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君》《湘夫人》的另一種解讀"/>
⊙張海濤[麗江師范高等專科學校教師教育學院,云南 麗江 674199]
關于屈原《湘君》《湘夫人》的愛情主旨,學術界有一種普遍認識,就是湘君、湘夫人作為湘水一對配偶神,在熱戀中的一次約會時,因為某種原因不能相見,詩歌抒寫他們赴約未遇之悲。曹明綱先生就說:“這首《湘君》由女神的扮演者演唱,表達了因男神未能如約前來而產生的失望、懷疑、哀傷、埋怨的復雜感情……作為《湘君》的姊妹篇,《湘夫人》由男神的扮演者演唱,表達了赴約的湘君到約會地點北渚,卻不見湘夫人的惆悵和迷惘。”①馬茂元先生《論〈九歌〉》也說:“兩篇的描寫,始終以候人不來為線索,盡管在彷徨惆悵中表現(xiàn)出深長的怨望,但堅貞不渝的愛情,則彼此是一致的?!雹诶罱疱a《愛情之神的戀歌——讀〈湘君〉〈湘夫人〉〈山鬼〉及〈少司命〉》、王凡《二湘“戀愛”狀態(tài)考釋》、劉國勇《解讀〈湘君〉〈湘夫人〉》、劉靖安《兩首優(yōu)美的古老戀歌——〈湘君〉〈湘夫人〉評介》等文也皆有同論。
此論在學術界非常流行,也非常符合大多數(shù)讀者的心理。但是仔細思考和探究,也會發(fā)現(xiàn)些微不足。最大的問題就是詩的結尾顯得突兀,內容前后反差過大。無論是湘君還是湘夫人,因為候人不至,心中都充滿了愁怨和懊惱,所以才有扔掉對方贈送的信物的決絕之舉,如“捐余玦兮江中,遺余佩兮醴浦”(《湘君》)③,“捐余袂兮江中,遺余褋兮醴浦”(《湘夫人》)。但為何到詩的最后,二人立刻就調整好心態(tài),互采杜若贈給對方來表達無限思慕之意了呢?“采芳洲兮杜若,將以遺兮下女”(《湘君》),“搴汀洲兮杜若,將以遺兮遠者”(《湘夫人》)。湘夫人作為一個生性敏感、多疑、任性的女性,對于這次和湘君的約會非常用心,又是精心打扮,又是“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對于湘君的不至,她由盼而疑而悲,由怨而尋而恨,“心不同兮媒勞,恩不甚兮輕絕”,“交不忠兮怨長,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閑”??赡苁切闹衅诖^于熱烈,讓她對湘君的爽約發(fā)出了如此決絕的怨恨,她埋怨湘君和自己不同心,相愛不深,對自己不忠誠,不守信用,而一路上如此濃烈的憤憤不平之氣到了最后一節(jié)詩,卻一下子沒有了,不僅不再怨恨,還要采摘芳洲上的杜若,通過侍女贈送給湘君。要知道,杜若在古人眼中,是一種“純潔、美好的植物意象”④,傳達的是戀人之間的互相思慕和真心愛戀。那么,湘夫人是怎樣調整到這種狀態(tài)的呢?《湘夫人》一詩對湘君見不到湘夫人時的心理世界也進行了細致描寫,總體來說就是一個“愁”字。湘君非常期待和湘夫人的會面,也像湘夫人一樣懷著滿腔熱望赴約,“登白薠兮騁望,與佳期兮夕張”,“聞佳人兮召予,將騰駕兮偕逝”。他快馬加鞭、馬不停蹄、風馳電掣地奔赴約會地點,“朝馳余馬兮江皋,夕濟兮西澨”。他珍視和湘夫人的愛情,為此他精心營造了他們的新居,對美好的婚事和幸福的未來也充滿了憧憬:
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蓋。蓀壁兮紫壇,播芳椒兮成堂。桂棟兮蘭橑,辛夷楣兮藥房。罔薜荔兮為帷,擗蕙櫋兮既張。白玉兮為鎮(zhèn),疏石蘭兮為芳。芷葺兮荷屋,繚之兮杜衡。合百草兮實庭,建芳馨兮廡門。九嶷繽兮并迎,靈之來兮如云。
