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時安
習近平總書記2023年6月2日在考察中國國家版本館和中國歷史研究院后,在文化傳承發(fā)展座談會上發(fā)表講話。講話內(nèi)容很豐富,回憶了他當年作為一個下鄉(xiāng)知青,如饑似渴閱讀文學作品接受傳統(tǒng)文化熏陶,作為地方領導關心文化建設的經(jīng)歷。他一口氣列舉了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諸多重要元素,并特別指出,這些元素共同塑造了中華文明突出的連續(xù)性、創(chuàng)新性、統(tǒng)一性、包容性、和平性。
我想結(jié)合大家知道的歷史,就包容性談一點個人理解的淺見。
所謂包容性,在我看來,就是對不同看法、說法、學說、思想的存在的合理性的認同和接納。包容的前提是“不同”,沒有“不同”,無需包容。只有一種聲音,既不需要包容性,也不存在包容性。包容性就是七嘴八舌的“群言堂”,就是文化上必須堅持共產(chǎn)黨一貫主張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文藝、文化、學術(shù)、思想繁榮的大計方針。以戲曲而言,如果不是袁雪芬發(fā)起越劇改革,向話劇和昆曲兩個奶娘吸取營養(yǎng),怎會有日后《梁山伯與祝英臺》《祥林嫂》《西廂記》《紅樓夢》和現(xiàn)代越劇的繁榮?海派京劇如果不是吸收現(xiàn)代科技的舞美燈光和現(xiàn)代的表演方式,周信芳如何成為與梅蘭芳并駕齊驅(qū)的京劇大師,海派京劇怎么成就與京派的雙峰并峙呢?就以先秦而言,儒家追求積極的“有為”“入世”,道家傾向消極的“無為”“出世”,實際上觀點是對立的。儒道互補,是李澤厚從“易經(jīng)”那里生發(fā)出來的后人的理解。但儒道兩家并沒有爭得頭破血流你死我活,也沒有互相拉黑朋友圈;相反,年輕的孔子還虛心問道于年長的老子。我們的先哲則合二為一成“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包容性,就是孔子向往的社會和文化理想的“和而不同”:既有“不同”個體、聲音和見解并存的生動活潑,又有大家相互理解,彼此交流,求同存異的“和”諧。用現(xiàn)代術(shù)語就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中的民主、平等理念。幾年前,習近平總書記去曲阜,高度評價孔子和儒家學說??鬃诱f得好,“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社會和文化,追求的是個性、想法熙熙攘攘的“不同”而形成的生動活潑“和”諧相處的大的文化生態(tài)。相反,“小人”文化,“小人”社會表面和細枝末節(jié)上完全相“同”,背后卻各懷鬼胎,蠅營狗茍,相互傾軋,并不“和”睦和“諧”。也就是君子大和而小不同,小人小同而大不和。包容性,就是建設君子文化,杜絕小人文化。文化的不同,有內(nèi)部的異質(zhì),也有外來的異己。內(nèi)部的異質(zhì),如戲劇中劇種,繪畫中各門類,還有對同一藝術(shù)作品的不同看法,不同評價。外來的文化不是本土生長的,大都是他者的、異己的。包容性,就是不簡單粗暴的排他,而是寬容的接納,理性的分析,再做取舍。
包容性是建立在真正文化自信基座上的文化氣度和胸懷。說到中國歷史,我們引以為豪的文景之治、貞觀之治的盛世氣象,就來自文化的包容性。特別是從長安出發(fā)的古絲綢之路,孤獨的駝隊,漫漫的長路,送給西方多少中國文化,又帶來多少西亞、歐洲的文化。今天中國的民族音樂,也稱國樂。但我們很難想象,民樂主奏的拉弦樂器二胡、彈撥樂器揚琴、月琴、柳琴、琵琶……絕大部分主奏樂器都是“外來戶”。而我們原有的“高山流水”的古琴、“濫竽充數(shù)”的竽和鐘磬,都漸漸變成了非主奏的色彩性樂器。我們的古體詩原來沒有嚴格的音韻格律,因為梵文音律的影響,最終完成了從古體詩向近體詩的轉(zhuǎn)折。東西方文化在大漢大唐長安的交匯,對于日后中國文化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不可估量的深遠影響。我們熟悉的不少詞牌,如《菩薩蠻》等,也帶著外來文化的印記。而敦煌石窟和新疆石窟,壁畫和經(jīng)卷,更是保留了大量外來文化以及中原文化和西域文化交融的痕跡,直到今天。可以說,沒有文化的包容性,就沒有我們今天引以為自豪的中華文化。而中華文化內(nèi)部,則有漢民族和各兄弟少數(shù)民族之間彼此的包容、交流而形成的多元一體文化共同體。
