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愛姣

（深圳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廣東 深圳 518060）

現(xiàn)代漢語中，形容男、女的儀表美各有一套指向清晰的詞匯系統(tǒng)，比如“英俊”“帥氣”等只指男性，“美麗”“俏麗”“艷麗”“清麗”“佳麗”“麗人”“麗影”等只指女性。但在先秦，“麗”指向男、女，元代以后，“麗”只指女性，可見這種性別指向的分化，并非自古而然。本文擬以“麗”字為例，分先秦、漢代、魏晉南北朝、唐宋、元明清5 個時段，揭示其性別指向的語義變遷軌跡，以及語義演變規(guī)律。

一、先秦“麗”主要指男性

“麗”是個多義詞，其中有一個義項是“美麗”?！稄V雅·釋詁一》云：“麗，好也”[1]（P203），“好”即美麗之義，由此可見“麗”是容貌美麗之義。在先秦典籍《莊子》《荀子》《戰(zhàn)國策》等文獻中，“麗”多指向男子，共計37 例，有“壯麗、美麗、昳麗、嫻麗、姣麗”等。

（1）美髯長大壯麗勇敢，八者俱過人也，因以是窮。（《莊子·列御寇》）

（2）今世俗之亂君，鄉(xiāng)曲之儇子，莫不美麗姚冶，奇衣婦飾，血氣態(tài)度擬于女子。（《荀子·非相》）

（3）夫文王……舉太公于州人而用之……以為好麗邪，則夫人(姜尚)行年七十有二，胡然有墮矣。（《荀子·君道篇第十二》）

（4）鄒忌修八尺有余，而形貌昳麗。(《戰(zhàn)國策·齊策·鄒忌諷齊王納諫》)

（5）城北徐公，齊國之美麗者也。(《戰(zhàn)國策·齊策·鄒忌諷齊王納諫》)

（6）玉為人體貌嫻麗。（《文選·楚·宋玉·登徒子好色賦》）

（7）公姣且麗。（《呂氏春秋·達郁》）

例（1）中莊子闡釋了美男子的多重標準：胡須美、個子高、身材壯、容貌美、勇敢過人，成玄英疏曰:“麗,妍華?！盵2]“麗”指人長相漂亮出眾。例（2）中“麗”指的是男性的容貌美麗。例（3）這句話是說，周文王因重才而舉薦已老態(tài)龍鐘的姜尚，并非因為姜尚長得英俊出眾，“麗”顯然指容貌之美。例（4）中的鄒忌以美聞名當(dāng)時，“麗”指的就是容貌美。例（5）中的“徐公”也是與鄒忌同時期的一位美男子。例（6）中“玉”指的是名噪一時的美男子宋玉。例（7）中的“公”指列精子，高誘注：“姣，麗，皆好貌?！盵3]段玉裁注：“姣謂容體壯大之好也。”[4]句中表承接關(guān)系的連詞“且”，表明“姣”與“麗”是遞進關(guān)系?！版敝干聿母叽螅胞悺睉?yīng)指男人的相貌美麗。

