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云天

（華東政法大學刑事法學院，上海長寧 200063）

一、法學論文的總體特征與主流趨勢

當前，學界關于法學論文的文本研究較少，難以凸顯法學論文乃至法學學科的文本特色，難以助力加強新時代法學教育和法學理論研究。本文通過比較研究的方法，探討法學論文在文本層面相較于其它學科論文的特別之處。在經(jīng)濟學、歷史學、心理學、傳播學等社會科學諸學科中，法學與社會學、政治學的內在聯(lián)系最密切，三者論文的研究對象、研究手段、論證結構最相似。但是，在實質與形式上，法學論文仍有眾多特點，并呈現(xiàn)一定的變化趨勢。

社會學論文以社會行為與社會關系作為研究內容，以社會階級、社會流動、社會變遷等社會現(xiàn)象為研究對象，其中的社會法律、越軌行為、犯罪行為等與法學研究對象存在交叉，研究手段常采用定性和定量結合的方法來對某類社會現(xiàn)象進行分析，并已大規(guī)模采用數(shù)學統(tǒng)計方法來輔助研究，當下兼采思辨研究與實證研究。政治學論文以政治行為和政治體制作為研究內容，以國家權力、國家制度、政黨關系等政治活動為研究對象，其中的立法制度、司法制度、憲政制度等與法學研究對象存在交叉，研究手段常采用定性的方法來對某類政治活動進行分析，當下以思辨研究為主。而法學作為一門古老而常青的學科，法學學科論文擁有與眾不同的特點，此是其魅力與價值之處。

研究內容和對象上，社會學、政治學論文以抽象的活動或現(xiàn)象為主，法學論文則以具體的法律文本和司法案例為主，表現(xiàn)在行文中即頻繁引用各類法律規(guī)范或政策性法律文件條文，以及各級各地法院的判決書、裁定書，并通過文法解釋、邏輯解釋、系統(tǒng)解釋、歷史解釋等方法將之解構分析，法學學科內部稱此為提煉規(guī)則和抽象教義的“法教義學”。

研究手段上，法學論文仍以傳統(tǒng)的法律文本思辨研究為主，但已出現(xiàn)一定規(guī)模的實證研究和跨學科研究。并且，由于近年來“法社會學”的崛起，部分法學論文已開始借鑒社會學研究范式，即以法律實踐現(xiàn)狀及規(guī)律作為研究目標，利用訪談法、問卷調查法、實驗研究法等經(jīng)典社會學方法來觀察變量、總結經(jīng)驗。而區(qū)別于主要以文本規(guī)范與案例法律結構作為研究客體的“法教義學”，“法社會學”研究客體更傾向于裁判規(guī)范與案件社會結構［1］。同時，由于近年來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的融合加深，以及“實證社會學”的大行其道，部分“法社會學”論文更跳脫出經(jīng)典社會學方法，嘗試運用概率論、博弈論、統(tǒng)計學、運籌學等數(shù)學方法，利用SPSS、SAS等專業(yè)統(tǒng)計軟件來輔助分析法律現(xiàn)象及其規(guī)律、特征和趨勢，并產生了所謂的“計量法學”。因此，此類“法社會學”論文的表述往往具有強烈的社會學色彩，定性、定量方法交織，思辨、實證研究交融，兼具法學的法條分析與社會學的數(shù)據(jù)解構等行文特點。此外，由于我國法律體系的愈加完備與法學研究的愈加深入，眾多法學論文的境界已從法律條文的解釋上升至法律精神的探討，“法哲學”因之興起。又因為政治學與哲學的內在一致性最為鮮明，且法律為國家制度的重要構成，“法哲學”往往體現(xiàn)為法學與政治學的交叉研究，即以法律精神與法律本質作為研究目標，利用盧梭、洛克、黑格爾等先賢的思想言論來從宏觀上闡釋當代法律的理論構造或發(fā)展進路。而區(qū)別于主要以形式上的法條、案例的邏輯分析和體系分析作為論證支撐的“法教義學”，“法哲學”的論證支撐主要為先賢思想和大家言論所抽象出的真理，“法哲學”論文因之常見《社會契約論》《政府論》《法哲學原理》等哲學、政治學經(jīng)典的引用，法條、案例的引述則較少。因此，此類“法哲學”論文的表述往往具有強烈的政治學色彩，思辨研究的特點明顯，卻又不似哲學論文般晦澀。

