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盅
時代是人性的總和,沒有人能憑一己之力自贖其罪。
任天來是個孤兒,還在襁褓里時就被人遺棄在寧波鄉(xiāng)下任長貴的家門口,把年逾半百無兒無女的任長貴樂得嗷嗷直叫,只道是天意。妻子任藍氏更縝密些,猜想棄嬰人家并不遠,對本村人知根知底,否則怎會偏巧丟在無后的任家門口?把孩子抱進門來里外仔細瞧,貌似剛滿月的娃,并無缺陷,雙目清澈,哭聲震天,料是誰家遇上天大的難處才邁出這決絕的一步。比丈夫慢一拍,任藍氏大喜過望,張羅酒席,再抱著孩子敲鑼打鼓過七橋,有意把風(fēng)聲傳遍十里八鄉(xiāng),過后見久久無人來認,才踏實地收下這份天賜,以羊奶和米粥養(yǎng)活?!皩硐氩m怕也瞞不住,就叫天來吧?!比嗡{氏說,剛才還糾結(jié)的眉宇徹底舒展開來。
也怪任家夫婦老來得子一味寵溺,天來自小不安分,整日與本村孩子扎堆玩鬧,時有劣跡。等任長貴意識到不管教不行時,孩子已忤逆得駭人,常不等私塾先生扒他的褲子,戒尺已被他奪去撅成兩段,餓狼撲食般目露兇光,讓先生不寒而栗,與長貴嘆:“孺子厲鬼投胎,教不了,領(lǐng)回吧?!遍L貴領(lǐng)他回家綁在樹上,卻對任藍氏不藏不掖的喂食裝聾作啞。他后來之所以能去省城讀書,全倚仗他的過房娘藍珊婷。藍珊婷是任藍氏的堂妹,其父藍光海是任藍氏的小叔,讀書人,早年離鄉(xiāng)赴杭求學(xué),后來走上仕途,先后出任上??h與杭縣的父母官,為官做人不夷不惠,成了族人的驕傲。藍珊婷生于上??h,比堂姐小很多,乳名桃子,母親早故,后隨父定居臨平,回鄉(xiāng)次數(shù)不多,卻與堂姐格外親近。
藍珊婷的少女時代是在杭州臨平度過。臨平有山名曰臨平山,名不虛得,那是個天公用刀斧削過的大平頂,讓她誤以為天下的山皆如此,總要將人們的世界屏障為山這邊與山那邊。山平,日子可不平,日間窗外時而傳來沉悶的轟鳴,猶如發(fā)自地獄的嗚咽,驚得門窗戰(zhàn)栗,地動山搖,然后才遠遠望見日本人的戰(zhàn)機如鴉群般從山后壓頂而來,轟鳴聲頓然大作。每到此時,藍光海總要跑過來捂住女兒的雙耳,攬她入懷,藏于袍褂之下,許久,直到手汗順著她的臉頰流下來才放手。一個放大的明亮世界在她耳際豁然乍現(xiàn),比轟炸前深刻百倍。這種頻繁的體驗讓她在日后每每思念父親時,總覺有一雙滾燙的汗手捂上臉來,伴著熟悉的聲音:“桃子啊,爸爸只有一雙手,好在只有你一個女兒,可也沒法幫你捂一輩子耳朵,讀詩吧,詩能讓你不害怕?!睆拇嗽娕c轟炸聲匯成交響樂,陪伴藍珊婷長大。
生靈涂炭的年月,詩能讓她不害怕,卻無法為蒼生止血。破瓜之年,她把詩集收起來,宛如熄滅一盞閨房的燈,邁出家門去追尋更真實的光明,渾然不知未來將撼動父親所依附的體制。藍光海沒有反對,甚至都沒提醒女兒要慎重考慮:“去吧,要回來!”她是那樣愛他,直到抗戰(zhàn)勝利,新一輪戰(zhàn)火再起,她也不認為即將推翻的是自己的生父。政府是政府,父親是父親。在天來還沒有姓任的前夕,她考入華東軍事政治大學(xué),畢業(yè)后又被送去東北空軍高級護校。父親病逝她不在身邊,告假返杭奔喪,后將父親悄然葬回寧波鄉(xiāng)下,得以與堂姐再次相見。當時任藍氏的手里正牽著天來。
雖知不是堂姐親生,藍珊婷卻喜歡這孩子,捏了把小臉蛋兒,欠下身讓他喊小姨。堂姐卻半真半假道:“不如認個過房親,快喊過房娘。”真是一物降一物,見著娟秀的小姨,天來忽而變得乖巧,腦袋耷拉在胸前,怯怯地盯著她腰間那條閃亮的武裝帶,真喊了。藍珊婷對鄉(xiāng)下的規(guī)矩不甚了了,只聽閑言碎語聊起過,過房親不是隨便認的,八字不合要替別家孩子擋煞氣,何況自己還是個黃花閨女??赊D(zhuǎn)念一想,如今自家出身不好,且辦著喪事,堂姐反倒不嫌棄,再看這小子虎頭虎腦著實招人愛,口頭上的親昵認便認了,不失為一份淺嘗輒止的甜蜜。后來任長貴死于痢疾,任藍氏給在京工作的藍珊婷寫了封歪歪扭扭的信,求堂妹幫忙。藍珊婷托了父親的老關(guān)系,把任天來轉(zhuǎn)去杭州讀書,還給堂姐在杭州找了份臨時工作。
任藍氏當初哀嘆小叔走得早,無以攀附,轉(zhuǎn)而惦記上堂妹。堂妹出身官宦之家自城里起步,讀過書見過世面,讓天來給她當過房兒,將來也好有個依靠。可任藍氏哪里曉得堂妹的不易,藍珊婷原本只能留東北去不成北京。藍光海過世不久,藍珊婷在東北畢業(yè),不甘就地轉(zhuǎn)業(yè),去求現(xiàn)任轉(zhuǎn)業(yè)大隊隊長的老團長趙宏波。她當著滿屋子人的面,淚人樣地杵在趙隊長邊上,雙手垂握,搓弄手指。趙隊長對她有印象,談不上有多樂意,把頭埋入一只大茶缸子,從缸沿瞥出來,落在她生滿凍瘡的手上,一個在東北無依無靠的江南小姑娘總歸惹人憐惜,說:“先去北京找工作吧,有了接收單位才有辦法跳出去?!毕氲奖斫阍谕赓Q(mào)部工作,她便提了檔案孤身赴京。表姐為她跑了趟央直屬機關(guān)衛(wèi)生處。人情只是敲門磚,衛(wèi)生處的人像個校對編輯,翻看材料特別仔細:“出身不好,嗯,檔案干凈,嗯,讀的可不是普通護校喲,難得,還有點手續(xù),嗯,秋末吧,讓她去天壇醫(yī)院報到?!?/p>
兩年后藍珊婷升任護士長,接手了表姐單位的一個特殊病號,英俊卻一臉侘傺的詩人史開明,因私開詩社被單位的積極分子打了,送來醫(yī)院時渾身烏青。經(jīng)藍珊婷一番檢查,那人所受皆為皮外傷,但右腿邁不開步子,以此為借口賴在檢查床上多坐一會兒,只好意思坐半邊屁股,嘴里嘟囔:“要是這么快走出去,證明打得不夠狠,沒準明天還得挨打?!彼麤]意識到這是句逗樂的話,依然滿臉悒怏?!拔疫@兒可不是避難所,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自討苦吃!”藍珊婷也沒意識到自己所言是句違心話。曾幾何時,詩歌步她青春的后塵戛然而止,不問緣由在心里道:“再也不需要借它捂耳朵了?!钡蛔x不寫不代表能忘記,多少個漫漫長夜,那是她所見唯一的光,所觸不多的熱。