先秦“麗”也有指向女人的，但不足8 例。

（1）晉獻公伐虢，得麗姬。獻公私之，有二子，長曰奚齊，稚曰卓子。（《春秋谷梁傳·僖公十年》）

（2）司馬熹見趙王曰：臣聞趙，天下善為音，佳麗人之所出也。（《戰(zhàn)國策·中山策》）

（3）姱脩滂浩，麗以佳只。（宋玉《楚辭·大招》）

例（1）“麗姬”是當(dāng)時公認的美女，故后人多用“麗姬”代指美女，這成為一種較固定的稱謂。例（2）“佳麗人”是指美女。例（3）的“麗”指女性。

美首先源于人、事、物的經(jīng)濟實用性。對于經(jīng)濟落后的上古時代，自然條件惡劣、生產(chǎn)力不發(fā)達，一切有利于生存的、有用的，對人們來說就是美的。柏拉圖指出：“在各種情況下，我們判斷天然的或人工制造的事物和人的行為方式的標準就是有用，凡有用的東西就是美的……”[5]越往前追溯，人類的生活就越是從屬于直接的物質(zhì)生產(chǎn)。“在工具體系不發(fā)達的時代，人不得不直接以身體去獲得生存資料，正因為如此，健壯者備受青睞，進而上升為審美的早期典范?！盵6]男性負責(zé)生產(chǎn)勞動，是經(jīng)濟活動的主角；女性負責(zé)養(yǎng)育后代，她們不能直接產(chǎn)生經(jīng)濟效益，是配角。社會開始由處于經(jīng)濟高位的男性來決定審美的標準。李志宏闡釋道：“就與生存相關(guān)的需要來說，男性擁有最多、最大的有利性資源，女性通常不擁有或只擁有很少的一點。這種情形使男性得到有利性的有力托舉，可以依靠利害性的強化作用迅速地在女性的認知結(jié)構(gòu)中塑造出與自己相貌相對應(yīng)的形式知覺模式”[7]。男性的權(quán)威體現(xiàn)在男性的“目光”下，即男性對女性的“看”。先秦男人以身體碩大強壯為美，女人像男人一樣，高大、健壯，她就能生育、肯勞動，甚至能像商代的婦好、戰(zhàn)國齊國鐘離無鹽那樣帶兵打仗，她在男人眼中就越美，因此這個時期，男人美和女人美共用一個審美標準，而且身材美和相貌美沒有區(qū)分開來，大即美。《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碩人》開篇就說：“碩人其頎，衣錦褧衣。”[8]（P79）朱自清《古詩歌箋釋三種》中說：“大人猶美人，女亦稱碩。”[9]

二、漢代“麗”通指男女，但其搭配的用字男女有別

漢代的“麗”的性別指向曾先后發(fā)生變化。首先是它的修飾對象明確化了，直指人的“容貌”“容儀”等，由此人的身材美和相貌美被區(qū)分開來；其次是與“麗”字搭配的字因?qū)ο笮詣e的不同而出現(xiàn)分化。當(dāng)“麗”指向男性時，多與“美”“壯”“曼”“嚴”“偉”“整”等字搭配成詞，凸顯男性的高壯；當(dāng)它指向女性時，多與“姝”“妙”“端”“輕”“逸”等字搭配成詞，凸顯女性的修長、柔美、嬌小、輕盈。我們在《史記》《后漢書》等文獻中收集到65 個例子，其中指向男性的有33 例，指向女性的有32 例，這說明“麗”在漢代的性別分布比較均衡。

1.“麗”指向男性。當(dāng)它指向男性時，多與“美”“壯”“曼”“嚴”“偉”“整”“姣”等字搭配成“美麗”“壯麗”“曼麗”“嚴麗”“偉麗”“整麗”“姣麗”等，凸顯男性之美。

（1）司馬相如美麗閑都。（司馬相如《美人賦》）

（2）（息夫躬）容貌壯麗，為眾所異。（《漢書·息夫躬傳》）

（3）賑人以農(nóng)桑，率下以約已，曼麗之容不悅于目。（《全漢賦下·大賦》）

（4）日磾長八尺二寸，容貌甚嚴麗。（《漢紀·前漢孝武皇帝紀四卷十三》）

（5）兄喬，為尚書，容儀偉麗，數(shù)上言政事，桓帝愛其才貌，詔妻以公主，喬固辭不聽，遂閉口不食，七日而死。（《后漢書·張法滕馮度楊列傳第二十八》）

（6）淮陰少年有侮信者，曰：“君雖姣麗，好帶長劍，怯耳。能死，刺我；不能則出我胯下?！?《風(fēng)俗通·窮通》)

（7）偃年十三，隨母出入主家，左右言其姣好。師古注：“姣，美麗也?！?《漢書·東方朔傳》

（8）狀貌甚麗。（《史記·平津侯主父列傳》）

（9）良為人容貌美麗如婦人女子。（《前漢高祖·皇帝紀卷·第三》）

例（1）、例（2）、例（3）中與“麗”搭配的“美”“壯”“曼”等字均強調(diào)男性的身材高大?！稘h書·卷七十一·雋疏于薛平彭傳第四十一》：“雋不疑字曼倩，勃海人也。治《春秋》，為郡文學(xué)，進退必以禮，名聞州郡。”[10]西漢辭賦家東方朔字“曼倩”。例（4）與“麗”搭配的“嚴”，嚴是嚴整之義。例（5）與“麗”搭配的“偉”，漢代專指男性?！墩f文解字》：“偉，奇也。從人，韋聲?！盵11]（P162）《華嚴經(jīng)音義》：“偉，大也。”[12]例（6）與“麗”搭配的“嚴”通“儼”，《說文解字》：“儼，昂頭也。從人，嚴聲。一曰好兒?！盵11]（P162）“儼”指面部表情很莊重，《論語》：“望之儼然?！盵13]《詩經(jīng)·陳風(fēng)·澤陂》：“有美一人，碩大且儼?！盵8]（P192）例（6）中與“麗”搭配的“姣”是高大、健壯的意思。

