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冬雪
波伏瓦是一位將寫作與個人生命歷程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作家。除了體量龐大的自傳體回憶錄(《端方淑女》、《歲月的力量》、《事物的力量》、《清算已畢》等)之外,她的小說作品也帶有明顯的自傳痕跡,如《女賓》以她、女學生奧爾加和薩特三人之間的一段情感關系為原型,而《名士風流》則以戰(zhàn)后她與薩特為核心的巴黎知識分子圈為創(chuàng)作背景。就連她最著名的理論著作《第二性》,也跟她作為女性的體驗息息相關。
1963年,波伏瓦五十五歲,在這一年出版的回憶錄《事物的力量》尾聲部分,她如此回顧往昔:“1944年以來,發(fā)生在我身上的最重大的、最無可挽回的是,如同扎齊埃一樣,我已經(jīng)老了。”①隨著人生步入暮年,波伏瓦的創(chuàng)作也進入“老年”周期,“老年”成為她作品的核心主題之一,主要包括回憶錄:敘述母親病亡經(jīng)歷的《安詳辭世》(1964)、對自己人生進行總結的《清算已畢》(1972)、講述薩特最后幾年光陰的《告別的儀式》(1981);小說《美麗的形象》(1966)與短篇小說集《被遺棄的女人》(1967);論著《論老年》(1970)。在這些作品中,波伏瓦以她一以貫之的坦率文風,描繪了老年生活的真實圖景,揭露了老年面臨的生存困境。
隨著人生步入暮年,波伏瓦的創(chuàng)作也進入“老年”周期,“老年”成為她作品的核心主題之一
波伏瓦在四十歲左右發(fā)現(xiàn)了自身的衰老,她在《事物的力量》中細致描寫了這一過程:有一天攬鏡自照,看到鏡中女子的形象,她驚愕不已:“垂暮已經(jīng)向我走來,可我尚毫無心理準備?!雹谧阅菚r起,衰老就如同幽靈一般縈繞在她心頭。隨著時間推移她對自己的容貌感到厭惡,對生活喪失熱情。身邊的同齡人陸續(xù)離世,更讓她體驗到生命的虛無。從前,時間緩緩流淌,她不停地趕時間以實現(xiàn)一個個計劃,而現(xiàn)在時間“在摧殘我的身體,它在肢解我,它在全面徹底地消滅我的往昔、我的生命、我曾經(jīng)的一切之一切”③。五十歲出頭,也就是《事物的力量》出版時,她對于衰老的恐慌達到頂點,并將這種恐慌與沮喪通過文字真切地表達出來。《事物的力量》發(fā)表之后在輿論界掀起軒然大波,原因正在于,她在書中不加掩飾地談論了老年。受到某些評論家和讀者的指責之后,她才明白老年這個話題有多禁忌,才知道自己的“真誠有多么不得體”④。波伏瓦推測這是由于自己是公眾人物,面對衰老這一人生挑戰(zhàn)居然表現(xiàn)得脆弱不堪,這讓公眾感到失望,仿佛她用自身例子證明衰老確實是可怕的,而這是大家不情愿承認的。
《事物的力量》發(fā)表之后在輿論界掀起軒然大波,原因正在于,她在書中不加掩飾地談論了老年