“跟你講不清,”他不耐煩起來,擺擺手,“你記住我一句話:沒有詩,這就是個沒有靈魂的世界!”此話她懂,可她故作不懂,或身份只許她裝不懂:“同志,你覺悟不高,世界有靈魂,卻不該沉迷于風(fēng)花雪月,根子在這兒,你以為我跟詩歌有仇嗎?”他愣住了,呆望她似笑非笑的側(cè)臉,許久,直望到她垂下頭去下逐客令,才道:“詩歌必須有服務(wù)對象嗎?”這話問到了未知領(lǐng)域,她從未如此想過,但她不甘示弱,含混道:“這不以個人意志為轉(zhuǎn)移……”“行了行了……”他無理地打斷,二指用作肉筷,從內(nèi)兜里搛出一枚抈成小方塊的紙片遞給她說:“我剛寫成,你私下讀一讀,過幾天我來復(fù)查,想聽聽你的想法?!彼q疑間接過來,搡他出門。
這是首詠嘆生命的詩,激昂處極盡渲染自由之可貴。這倒并非傳言中的風(fēng)花雪月,但人性的光輝難道不該匯入人民的洪流嗎?過于張揚個性、強調(diào)自由,有問題。她這么想著,便在詩稿底部寫下一行蠅頭小字:“Daydream!卻閃耀著理想主義光輝,正如我們時代最崇高的理想,待到它實現(xiàn)那天,也許就不再有人嘲笑理想了吧?!睅滋旌笏謥?,她面無表情照例為他檢查,完了他兀自不肯走。她知道他在等什么,從白大褂兜里取出那頁揣了數(shù)日的詩稿說:“寫上面了,自己看?!彼麤]展開道:“我都猜到你寫了什么,說我理想主義,我向往的人生在現(xiàn)實中不存在,但詩歌的魅力就在這,假如你也懂詩。”他的嘴角有笑意,裹著狡黠,即便如此那仍是慘淡的笑。似曾相識的陌生人,并不屬于這個年代,攜某種使命自域外而來,非得完成某種教化?!澳憧烧嫦駛€傳教士!”她隨口戲謔,“但自作聰明,只猜對一半?!?/p>
兩周過去了,他沒再來。多有趣的人,即使不用聽診器也能感受到他胸膛里強而有力的心跳,相比自己與周邊同事,以及滿大街準點上下班的人流,他才更像個活人??伤衷跄芘嗡俅喂忸櫮兀績H此一念便令她心生羞恥。此后幾天,他病態(tài)的形象變本加厲,在她腦中繾綣不去。她開始自疑,這算不算動心?否則緣何會與一個不相干的病患談?wù)摬∏橐酝獾娜魏卧掝}?不!她轉(zhuǎn)瞬自我否定,臉臊得滾燙,那是個思想有問題的人。一個月后,她在宿舍樓下的石凳上見到個眼熟的身影,心頭一悸,那是史開明正在埋頭抽煙。她不敢招呼,卻又怕錯過,下意識地放慢腳步。是她的“慢動作”讓他猛抬頭,眸子一亮,道:“護士長,您好!”旋即起身,局促地搓著雙手。她轉(zhuǎn)過臉來故作訝異:“這不是史開明同志嗎?”他初冬暖陽驅(qū)散了陰霾,道:“謝謝您,還記得我名字。”可此話令她尷尬,超乎尋常地記住了一個陌生男人的名字,算得上破綻嗎?幸好那雙手還在交互摩挲,向她證明更緊張的那人該是他。
這回他送來一篇關(guān)于愛情的新詩,抽象、朦朧、縹緲,似在與誰探討那玩意兒存在與否及其價值。愛情?他竟敢與一個未嫁女子談?wù)摯说刃哂趩X的事?不要臉!可轉(zhuǎn)念想起他是詩人,便為“不要臉”找到充分的合理性。也許即使他不是詩人,她也能找到其他理由為他開脫。她照舊在詩稿底部寫:“不懂愛情,對牛彈琴!”書完擱筆,卻發(fā)現(xiàn)無從投遞,難道又要盼下次相見?即便她對愛情真無經(jīng)驗,此時也隱隱品出了古怪的滋味。那是一樽格外濃烈,伴有恐懼與不安的甜酒。下次相見并不遠,仍在宿舍樓下。他仍攜詩而來,帶回她的芳墨,且得寸進尺,縱身一躍站上石凳,朗誦起來。沉浸在詩作中,他變成另一個人,點點滴滴的情緒化為字正腔圓的詩句,豐富的表情與手勢逐漸放大,再放大,渾厚的男低音在她的心弦上震顫,使她洞見一股熱血正在他的血管里奔騰,攜著豐盈的音符,一朵朵美而歡脫的浪花,浩若江海滾滾而來,讓她領(lǐng)受了人世間最古老的啟示,突兀卻異常堅定。她想了解他的一切。
寫詩僅是愛好,他也是外貿(mào)部的人。提起表姐,他“噢”了一聲,聽過名字。這便促她留下心眼,改日從表姐這面了解其人。表姐對他也只聞其名,單位上下都知道他,曾聽熟悉他的同事議論,此人本質(zhì)不壞,在家是個大孝子,人前也和善,長得又俊,可惜不務(wù)正業(yè),愛寫些莫名其妙的酸詩?!澳悄墚旓埑詥??能討回家當老婆嗎?八成腦子中了邪,跟這種人可不能走得太近?!北斫愕难凵裰胁赜屑议L獨有的警惕,卻為她勾勒出一個識得人間煙火的史開明。那終究是個正常人,所謂不正常的一面皆出自常人的不解,卻堪堪是她能理解甚而欣賞的。印象經(jīng)此補缺,一個立體的形象浮現(xiàn)眼前。她從未像今天這般矜持,渴望被某人親近,卻強令自己處于被動。所幸他夠主動,常來找她,輕易還攆不走。
她當面夸他是孝子,他覺得全是本分。她笑說:“去車站扛大包,換大米,給老娘補身子,還背著老娘爬黃山,這些不全是本分吧?”他說:“我是長子,可不指望弟妹們做這些?!彼圆粣傉?,總善于輕描淡寫地卸下他人的抬舉,仿佛抬舉與詆毀一樣于他全無意義。他長她幾歲,北京人,前些年從華北干校轉(zhuǎn)到石家莊學(xué)習(xí),因英語拔尖,調(diào)來外貿(mào)部前曾奉命在國外工作三年,去過東西歐十多個國家,回國后無心仕途,一來不屑哫訾栗斯,二來篤信太璞不完??闪钏醺沟氖?,他自認那三年最大的收獲是西方文學(xué),受詩歌濡染尤甚?!肮磥砟悴粍?wù)正業(yè)歷史很悠久啊?!?/p>
元旦,他帶她回家見病中的老母。她隨身帶了些糖果花生,殷勤地分發(fā)給他的弟妹們。新年,家人團聚本就熱鬧,加上四合院左鄰右舍開門相處,樂于走動,史家來了未過門的媳婦兒,一時成了院子里頭等新鮮事,都來家瞧瞧,門里門外還議論著:“瞧閨女可人疼的小模樣,大明真有福?!崩夏赣H今天精神煥發(fā),撇下一屋子人,蹣跚走到院子當中,伸伸胳膊活活腿,也讓過于蒼白的臉照照太陽,兒孫的福很容易轉(zhuǎn)化為老母親的。藍珊婷生母早逝,自小在臨平家中就沒這么熱鬧過,大家庭氛圍令她新鮮,幸福猶如舌尖的糖果,一絲一縷甜入心坎。待看熱鬧的人散去,她羞澀地問:“講真話,你看上我哪點了?”這幾乎不用思考,初次見面后他失魂落魄,滿腦子是她那件潔白無瑕的白大褂,聲聲冷笑落地,足下不染塵泥,凌于凡人之上……他喉結(jié)翻滾,直起腰,沒過腦:“你長得好看,玲瓏剔透?!彼郎喩硪粍C,羞紅了臉,一拳捅向他的腰間,嗔道:“不要臉,你是個只重外表的人呀?”