值得注意的是，“良為人容貌美麗如婦人女子”（《前漢高祖·皇帝紀卷·第三》），這句話的意思是張良的容貌像女人一樣美麗。其中的邏輯是，美麗是女人才有的，這為“麗”字日后專指女性之美埋下了伏筆。

2.“麗”指向女性。當(dāng)“麗”指向女性時，多與“姝”“妙”“端”“輕”“逸”等描寫女性的字搭配成詞，如“姝麗、妙麗、端麗、輕麗、逸麗”等，“麗”的性別指向逐漸發(fā)生變化。

（1）奕、偞，皆輕麗之貌。（《方言·卷二》）

（2）于洛陽鄉(xiāng)中閱視良家童女，年十三以上，二十以下，姿色端麗，合法相者，載還后宮，擇視可否，乃用登御。（《漢書·卷十上·皇后紀第十上》）

（3）平陽主因言延年有女弟，上乃召見之，實妙麗善舞，由是得幸。（《漢書·外戚傳》）

（4）奇葩逸麗，淑質(zhì)豐光。（司馬相如《美人賦》）

（5）后長七尺二寸，姿顏姝麗，絕異于眾，左右皆驚。（《后漢書·和熹鄧皇后紀》）

（6）咸姣麗以蠱媚兮，增娉眼而蛾眉。（《后漢書·張衡傳》）

（7）而李夫人亦善舞，甚姣麗有寵。（《史記·前漢武帝紀》）

例（1）的“輕”，許慎的《說文·車部》釋義為：“輕車也。從車巠聲，去盈切”。[11]（P801）可知“輕”的本義是“車輕”，后由“輕快、輕便”義引申出女子的“輕巧、輕盈”。漢代推崇的美人，身材嬌小，腰身似可握。例（2）中的“端”，《說文·立部》：“端，直也。從立，耑聲。”[11]（P216）《廣雅·釋詁》：“端，正也”。[1]（P19）“端”形容人五官端正，骨相端莊是漢代宮廷選美的標準。例（3）的“妙”，《廣雅·釋詁》：“妙，好也?！盵1]（P51）形容“女子年輕而又美麗?！崩?）中的“逸”，為飄逸、輕盈的意思。例（5）中的“姝”指女子美貌，《說文·女部》：“姝，好也”。[11]（P162）《字林》：“姝，好貌也?！盵14]《詩經(jīng)·邶風(fēng)·靜女》：“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盵8]（P57）例（6）、例（7）中的“姣麗”，指女子嬌俏美麗。《說文解字》：“姣，好也?！盵11]（P261）

倡導(dǎo)休養(yǎng)生息的漢初，社會穩(wěn)定，經(jīng)濟繁榮，女性不需要在戶外勞動中大顯身手，她們或者作為家庭里的配角，或者承擔(dān)歌舞場上的主角，對女性的審美由先秦的“大美”演變?yōu)闈h代的“嬌美”?！胞悺钡男詣e指向發(fā)生變化，我們推測這種變化基于以下原因。

一是關(guān)懷肉身的倫理基礎(chǔ)。與前代相比，身體之美在漢代得到空前的重視?！妒酚洝ば⑽牡郾炯o》里記載，公元前167 年，一個叫緹縈的女孩上書文帝，她愿意淪為官婢女來免除父親的肉刑。文帝大為感動，隨后頒布了《除肉刑詔》[15]。帝王的善念也折射出統(tǒng)治者對肉身的某種憐惜與關(guān)懷。儒家和道家更重視身體的完整之美，漢初黃老之學(xué)的自愛和愛人，就是將人的身體的完整性作為審美關(guān)懷的最切實的體現(xiàn)。后來盛行的“形神骨相說”更是進一步促使?jié)h代的審美觀將“身”與“神”“性”“靈”自然合一。人們認為美好的精神道德總會在人的外貌中有所表現(xiàn)。東漢末年徐干說：“君子者，表里稱而本末度者也。故言貌稱乎心志，藝能度于德行，美在其中，而暢于四支。純粹內(nèi)實，光輝外著?！盵16]劉成紀認為：“與先秦相比，漢代思想家不擅長于抽象思考。其哲學(xué)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將先秦思想家視為不可訴諸名相的東西下降為具體可感的實指對象。比如，漢人通過對‘五行’的比附，推演出了由五臟、五體、五色、五味、五音、五嗅、五事組成的認知系統(tǒng)?！盵17]（P19）

