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兵營
三四十年前,我們村子南面的濰河幾近干涸,寬闊的河床裸露出一片沙灘。村里一些青壯年便陸續(xù)買了騾馬,套上木制板車,從河灘里拉沙子,到建筑工地賣錢。一車沙兩塊錢,路途遠些的也賣到兩塊五。有時也會落到一塊八,必是農(nóng)閑季節(jié),田里的騾馬車閑余。一兩年工夫,不大的村莊,竟有二三十輛騾馬車干這種營生。
這些騾馬車中,有不少是夫妻檔兒。女人先撈沙上岸,過篩,男人一到就裝車。夫妻一起干,能節(jié)省不少工夫。單打獨斗的騾馬車一天拉四趟,夫妻檔兒能拉六趟,也就是八塊錢與十二塊錢的差別。我的父親母親,就是干這營生的夫妻檔兒。父親個頭不高,但一身氣力,上臂肌肉渾圓突出,小腿青筋可見,張力迸發(fā)。母親個兒高大,腰寬背闊,力氣活上,從不輸男人,當然也包括我父親。
河底到壩頂有十幾米高,供騾馬車行走的坡道長且陡。爬坡時,騾馬在緊要關(guān)頭是否用足力,趕車人何時猛推車,又何時抽幾下鞭子、吆喝幾聲,這對每輛騾馬車都是考驗。老把式都是從坡下就開始運力的,牲口、人、車三合一,一鼓作氣完成。也有到半坡上,騾馬拉不動的,車上備好的幾塊磚頭就派上用場,趕緊墊到車轱轆后面。車仰馬翻的事情雖不曾有過,但在坡上無奈卸下半車沙的情況倒也常見。趕齊了前后腳,兩三輛騾馬車之間也會有個照應(yīng),互相幫著推推。親與不親,究竟都是同村人。
我曾數(shù)次幫父親推過上坡車,小小少年,用力無多,但父親總喜歡喊我一起。每每上坡時,騾馬把頭埋得很低,匍匐前行,力量在脖子上、在前腿上、在后腿上;父親左右手一前一后,緊握車身一側(cè),蹬地推車,力量在胳膊上,在雙腿上,在每一塊肌肉上,在每一條神經(jīng)上。驕陽似火時,壩下棉槐叢里亂蟬嘶鳴,叫人心煩,我和父親卻無心理會。每每爬上坡后,父親常常擰擰毛巾,再搭回脖子上。紫銅色的臉上這時候會露出些許輕松,然后囑咐我別下河洗澡。
母親撈沙的鐵鍬要比田間通常用的鐵鍬寬大許多。沙,伴水而生,水瀉則散。鐵鍬面兒如尺寸不足,沙從水中撈出后,會散失少半兒。秋后,河水開始發(fā)涼。冬天和早春,河水刺骨寒,母親的水鞋更像冰窟窿。最吃力處,需用鎬刨開凍透了的土層。北風凜冽,腳下吱吱作響。掄起的鐵鎬落地,只能鑿開一點點。我曾試過幾次,落鎬時,手震得生疼。刨開兩庹有余,母親臉上已汗涔涔。若干年后,村里人說起我的父親母親,依然慨嘆這兩口子肯吃苦,無懼冬寒,不畏酷暑,尤對母親寒冬里站在水里撈沙的場景唏噓不已。
日子苦是苦些,但不悲不戚。不料1991年卻遭遇了不測。
那是開春后不久,我家的馬先是不進食,后是病懨懨地駕不住車,沒幾天工夫,就伸了腿,僵直冷挺。父親只好找馬販子作價處理。當時買一匹馬多在千元以上,而死后,賣一二百塊錢還要周轉(zhuǎn)關(guān)系。趕車人最怕攤上這檔子事。一去一來,損失難以找回。不過日子還在繼續(xù),生活還是要討。很快,父親母親合計后,父親又牽回一匹馬來。一如慣常,兩人早出晚歸,似乎希望重燃。可是,剛剛過去二十幾天,新買的馬,又重復(fù)了上匹馬的癥狀。父親請五六里外的獸醫(yī)來瞧,在灌過幾副湯藥后,未見起色。第二天,就挺了身。父親開始黯然,母親開始垂淚。家里微薄的積蓄,經(jīng)不起這般折騰。傷心幾天后,父親母親把馬棚清理了幾遍,蓋了新土,把馬槽子刷了又刷。