當然不能這么表達,他凌空抓來一把空氣,作勢往嘴里一塞,似收回剛才的話?!安皇遣皇?,”既而指著墻上年畫中的大壽桃說,“你看,桃子又鮮又嫩渾身是寶,一抓一手毛刺,剝了皮吃又香又甜,靠近桃核又酸又澀,別看桃核又硬又皺不起眼,里面有仁呢,仁有種皮,種皮下面還有子葉和芽胚……”他頓住,目光鎖住她鮮亮的面孔,“聽懂了嗎?就是說你人好看,品性好,心也善,從里到外都讓我喜歡,加上你我趣味相投,眼下我的詩大概只有你這一個讀者了吧……”得到滿意的答案,她春風(fēng)駘蕩,輕快地飛出門去,與他的兩個妹妹玩起丟沙包。
上回挨揍只是小教訓(xùn),史開明很快忘了疼。幾年后他迎來人生大挫折,也緣于他那些信馬由韁的詩句,這回?zé)o人拳腳相加反令他惶惶不可終日,從此徹底收斂起狂放的性情。這年本該是大喜之年,婚期定于歲尾。有天她抬了三次頭,又耷拉下三次,咬了咬嘴唇才提醒他:“別寫詩了,還有,存稿留著也麻煩?!彼慌哪X袋,冷汗淋漓,一根火柴把多年心血付之一炬。畢竟是小人物,未犯大事,不久他被轉(zhuǎn)為“察看”,步入暴風(fēng)雨后的淅淅瀝瀝??赡昃萌丈睿瑹o論他如何表現(xiàn)也難以撼動什么,不安,為現(xiàn)實勾勒出清晰的輪廓,婚事就此無限延期。他說:“等等看,風(fēng)頭總會過去吧?”她沒有表情。
來年風(fēng)頭未過,單位動員史開明支邊青海。他自是不情愿,但領(lǐng)導(dǎo)轉(zhuǎn)了轉(zhuǎn)拇指上的匙環(huán),不經(jīng)意地敲打桌面,每一聲都敲在他的心頭:“響應(yīng)號召自覺自愿,想表現(xiàn)就趁熱打鐵,相信你能做出正確選擇!”領(lǐng)導(dǎo)坐著他站著,就站在辦公桌的側(cè)旁,而領(lǐng)導(dǎo)則睨向另一側(cè)窗外的遠處。含而不露的敲打,意味蘊藉,與那雙陌生眼眶內(nèi)部的大面積留白一呼一應(yīng),使他無法明確說不,只敢用恭敬而沉默的站立與權(quán)威干耗,耗到領(lǐng)導(dǎo)站起來說:“先回吧,再想想。”
回頭來與藍珊婷商議,她一聽,眉毛牽著腳,跳起來:“那我呢?你讓我一個老姑娘沒完沒了等下去?”他扶額嘆息:“不去怕不行,要不干脆不等了,結(jié)完婚我再走,有了名分,要你等我兩三年,心里也踏實些?!敝钡竭@時他還篤信支邊不過兩三年,咬牙熬過去,然后風(fēng)塵仆仆,滄桑地歸來。但沒想到她說:“婚要結(jié),結(jié)完我也去!吃苦受累我認了!”一日后,他下了決心:“好吧,有我在,到那頭我舍了命也要護你周全。”如此,兩個無法忍受分離之苦的人索性將命運擰成一股繩?;槭罗k得倉促簡陋,北京不必置辦家當,只在他母親家吃了頓酒,便各回住所整備行裝。
她隨支邊大軍坐火車,眼數(shù)心記,穿越一百多個隧道、幾十個山洞,一路喧嚷來到西寧,這才發(fā)現(xiàn)找不著地方報到。稀里糊涂就來了,這雙新人想當然以為來了就算支邊。史開明新單位的人并不感到抱歉,拍著支邊花名冊嚷:“我們是看名冊的,上邊沒有,只能算隨遷家屬。”這年月大家都是單位人,單位就是天,頭頂沒了天,活不下去。不過既來之則安之,他住集體宿舍,她就近安頓在招待所,一個床位便解決了。他的新單位是青海省農(nóng)牧基建廠,幸得新領(lǐng)導(dǎo)樂意牽線,兩周后幫她找到接收單位,省衛(wèi)生廳托兒所,做保潔護士,能定職為干部。他委屈得連聲嘆氣,她卻爽快:“要立足,要安身,好賴就這兒了?!?/p>
但北京那頭醫(yī)務(wù)干部人事全凍結(jié),原單位不放人,她只能回京再找表姐。表姐聽聞她已和史開明完婚,大驚:“你是藍家獨苗,上頭已沒人,轉(zhuǎn)業(yè)來京按說表姐算半個家長,有資格管你,婚姻大事為啥不告我一聲?為啥偏要嫁給那個瘋子?還要跟他去那種地方?”她理虧,倚小賣小撒起嬌來。表姐終還是幫了大忙。因藍珊婷的原單位是央直屬機關(guān)下屬單位,表姐先設(shè)法把她調(diào)到外貿(mào)部,再調(diào)出。如此,她只在外貿(mào)部的衙門口逛了一圈,便被調(diào)去青海,與丈夫算同一個口子出去的,卻仍不算支邊。表姐用兩根手指把她的一綹鬢發(fā)捋到耳后說:“你說你圖個啥?”表姐的眉眼從未這么慈祥過,讓她想起早逝的母親。
有了身份便做回了人。當然,即使調(diào)不成她也是人,只是無人知曉該如何定位這個人。盲流?非但不是,她還是正兒八經(jīng)的國家干部??梢f她是國家干部,卻連檔案都沒地兒落,這境況就像被卡在了跨越陰陽兩界的奈何橋上,兩頭下不來。直到她坐上返回西寧的火車,才想起一件比卡在奈何橋上更不是滋味的事,與他結(jié)婚已月余,卻還沒顧上洞房,也根本沒有同房的條件。回想邇年戀愛時光,最親密不過怯怯牽手。但這種事非女人可以謀劃,即使已有夫妻之名。
到了西寧,他來接站,帶她下館子吃面,故意去了很遠的地方。吃完照舊送她回招待所,慢吞吞地走,可還是很快就看見了招待所。前所未見的纖細月牙宛如她的腰身,冷艷地高懸在這座塞外孤城的頭頂,不甚慷慨地灑下點賞賜,勾出少許明亮而精妙的弧度,比如她前額那幾絲通亮的劉海兒,以及鼻翼與翹唇合璧的側(cè)影。他似乎是突然意識到的,身邊這人是他的妻子,可以關(guān)起門來與他做任何事的人。但風(fēng)很大,云詭莫測,小蠻腰只在他眼前妖嬈一閃便被烏云生吞了。臨別他冷不丁道:“沒進屋瞧過,里邊幾個床位?”她說:“四個?!彼謫枺骸岸加腥怂??”她咬咬唇,點頭,頓了一下,弱聲道:“要不跟領(lǐng)導(dǎo)說說,你是正式支邊,隨遷家屬怎么安頓?招待所也住不長久。”這番話她只敢把臉埋在夜幕中說。
他咂摸出話外有音,脖子僵硬,情緒陡轉(zhuǎn)直上,渾身發(fā)抖不能自已,一把將她拉入路燈照不見的墻角,抱緊她,身體卻左搖右晃站立不定,她也跟著腳下不穩(wěn)。他索性把她摁在墻上。她沒有反抗,被自己丈夫抱,天經(jīng)地義,沒有反抗的理由,卻也毫無迎合的意識,木然地任由他抱,越來越緊幾近窒息,最后只剩下急促的喘息聲,辨不出是誰的,在空巷中回蕩,整條巷子連同身后的招待所變成了一只巨大的風(fēng)箱。然而在這毫無美感的暗夜中,風(fēng)箱畢竟不能當洞房。他在嘆息聲中緩緩松開她,理了理凌亂的頭發(fā),借此平復(fù)情緒,而后扭轉(zhuǎn)身去道:“怪我沒用,連個像樣的家都給不了你?!甭窡粲成纤膫?cè)臉,每一處棱角都被哀傷占領(lǐng),輪廓卻依然俊美。只覺體內(nèi)的詩情與愛意恰在此時完美交合,她說:“你已經(jīng)給我了,你就是家,我的房子,頭頂?shù)耐?,你的身子就是我的床褥和被子?!彼俅螖埰鹚难瑲庀⒓踩缈耧L(fēng),驟雨般的吻落在她的臉頰上、唇齒間。
半月后,小兩口如愿得到個臨時的窩,在緊挨招待所的一幢機關(guān)大樓的一側(cè),倚著樓體外墻斜搭出來的十尺葺屋。屋外有大片空地荒曬著,堆放著少許木料。他自己動手擴建屋子,在周邊圍起稀松的柵欄。小日子就在這小天地里熱騰騰地翻滾起來。可究竟是苦中作樂,他們不敢生孩子。他說:“眼下日子緊,再看看,你杭州總算還有個干兒子。”她苦笑道:“你要是當了真,過房兒也是兒,你要不當真,興許這輩子你都見不著。”說笑間渾不知,這年的過房兒是她自毀雙目也不愿多看一眼的,半大不小的人,渾不懔,成天跟著結(jié)拜義兄王小安混日子,王小安又是跟著祁云山的,那么順理成章,他就跟杭城好幾所中學(xué)的學(xué)生蛋子混在一起,三天兩頭上街與人群毆滋事。
任天來有兩道劍眉打前鋒,生來讓人膽寒。王小安則是個胖墩,甩起膀子跑,卷起的風(fēng)能把自家小妹刮倒,更可怖的是他手上掂著的那枚鐵球,乒乓大小,拴著鐵鏈,掄起來虎虎生風(fēng),使人望風(fēng)而靡。人家只求見血,他卻要索命碎骨。祁云山卻迥然不同,比他倆高半頭,乍看純樸,滿手繭子且力大,出手虓險從不虛張聲勢,常于靜默中爆發(fā),快狠準,遠遠望去明明正與人勾肩搭背扯著閑話,只消眼一眨,那人便倒地了。