二是崇尚歌舞的美學(xué)基礎(chǔ)。漢文化即楚文化，楚漢不分家，楚文化崇尚歌舞，這種絢麗空靈的藝術(shù)氣質(zhì)深刻影響了該時期的審美觀。正如劉成紀所言：“楚文化用想象構(gòu)建世界，將原本空曠無垠的空間世界用形形色色的神性身體塞滿?！盵17]（P15）經(jīng)歷過血雨腥風(fēng)權(quán)力之爭的漢代帝王們，依然不失酷愛歌舞的癖好，他們幾乎個個都是歌舞活動的票友。漢高祖劉邦在眾人面前擊筑高歌《大風(fēng)歌》之舉，在史上留下佳話；漢武帝的妃嬪幾乎都因能歌善舞而得寵。儀平策、廖群說：“可以這樣說，恐怕沒有哪個時代會像漢代那樣，勿論尊卑上下，不管四夷八方，幾乎都在歌舞樂伎面前表現(xiàn)得如癡如醉，趨之若鶩”[18]。歌舞經(jīng)濟的興盛，促使處于社會高位的男性的審美觀發(fā)生變化，他們開始喜歡女性的柔弱輕盈、便于掌控，豐碩、壯實的女性在漢代不再受到推崇。另外，漢代人對男、女身體之美的區(qū)別意識更強烈，男性美與女性美的標準在漢代分化開來。漢代才女班昭作《女誡》以教導(dǎo)女性做人的道理，書中特別將“卑弱”列為“第一”，并引用民諺“生女如鼠，猶恐其虎”，提出了“女以弱為美”的審美觀[19]。

三、魏晉時期“麗”通指男女

魏晉時期，女性之美開始獲得獨立價值，日益被主流社會所欣賞和珍視。荀粲曾說：“婦女德不足稱，當(dāng)以色為主?！盵20]人們甚至認為，女性的經(jīng)濟價值主要是貢獻了美。與美相比，其道德屬性反而處于次要地位。在這種美、德分立說的鼓舞下，女性開始走向?qū)τ诿赖淖杂X追求。曹植的《洛神賦》極盡筆墨描寫了女神的美，如遠觀、近察美人之美：“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如美人曲線、勻稱之美：“秾纖得中，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如美人天質(zhì)美與姿儀美：“延頸秀項，皓質(zhì)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御……瑰姿艷逸，儀靜體閑。柔情綽態(tài)，媚于語言”；美人的視覺美與嗅覺美如：“云髻峨峨，修眉聯(lián)娟，丹唇外朗，皓齒內(nèi)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quán)……微幽蘭之芳藹兮，步踟躕于山隅……含辭未吐，氣若幽蘭?！盵21]顧愷之在《女史箴圖》中描繪的女性形象，面容秀麗、身材頎長、舉止端莊淑雅，符合同時期文獻中描寫的女性美標準，代表了六朝時期的審美傾向“秀骨清像”，同樣的形象也出現(xiàn)在《列女仁智圖》和《洛神賦圖》中。同時期男人也會自覺向女性的“秀美”標準靠攏。西晉陸機《陸士衡文集·卷六·日出東南隅行》：“鮮膚一何潤，秀色若可餐”[22]?！妒勒f新語·容止》：“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風(fēng)姿特秀”[23]?！侗饼R書·第六卷·補帝紀第六·孝昭高演》：“帝聰敏有識度，深沉能斷，不可窺測。身長八尺，腰帶十圍，儀望風(fēng)表，迥然獨秀”[24]。