但是,沒曾想卻遇到湘夫人的“爽約”,兩人根本未能謀面。這讓湘君多么憂愁啊,“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他的愁緒如同裊裊不斷的秋風不絕如縷,又如同波光浩渺的洞庭湖水無窮無盡。但是如此愁緒滿懷的湘君,懊惱的將要把湘夫人贈送的信物拋棄的湘君,到了詩的結尾卻一下子愁云散盡,豁然開朗了,他也要采摘汀洲上的杜若贈送給遠方的湘夫人,而且還寬慰自己好事多磨,不能操之過急,“時不可兮驟得,聊逍遙兮容與”。兩人前后態(tài)度的轉變,可以說是一百八十度的轉彎,有些不合常情,不合邏輯。
還有,明明湘君、湘夫人在北渚會面了,卻又為何說他們未相逢呢?《湘君》一詩中寫“朝騁騖兮江皋,夕弭節(jié)兮北渚”,湘夫人經過四處找尋后,傍晚時分回到了北渚;《湘夫人》開篇也寫“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湘君來到了北渚,看到湘夫人,但是湘夫人生氣不理他,眼睛看向遠方。很明顯北渚是他們相見的地點,也是他們化解矛盾的場所。不少學者把“二湘”看作是前后相連的整體,是同一樂章的兩個部分,因為“北渚”在“二湘”中同時出現(xiàn),暗中銜接是一個重要因素。但為何卻又否定他們在此相見,硬要解釋為“未遇”呢?再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就是《九歌》是巫祭之歌,祭者往往出于樂神和自身娛樂的目的,姜亮夫先生就有“九歌乃民間娛神以自樂之歌劇”⑤的觀點,那么詩中這種“赴約未遇”的幽怨情感如何讓人快樂愉悅呢?恐怕只能讓聆聽此樂的神靈和與會的巫師、百姓傷感吧?這不符合主祭者樂神和自身娛樂的心理。
波蘭現(xiàn)象美學家羅曼·英伽登認為文學作品中有很多“不定點”(沒有被文本確定的方面),讀者的閱讀過程就是憑借自己的經驗“填補不定點”的過程。德國接受美學理論家伊瑟爾進一步指出文學作品本身就是一個不確定的“召喚結構”,里面有很多“空白點”等著讀者去補充,去根據(jù)自己的生活體驗做出創(chuàng)造性解讀。⑥兩個學者的言論都意在強調文學閱讀具有再創(chuàng)造性,讀者完全可以從自己的實際出發(fā),根據(jù)自己的理解和生活體驗對文學作品做出合情合理的解釋。由此,把《湘君》《湘夫人》解讀成一場冰釋前嫌的情話,既有其理論根據(jù),也完全合乎情理,還可以使以上問題迎刃而解。
陳本禮在《屈辭精義·九歌·發(fā)明》中說:“愚按《九歌》之樂,有男巫歌者,有女巫歌者,有巫覡并舞而歌者,有一巫倡而眾巫和者。激楚揚阿,聲音凄楚,所以能動人而感神也?!雹咧軌羧恪丁淳鸥琛滴孜栊螒B(tài)特征研究》一文說:“《湘夫人》是扮演‘湘君’ 的男巫唱給‘湘夫人’ 聽的,所以整篇是以‘湘君’ 的口吻,反之,《湘君》是扮演‘湘夫人’ 的女巫唱給‘湘君’ 聽的,所以整篇是‘湘夫人’的口吻?!雹嗑C合二說,筆者認為《湘君》《湘夫人》的演唱,應該是扮演湘君的男巫和扮演湘夫人的女巫對唱,再加上眾巫合唱。男巫、女巫對唱的內容就是《湘君》《湘夫人》二詩除最后一節(jié)詩以外的詩章,而最后一節(jié)詩是眾巫合唱的內容。認為最后一節(jié)詩是眾巫的合唱,其實并不是筆者的首創(chuàng),很多學者也都曾經提出過同樣的觀點。比如姜亮夫先生在其《屈原賦校注》中就指出二湘的末段,內容和語意幾乎完全相同,是祭祀時歌詠者的合唱。湘君、湘夫人這對戀人約定了一同去洞庭湖之北的某個地方,因為湘君“思公子兮未敢言”或別的什么緣故導致兩人在出發(fā)時間上產生誤差,故而無法同行。后來,兩人在北渚這個地方相見后,傾訴衷腸,消除了彼此的誤會。
