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 一
操場上, 無數(shù)鞋子在涌動。
別人的鞋子在燈光下看起來亮閃閃的, 反射著誘人的光, 照進你眼睛里。 這不是說你的鞋子就不美、 不夠漂亮。 只是你的鞋子不會反光而已。
深秋的風(fēng)吹過空空的褲腿, 它不夠漫長, 蓋不住你赤裸的愿望。 把鞋子放入流浪的水里, 那里停著你童年的小紙船。 你的腳沉沉立在土地上, 但是, 塵土?xí)p輕地飄起來。
若以鞋子為本位行走完你的生命, 你到底活了幾生呢? 你踏過的每一座山丘, 你淌過的每一條河流, 都在感受土地的褶皺。
三點鐘的食堂井然有序。
在這里, 聽得見回響的收銀聲音, 聽得見竊竊私語。 但是,沒有像山呼海嘯的人墻一樣包裹你。
這一刻, 你剛剛夠容納整個空間, 而不是空間裹緊你。
人各有各的疲憊, 袒露出最普通的愿望, 這比遼闊的肚皮、胸懷更真誠, 相同的饑餓感填滿一切。 而吃飽使人空虛。
你的舌頭, 比腦子更讓人專注。 你用胃思考。 而不是邏輯。
坐在角落, 我們默默窺伺著移動, 互不打擾, 決不相侵。 我當(dāng)然不會問你從哪里來, 什么時候離開。 我們于此處短暫地停留相聚, 在成為陌生人前分別。
為此, 我們飽餐一頓, 順著玉米棒一路向下, 狠狠咀嚼胡麻油籽和冷米粒。
窗外不曾下雨, 而我打了傘。
小時候, 我堅信自己一定會成為了不起的大人物。 我是《古詩七十首》 分之一的詩人, 客居在一個不屬于我的故鄉(xiāng)。
這信念是與聲響有關(guān)并穩(wěn)定存在的。 就像夏天的楊樹葉間有流連的光翻飛、 跳躍, 在秋天又必定被迅速攫取走飽潤的水分,干朽萎落的聲音, 好像是從腳底生長出來的, 然后, 命運般地吱呀作響。 而在路上望前望后, 只我一人。
我對家鄉(xiāng)的懷念, 始于五歲, 從有記憶開始, 一場漫長盛大的懷念已經(jīng)綿延開始。
十八歲之前, 我在鏡子里窺見自己的模樣, 那分明是一個成人的冷峻面孔。 我將自己預(yù)演, 披著母親的紗巾, 在陳舊的地板上狂舞。
在明朗和寒冷的日子里, 煙囪偷偷制造云。
后來只身過南江, 這里的葉子, 秋天不落, 冬天不落。 在夏天也不會被風(fēng)吹得嘩啦嘩啦響。 楊樹葉徹底從我的世界里宣告消失, 就像我的時間在風(fēng)中消逝。
于是, 我開始真正地想念。
朋友說。
昨天我是新的, 而明天我是舊的。 物品在時間里老化, 人在生活中流逝。 新的明天永遠不會到來, 舊的宿命永遠不會過去。我不斷購入新的裙子。
新的裙子變成舊的我。
時間為我傾倒。 我在時間里輪回。
昨天的昨天, 我新買了一件裙子, 它是漂亮的, 美麗的, 全新的, 沒有拆吊牌。 于是, 我用愛慕的剪刀裁開我生命的吊牌,裙子緊貼在身上, 成為我的皮, 然后, 成為我的武器。
朋友施施然走遠。
直到裙子迤迤垂地, 它不再是新的、 舊的, 而是一個圓形的東西, 不再附有任何價值, 任何意義。
我已漸漸老去, 她在記憶里嶄新如昨, 卻不同當(dāng)年。 我當(dāng)然不會想起朋友的蛋糕裙, 但我記得她。
眉目清晰。
在你們都還很嶄新的時候, 你的朋友告訴你, 將雙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交叉在一起, 用手疊成一個照相機, “咔嚓”, 照下空中的飛機, 收集到第一百架時, 就能許一個愿望。
你們互相模仿著伸出手, 想象長大是一個倒立的漏斗。
如今, 從幾萬米高空的舷窗向外, 暫時逃離與龐大建筑構(gòu)成平行的命運, 世界微小而緩慢。 云層漸次散開, 天空露出深藍色的額頭, 我們隔窗并頭相抵, 是耳鬂廝磨的親密愛人。
那些未及細細思量的微弱聯(lián)系, 在昏暗狹小的空間得以放大,于耳鼓轟鳴聲中填充神經(jīng)。 在那樣閑暇、 嘈雜, 又絕對靜止的時間里, 我終于得以喘息, 看見遙遠地面有兩個孩子長著我的樣貌、講著我的言語、 比著我的手勢、 活著我的生命。
然后, 我飛向地平線, 于瞬間跨越所有明暗。
天地從此刻縫合。 世界從此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