晃眼到了五月,城里建筑工地上的活多了起來,用沙量大,正是趕車人一年掙錢的好時光。在干過一些零敲碎打的雜活兒后,父親還想趕車。母親猶豫再三,終于從麥甕里掏出包了三層的兩千塊錢,一百的、五十的、二十的,哆哆嗦嗦地交給父親。于是,父親又牽回一頭騾子來。這頭騾子個頭高大,通體健壯??墒?,月余后,這頭騾子竟然也倒下了。父親狠狠地踹了它幾腳,“嗖”地抄起鞭子,一直抽打到鞭桿折斷。母親嚎叫,開始大罵父親。我把姥姥喊來,姥姥寬母親的心,說些“誰都想好”“孩子他爸也不愿意這樣”的話。父親愁眉緊鎖,不再咆哮。
四爺爺那時候身體尚且硬朗,常到我家里坐。吧嗒一袋旱煙后,說,“人要倒霉,真是連喝涼水都塞牙??!”不幸接踵而來,不知幾時將息。一段時期內(nèi),倒霉事兒,多如跳蚤,叫人無處躲避。
梧桐樹下,影子斑駁。父親在干過兩三個月的泥瓦匠后,還是嘀咕母親。母親說,家里只還有不到一千塊錢,總得糊口啊。父親排行老大,想想三弟、四弟和五弟都還沒成個家。只有成家后的二弟家里日子還算過得去。晚上,他喊我二叔來家里,酒喝到醺醺時,終于張了口。第三天,二叔送來一千五百塊錢。
趕集前,父親先解開上衣,又解開母親專門縫制在貼身口袋上的扣子,把一攥錢掖了結(jié)實,內(nèi)外扣緊。這一回買來的馬顯得格外精神,母親也覺得很中意。父親說討價還價后花了一千四百八,晌午時還管了賣馬人和經(jīng)紀一頓老湯(羊湯)。父親渾身的氣力總算又有可用的地方了。母親凄苦的臉上也舒展了許多,下河撈沙,不憚秋涼。
但是,好景不長,個把月后,“格外精神”的大馬又萎靡不振,吃不進一口草。當牲口販子扔下260塊錢,把馬弄走后,母親反而沒有了撕心裂肺的嚎哭,只是嘴唇囁嚅不止,渾身抖顫。我?guī)椭s來給我們做飯的姥姥將母親扶到炕上。母親窩在窗臺前,拿頭撞墻。我緊緊地抱著她,她靜默著,哀嘆著,身子倒在疊高的被子上,呆滯的眼睛一會兒瞅著屋頂,一會兒望向窗外。突然,母親笑了起來,聲音僵硬的駭人!笑過之后,不喊也不鬧,只無聲地流淚。姥姥搖晃她,喊她,她也無以應(yīng)答。父親卻是蹲在炕前,一個勁兒地抽著悶煙,耷拉著頭,一聲不吭。
秋葉黃了,隨風而落,隨風而散,又隨風而聚。
掛在墻上的馬鞍套子,汗?jié)n斑斑,早已風干;豎在墻角的鞭子,形影相吊,煢煢孑立;厚重的木板車上,堆放了許多雜物。
院子里五棵大梧桐樹,葉子落得格外快,也格外多,似乎總難掃凈。
水井南邊那棵最粗,一抱難合。
讀中學(xué)時,喜歡“日月如梭,光陰似箭”“白駒過隙”“紅了櫻桃,綠了芭蕉”;讀大學(xué)時,喜歡“江不留水,水不留影,影不留年,逝者如斯”;后來,喜歡“眼前紅日又西斜,疾似下坡車”;再后來,借用過“光陰太瘦,指縫太寬”,但更喜歡“冬盡春來”。