《湘君》是湘夫人對湘君的訴說,充滿了對他的埋怨和氣惱。湘夫人上來就埋怨湘君出行不果斷,猶猶豫豫的,像是在牽掛著某個人,“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湘夫人進而埋怨湘君不理解自己的一片苦心,自己一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就等著他到來一同前往,還生怕波濤起伏的沅水和湘水阻擋湘君的行程,所以命令沅水、湘水風平浪靜,以便通行。但湘君卻遲遲沒有來,為此湘夫人只好吹排簫寄相思,“望夫君兮未來,吹參差兮誰思”。繼而她駕船獨自北征,想與湘君在目的地會合。一路上她不避艱險,奮力前行,“望涔陽兮極浦,橫大江兮揚靈”,“桂棹兮蘭枻,斫冰兮積雪”。前面得出兩人相約地點在洞庭湖之北,根據(jù)就是“涔陽”和“大江”?!颁龟枴痹诙赐ズ鞅?,而他們的行程還要跨越長江,所以相約地在洞庭湖之北無疑。誰曾想一路上也沒見到湘君的人影,到了目的地還是沒見到湘君,湘夫人心頭的一腔熱望全部落空,這讓她多么傷心啊,“流涕兮潺湲,隱思君兮陫側”,就連侍女都被自己所感染,“女嬋媛兮為余太息”。傷心之余,她只好獨自一人摘取枝頭的薜荔和水中的荷花以自遣,“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返回的路上她不由得由悲生怨,由怨生恨,怨恨湘君對自己不是一條心、愛自己不夠深,對自己不忠誠、不守信,讓自己白忙活一天,一直到傍晚,才獨自回到北渚。湘夫人在這首詩里的訴說充滿委屈和對湘君的責備,很符合現(xiàn)實生活中熱戀女性對自己的男朋友使性子、發(fā)脾氣的特征,充滿人性美。
《湘夫人》是湘君對湘夫人所做的解釋,表明自己并不是像湘夫人說的那樣有二心,而是對她忠貞不貳;自己也非常珍視這次約會,緊趕慢趕,陰差陽錯,錯過了約會。詩一開始寫湘君來到北渚,看到湘夫人生氣地望著遠方,這讓他非常憂愁。此時,秋風吹拂,洞庭湖水波蕩漾,周圍的樹木在秋風中擺動,黃葉紛紛飄零,無邊的秋景正如同此刻自己的悲傷心情。他向湘夫人解釋說,“登白薠兮騁望,與佳期兮夕張”,自己一直期待著這次約會,多次登上白薠叢生的高岸遠望,心馳神往地等待這美好時刻的到來。但可能正是這種過分的愛戀讓自己在她面前非常拘謹,“思公子兮未敢言”,這種戀人常有的心理,讓他搞錯了和湘夫人約定的時間,他比預定的時間晚到了。在赴約途中,他就有種種不好的預感,感覺周圍的事物非常反常:“鳥何萃兮蘋中,罾何為兮木上”,鳥兒本來該在樹上棲息,卻為何聚集在水草中間?漁網本該在水中捕魚卻為何掛到了樹上?“麋何食兮庭中,蛟何為兮水裔”,麋鹿本該在山林覓食,卻為何來到了人們居住的庭院?蛟龍應該在深水中,卻為何到了淺水邊上?這些反常的現(xiàn)象恰恰證明了湘君對自己所理解的與湘夫人約定的時間充滿了狐疑,心中很不踏實。湘君說這番話的時候,看到湘夫人的眼睛還是迷離地望著遠方潺潺流淌的湖水,“荒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湘君進一步解釋道:“朝馳余馬兮江皋,夕濟兮西澨。聞佳人兮召予,將騰駕兮偕逝?!薄拔摇甭牭侥愕恼賳?,就風馳電掣,一路趕來了,跨過了千山萬水,心情急切興奮,滿腦子都是和你比翼雙飛、美滿幸福的生活。他進而還對湘夫人講:為了迎娶你,“我”在家已經精心營造布置了新房,院落裝飾一新,就連床上的物品都精心挑選,一切都已準備好,就等著迎娶你過門,開始我們美好的生活。