那夜校園在明,對方的人全躲在之江中學(xué)院墻外路燈照不見的林蔭道兩側(cè),煙火星連成串,猶如兩條火蛇在移動,迅速朝校門壓境。祁云山漲紅的臉上青筋亂舞:“跟我沖!”王小安把鏈球掄成了電風(fēng)扇,任天來也攘袂提起短棍,高喊:“沖??!”陣馬風(fēng)檣刺向火蛇。身陷絕境,虛張聲勢抵得上半數(shù)人馬。借往來車輛,他們趁對方背身躲閃之機,堅定朝一個方向沖殺挺進數(shù)百米。他們的集團方陣如同一臺沿途撒種的播種機,每秒每步都有人倒下,刀棍過處萬物凋零。腎上腺素決定著一切,他們被獸性死死鉗住,在遠離文明的荒野上沒命狂奔,奔入靈魂孤絕處,卻無一絲悔意??梢槐娛窒聸]分寸的匪人匪幫不過都是些在校學(xué)生。他們最終沖逃出來,在路的盡頭,路燈的慘光把人臉照得像死人。祁云山滿臉掛血清點人數(shù),七十多人逃之十五。無論剛才握著什么,每只手都在劇顫。
王小安眼尖,遠遠瞥見一簇倉皇的人影遁入一條巷子,拉起任天來便追,任天來想說窮寇莫追,人卻已被小安卷入了巷子。祁云山對這一帶很熟,鬼影般竄入隔壁平行的巷子,繞道包抄。如此,兩個巷頭一個巷尾,把那頭“牛犢”夾成一張牛剪紙。祁云山拍磚,王小安掄球,打到那人無聲跪地,一絲求饒的氣息都不給。血霧在巷燈下彌散開去,忽又化作一股腥風(fēng)蒙上臉來,一具彪碩的身軀轟然倒塌。跑出百米有余,任天來站定,借巷燈看到小安的鐵球上沾著一塊帶毛發(fā)的頭皮。
兩個影子再次被夜色沒收,方才那一幕在任天來的腦子里變了形,總感覺小安手里提的是一顆血淋淋的頭顱?!跋率帜軇e那么狠嗎?你他媽是閻王生的?。拷o人留條命會挨你爹罵?”“嗤,認清形勢吧,你死我活啊,要是落在他們手上,還指望人家給你捶肩松骨呢?”彼此看不清臉,卻讓任天來想起養(yǎng)母的話:“我求你過房娘幫忙,是指望你來省城念書學(xué)好的,她要知道你現(xiàn)在……”養(yǎng)母是孱弱卻很耐苦的女人,雙眼很容易哭紅哭腫。如今他根本不敢想過房娘,那仿佛是一尊遠在天邊法力無邊的菩薩。來年春,遠在天邊的過房娘有了自己的兒子,起名史東強。
兌現(xiàn)了作為女人的獨有價值,藍珊婷變得十分干癟,眼窩塌陷得厲害,破棉被里只露出一張蒼白的臉,就像雞窩里躺著一只剝了殼的白煮蛋。他可真想讓她吃一只白煮蛋啊,無論是在北京還是杭州,這是產(chǎn)婦娘應(yīng)有的待遇。可她卻在笑,埋怨道:“還詩人呢,就給兒子起了這么個大俗的名字?”史開明笑道:“你仔細尋摸,‘強’字取了諧音,是指我們背靠的這堵樓墻,屋子在大樓東墻,所以叫東強?!钡啦怀鏊匀粊砬伊T,可經(jīng)他一說解,她反被氣笑了說:“呸!要再生一個,難不成叫西墻?”“那敢情好,拆東墻補西墻,咱家的墻永不倒,東強,東強,咚咚隆咚鏘?!彼灿杏颓换{(diào)的一面,只在屋里袒露。她只顧笑,沒細品話中吉兇,夫君今朝此言,竟在多年后一語成讖。
三口之家恩愛有加,窩棚照樣渡春風(fēng),可也扛不住連年困饑饉,大家都吃不飽。史開明的臉一天比一天陰,像是病了,又像是西北的日頭太毒,挫了他的銳氣,讓他從大城市帶來的熱情一敗涂地。兒子太小,吃不了青稞面,藍珊婷撿回三塊紅磚壘成灶,上面坐一只小鍋,每日抓一把米給兒子熬稀飯。木料全搭房子了,無柴起火,就燒丈夫的書,《東周列國志》《紅樓夢》《西廂記》……都是豎版古籍。直到被撕得不剩幾頁他才發(fā)現(xiàn),捶胸頓足,呼天搶地??伤齼墒忠粩傉f:“沒法子,不能餓著孩子。”他怒指她的書:“怎么不燒自己的?”她也光火,罕有地吼出聲:“你砸我飯碗?。恐荒軣愕拈e書!留著也是麻煩!當初是誰要舍命護我周全的?現(xiàn)在不過燒你幾本書,就要你命了?跟你來這破地方,享了多大福似的,別不知輕重好歹!”
“當初我可沒拿刀逼你來?。 ?/p>
“好!你現(xiàn)在觍著臉說這話,狼心狗肺……不過了!我這就回北京!”
她認為直到此時才終于看透了愛情是個什么玩意兒,絕不是他詩里寫的那樣,那是人自身彈性最大的東西,是個能把自私與奉獻向兩端無限延伸的怪物。她放下東強沖出家門,一口氣跑到鐵道上,又一口氣順著鐵軌往東跑出一里路。肩上沒有軍用藥箱的奔跑讓她感覺陌生,哪怕趕火車似的拎幾件行李呢,也至少能給她一些安全感。她就這樣不管不顧沒命地跑,枕木的間距像是為她定制的,正合她的步幅。布鞋底拍打著枕木,有節(jié)奏地發(fā)出耳光的脆響??赡锹曧懯翘摽盏模暱涕g被鐵軌兩旁雜亂的植被吞噬了。她看似解放的身體實則被一只大手緊攥著朝前移動,腳下無論怎么賣力,也還是騰空的。那耳光聲不過是一種伴奏,讓她只能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腳下,以使她滑稽的步點更為精確,不被絆倒。
怒氣一點點融入汗液,從皮膚下面恣意地滲出,凝為汗珠,再被拉長為一條條虬徑,順著她的下顎、頭頸、起伏的胸脯流進內(nèi)衫。這是回京的唯一路徑,她跟自己強調(diào)。直到汗水即將流干,她開始動搖,靠這樣跑回北京是毫無指望的。她慢下來,意念仍被步點牽著,身子慣性地又走出半里地。夜幕仿佛從她身后猛砸下來,截斷了她的后路?;颐C5那胺娇諢o一物,屬于她的一切都在身后,越來越小,東強的哭聲卻越來越大。她的雙腳先于腦袋瞬即折返,像一根彈力達到極限的橡皮筋,容不得片刻相持,猛然朝反方向彈回去,比來時更迫更疾。
在夜幕上撕開一條口子,她重返那片必然令自己沮喪與屈辱的光明。史開明沒問她去了哪兒,甚至都沒脧她一眼,兀自倚著床沿坐在矮凳上,一只手正別扭地搭在東強的前胸,作勢輕拍,很不熟練地將兒子送往夢境。她能想見,這個過程對他而言有多困難,若非熬得彼此筋疲力盡,父子倆換不來這和平的一幕。東強的倔是從娘胎里帶出來的,即使在她的懷里,哭上個把鐘頭也是常事,常惹得她也想找個更硬朗的人來哭。在今天以前,在那句昧良心的話浮現(xiàn)以前,史開明無疑是最合適的對象,可現(xiàn)在不了。
他的影子不再挺拔堅毅,映在坑坑洼洼的土墻上變了形,呈現(xiàn)惡形惡狀的屈服姿態(tài),連同他一起浸淫在滿屋子煙味中而不自知,東強沒準就是被這煙味熏倒的。屈服的人是沒救的,不僅自己屈服了,還把別人想得比他更賤。她頭頂?shù)耐?、她的床褥和被子,還有她的骨肉,都在眼前了,她的房子危如累卵,要不是那影子丑得如此逼真,她不敢相信這就是她所擁有的一切。突如其來,她被具體的困苦深深地刺痛,腳下一個趔趄,不得不死死抓住還算結(jié)實的門框,呆立在門口。“唉,先熬著吧?!陛p柔的、低落的,他是在跟東強說話嗎?當然不是,他頭一回向妻子低頭,難得,也是在向現(xiàn)實低頭。
不是這一句!她在心里吼。她清晰記得他的話:“詩與愛情是靈魂的面包,人們低頭撿起6便士,不耽誤抬頭賞一眼皎月?!彼€教過她一個英文單詞“Primates”——靈長,說只有動物才需要屈服于現(xiàn)實,而作為靈長類的人是有創(chuàng)造力與想象力的,最需要供養(yǎng)的是精神……回想起來,那時的他是何等輕浮,那時的自己又是多么天真。而表姐的形象突然洗去了世俗的塵灰,變得清亮、睿智而親切。
丈夫和兒子睡下了,外面起風(fēng)了,屋內(nèi)黯黮,床邊煤油燈的火苗在躥動,把所見一切都搖晃起來,薄如風(fēng)箏紙的棚頂每鼓掀一下都似在揭她的頭皮??謶峙c依賴,正躲在她的心里暗楚楚地做著交易,并借由表姐的視角,讓她想明白了一些道理:到這份兒上,誰要把氣頭上的話當真,那日子可要比困苦更加刻薄百倍。家不是一個定義,也不該是一首詩,它很具體。風(fēng)越來越大,大門是由幾塊朽木拼成的,從里面釘了幾塊破布,勉強遮風(fēng)擋光。門外藩籬近乎擺設(shè),小豬都能拱倒。風(fēng)吹樹葉的聲響令她生出各種幻想,那是從招待所院墻內(nèi)探出頭來的兩棵白楊樹。
耳邊的一切都在放大,今夜的聲響不同往常,夾雜著漸近的腳步聲,自南向北,似乎不止一人。她家被夾在機關(guān)大樓和招待所西院墻之間,平日僻靜,若非自家來客,沒人往這個角落里來。她屏息凝神,用力濾除白楊樹的干擾,終于確信,在門外暗絕的深淵里,有人正朝這間窩棚逼近,窸窸窣窣腳步凌亂,像一群夜行的小矮人。她寒毛卓豎,正要伸手搖醒開明,忽覺一群小矮人漎萃合體為巨人,一邁十步跨至門前,砸起門來。史開明驚醒,大吼:“誰?”東強也乍醒,哭鬧聲起。門外無應(yīng)聲,砸門聲漸弱。他赤腳下床,去開大燈,順手從門后抄起一把鐵锨,再度吼道:“誰在外面?”