少時家貧,無書可讀。同姓一大哥年長我許多,在村委辦公室做會計助理。那時,“助理”這個詞剛剛時興,我將大哥看作體面人兒。村委是有些報紙的,還有《農(nóng)家之友》等雜志。村委在村前,我家居村中,大哥家住村后,每天大哥去村委,都順路到我家走趟,抽支煙,說說話。
大哥見我愛讀書,有時候便給我捎幾張報紙看,當然都是夾在腋下的。有天早上,大哥跟我說,你十點多到辦公室找我,我給你攢了些報紙。
我眼瞅著掛鐘,換好衣服,十點鐘響,即走向辦公室。大哥沒多與我說話,從抽屜里拿出一大撂報紙遞給我。我也算是聰明了一回,道聲謝,趕緊走。村委院子不大,剛走到院子中間就撞見了村里的武裝隊長。他年歲比大哥小,官兒比大哥大?!岸亲永镆粗裁??給我掏出來!”一臉驚恐的我,只好乖乖從命。然后,他優(yōu)哉游哉地踱向辦公室。
目送我的大哥還站在那里,一臉茫然如我。
莊戶人家的院子里大都胡亂堆放著雜物,看上去雜亂無章。我家豬圈在院子的西南角,北邊就是些亂石朽木。盛夏時節(jié),我發(fā)現(xiàn)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幾根朽木上竟然長出了幾叢黝黑透亮的木耳。我知道這東西能吃,并且味道鮮美,就告訴了娘。后來,等它們足夠大時,我小心翼翼地采摘了,每天翻曬,到干,收進了袋子里。
過年待客時,桌上多了往年沒有的一道菜:粉絲拌木耳。
村后的場院里有很多草垛。雨后幾天,草垛周邊半干不濕的地方,會有各種小蟲子,雞很喜歡吃。鄰近場院的人家會將雞撒到場院里刨食。有天,我偶爾去場院里溜達,在草垛邊上發(fā)現(xiàn)了兩個雞蛋,喜出望外。拾起來,捧在手里,回家拿到了娘臉前。
娘問明了來由,說,咱家的雞不去場院,不是咱的雞,也就不是咱的蛋。以后別去了。
206國道緊挨著我們村,雖叫“國道”,一天也見不到幾輛車,村里人便在國道兩旁曬糧。農(nóng)忙時節(jié),田里還有好多農(nóng)活等著大人們干。看糧曬糧,多是孩子們的營生。這營生,說來也簡單,無非是隔段時間赤腳把糧食翻一翻,到太陽落的時候再收起來。
不翻糧的時候,我時常會躺在盛糧食的麻袋上看云。云彩有時飛得很快,也有時紋絲不動。變幻無窮的云彩,有的像山川峻嶺,有的像河流大海,有的像千軍萬馬。當然,像什么,全在于我的天馬行空。
此后經(jīng)年,沒有曬過糧,也就沒有看過云。
村里一起入學(xué)的孩子有八九個,多數(shù)渾渾噩噩,沒幾個是正兒八經(jīng)學(xué)習的。只有倆孩子成績不俗,年年得獎狀。女孩的父母勤勉,不事聲張,有人問起,總說“一般化”。男孩母親茶余飯后,與人拉家常,卻總是有意無意往孩子學(xué)習的話題上引。
初中時,就沒這倆尖子生什么消息了。初中畢業(yè),男孩子草草地讀了職業(yè)中專,很快便開始討生活了。前些年偶遇,疲態(tài)盡顯,不勝唏噓。
小學(xué)二年級,語文老師留作業(yè)讓背書。七八個沒背過的孩子,先是被趕出教室罰站,大概老師怕不好看,索性讓我們回家去背。我們一起溜達到鄰村的場院,場院空寂,他們跳起莫名其妙的舞。背書的事兒,誰又管呢!