魏晉以“秀”為美之風(fēng)沿襲至南朝，一個名士要是長得像秀美的女子，會被人稱贊。蔣來用、高莉《美學(xué)的故事》中提到：“當(dāng)時的玄學(xué)士又大多是名士。他們以出身門第，容貌儀止和虛無玄遠的‘清談’相標榜，成為一時風(fēng)氣，即所謂玄風(fēng)”[25]。男子剃須、敷粉、薰香、穿女人衣服、喜步態(tài)輕盈，成為一時風(fēng)尚。這些女性化的審美，體現(xiàn)了魏晉的男性對秀美的向往。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研究員蔣寅在《中國新聞周刊》中指出，南北朝時期的男性過于注重外貌，衣著華麗光鮮，甚至有女性化的傾向，是歷史上一段特殊的時期[26]。如果說先秦是以男人美的尺度來評價女人，魏晉則與之相反，是以女人美的尺度來評價男人，男人的“女人相”“女人味”越重，便越吃香，便越美。這一時期，“麗”雖然通指男女，但是文獻表明，“麗”正在成為女性的專屬品質(zhì)。

（1）高臺多妖麗。（陸機《日出東南隅行》）

（2）妖冶殊麗，婉若清揚。（阮籍《詠懷詩十三首 其十二》）

（3）美人一何麗，顏若芙蓉花。（傅玄《美女篇》）

（4）京洛多妖麗，玉顏侔瓊蕤。（陸機《擬東城一何高詩》）

（5）修姱協(xié)姝麗，華顏婉如玉。（陸機《贈紀士詩》）

（6）佳麗良可美，衰賤焉足紀。（陸云《為顧彥先贈婦往返詩四首 其二》）

（7）妖姿艷麗，蓊若春華。（曹植《閨情詩》）

四、唐、宋的“麗”絕大多數(shù)指向女性

文獻資料表明，“高祖到武后的百年間，女性的審美整體上呈現(xiàn)這樣一個趨勢：早期以纖腰裊娜為美，到后期又開始崇尚豐腴肥美。但從流行的時間上看，初唐女性審美觀總體上還是以纖瘦勻稱為主，即使體態(tài)略豐，也是一種運動中的矯健之美”[27]。郭麗也認為：“唐代是中國封建王朝中最為鼎盛的一個朝代，‘以胖為美’的女性審美觀最能代表其特色。實際上，‘以胖為美’并不是貫穿有唐一代的女性審美觀。隨著唐王朝的興衰沉浮和人們審美觀念的潛移暗換，唐代的女性審美觀也從總體上呈現(xiàn)出從纖瘦到豐腴再回歸到纖瘦的演變趨勢[28]”。

唐宋時期“麗”絕大多數(shù)指向女性，“麗”的搭配功能更強了，出現(xiàn)了并列結(jié)構(gòu)的“美麗、華麗、妖麗、姝麗、妍麗、姣麗、秀麗、端麗、清麗、新麗、雅麗、妙麗、佳麗”等，還有定中結(jié)構(gòu)“麗質(zhì)、淑麗、麗眉、麗色、麗容”等，《搜韻》有87 例是指向女性的，指向男性的僅有1 例。

（一）唐代的“麗”

（1）金谷多歡宴，佳麗正芳菲。（隋末至初唐·陳子良《賦得妓》）

（2）八月涼風(fēng)動高閣，千金麗人捲綃幕。（初唐·沈佺期《鳳簫曲》）

（3）古來美麗與英雄，誰免無常暗侵耗。（唐·釋智嚴《十二時 普勸四眾依教修行 日出卯》 其四十首）

（4）有女妖且麗，裴回湘水湄。（唐·武平一《雜曲歌辭 妾薄命》）

例（1）、（2）、（3）中的佳麗、麗人、美麗都指美人。例（4）中的妖且麗，妖有艷麗、嫵媚之義?！段倪x·宋玉·神女賦》：近之既妖，遠之有望。李善注，近看既美，復(fù)宜遠望[29]。

另外，繼“美人”成為漢代嬪妃名之后，“麗妃”亦成為唐代的女官名，《新唐書·百官志二》記載：“內(nèi)官：貴妃、惠妃、麗妃、華妃，各一人，正一品。掌佐皇后論婦禮於內(nèi)，無所不統(tǒng)”[30]。

（二）宋代的“麗”

“柔美纖弱”成為宋人在日常生活中對女性美的認同。宋代張先的《醉垂鞭·雙蝶繡羅裙》詞云：“細看諸處女好，人人道，細腰身”[31]。柳永《少年游》詞云：“世間尤物意中人，輕細好腰身”[32]。宋詩人晏幾道的《生查子》詞云：“遠山眉黛長，細柳腰肢嫋”[33]。宋朝的仕女畫完全脫離了唐朝時期張揚的特點，尤喜描繪纖瘦的形體，追求視覺上的輕盈飄逸，如陳清波的作品《瑤臺步月圖》描繪仕女賞月的場景，人物造型纖秀婉約。