“快開門,救我妹。”門外傳來男孩的聲音。他緊握鐵锨,手抖傳導(dǎo)為聲顫:“誰家的孩子?你妹怎么了?”“我妹不行了?!币魂嚻鄳K的哭腔。他手握鐵锨去開門。門拉開的瞬間,兩片枯葉飄了進來。男孩啃了一嘴泥,在地上蠶扭掙扎,再無氣力爬起,妹妹趴在哥哥背上奄奄一息。這是附近人家的孩子,藍珊婷見過,哥哥劉耿,妹妹劉燕,親爹卒于舊年,娘親獨自拉扯兄妹,家中斷糧月余,娘親無力下床,妹妹皮包骨頭,眼看就沒氣了。劉耿馱不動娘親,便背起妹妹出門,見著誰家后院有屎就上門乞食,人說沒有,他當街就喊:“你家都屙屎了,還說沒吃的?”可接連三天一粒米也討不來。今夜劉耿也支撐不住,離家百米硬是走不回去,連背帶爬來到此地。
史開明把兩個孩子抱上床,藍珊婷支起鍋,從見了底的米缸里抓了一把米,猶豫了一下,又抓了一把……如此,兩把米救下兩條小命。這一夜,妹妹劉燕毫無聲息,哥哥劉耿卻睡不安穩(wěn),夢中兩度呼喊“媽媽”,把藍珊婷驚醒。是啊,他們還有媽媽,也不知這會兒怎么樣了,她不敢深想,起身為兄妹倆掖了掖被角,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朝漆黑一片的門口瞥了一眼,又轉(zhuǎn)臉望了望微鼾的史開明。此時她最不愿麻煩的,恐怕就是這個已經(jīng)吃不準能不能繼續(xù)依靠的男人了。黑暗中,她終于長嘆一口氣,躺了下來。
次日清早藍珊婷拿小布袋又塞進一把米,遞給劉耿:“拿回去給你娘熬粥?!蹦茉诓幻拇笪鞅苯Y(jié)下這等善緣,令她滿心欣慰,目送兩個孩子走遠,轉(zhuǎn)身回屋的一瞬,就讓此事翻了篇。可幾天后她卻聽鄰人說,兄妹倆回家當天就死了母親,現(xiàn)已成了孤兒,被人送回湟中縣老家去了。與善緣相伴而生,惡因也在這晚扎根入土,再難逆轉(zhuǎn)。而在她的故鄉(xiāng),過房兒也種下了他的善緣與惡因。
杭城又有新動向,祁云山找了個姓王的靠山,一手摟一個,把王小安和任天來也帶了過去,從此不再是無頭蒼蠅,坐在一個大院里聽候差遣。有天他們闖入李家,祁云山和王小安都在屋里,任天來手握鐵鍬站在庭院里開小差,這兒鏟鏟,那兒戳戳,皆是無心。他血氣方剛,生性悍勇好斗卻從不對老弱婦孺下手,更是以雞鳴狗盜為不齒,讓他當街打打殺殺絕無二話,每逢入戶就顢顢頇頇磨洋工。可這回偏被他無心鏟到硬物,那是一幅唐伯虎真跡。李家老爺子自以為藏得嚴實,用毯子包了好幾層,密封在一只狹長的鋪滿生石灰的木盒中,埋于庭院中央的樟樹下,日子久了,新土變?yōu)榕f壤,絲毫不惹疑心,可萬萬沒想到有個神經(jīng)病會去鏟那兒。這一鏟,把祁云山和王小安招來了,把李家最后一點家業(yè)給鏟沒了。
正當任天來無以自處,迎面骨冷不丁被人踢了一腳,哇的一聲,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李家的小女兒已近在眼前,補賞了他一個“呸”,旋即怒轉(zhuǎn)而去,甩給他一個清麗高貴的背影。那背影像極了他的過房娘。他四下望了望,低下頭不敢聲張。這一腳不重,卻踢進他靈魂深處,頭破血流疼了整整一生。他震驚于自己竟如此孱弱,如此卑賤鄙陋。
任藍氏的臨時工干到了今天,拉扯天來全靠這份工,眼見兒子時常掛彩而歸,做母親的心焦如焚寢食難安,即便眼下天來有了新去處,她也實在不信跟著祁云山那種人能學(xué)什么好。可兒大不由娘,每回也只能在長貴的遺像前燃香一炷訴苦衷。一日任藍氏與兒子商議,想給他謀個長久出路。天來倒也想過要出去見見世面,可一提出路他又兩眼一抹黑。任藍氏提醒道:“別忘了你北京還有個過房娘,這回你自己寫信,問問參軍的路走不走得通?!碑斈觊W亮在過房娘腰間的那條武裝帶浮現(xiàn)眼前,讓他心動不已,當下修書一封寄往北京。這封信被藍珊婷的原單位交到她表姐那兒,表姐又套了個信封,轉(zhuǎn)寄去了青海。時隔一個半月,任天來詫異地收到一封青海寄來的回信。
藍珊婷在回信中提到那個曾經(jīng)幫過她的轉(zhuǎn)業(yè)大隊隊長,趙宏波現(xiàn)已調(diào)至濟南軍區(qū),與她還有聯(lián)系。她信中說:“我馬上想辦法!請過房兒莫急?!鞭D(zhuǎn)而給趙隊長也去了封信,比當年求自己的事更懇切些。趙隊長沒有回信,但一個月后任天來應(yīng)征入伍去了青島,成為坦克部隊的一名坦克兵。他回信過房娘,通篇感激。藍珊婷愿往好處想,但愿自己又一次幫上了忙,卻不知此番參軍等于把過房兒拖出了火坑。更讓她難以想象的是,半真半假認下的過房兒,未來介入她的命途竟異常幽深。其實濟南軍區(qū)來杭招兵與過房娘不可能有半點關(guān)系,他是貧農(nóng)出身,體格好,意愿又強,求人幫忙的必要性不大。除了養(yǎng)母,他沒跟誰道別,料定祁云山和王小安會花好幾天尋他的下落,倘若碰巧能打聽到他家,得知他已參軍,會在心里罵上十天半月,肝膽相照的句號無非就長這模樣,而彼時他已在青島另起段落。
他比大部隊晚到一天,跑步去報到,一陣亂風(fēng)般地穿越規(guī)整如棋盤的軍營,肩上手上,慌亂間大包和小布袋打著架,與軍營格格不入。他把眼睛努力睜大,四下張望,不是在找報到點,而是對新環(huán)境倍感新鮮。當他看見真坦克的一刻,心要從嗓子眼兒蹦出來。沒想到越跑越精彩,一路上坦克、火炮、裝甲運兵車,目不暇接,兩只眼彼此都快打起來。
新兵連訓(xùn)練三個月,是在“齊步走,立正,稍息”的口令中度過的。然后是專供檢閱用的正步走。接著是內(nèi)部訓(xùn)練、緊急集合、實彈射擊。這年趕上濟南軍區(qū)全軍軍事大比武,濟南軍區(qū)司令員陪同領(lǐng)導(dǎo)來觀摩,那幾個月從上到下每個人的神經(jīng)都繃成了滿弓。大比武過后,任天來終于親手摸到了真坦克,蘇制T-34。有槍有炮,槍還分重機槍、輕機槍、高射機槍。像是在為坦克擦身,他的手指撫過它的每一寸“肌膚”,驚嘆于它的堅不可摧、固若金湯。它冰寒的體溫一下子將他帶入戰(zhàn)火硝煙,與過往的群毆現(xiàn)場很不同,那里除了你死我活,還有使命,還分得清正邪。
第一次進入T-34,任天來驚叫了一聲:“媽呀!”比想象中的空間小得多。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內(nèi)部緊湊無余,每一個部件都為戰(zhàn)斗而設(shè)計。坦克部隊與步兵班12人編制不同,一輛坦克就是一個班,5個人,車長即班長、指揮員、全車的靈魂,這在新兵連時就已明確。車長首先讓任天來進入前部駕駛艙。那里更矮,高個子就算坐得進,開動起來一路顛簸,也會變成磕頭蟲。這個位子除了身高限制,還要求臂力強勁,否則連操縱桿都拉不動。轉(zhuǎn)向操縱桿一桿就需要40公斤力,這是把車頭調(diào)轉(zhuǎn)過來的最低力道,且是一氣呵成、一步到位的爆發(fā)力。待任天來就位,又吃一驚,為了避免駕駛員中彈,坦克前視不是在艙蓋上直接開窗,而是透過潛望鏡的二次反射來觀察前方路面與目標。