二、法學論文的創(chuàng)作意識與實質要求

（一）開拓的創(chuàng)新意識

論文作為學科領域最新成果的體現(xiàn)，創(chuàng)新性是其最重要的性質。相比于根基深厚的社會學、政治學，由于傳統(tǒng)律學與現(xiàn)代法學的脫軌，以及蘇聯(lián)法學的負面影響，中國法學學科尚未足夠成熟［2］。因此，法學論文應追求知識根基的擴大化、科學化，以彰顯創(chuàng)新意識，具體如下。

首先，全新的研究材料。相較于社會學、政治學，由于現(xiàn)代意義上的法學、法律在中國的實踐時間較短,導致現(xiàn)有的法律研究素材不夠豐富。而各國的法律各有優(yōu)點、特色，且部分國家社會情況與中國相似，或民眾生活習慣與中國相近，其法律制度中的司法宗旨、實踐問題等都可為中國法治建設提供借鑒，也可為深入研究該國法律提供參考［3］。法學論文因之可關注并利用國外的法治資源，進行比較法視閾下的研究。

其次，簇新的研究視角。在學科特性上，政治學由于意識形態(tài)色彩濃厚，部分觀點需保持高度一致，法學則鼓勵觀點爭鋒。此外，中國法律制度趨近完備，對已有問題的深入研究，也需從簇新的研究視角來發(fā)掘。簇新的研究視角又可分為新鮮的研究方法、迥異的學術觀點，前者指用其他部門法甚至其他學科的理論體系、研究方法來對已有法律問題進行本部門法、本學科角度的重新分析，后者指對已達成一定共識的學術觀點進行批判。法學論文因之需嘗試用新的研究方法、觀點來剖析問題，或對既有的法律認知進行再批判。

（二）堅定的中國意識

自中國進入現(xiàn)代意義上的法治社會起，中國法律即受到其它國家的法律的影響。如今亦是此般，過多的“外國法律制度的中國啟示”式文章出現(xiàn)。法學論文應彰顯主體性“中國”意識，具體如下。

首先，明確政治站位。相較于社會學等客觀描述現(xiàn)象的學科，由于法律需作為社會治理手段來服務于政治，則法學研究應體現(xiàn)政治色彩，明確政治站位。而論文目的既是學術觀點博弈，也是意識形態(tài)爭鋒。所以，法學論文寫作時，不能用“學術”“問題”消解“主義”，應立足制度實踐，在法益價值比較、程序優(yōu)先性比較等法律問題中堅守政治立場。

其次，考慮民族習慣。相較于社會學、政治學等外來學科，中國自古即有“律學”，中華法系思想至今仍影響當代法律，習近平也要求“挖掘和傳承中華法律文化精華”［4］。因此，論文寫作時，需意識到中國法律具有中國特色，而這些特色往往都基于中華民族長期形成的社會習慣、傳統(tǒng)認知等法治背景，例如刑法設立中國特有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5］等。同時，為加快推進法治體系建設，可利用其它國家法律的借鑒價值，對其進行揚棄、辯證的學習。法學研究因之可參考其它國家的法治經(jīng)驗，但仍需堅持在中國的法治背景下充分吸收法治的本土資源，給出適合當代中國的法律答案，杜絕“國外經(jīng)驗的信手拈來+中國問題的浮光掠影”式寫作［6］。

再次，立足現(xiàn)實國情。相較于理論色彩突出的社會學、政治學，法學更具應用性，更注重現(xiàn)實問題的解決，則法學論文應切實關注現(xiàn)實中國國情的“真問題”。所以，中國法律的規(guī)范宗旨、設立目的勢必不同于其他國家，不能片面地使用其它國家的法學研究方法對中國現(xiàn)實問題進行空中樓閣式的探討。因此，法學論文寫作時，需深刻了解現(xiàn)實國情，以國情為基礎來對現(xiàn)有法律進行辯證批判，所提出的結論和建議也應考慮實際國情，避免論文成為超越現(xiàn)實的空談。