文獻中，宋代的“麗”構(gòu)詞能力增強，并列結(jié)構(gòu)的詞有“端麗、姝麗、妖麗、新麗、芳麗、雅麗、莊麗、妍麗、濃麗”，定中結(jié)構(gòu)的詞有“麗人、麗色、麗質(zhì)、麗容”，我們在《搜韻》收集到37 個例子，“麗”絕大多數(shù)指向女性，只有1 例指向男性。

1.“麗”指向男子。例如：

（1）山林修道幾世劫，顏貌偉麗如開蓮。（北宋·蘇轍《畫文殊普賢》）

2.“麗”指向女子。例如：

（1）揚州勝地多麗人，其間麗者名月真。（五代至宋初·徐鉉《月真歌》）

（2）采芝逋客憐貞質(zhì)，化石佳人妒麗容。（北宋·王禹偁《和馮中允仙娥峰》）

（3）整齊紺發(fā)云千縷，端麗慈容月一輪。（北宋·釋契適《觀音詩》 其五）

（4）取次梳妝，尋常言語，有得幾多姝麗。（北宋·柳永《玉女搖仙佩 佳人》）

（5）是處麗質(zhì)盈盈，巧笑嬉嬉，爭簇秋千架。（北宋·柳永《拋球樂》）

（6）就中有、天真妖麗，自然標格。（北宋·柳永《滿江紅》 其二）

（7）新聲麗色千人，歌后庭清妙。（北宋·張先《玉樹后庭花》 其二）

（8）靚容新麗一何姝，清池翠蓋擁紅蕖。（北宋·歐陽修《絳守居園池》）

（9）粉面麗姝歌窈窕。（北宋·歐陽修《定風(fēng)波》 其六）

（10）妍麗色殊眾，栽培功信深。（北宋·范純?nèi)省逗头毒叭适裰屑哪档D》）

（11）天真雅麗。（北宋·蘇軾《減字木蘭花贈徐君猷三侍人》

（12）濃麗妖妍不是妝。（北宋·李之儀《鷓鴣天》 其二）

五、元代及以后“麗”只指女性

在審美方面，元代在唐宋基礎(chǔ)上加以強化，男子以身材高壯為美，不太注重容貌，而女子則以纖瘦清秀為美，發(fā)展至此，“麗”只指女性了。

（一）遼、金、元的“麗”只指女性

我們在《搜韻》收集到6 個例子，構(gòu)成的并列結(jié)構(gòu)詞有“清麗、佳麗、纖麗、妍麗、盛麗”，構(gòu)成的定中結(jié)構(gòu)詞有“麗人”，全部指女性。例如：

（1）況雪兒佳麗，歌清舞妙，管取天長地久。（金末元初·元好問《瑞鶴仙》）

（2）水邊滉瀁多麗人，往來但見珠翠裙。（元·王惲《涌金亭》）

（3）宮纖麗以媚女，觀騫翥以凌塵。（元·馬祖?！毒懦蓪m圖》）

（4）炎精季葉堪嘆嗟，矧爾妍麗傾其家。（元·吳師道《仙壇秋月圖》）

（5）男兒功名當(dāng)有日，女子盛麗能幾時。（元·鄭誧《怨別離》）

（二）明、清的“麗”只指女性

明代的女性“以弱為美”。世人逐漸崇尚細背、細手、細頸、細肩、細腰、細足的女性體態(tài)，以纖柔為女性美的標準，足要“三寸金蓮”，行走要“纖纖細步”，眉毛也是細長彎曲，再配上櫻桃小嘴……正如張?zhí)煲凰裕骸皬纳钚枨蟮劫F族享樂，從文人夢想到世俗情緒，最終以男性立場對女性美的談?wù)撆c玩賞，甚至成為社會生活的一個重要方面，也體現(xiàn)了當(dāng)時男性世界對女性的消費性審美。”[34]明代仕女畫中的女性形象往往不需要優(yōu)美的曲線，大都呈現(xiàn)削肩矗立、端肅溫和的樣子，女性的美表現(xiàn)得柔弱而雅致。