車長說:“聽口令,離合踩到底,提拉變速桿?!碧靵韨€頭兒不高卻孔武有力,沒費勁就完成了。車長又說:“再換兩個轉(zhuǎn)向桿?!碧靵淼牟僮饕廊焕?、輕松。車長從身后瞄了瞄他面不改色的側(cè)臉,沒費思量:“任天來,駕駛員!”原來眼下是在分配崗位。其實車長早已有數(shù),余下的位子也沒費多大工夫。各就各位熟悉環(huán)境,模擬操作。人車緊密咬合,緊湊得仿佛五個人抱成了一個生命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艙室空間狹小,駕駛艙與戰(zhàn)斗艙緊密銜接,人員各司其位,安全帶從每個位子下面兜上來,再戴上頭盔,不許隨便移動。盡管這32噸的鐵疙瘩也有避震,可遇上坑洼地或時速達75到80公里區(qū)間時,顛簸會加倍。駕駛員在左,副駕駛在右,掌管輕機槍、重機槍,一旦駕駛員出狀況,副駕駛員必須頂上。炮長專司瞄準目標、射擊,兼管艙外打飛機的高射機槍。二炮手負責(zé)填彈,掌管艙底彈箱,就在二炮手腳下,60發(fā)彈隨取隨用,余彈數(shù)量要心中有數(shù)。炮塔里也能裝彈,可以打完后再從彈箱取。天線在車尾,車長坐鎮(zhèn)后部掌管電臺,接收上級命令,然后發(fā)號施令:目標經(jīng)緯,多少距離,炮長瞄準,二炮手填彈。車長喊“放”,炮長才能按下按鈕發(fā)彈。
當坦克被發(fā)動,五對大輪帶動兩條履帶終于跑起來的那一刻,任天來的臉上布滿了莊嚴與神圣,感覺有生第一次駕馭了自己的命運,正從人生的起點出發(fā)。環(huán)顧身邊戰(zhàn)友,他再次想起了并不遙遠的祁云山和王小安,使勁咬了咬嘴唇,加速前進。
盛夏季節(jié),他們最大的敵人不在坦克外部。發(fā)動機傳熱,開動起來更熱,熱氣不斷積聚,散不出去,密閉艙室的溫度始終保持在四五十攝氏度,如同一口燜燒鍋。要真是燜鍋倒還有肉香來補償,可他們只有汗餿味、鞋襪味、屁味、渾濁的口氣……合在一起讓人質(zhì)疑嗅覺的意義,緣何產(chǎn)自人類的一切復(fù)雜氣味都會被自身厭棄?直到連車長也受不了時才下令:“駕駛員注意,開艦窗。”言畢自己動手頂起艙蓋,皺起眉道:“全體都有,以后除了澡要每天洗,牙早晚都要刷,背心襪子也要每天換,鞋子三天一換。”
隨著對坦克內(nèi)外大小部件的深入了解,任天來的興奮感與日俱增。迎著一輪旭日,他坐在履帶上,雙腳垂蕩,軍魂繚繞,軍歌嘹亮,令他蕩氣回腸。在他的身后,T-34的內(nèi)部,斗室般的方寸之間正醞釀著脫胎換骨的巨變。在那里面,只有分工而不分階級,只有協(xié)作配合而不存在人斗人。
每月一兩油、一斤米,再配點青稞面,便是這年月大家的光景。好在藍珊婷手上握著些職務(wù)便利,能弄回點大米??赡屈c油也不夠。后來有位同事私下傳授史開明一個法子,青海盛產(chǎn)湟魚,渾身無鱗大且腥氣,當?shù)厝藚挆?,價格便宜。湟魚體內(nèi)多油,買回洗凈拿到戶外去曬。得天獨厚,與湟魚絕配的是青海的大太陽,毫無遮攔,灼皮三分,不多時湟魚就被曬出油來,用勺子挖進碗里存起來,吃面時淋半勺,菜里也澆一點。此法須背著人干,一旦傳出去,湟魚怕是要變緊俏。那位同事如此關(guān)照史開明,他也回頭關(guān)照妻子??伤{珊婷臉一沉,囁嚅道:“湟魚是專為我家生的?青海湖里那么多,不見得就能撈干,關(guān)系好的同事總能說吧?”他理解她,可這并非出于私心,而是關(guān)乎做人信用,他跟同事發(fā)過誓,人家才肯告訴他。他沉默了。
邇來西寧的治安也差,入夜后萬家閉戶,街巷無人,皆因前陣子招待所門前出了刑案。有匪人當街強搶,啥都沒搶著,還把人給捅了。記得剛來西寧那會兒,一下火車就見到滿街都是隨身佩刀黑黢黢壯如牛的漢子,藍珊婷扯扯史開明的衣袖,怯生生道:“開明,要在此地長久生活,你得答應(yīng)我,遇事‘忍’字當先,你看這滿大街的,要真與人糾纏起來,你們這幫北京書生,加起來也扳不倒人家一個啊?!钡闊┎粫@道而行。有天藍珊婷抱著東強在集市上買餅干,正要騰出手掏錢,一個衣衫襤褸的漢子斜刺里躥出,欻一下掠走餅干。她踉蹌著追出幾步,賊人已跑遠,回過神來死死抱住兒子,后怕不已。
餅干過了秤,從她手中被搶。剛才那么大動靜東強都沒哭,這會兒卻哭鬧起來。攤主自嘆倒霉,擺手道:“算了,算了?!笨伤龍猿指跺X。攤主癟了癟嘴,伸伸縮縮收下錢,用三根手指快速拈起一撮殘渣,猶豫了一下,又撿了幾塊成形的,用報紙寬松地包起。此時東強突然不哭了,卻把攤主逗樂了:“娃雖小,啥都懂?!睔w途中嫌手上太輕,路過雜貨鋪她又買了瓶醬油,走到半道卻又匆忙折返去退貨。教訓(xùn)就在前不久,她也是買了瓶裝的醬油,回到家史開明跟她耍臉色,把瓶子往剛砌好的土灶上狠狠一蹾:“還真是個大小姐,家里有鹽了還買醬油?還買瓶裝的,這商標紙能吃嗎?”越委屈,越讓她懷想釣游之地。
熬過苦日子,她又生了個女兒,這回沒麻煩丈夫,她把夫妻的姓拼一拼,起名史藍藍。她又念起那苦命的劉家兄妹,目光閃爍道:“也是兄妹倆,也差著四歲?!笔烽_明沒聽明白:“什么?”她背過身去,欲言又止。那是埋藏于心底很久的愧怍,那夜曾一閃而過卻又畏縮的微弱一念:去劉家看看。劉耿雖比天來小幾歲,卻也到了分得清好歹的年紀。
幾個月訓(xùn)練下來,待每個崗位各項技能都已成熟,任天來迎來了全軍第一次坦克大比武,不僅有坦克獨立作戰(zhàn)演練,還有坦克與步兵協(xié)同作戰(zhàn)。這次比武他所在班組喜憂參半,他和炮長同時違反紀律,卻意外獲得好成績。當時車輛正行駛在一片曠野中,“敵方”目標靶位突然從右前方視野盡頭的一片樹林后閃出,任天來看見了,喊道:“右前方25度發(fā)現(xiàn)目標?!迸陂L聞聲調(diào)整炮塔尋找目標??蛇@時電臺毫無聲息,車長沒下命令,任天來卻自作主張停了車。膛內(nèi)有彈,箭在弦上,人處在高度緊張狀態(tài),或是條件反射,抑或出于貪功,停車的一剎那炮長按下了發(fā)射按鈕。所幸就在發(fā)射的剎那車長下達了命令,也所幸出膛的炮彈正中目標靶心。
這種違紀換作其他班沒準就上報了,可車長僅是佯裝要上報,卻止于私下對二人嚴厲批評。車長是個有度量的人,他的底線就在他的訓(xùn)斥中:“嚴厲警告后不許再犯,否則加倍處罰!”回顧當時,任天來算是經(jīng)驗不足,炮長屬于急功冒進,這在戰(zhàn)斗團隊中是致命的。盡管沒有上報,此后一個月車長卻經(jīng)常拿這件事敲打二人。躺在營房的床鋪上,任天來哀怨道:“其實我建議車長還是上報吧,這鈍刀子拉肉更折磨人?!避囬L笑說:“挨了一個月訓(xùn)才上報,你可真會算賬,拖這么久,我的錯更大!”任天來踢了踢被子,又說:“我這體格早知干飛行員了,飛行員可犯不了空中停車的錯,車長見多識廣,你說將來武器先進了,坦克也該能飛上天吧?”