（三）敏銳的問題意識

問題意識是敏銳學術感知的鮮明體現(xiàn)，更是判斷論文優(yōu)質與否的重要因素。相較于強調觀察和描述的社會學、政治學，法學的問題意識更為強烈，需從社會變遷中發(fā)現(xiàn)新的法律現(xiàn)象及問題，并提出具有應用價值的法律對策，具體如下。

首先，在中國的法律實踐中發(fā)現(xiàn)問題。法學應體現(xiàn)應用色彩，關注實踐問題，為現(xiàn)實法律工作提供理論支撐。當前，中國的法律制度實踐出現(xiàn)不少問題，并由于法治國家、法治政府、法治社會一體建設的推進，更對中國法律的研究、制定、實踐提出更高要求。此外，由于中國社會正處于加速轉型期，新的法律問題也頻繁涌現(xiàn)。上述情勢對法學研究既是嚴峻挑戰(zhàn)，更是愈加豐富的研究資源。法學論文因之需著力解決本土法律問題，以使法學研究更加切合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主體性和實踐性［7］。

其次，在中國的法律案例中找尋問題。相較于關注抽象現(xiàn)象的社會學、政治學，法學著眼具體事件，有大量真實的法律案例可作為研究基礎，并使之彰顯現(xiàn)實意義。近年，越來越多的重大法律案件被社會公眾所關注，并對中國社會法治建設產生重要影響，此類案例是法律實踐的具象體現(xiàn)，而案例研究是法學研究的重要方法。法學論文因之需利用好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等案例網(wǎng)站，著重關注大案、要案、首案，反思案件涉及的法律問題，并對類似案例進行經(jīng)驗總結與理論提升，從而為法律實踐提供理論襯助，增強法律研究的現(xiàn)實性、客觀性。

再次，在法律交叉學科中探索問題。如今，法律問題作為社會問題的組成部分而變得晦澀難解，法學研究的最主要目的又是通過法律手段來解決當下與未來的社會問題。同時，隨著知識系統(tǒng)科際整合的展開，其他學科愈加頻繁地對曾為法學所獨屬的思想、問題進行本學科角度的分析，并對法學所作出的認知、解答提出眾多質疑。所以，僅憑法學的單向度視閾難以剖析并解決繁復的當代法律問題，法學研究邊際因之迅速擴展，法人類學、法經(jīng)濟學等邊緣法學愈加昌茂，法律與文學、政治學等學科的跨學科研究也日益繁盛，皆期冀以法學為基礎、多學科綜合視閾來探索法律問題。法學論文因之需通過對相關學科進行研究，并給出交叉學科的研究成果，從而更深入地探究法律問題，使法學在整個哲學社會科學界中更具科學性。

復次，在部門法交叉領域中發(fā)掘問題。相較于學科內部整合程度較高的社會學、政治學，法學仍具有顯著的部門性特色，亟待使之整合以完善法律制度的體系性和科學性。當今，司法實踐表明法律案件正呈現(xiàn)跨部門法化，而傳統(tǒng)的法學研究者往往只專攻于某一部門法，所給出的法律解決方案也只是該部門法的解答，常忽視案件所牽涉的其它部門法，其間卻有著眾多極富研究價值的命題。法學論文因之需不拘泥于傳統(tǒng)研究范疇，并通過發(fā)掘部門法交叉領域的法律問題，給出跨部門法的法律解答，從而為法學研究增添合理性。

三、法學論文的外在特點與形式要求

（一）題目嚴謹而傳統(tǒng)

首先，題目的風格不同。社會學、政治學等學科往往以具象的社會現(xiàn)實作為研究對象，行文論述因之較顯生活色彩，學科論文的題目并不鮮見蘊藏文學意味、富有生活情趣的表達。而法學學科以抽象的法條文字作為研究對象，行文論述凸顯嚴肅，學科論文的題目鮮見文學色彩濃重的表述，更多是核心論點的總結凝練。

