相悖。十年前,筆者曾關注到某些遼朝官員集佛教、儒學思想于一身之現(xiàn)象,撰文探討了遼朝佛教、儒學的關系。筆者認為,“儒學主張為人要做到入世進取,仁義忠孝;佛教則要求信眾出世解脫,行善樂施。在遼朝儒學與佛教相融互補的關系層面,這兩種人生追求既有相似與重合、又有較大差異的要素,時常出現(xiàn)在同一人身上,于是,便出現(xiàn)了一種奇特現(xiàn)象:有人既崇儒——受儒家學說熏陶而入仕,修身齊家、理政治國均嚴守儒學之準則,在職期間,努力做到清廉忠正,勤政愛民;與此同時,該人又崇佛——于公事之暇誦經(jīng)念佛,慈悲利他,在其多元的人生中,尋覓另一種凈逸與恬淡”[16]。此論或可作為所有既戀紅塵、又慕凈土的遼朝信佛居士們心理及行為的合理詮釋。
仔細鉤沉和認真爬梳出土石刻文字資料,可以發(fā)現(xiàn)一些傳世歷史文獻鮮見或漏載的遼朝史事細微之處,用為研究對象,或可拓展遼朝歷史問題研究之范疇。譬如本文所論之遼朝官員脫“宮籍”后對其身份地位徹底轉(zhuǎn)變的影響、遼朝官員母妻誥封為命婦的基本條件、“紅塵”與“凈土”視域下遼朝佛教居士喪葬活動中的雙重儀軌,以及此前筆者撰寫的《遼〈秦德昌墓志〉“記事”發(fā)覆》(待刊)、《遼〈韓橁墓志〉“記事”發(fā)微》二文所涉墓志銘由誰撰寫更真實可信、外事交涉中“非禮”與“遵規(guī)”的辯證施用、皇帝“遙授”官員節(jié)鎮(zhèn)使職虛銜的真實目的、地理評價對志主軍功政績的影響等等。
但“問題”的發(fā)現(xiàn)并不等于“文章題目”的定型,因為史學研究一般要遵循“孤證不立”的原則。因而,發(fā)現(xiàn)“問題”后,還要到其他石刻資料及傳世文獻中搜尋相類之史例,以期佐證發(fā)現(xiàn)的“問題”的真實性。譬如,筆者閱讀《秦德昌墓志》后發(fā)現(xiàn),關于撰寫墓志銘,秦德昌的家人認為,由熟悉志主的外人撰寫墓志銘,或可因作者“情無妄交,言不妄發(fā)”[8]166而避免所撰志文的虛夸與不實。檢索其他遼人墓志銘,相類的認知在《鄧中舉墓志》《寧鑒墓志銘》中也不同程度地存在。但遼人墓志銘中也表達有與之不一致的觀點。反對者認為,由喪家“請托”的外人中,有些人并不熟知志主的全部人生軌跡,加之受學識水平等因素的影響,這些“請托”的外人撰寫的墓志銘,難免出現(xiàn)詳略不當、掛一漏萬等現(xiàn)象。再者,“請托”的外人撰寫墓志銘,往往在喪家的要求或暗示之下,對志主家世郡望、事功德行等方面或假托溢美或隱諱虛飾。因而反對者呼吁,由熟悉逝者的家人或戚屬撰寫墓志銘,或許是減少逝者事跡缺漏和訛誤的一種選擇。此類觀點在《王澤墓志》《馬直溫妻張館墓志》《丁求謹墓志》中都有所體現(xiàn)。筆者以為,這種無解之糾結(jié),不僅僅出現(xiàn)在遼朝,受文體及其特殊用途的影響,應該自墓志銘產(chǎn)生的那天就開始了。
傳世文獻對石刻資料中所見“問題”的佐證也很重要。筆者在《遼〈秦德昌墓志〉“記事”發(fā)覆》一文中,曾以《秦德昌墓志》所記秦德昌出使西夏,“非禮”夏王李元昊為例,論述遼朝外事交涉中“非禮”與“遵規(guī)”的辯證施用問題。為佐證這一觀點,筆者鉤沉《遼史·列傳》,發(fā)現(xiàn)在《牛溫舒?zhèn)鳌贰兑珊侠镏粋鳌分?確有相類之記載。由此便可證明:在遼國的外事交涉中,如果是對方有錯在先,遼國又處于強勢地位,那么其差遣之使臣對待出使國人員往往就會取“不可以柔而致”的姿態(tài),表現(xiàn)出某些“非禮”舉動;而在沒有戰(zhàn)爭的和平歲月,使臣的言行舉止,則符合外交禮節(jié),并體現(xiàn)出對出使國的尊重和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