包容性,不是簡單的對異己的外來文化的生吞活剝,照單全收,更不是盲目崇拜,而是立足本我,吸收、消化,取其精華,去其糟粕,變他者的有一定異己成分的文化,成為自我文化有益的一部分。如佛教,從兩漢由古印度傳入中國,又有玄奘西天取經(jīng),最終內(nèi)化為中國佛教,內(nèi)化為有中國特色的禪宗,而且廣泛傳播到東瀛。同樣,西域傳入的是“曲項”琵琶,漢化后成了今天我們常見的直項琵琶。西方最古老的彈撥樂器,沒有“品”,但漢化后,琵琶借鑒箜篌設了“品”,音準就更平均(見黃翔鵬《中國古代音樂史》)?,F(xiàn)代漢語和古漢語的許多習以為常天天掛在嘴邊的常用詞匯都來自翻譯后的外來文化。如“覺悟”“干部”等,漸次融入我們的日常生活。
包容性是一個民族文化活力的來源。沒有青藏高原巴顏克拉山源源不斷融化的冰雪,哪有長江黃河洪流滾滾一路向東奔向大海的壯觀氣象?包容性,就是長江黃河源頭無數(shù)涓涓細流的星宿海,是包容細流賦予了長江黃河“不廢江河萬古流”的活力。有容乃大。現(xiàn)代系統(tǒng)論結(jié)構(gòu)主義認為,一個系統(tǒng)(結(jié)構(gòu))的活力來自它的開放,來自和外界的不斷交換。記得年輕時讀過一則克雷洛夫寓言《池塘和河流》。說的是,池塘安逸舒服地享受自己沒有外界干擾的小日子,嘲笑河流載著沉重的大小舟船,每天忙碌不停地流淌。若干年后,河流長流不息,池塘卻淤塞、湮滅了。中華民族的文化,就是一條生生不息川流在人類文化版圖上永載史冊的大河。誠如河流說的那樣,我光榮無比,我將永遠奔流不息。
包容性,是馬克思主義辯證唯物主義規(guī)律,事物矛盾的對立統(tǒng)一的體現(xiàn)。包容性的核心是如何對待不同的想法、見解、理念和理論。每一個人,出于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文化背景,甚至相關利益,對同一個對象有不同看法,發(fā)出相異的聲音是完全正常的。有包容,才有文化、思想的豐富、活躍、浩瀚。
習近平總書記談中華文化的連續(xù)性、創(chuàng)新性、統(tǒng)一性、包容性、和平性,在我看來,這“五性”不是機械、割裂的單體,而是一個相互影響、彼此關聯(lián)的有機整體。文化的包容,需要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并且創(chuàng)造新的文化形態(tài)、種類、樣式。包容需要創(chuàng)新。立足本土,和而不同的包容,特別是“書同文”的文字,確保了文化整體的統(tǒng)一性。也正因為包容性的強大文化活力,使中華文化擁有了幾千年未曾中斷的連續(xù)性。包容性不主張文化上唯我獨尊,非此即彼,非友即敵,你死我活的好戰(zhàn),動不動就窮兵黷武,而是共存、互補、雙贏。而且自信文化的力量足以感染感化他者,這就是和平性。我們今天仍然可以看到,盛唐來自日本的遣唐使和鑒真和尚對日本文化、宗教、建筑、園林的深刻影響。富于包容性的文化是最有生命力,滿懷和平性的文化是最有力的文化??傊?,連續(xù)性、統(tǒng)一性是中華文化的外在表現(xiàn),而創(chuàng)新性、包容性是中華文化的內(nèi)在動力,和平性既是外在表現(xiàn),又是內(nèi)在動力。
(作者為上海市人民政府原參事,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原副主席,研究員)
責任編輯:尚國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