其次，題目的構造不同?，F(xiàn)今，為發(fā)揮題目的“門面”作用，眾多社會學、政治學論文題目形式多樣，其中最新奇的即為“文字+符號”的題目構造，例如用雙引號直接勾勒或間接影射創(chuàng)作態(tài)度、用冒號或問號突出核心論點，甚至用數(shù)學符號來表達文章主旨。而法學論文的題目構造往往嚴格遵循既定范式，表達順序、體現(xiàn)形式等構成要件都近乎“XX法律問題研究”的翻版，鮮見各類奇特的新樣式題目。

（二）摘要客觀而簡潔

首先，摘要的風格不同。摘要是讀者對論文主要內容進行了解的最優(yōu)先部分，既可包括論文核心觀點的客觀陳述，也可包括作者寫作態(tài)度的主觀表達。而以社會現(xiàn)實作為研究對象的社會學、政治學等學科論文，行文往往更富生活色彩，其摘要亦彰顯作者的主觀態(tài)度，似乎在與抒發(fā)作者情緒的結語或余論遙相呼應。法學論文摘要則普遍刻板，即為論文脈絡的平鋪直敘，其中難覓主觀性的語句或符號，鮮見作者的情感表達。

其次，摘要的構造不同。社會學、政治學的論文摘要大多是觀點的表達，且會有意識地突出論文核心論點，而摘要諸句的內容多少、表述順序卻不一定與正文相對應。法學論文摘要則往往是更為簡練的敘述順序的呈現(xiàn)，甚至幾乎是各級標題或各個論點的集合，而摘要諸句的長短與其對應之正文內容的多寡成正比。

（三）框架科學而抽象

首先，框架的構造不同。社會學、政治學論文的表達方式以現(xiàn)象描述或規(guī)律總結為主，主要采用“現(xiàn)狀描述-規(guī)律總結”的框架。法學作為較富應用性的學科，問題意識更為強烈，則主要采用“現(xiàn)狀描述-問題分析-對策厘定”的框架。

其次，框架的重點不同。社會學論文的框架重點為具象現(xiàn)實與抽象理論，力求論述的事理交融，追求具象現(xiàn)實通過經(jīng)驗總結與概念凝練而升華為抽象理論。而法學論文的框架重點為抽象理論，追求抽象理論對具象現(xiàn)實的科學引導，論文中雖也常見實際案例等具象現(xiàn)實，但往往僅用作抽象理論的輔助闡釋。

（四）注釋嚴格而專業(yè)

首先，注釋的方式不同。大部分專業(yè)社會學期刊刊載的社會學論文的說明注釋采用腳注，又以文末的參考文獻來替代引用注釋，參考文獻不一定與正文所引用或解釋內容的順序相對應。而大部分專業(yè)法學期刊刊載的法學論文的說明注釋和引用注釋都采用腳注，并嚴格與正文所引用或解釋內容的順序相對應。

其次，注釋的規(guī)則不同。國內論文具有相對統(tǒng)一的注釋規(guī)則，例如中國國家標準化管理委員會發(fā)布的《GB7714－2015 信息與文獻 參考文獻著錄規(guī)則》。但是，各學科的專業(yè)期刊往往不采用統(tǒng)一的注釋規(guī)則，且各有學科特色，例如對期刊文獻的引用，社會學期刊多采用“作者/出版年/文獻名/期刊名/出版期”的方式，法學期刊多采用“作者/文獻名/期刊名/出版年期”的方式。此外，國內的法學學科還出現(xiàn)了專用的注釋規(guī)則，即由中國法學會法學期刊研究會制定的專門適用于法學論文的《法學引注手冊》，此規(guī)則在法學學科內部的適用面遠大于“國標”注釋規(guī)則。

結語

法學論文寫作是法學研究者學問的主要體現(xiàn)，而“如何寫好法學論文”討論的大多是技巧，真正的法學學術應是對法律真理的融會貫通。因此，經(jīng)過漫長而刻苦的研究學習，在對法律規(guī)范有足夠認知、對法律精神有足夠感悟的基礎上，搭配適當?shù)膶懽骷记?，即能寫出?yōu)秀的法學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