我們在《搜韻》收集到46 個例子，構(gòu)成并列結(jié)構(gòu)的詞有“美麗、佳麗、妍麗、秀麗、姝麗、麗姝、麗皎、端麗、華麗、妙麗、麗娟、姣麗、溫麗、妖麗”等，構(gòu)成的定中結(jié)構(gòu)詞有“麗人、麗質(zhì)、麗婦、麗鬟、麗色、麗肉、麗影”等，全部指向女性。例如：

（1）俺孩兒風(fēng)流美麗奇絕。（明初·楊景賢《雁過南樓》）

（2）新月如佳人，娉婷特姝麗。（元末明初·葉颙《新月》）

（3）都門多佳麗，清囀當(dāng)座隅。（元末·戴良《感懷》其四）

（4）淑質(zhì)自妍麗，不待綺與羅。（元末明初·楊基《湘女》）

（5）繞床六人皆麗姝，纖腰鬌髻長裙裾。（元末明初·唐肅《題畫》）

（6）態(tài)窈窕，容端麗。（明·李昌祺《賀新郎 新婚》）

（7）雅淡嫌華麗。（明·李昌祺《醉春風(fēng)書所見》）

（8）貴幸霸天下，妙麗傾人城。（明·李攀龍《雜興》其六）

（9）風(fēng)流南國無詞客，秀麗西家有美施。（明末清初·屈大均《送姜克猶歸山陰》其一）

（10）滑稽才士口，姣麗獻侯姿。（明末清初·屈大均《新婚詩為獻孟作》其四）

（11）班如堂里多評藻，溫麗人稱似玉臺。（明末清初·屈大均《秦淮曲中詞》其六）

（12）玉容懶把桃花靧，卻自然妖麗。（清·葛嫩《師師令》）

（13）纖腰麗女長裾后，流鶯乳燕春相守。（清·吳兆騫《東飛伯勞歌》）

（14）猵狙自言好，還見麗姬驚。（明末清初·錢澄之《詠懷》 其三）

（15）明眸麗質(zhì)一當(dāng)前，含顰美人俱在后。（元末明初·孫蕡《驪山老妓行補唐天寶遺事戲效白樂天作》）

（16）應(yīng)有麗鬟，含情無語。（明末清初·曹溶《感皇恩》）

（17）聽罷清琴傍綠樽，如花麗色照當(dāng)門。（明末清初·吳嘉紀《題卓文君當(dāng)壚圖》）

六、結(jié)語

“麗”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指向不同的性別。先秦崇尚大美，男女皆以高大、壯碩為美，“麗”既指男性，也指女性，但主要指男性；到了漢代，“麗”的用法出現(xiàn)變化：首先是其修飾對象明確化了，直指人的“容貌”，由此人的身材美和相貌美被區(qū)分開來；其次是與“麗”字搭配的字，因性別的不同而出現(xiàn)分化。當(dāng)“麗”指向男性時，多與“美”“壯”“曼”“嚴”“偉”“整”等字搭配，凸顯男性的雅美；當(dāng)“麗”指向女性時，多與“姝”“妙”“端”“輕”“逸”等字搭配，強調(diào)女性的嬌美。魏晉崇尚男子的女人味，該時期男女皆以陰柔為美，因此“麗”字男女通用。唐代除了某個階段女子以肥為美，其余時段均以嬌弱為美，“麗”主要描寫女子。宋代女子以卑弱纖瘦為美，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麗”指向女性，指向男性的極少。至元代以后，男、女儀表美的標準徹底分化，男子以壯為美，女子以瘦為美，“麗”不再男女通用，而只指向女性，“麗”也就成為女性的專屬形容詞了。

從語義史的角度分析，“麗”由先秦多指男性，演變?yōu)樵爸蟮闹恢概?，發(fā)生了性別指向的質(zhì)變，即語義范圍發(fā)生了轉(zhuǎn)移，這種變化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分階段有層次進行的。它至少經(jīng)歷了三次變化：第一次是語義范圍的擴大，“麗”由先秦的多指男性，發(fā)展為漢魏的男女通指；第二次變化是語義范圍的縮小，“麗”由漢魏的男女通指發(fā)展為唐宋的多指女性；第三次變化是語義范圍的再度縮小，“麗”由唐宋的多指女性，發(fā)展到元代的僅指女性。如今的“麗”指向明確、意義清晰，成為構(gòu)詞能力極強的語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