車長從鼻子里嗤出冷笑:“做夢吧你,坦克要能在天上飛,還要履帶干嗎?還要這么厚的盔甲干嗎?再說也沒翅膀啊。”任天來嘴一撇說:“那你就錯了!蘇聯(lián)把衛(wèi)星都送上天了,靠的是翅膀嗎?人家那是靠噴火的,二踢腳你總放過吧?屁股一冒煙,一屁呲上天?!迸陂L聽不下去了:“老跟蘇聯(lián)比啥勁,咱們的T-34都是人家早年退役的型號,無線電都是后來裝上的?!避囬L突然回過神來,板起臉道:“盡給我打岔,這是坦克和飛機的事嗎?你倆是不守軍紀!今天認識不到,明天要犯更大的錯!”
部隊里太平無事,全賴它是相對封閉的系統(tǒng),且紀律嚴明,歷來不介入地方的事,長此匕鬯不驚。但下半年情況有變,車長轉(zhuǎn)為志愿兵后成了一名軍管代表,隨張政委調(diào)去市里,由任天來接任車長。接任不久,他接到杭州的電報,養(yǎng)母病危。連長批準他回家,卻仍沒能見上最后一面。任藍氏的心血管毛病早在兒子參軍離開前就有,從未跟他提起過。兩位母親皆非他的血親,卻跟他講過相似的話。養(yǎng)母說:“娘沒本事,將來你出息了,不需要孝敬我,好好報答你過房娘是真?!边^房娘則說:“不管你走到哪兒,你是任家的兒子,你娘在杭州等你回。”辦完喪事回到青島,任天來才給過房娘去信報喪。正逢精簡機構(gòu),藍珊婷因干部編制留下了,被分到省第二人民醫(yī)院當小兒科護士。她回了一封長信,通篇表達對堂姐的哀悼,最后才說:“新環(huán)境,新起點,還算順利,吾兒勿念?!?/p>
兩年后藍珊婷升任護士長,任天來也迎來新起點,被提為排長。連長把他找去,命他帶一個排的戰(zhàn)士緊急趕赴黑龍江,與沈陽軍區(qū)下轄黑龍江建設(shè)兵團會合,合力修建戰(zhàn)備公路。當然不是開著坦克去,而是坐火車。黑龍江建設(shè)兵團地處廣袤的嫩江平原,乘火車在嫩江站前一站雙山站下來,任天來一行就到了。剛進兵團,所見也是軍事化管理,差別在于兵團的人穿戴沒有肩章和帽徽,背軍用書包和水壺,任務(wù)是屯墾戍邊,和平時期只管種地,戰(zhàn)事起時拿起武器。等著與任天來一行會合的是五師下屬第五十三團二連。五十三團歸農(nóng)墾部,二連是農(nóng)業(yè)連,比其他連隊條件都好,蓋的是清一色屋外有小走廊的磚房,每間都有兩個爐子,兩頭燒炕,火炕上搭架子,擱生活用品,一屋住十人,在同一個食堂吃飯。
但任天來誤會了,他們的住所另有安排,是二連連長周輝安排的。周輝是北京人,與任天來不行軍禮只握手,寒暄了幾句,便把他們安排進了臨時搭建的軍用帳篷。二連一下子多出一個荷槍實彈的排,稀奇。畢竟與邊境還有些距離,建設(shè)兵團的槍械都在連隊軍械庫里鎖著,只有實彈射擊訓(xùn)練時才拿出來,平常只領(lǐng)用信號槍、信號彈,半夜冷不丁朝天打一發(fā),執(zhí)勤人員分頭去原野上抓特務(wù)。但周輝說:“從來就沒抓到過真特務(wù),抓錯又放掉很多,可還是不能放松警惕?!?/p>
這里地廣人稀,兵團的耕地縱橫十公里,單憑腳力走走已很吃力。除了幾臺播種機、康麥因,連隊的機械化程度很低,連苞米都要人工掰。播種季節(jié),凌晨兩點半起床,夜行軍趕到地里,干到晚上九點半,收小麥的季節(jié)更辛苦。中午食堂用馬車把饅頭拉到田間。所幸伙食不錯,比坦克部隊都強,大饅頭四兩一個,一筷子串起三個,飯量大的插兩筷子。周輝說:“兵團的人回鄉(xiāng)探親都要往回扛面,家家戶戶差不離,細糧不夠吃,只要攢得下糧票就能買,一戶八斤,一毛八分五一斤。平常的菜不咋豐富,但管夠,老三樣,大白菜、土豆、豆腐,豆腐是自產(chǎn)的,豬肉平常沒有,逢上高強度訓(xùn)練、過年過節(jié)才殺豬。飯不用說,也管夠,除非飯量小,有個總參謀部下來的16歲小姑娘武蘭娟,細皮嫩肉,跟精白粉饅頭似的水靈白凈,連里數(shù)她年紀最小,飯量也最小,一筷子只插兩個饅頭?!憋埩窟@種事總歸因人而異,舉例實屬多余。任天來注意到周輝在提到小姑娘的名字時有點興奮,眼中有異樣流光,語氣也很輕佻。可他納悶只在一時,沒往深處想。
落腳第三天,周輝帶著上級指示來找任天來,還帶來即將與他并肩戰(zhàn)斗的鐵副連長。周連長直奔主題:“任排長是南方人,對我們北方缺乏了解,來到雙山還好些,越往北走越看不見村莊,到最后只有站,18、19、20站,上百里地沒有人煙。你們要去最北面邊境,從塔河到漠河開辟一條運輸線,團部從各連抽調(diào)幾個排,軍區(qū)又調(diào)來幾個排,我們二連只留一個排,其余由鐵副連長帶隊,加上你們青島來的一共八九百人。需要明確一下,從我們雙山出發(fā)的總指揮是鐵副連長,上級的各項部署都通過他這個口子,重大安排他會與你商量。車送你們到塔河,前面就沒路了,大部隊走陸路,任排長的人走水路,主要負責(zé)押運行李……”這番交代可謂干凈利落,不過按說此等重大任務(wù),莊嚴的行前動員會是少不了的,可周連長帶個人過來,站著就把事情給說完了。
任天來心下倒也無不可,卸下一副沉重的擔(dān)子,此行一路上他內(nèi)心忐忑,剛提上來缺乏帶兵經(jīng)驗,建設(shè)方面更是一竅不通,如此一來他只需融入大部隊聽任調(diào)遣即可,凡事不需要自己拿主意。任天來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給周連長行個軍禮:“是!”周連長個頭很高,長著一張白凈的團臉,張開雙臂把任天來和鐵副連長親熱地攬在懷里,左顧右盼,用力握了握二人的肩頭:“責(zé)任重大,全拜托二位兄弟了?!痹捓锏摹靶值堋倍肿屓翁靵硪魂嚾饴?。他打心眼里不喜歡周輝,把他的人安頓在這天寒地凍的臨時落腳點卻連一根干柴也沒為他們備下,更別提來探望了,而且此人眼神里總飄浮著油滑的笑意,為人行事不孚不允,與他以往接觸過的任何一位連級干部都很不同。
任天來的排到達漠河后便會入大部隊。即將開春,漠河鎮(zhèn)仍有半人來深的積雪,這是他從未領(lǐng)略過的,宛如不計其數(shù)的巨型蠟燭在此燃盡,流下燭淚后積為汪洋,一簇簇枯木就像炭化的燭芯,毫無生機地隨風(fēng)搖擺。寒氣無孔不入,讓一切御寒措施形同虛設(shè),一切感官都被瞬間凍住,把他剛從坦克肚皮里帶出來的那股子刻骨銘心的嗅覺記憶一鐵鍬鏟出了邊境。大部隊就地扎營,帶來的帳篷難以御寒,任天來下令:“全體伐木!”他們用原木搭建臨時住所,也用來搭床,靠釘子釘起來,釘子不夠就用繩子捆,然后裁下帆布帳篷,鋪在上面,帳篷不夠就鋪各自行李,有啥鋪啥。頭幾天大家都不習(xí)慣,身下不平整,硌得難受。但漸漸就不挑了,白天勞累,入夜倒頭便睡。為了搶進度,每日計劃量只是保底,他們排幾乎天天超額完成。