在論著《論老年》中,波伏瓦對老年何以成為禁忌話題進行了更深入的分析。她認為一直以來,社會上存在兩種關于老年人的刻板印象:第一種是升華的形象。老年人有著身為人的欲望、情感和需求,但輿論總是刻意忽視。如果他們表現(xiàn)出跟年輕人一樣的欲望和需求,就會遭人鄙視。老年人應該無欲無求,充滿智慧和德行,即使不幸降臨也泰然自若,心態(tài)平和。如若不然,老年人則被賦予第二種墮落的形象:瘋瘋癲癲、品行卑劣??偠灾?,老年人不具有正常人類的欲望和需求,是“他者”,是二等公民,僅需施以小惠就足以讓他們維持生存。統(tǒng)治階級將老年人視為退出勞動力市場,需要勞動力養(yǎng)活的社會負擔,是賤民(paria)。當大多數(shù)人還處于年輕階段時,他們被自己所從事的工作所戕害,在工作中被異化,肉體受到摧殘,精神陷入荒漠,一旦進入老年喪失勞動力,立刻淪為統(tǒng)治階級眼中的“廢物”和“垃圾”。揭露老年人的真實境況,即揭開西方文明的挫敗。因此,老年才成了一個在眾生緘默中被掩埋的話題。波伏瓦決意打破緘默。她描寫身邊人的衰老,創(chuàng)作以衰老為主題的小說,在《論老年》中,更是以斬釘截鐵的語氣告知讀者,她寫作《論老年》的目的正是“為了打破人人對此皆閉口不言的沉默”⑤,為不能發(fā)聲的老年人發(fā)聲,“強迫我的讀者來聽他們的聲音”⑥。
老年首先意味著肉身的衰弱凋敝。在《論老年》中,波伏瓦詳細論述了老年與身體的關系。進入老年,身體與意志不再協(xié)調一致。身體機能退化,進行任何活動都要考慮是否超過身體承受的限度,身體為意志的謀劃設置了條件乃至無法逾越的障礙。一些老年人會為了不再能把握自己而焦慮。健康成為很多老年人關心的首要問題,任何微小的不適都會引發(fā)疑慮,擔心染上惡疾,唯恐死亡降至。整天對身體惴惴不安,精神很難得到平靜。西方文化傳統(tǒng)中不乏對老年的稱頌之詞,認為老年雖然使人身體衰頹,卻讓人的心智更加成熟,精神世界更加豐盛。波伏瓦嚴厲批評這一觀點:“道德家基于政治或意識形態(tài)的理由盛贊老年,認為老年讓人擺脫他的身體。像是一種平衡的游戲一樣,從身體上失去的,會從心智上贏回來?!绻覀兿氲酱蟛糠掷夏耆说恼鎸嵦幘场ゐI、受凍、生病并未伴隨著任何精神上的好處——這些唯靈論者的無聊話語是很不恰當?shù)摹雹摺2ǚ哒J為應當誠實面對老年所遭受的身心磨難,而非加以淡化乃至美化。
記錄薩特晚年生活的《告別的儀式》一書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了波伏瓦面對老年的誠實態(tài)度。薩特在老年患有多重疾病,如高血壓、血栓、視網(wǎng)膜損壞、牙病等,其中最讓薩特遭受打擊的是視網(wǎng)膜損壞,幾近失明。一開始他故意逃避,幻想視力還有恢復的一天,后來接受了事實,幾乎萬念俱灰。對一名以文字為生的知識分子而言,喪失視力也就意味著喪失閱讀和寫作的能力,這無異于一份死刑判決。除了失明,薩特面對其他疾病時都表現(xiàn)出斯多噶主義式的平靜,哪怕遭遇一般而言讓當事人很難堪的尿失禁。波伏瓦講述了她發(fā)現(xiàn)薩特尿失禁的過程:
十月初,在巴黎我的住所里,薩特從座位上起身去洗澡,他的搖椅上濕了一塊兒。第二天我對西爾薇說他把茶潑在了上面。她說:“好像是個孩子尿褲子了?!钡诙焱砩?,在同樣的情況下,那兒又濕了一塊。于是我對薩特說:“您失禁了。應該去告訴醫(yī)生?!笔刮曳浅s@訝的是,他非常坦然地答道:“我和醫(yī)生講過了。這種情況已經(jīng)很長一段時間了:因為我喪失了一些細胞?!雹?/p>
在薩特第一次失禁后,波伏瓦緘默不語,一來她可能還不太確信是否真的是失禁,二來她可能感到有些難堪,難以啟齒,所以對西爾薇撒謊說是薩特不小心把茶水潑在了上面。直到第二天發(fā)生了同樣的事,她才跟薩特挑明。在薩特向她坦白確實失禁之后,波伏瓦陷入一種矛盾的心理當中:
我問他失禁是否使他感到很難堪。他笑道:“人老了,就得放低姿態(tài)。”我被他樸素以及新出現(xiàn)的謙和感動了。同時,他不那么咄咄逼人,這種認命態(tài)度又使我難過⑨。
薩特坦然承受自己的命運,精神上沒有那么痛苦,這自然讓波伏瓦感到安慰,但同時她又感到難過,薩特年輕時那種蓬勃向上的生命力和創(chuàng)造力,那種“咄咄逼人”,也許就此委頓了。確實,1975年在進行一次訪談時,薩特直言自己的“作家職業(yè)已經(jīng)徹底斷送了……某種意義上說,這剝奪了我全部的存在理由”。
薩特是著名哲學家、無數(shù)讀者心目中的精神導師,這樣一位精神領袖在波伏瓦毫無遮掩的筆法之下卻突然變成了一個尿失禁、掉牙、失明的老弱男人,這讓一些讀者深感不適。有些人指責她暴露病人的隱私很不得體,甚至有評論家稱波伏瓦有“暴露癖”。事實上,如果讀過1960年代波伏瓦敘述母親病亡經(jīng)過的《安詳辭世》,就不會對《告別的儀式》感到吃驚。波伏瓦母親得了癌癥,住院治療期間,屎溺不能自主。目睹母親被污穢與疼痛蹂躪,即使在護工面前裸露恥骨也無動于衷,波伏瓦寫道:
唯有這具身體,因她的投降退讓而突然成了一具身體,不再有其他的意義,與尸體無異:可憐得再也沒有反抗能力的尸體,被專業(yè)人士擺弄來擺弄去,倘若看起來還一息尚存,也僅僅是由于它本身愚蠢的慣性罷了。
所謂“投降退讓”,即被病痛擊垮,喪失人之為人的羞恥心、意志力,只靠動物性的求生本能而活著。波伏瓦言語看似冷漠無情,但這樣一具“沒有反抗能力的尸體”是每個人都可能會有的臨終狀態(tài)。波伏瓦用毫無矯飾的文字描寫母親和薩特,正是為了打破輿論對老年的禁忌,逼迫每位讀者直視老年及伴隨老年而來的衰弱、疾病乃至死亡。丑陋、不潔、虛弱的軀體是每個正常老去的人都會遭遇的。接納老年,才是接納人類的完整命運。
波伏瓦還反對關于老年身體的另一種成見:在道德家眼中,老年可以讓人心靈得到凈化,這是因為隨著性欲的減退和消失,老年可以不受肉欲的奴役,從而獲得心靈的平靜。比如西塞羅在論述老年時著重提到,情欲是人類的污點,是罪惡之源,理智是自然賦予人類最好的禮物,而對這神圣禮物最有害的莫過于淫樂。一個人進入老年,“在經(jīng)歷了情欲、野心、競爭、仇恨以及一切激情的折騰之后,沉入籌思,享受超然的生活,這是何等幸福啊!”波伏瓦認為情欲會在老年階段消失這一看法不符合實際。她引用美國和法國的一些性學報告,指出老年人的情欲和性生活雖然較之年輕人有所減弱,卻是實際存在的。波伏瓦斷定,但凡在年輕時代有過愉快性經(jīng)驗的老年人,都不可能對性生活的消失無動于衷。很多老年人希望保有欲望,這是因為在性生活中,當事人作為迷人的身體而存在,個人魅力得到確認,他(她)和自己會產(chǎn)生一種自戀關系。只有當這種自戀關系結束時,也即對自己的身體產(chǎn)生厭惡時,一個人才會消除對性生活的渴望。保有欲望,意味著保有年輕時美妙身體經(jīng)驗的記憶,并借由欲望恢復往昔愛欲世界逐漸暗淡的色彩。
接納老年,才是接納人類的完整命運