那么,湘君的這番解釋最終取得了什么效果呢?詩里面看似沒有明確交代,但眾巫的合唱實際上透露出一定的信息:
捐余袂兮江中,遺余褋兮醴浦。搴汀洲兮杜若,將以遺兮遠者。時不可兮驟得,聊逍遙兮容與!(《湘夫人》)
這節(jié)詩的前兩句,眾巫歌唱的是湘君、湘夫人這次誤會和隔閡,他們鬧得很僵,甚至到了決絕分手的地步。中間兩句是說一對情人經過傾訴和暢談,分歧最終會得到化解,兩人會互相原諒,和好如初,彼此會采摘沙洲上的杜若給對方來表達相互之間的思慕和愛戀。最后兩句詩是眾巫對他們的囑咐,有好事多磨,不能急于求成之意。《湘君》中最后一節(jié)詩幾乎與此節(jié)詩相同,只是替換了一些詞語,“袂”替換成了“玦”,“褋”替換成了“佩”,“搴”替換成了“采”,“汀洲”替換成了“芳洲”,“遠者”替換成了“下女”,“驟得”替換成了“再得”,意思完全一致。同一內容的反復詠唱,突出了“二湘”的主旨,即美好的愛情能夠經得起任何風浪、波折的考驗,短暫的隔閡阻擋不了忠貞不二的愛情;真誠、堅貞、大度、寬容可以消弭愛情道路上的一切阻礙。
這樣解讀《湘君》《湘夫人》兩首詩,故事的完美結局順理成章,避免了學術界流行的“候而不至,互生哀怨”主題造成結尾突兀的弊端。同時,一場情話化解矛盾和隔閡,兩人和好如初,大團圓結局又可以實現(xiàn)樂神和悅己的目的。而且這樣解讀屈原“二湘”似也沒有明顯不可,而是非常符合生活常情。因此,筆者認為此說應該成為《湘君》《湘夫人》“愛情主旨說”的一個內涵。
① 姜亮夫等:《先秦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98年版,第762—768頁。
② 馬茂元:《晚照樓論文集》,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第7—30頁。
③ 金開誠:《屈原集校注》,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214頁。(文中相關引文皆出自此書,不再另注)
④ 郭衛(wèi)珍、莫海波:《杜若:從楚辭里走來的清新芳草,然而古今有別》,《花卉》2019年第17期,第46—47頁。
⑤ 陳戍國:《中國禮制史·先秦卷》,湖南教育出版社1991版,第395頁。
⑥ 童慶炳:《文學理論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第357頁。
⑦ 〔清〕陳本禮:《屈辭精義》(《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30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版,第526 頁。
⑧ 周夢茹:《〈九歌〉巫舞形態(tài)特征研究》,武漢音樂學院2019年碩士學位論文,第2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