那時的花邊新聞是寫在墻上的,甚至只寫兩個人的名字就足以讓人解其意。小孩子間是鬧惡作劇,而大人間,就一個“好”字,言“誰和誰好上了”。
那年頭兒,此等事情,如若被人發(fā)現(xiàn),當事者總是自感丟人。不是過街老鼠,也沒人喊打,卻一定是狼狽不堪的。村委一個官兒,可能沾染了村里的一個婦女。不久,這官兒因此而下臺,其弟接續(xù)。女的呢?被丈夫當街抽了皮鞭,仿佛不這樣,就不足以解民憤,更不足以消自己的心頭之恨,或許是他想給村里人個交代,彰顯自己的態(tài)度。但是后來,他卻送女人到了鄰縣做起了皮肉生意。掙了錢的女人回來時,“衣錦還鄉(xiāng)”而又脂粉多多。未讀完初中的女兒不久也步了后塵,兒子成了混混。
下臺后的兄長,很多年都抬不起頭來,做人做事總是唯唯諾諾、小心謹慎。上臺后的兄弟,卻在這方面如魚得水,樂此不疲。
鄰家父親由三個兒子輪著養(yǎng),一家養(yǎng)三個月。這爺爺每次見我便問:將軍,此處可安營扎寨?我有模有樣地回應(yīng):此處可安營扎寨,整軍待發(fā)。說此話的當兒,老頭子已有八十左右的光景了,但身體硬朗,精神矍鑠。想來,我倆當時的年齡差了一個甲子有余。
有次,這爺爺坐在我家門前說話,叮囑了我?guī)拙洹耙煤蒙蠈W(xué)”之類的話后,突然冒出一句,“真是不愿意來這里!”我也算是懂事了一回,沒多問,他也沒再多說。有時,我看到爺爺會蜷縮在小樹林里侍弄一些破爛兒,或是捆一些小樹枝。當然,他也喜歡坐在小樹林里,只是坐著。
爺爺耳聾,是缺憾,也是庇護。
姥姥不是沒有本事的人。誰害了眼疾,去醫(yī)院檢查后,服藥幾日,總不見好,于是慕名找到她。她給來的人,用紅繩纏個雞蛋,燒燒,讓人家吃下,然后口中念念有詞,絮叨一些誰也聽不懂的話,給人家吹吹害了眼疾的眼。往來者眾,屢試不爽,沒有再來為眼疾求第二次的,倒是拎了雞蛋和桃酥來感謝她的人不少。
那時候,雞蛋不論斤兩,而是論“把”,十個一把。人家答謝姥姥的雞蛋,多是我吃了。做飯的時候,姥姥拿黑鐵勺子放于鍋底的火上,雞蛋與燒熟的豆油接觸的一剎那,“吱啦”一聲,滿屋飄香。姥姥從來都是按部就班地盛在我的小碗里,放上小匙子,可我總是嫌這過程太漫長。
大姨嫁得早。年輕時,身體伶俐,腦子活絡(luò)。聽娘說,你大姨凈干些上墻爬屋之事,偷你姥爺掛在屋梁上的東西吃,都是她的活兒,我和你小姨只是放哨。大姨聽說我要結(jié)婚,一朵朵精挑細選了上等好棉花,叫娘縫被子。但在我結(jié)婚前月,大姨卻突發(fā)腦溢血去世。
我們都沒有把大姨走了的事兒,告訴風燭殘年的姥姥。姥姥多次問起我娘,娘總說,我大姐姐腿疼,不能來看你了。次年,十一月十九,我兒子出生。三日后的下午,娘回去跟我姥姥報喜。姥姥說,你得看孫子了,我也該走了。次日凌晨,姥姥真的走了。
那天,也是十一月二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