相較于老年男性,老年女性更容易喪失性吸引力。在小說《美麗的形象》中,五十一歲的多米尼克事業(yè)有成,是五十六歲的大資本家吉爾貝的情婦,兩個人在一起已有七年。多米尼克期望與吉爾貝成婚,與他共度晚年,但吉爾貝最終決定迎娶前任情婦十九歲的女兒。吉爾貝將分手的決定告知了多米尼克的女兒洛朗斯,面對洛朗斯憤怒的質問,他輕描淡寫地回應,稱多米尼克應該很清楚“五十一歲的女人比五十六歲的男人要老”。女性往往被等同于肉體,具有客體的被動性質,其性吸引力跟身體的衰老程度直接相關,而對于男性而言,身體狀態(tài)的改變并不能直接毀掉他的吸引力。多米尼克沒有做到冷靜體面地跟吉爾貝分手,她知道身為五十一歲的女性,自己很難再重新開始一段感情,于是向吉爾貝的小未婚妻告發(fā)了她母親與未婚夫的昔日情事,結果招致吉爾貝的一頓毆打。故事沒有令人安慰的反轉,如同現(xiàn)實生活中屢見不鮮的那樣,在情愛生活中,年輕鮮嫩的肉體戰(zhàn)勝了衰老枯萎的身軀。波伏瓦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保持著她寫作時的一貫真誠,絕不自欺欺人。
在中文語境里,老年被稱為暮年,不久之后將是永夜。波伏瓦用時間的“有限性”來指稱老年人余歲無多的這種生存境遇。盡管年輕人也知道逃不過生老病死的自然法則,但畢竟死亡是件遙遠的事,在年輕人眼中,時間似乎是無邊無際的,未來充滿無限可能。對老年人而言,生命的界限近在咫尺。發(fā)現(xiàn)時間的有限性會對老年人的心理和行為方式產(chǎn)生深刻影響,對未來失去謀劃的愿望,因為無法確定是否有足夠的時間完成自己的謀劃。即使出于年輕時的慣性,要努力完成某項新事業(yè),也常常因為健康方面的原因或者某些外部因素無法完成,因此老年人常常懷有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挫敗感。
作家既反抗世人,同時也與世人站在一起。這種態(tài)度很艱難。它包含了極大的熱情,并且為了持續(xù)長久,它需要有力量
如何克服時間的有限性?在傳統(tǒng)社會,歷史發(fā)展進程緩慢,下一代很大程度要重復上一代的生活。一個老年男人可以寄希望于自己的兒孫,向其傳授人生經(jīng)驗和智慧,讓其繼承自己的土地、屋舍、商號等。在生命的盡頭,他在兒孫身上看到了自己,他的生命在兒孫身上得到延續(xù),時間不再是有限的,而是隨著子子孫孫的繁衍無限延長。進入現(xiàn)代,社會呈加速發(fā)展之勢,世界不再是一幅靜滯的圖景,而是處于劇烈變動中。在這樣的世界,傳統(tǒng)家庭結構幾近瓦解,孩子不會繼續(xù)從事父親生前的事業(yè),兩代人之間存在巨大的鴻溝。“做父親的不會在孩子身上認出自己。他整個人被虛無占據(jù)?!蹦贻p時積累的經(jīng)驗在新世界中很可能無用武之地,年齡的增長非但沒有讓人增加資格與權威,反而讓人落后于時代?!氨患{入社會發(fā)展中的個人發(fā)展,這兩者不是同步進展的:這個落差對老年人造成了損害?!奔词垢呒壷R分子群體亦不能幸免。以科學家群體為例,波伏瓦詳細考察了科學家的創(chuàng)造力與年齡之間的關系。老年科學家的創(chuàng)見受限,因為在科學領域,新理論的出現(xiàn)意味著舊理論的過時,老年科學家在剩余的有限生命里,即使出于直覺發(fā)現(xiàn)新理論的苗頭,但苦于沒有足夠的精力去仔細研究,轉而采取保守立場維護自己過去經(jīng)營的理論。波伏瓦將這種心態(tài)稱為維護“意識形態(tài)的利益”(intérêts idéologiques),她引用巴什拉的判斷:“大科學家的前半生對科學是有益的,后半生則對科學有損?!鄙頌樽骷遥ǚ咭惭芯苛死夏陮ψ骷覄?chuàng)造力的影響。她認為除了少數(shù)特例,老年不利于作家的寫作,這是由寫作的本質特征決定的。一方面,寫作要求脫離現(xiàn)實世界進入想象世界,并且以想象世界排斥現(xiàn)實世界,另一方面,寫作意味著跟世人溝通的意圖,即使作家擺出一幅憤世嫉俗的孤高姿態(tài),只要進行寫作而非緘默不語,就意味著對世人的召喚。因此,“寫作這活動本身具有一種張力,這張力即介于‘拒絕世界’和‘呼召世人’之間。作家既反抗世人,同時也與世人站在一起。這種態(tài)度很艱難。它包含了極大的熱情,并且為了持續(xù)長久,它需要有力量”。老年人自感落后于時代,被社會排斥在外,對世人缺少熱情,缺乏召喚世人的勇氣和力量,無法產(chǎn)生寫作所必須的強大張力。
波伏瓦在短篇小說《懂事年齡》(收錄于小說集《被遺棄的女人》)中刻畫了一對六十歲上下的老年知識分子夫妻形象。敘述者“我”是剛退休的文學教授,丈夫安德雷是科學家。故事圍繞兩大線索進行,一是母子代際關系,母親想讓兒子跟自己一樣,獲取博士學位,進入大學從事文學研究,但兒子做出了其他選擇,并不想繼承母親的事業(yè),母子關系鬧僵;二是“我”的新書出版過程,“我”本來對新書充滿信心,認為自己為學術界提供了新觀點,結果評論界一致認為新書不過是在總結提煉“我”從前的方法與觀點,并無創(chuàng)見,這讓“我”深受打擊。而丈夫安德雷承認自己身為科學家,已經(jīng)十幾年都沒有新想法了,實驗室的創(chuàng)新都來自于更年輕的同事。衰老不僅讓兩個人無法在各自領域進行創(chuàng)新,也讓他們無法就未來進行長遠規(guī)劃。余下的生命時光如何度過,小說結尾并沒有給出一個明確回答:
我們過去總是想得很遠。大概現(xiàn)在要學著只管眼前的事了。(……)我對衰老的恐懼還會再來嗎?不要想得太遠。遠處是可怕的死亡和永別,遠處有假牙、坐骨神經(jīng)痛、癱瘓、癡呆和在陌生世界中的孤獨,我們不再了解這個世界,這個世界會拋下我們飛快地運行。我能做到對這一切視而不見嗎?或者平心靜氣地面對這一切?我們兩人在一起,這是多么幸運的事。我們會在人生的最后旅程中相互攙扶。也許因此這一段路就不再可怕了?我不知道。希望如此。我們別無選擇。
對小說中的這對老夫妻而言,孩子的未來不再需要他們,世界飛速發(fā)展也將與他們無關,他們將孤獨相守,只看眼前,不計長遠,直至生命的盡頭。
無論在自傳、小說還是論著中,波伏瓦筆下呈現(xiàn)出的老年是一幅晦暗的生存圖景,然而這片晦暗中也透露出一絲光亮,那就是她所指出的老年所蘊含的解放力量。
一個上了年紀失去工作的人同時也失去了社會身份,他可以從社會身份曾經(jīng)帶給他的束縛中掙脫出來,從種種名號、榮譽、關系中解放出來,會更容易看清事情的本質,更好地認識自己。他不必再花心思取悅社會,對社會輿論不再那么敏感,他變得沒那么虛偽。從心智方面來講,伴隨老年而來的往往是年輕時種種幻象的破滅。在看清種種追逐不過是虛空或欺騙之后,他能夠了解什么才是真正有價值的事。精神上的自由以及心智的清明,這就是老年賦予人的解放力量,但如果老年人喪失任何人生目標,這股力量也就無用武之地。因此,波伏瓦認為進入老年,仍然為生活設定目標是極端重要的,這甚至比身體健朗來得更重要?!盀榱俗尷夏瓴辉偈俏覀冎吧幕7?,只有一個解決辦法,那就是繼續(xù)追尋賦予我們生命意義的目標,像是為其他人奉獻、為群體奉獻、為某些作為奉獻、投入社會或政治的工作中、投入智性創(chuàng)造的活動中?!辈ǚ卟粌H這樣倡導,更親身實踐:她在晚年仍筆耕不輟,對老年問題進行研究,也一直積極投身于女性解放運動,通過從事有價值的工作與衰老進行抗爭。
不過波伏瓦也承認,在老年仍從事有意義的工作,這樣的可能性只會發(fā)生在極少數(shù)的特權階層身上。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大多數(shù)人年輕時被社會殘酷壓榨剝削,及至老年,身心衰頹,根本沒有勇氣和力量謀劃任何目標。社會要為大多數(shù)老年人的悲慘處境負責:在他們年輕時通過種種制度性的安排將他們束縛在工作里,使他們異化為工作的奴隸,無暇考慮和創(chuàng)造存在的意義。一旦他們進入老年不再工作,即使不陷入貧困、孤獨的悲慘境地,也會深受無聊之苦,找不到活著的意義。因此,改善老年人的生存狀況絕非提高物質待遇即可解決。老年悲劇是系統(tǒng)性的社會悲劇,是資本主義社會下人的悲劇。只有對社會進行全面系統(tǒng)的改造,讓每個人在一生中能夠充分探索世界、實現(xiàn)自我、更新自我,才有可能從根本上改善老年人的生存狀況。在這樣的理想社會,可以說老年是不存在的。波伏瓦以清明的頭腦指出她的這一愿景從未在人類歷史上任何時期任何地方實現(xiàn)過,也許將來也很難實現(xiàn)。要靠人類一代代努力,才有可能最終克服老年困局。
在老齡化浪潮席卷世界各地的今天,無論在法國還是在中國,老年早已不是社會輿論中的禁忌話題,但我們仍保有對老年的刻板印象。半個多世紀前,波伏瓦以坦率、明晰的文風,通過自傳、小說、論著等各種文體勾勒老年生活圖景,描寫老年人的內心世界,為讀者驅散關于老年的刻板印象。在她筆下,老年并不意味著以一幅安詳平和、無欲無求的長者面目來享受人生果實或消解人生苦難,而是一段充滿欲望、痛苦和抗爭的生命歷程。全社會只有正視老年人的真實處境,傾聽老年人的聲音,才能更好地改善老年人的處境。只有改善老年人的處境,我們才能說,我們在改善人的命運。
? 西蒙娜·德·波伏瓦:《波伏瓦回憶錄第三卷,事物的力量(二)》,陳筱卿譯,北京:作家出版社,2013年,第348頁。
? 西蒙娜·德·波伏瓦:《波伏瓦回憶錄第三卷,事物的力量(一)》,陳筱卿譯,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第165頁。
? 西蒙娜·德·波伏瓦:《波伏瓦回憶錄第三卷,事物的力量(二)》,陳筱卿譯,北京:作家出版社,2013年,第286頁。
? 西蒙娜·德·波伏瓦:《清算已畢》,臺學青譯,深圳:海天出版社,2021年,第103頁。
? 西蒙·德·波娃:《論老年》第一部,邱瑞鑾譯,臺北:漫游者文化,2020年,第6頁。
? 同上。
? 西蒙·德·波娃:《論老年》第二部,邱瑞鑾譯,臺北:漫游者文化,2020年,第49-50頁。
? 西蒙娜·德·波伏瓦:《告別的儀式》,孫凱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9年,第38頁。
? 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