在山區(qū)修路,直線每進展一公里實際要修五六公里。路面必須六米寬,這是軍用車輛會車、錯車所需最小寬度。物資供給靠水路,伙食只有海帶湯就饅頭。取材則靠大塊山石,山區(qū)覆蓋著原始森林,草皮一起就是大石頭,兩根麻繩兩頭套,一條扁擔(dān)兩人挑,鋪完石頭再鋪土。每隔一段,任天來都要安排兩名伐木工去前面伐木,近半時,帶上兩人提前去搭工棚。北國入夏后,終于不用搭建笨重且?guī)Р蛔叩暮喴啄疚?,可回頭卻發(fā)現(xiàn)當初帶來的帳篷早被大家裁了當鋪蓋。經(jīng)鐵副連長批準,任天來又帶上兩個班的人沿水路回塔河置辦帳篷……連天加夜地干,男女都一樣,累了不能站,空擔(dān)走就是休息,拄扁擔(dān)走慢點是享受。半年下來公路即將全線貫通,正趕在北國入冬前,可任天來的排里偏偏出了兩件大事。
先是兩名年輕戰(zhàn)士經(jīng)不起誘惑,結(jié)伴走進原始森林。一位是負責(zé)伐木的戰(zhàn)士,天來從青島帶來的。另一位是俄語和日語翻譯張力平,周輝的手下,受鐵副連長指派,隨天來從建設(shè)兵團開拔,押運行李到塔河,一路上與天來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從烏巴老島上船那晚,他悄悄告訴天來:“為了來漠河,我給周連長送了一條大前門。”天來驚訝:“我聽說有人為了不來才送煙,你倒是個稀罕物,圖啥?”他笑道:“任務(wù)重大是頭一條,再就是我這個專業(yè)更稀罕,在雙山屌用都沒有,想來邊境很久啦?!?/p>
誘惑來自原始森林的美,以及隨手可采的草莓和藍莓,還有雅格達(北國紅豆),遍地都是。他們離開在建路段,往大山深處走去。山里很容易迷路,兩座山頭一翻準暈頭轉(zhuǎn)向。接到消息,任天來出了一身冷汗,軍人在邊境上失蹤非同小可,更要命的是其中一人是張力平。他沒跟鐵副連長商量,當即下令:“不惜拖一拖工期,全排出動尋找二人?!钡逄爝^去了,毫無成果。
第六天,兩人竟奇跡般自己回來了,渾身污泥,已辨不出軍裝顏色。他們靠野果活下來,摸到已完工路段,順著走回來。任天來板著臉交代炊事員:“熬小米粥,慢慢喂,急不得,順上一天才能喂饅頭,快去?!痹S是受老車長影響,嚴厲批評之后,此事到任天來這兒就算了結(jié)。意外接連發(fā)生,沒過幾天,又是張力平出事,這回他得了細菌性痢疾。排里只有一個衛(wèi)生員,醫(yī)療條件只比啥都沒有稍好些,因缺藥,衛(wèi)生員神農(nóng)嘗百草似的從林子里采些草藥回來,勉強對付頭痛腦熱、皮外擦傷,如此頂了半年,臨近工程收尾卻遇上這天大的麻煩。起先怕傳染,衛(wèi)生員收集小張的排泄物,遠離營地去掩埋,可后來見小張?zhí)撁摰貌恍?,只能向任天來請示,送其下山。任天來一聽痢疾,閉上眼睛,點了頭。
張力平聞訊,幾乎是爬著來找任天來的,不敢靠近,在帳外無力地哭號:“排長,我不走!就算死也要死在大伙中間?!比翁靵砹脦こ鰜恚姷剿撊醯臉幼?,心頭之火瞬間熄滅。他軟綿綿地倚著一棵搖搖欲墜的小樹,連腦袋都支不起,一邊臉全貼在樹干上變了形。任天來悲嘆:“我爹就是痢疾死的,你要不走,死的就不止你一個,無謂的犧牲不光榮,我向你保證,歸你的功勞一分也不減?!毙埧嘈Φ溃骸拔也粸楣?,就想看著這條路修完,怕傳染我死遠一點好了,求你了任排長?!比翁靵硗蝗槐l(fā),罵出了久違的鄉(xiāng)音:“娘希匹!這是人話嗎?你爹還等著你回家,死在這兒算啥!”
前面沒有路,兩名戰(zhàn)士用擔(dān)架一抬一扛,高高低低送張力平下山。任天來站在山腰上目送,一直到看不見為止。張力平沉悶的哀號聲在山谷里回蕩:“等我回來!我一定會回來的!”任天來鼻子發(fā)酸,心想公路一竣工,近萬人作鳥獸散,誰在這兒等他?將來怕也沒機會再回這里??蛇@是一個誤會,張力平所求之“等”,對象不是人,而是這條路。
修完路,任天來帶隊回到雙山待命,剛回來就聽二連的伙夫說起,大部隊出發(fā)前,二連一枝花——那個一筷子只插兩個饅頭的武蘭娟被周輝留下了。有一晚周輝把她叫去自己營房談心,談到后半夜就把這個黃花閨女給糟蹋了。他的理由還很充分:“看你細胳膊嫩腿的給你開了后門,免去吃苦受罪,為了留下你,我勞師動眾把你所在的一個排全留下了,總不能讓老子啥好處也撈不著吧?不愿去漠河的人多了,你也不想想,憑啥是你?。俊笨蓻]想到武蘭娟外表纖弱,骨子里卻是個琨玉秋霜的女子,此后多次絕食,不出操也不上工,更是放出狠話:“有本事弄死我,不然我武蘭娟回京的那天,就是他周輝的死期!”此話刮到周輝的耳朵里,才驚聞武蘭娟是高干子女,這下慌了,把小姑娘控制了起來。當然不是明目張膽地單獨關(guān)押,而是派人暗中監(jiān)視,生怕她逃回北京。
任天來聽罷罵道:“這個畜生!”可身在他人地盤,一時難以向周輝發(fā)難,忍了又忍,終還是掄起一掌把飯桌拍裂了?!斑@要在青島,就算是個團長,老子也一槍斃了他!”伙夫見他正氣,又告訴他一件往事。以前連里有個上海男青年,給一個哈爾濱姑娘寫了一封情書,沒想到姑娘把情書交到了連部。周輝親自處理,給了男青年很重的處分,還多次在連隊大會上點名批評,不止一次嚴厲重申,在連隊里搞對象就是耍流氓。男青年精神失常,沒幾月就病亡了。后來那姑娘也沒逃過周輝的魔爪,悔不當初,投了河……凡事皆有兩面,因果轉(zhuǎn)換之微妙超乎想象。未來某天任天來會領(lǐng)教這樣一條殘酷的邏輯:不在兵團里搞對象,就不會在兵團里結(jié)婚,也就不必在未來返城潮到來之際糾結(jié)去留問題,更不會上演一幕幕假離婚鬧劇,以及把假離婚弄假成真的悲劇。可在當下,就事論事,任天來已在心里判了周輝死刑。
終于等來沈陽軍區(qū)的紅頭文件,全排被評為“五好戰(zhàn)士”,任天來榮立三等功,現(xiàn)金獎勵兩百元。這可是一大筆錢,他差人去買鵝,要犒賞全排。十幾名戰(zhàn)士連唱帶跳地從集市上運回幾只鵝。任天來走出營房扯開嗓門地喊:“殺大鵝!今晚改善伙食,都敞開肚皮吃喲!”一幫人呼嘯而來,大開殺戒,幾乎每個人都是相同的手法,袖子一擼,揮刀斬鵝首。大鵝腦袋落地,脖子卻一個勁地往前伸,瘋狂地呼扇起短翅,掙脫開來能跑出幾十米。這下熱鬧了,全排戰(zhàn)士都在追趕無頭鵝。這場面讓任天來震驚不已,要說人的生命力強,冰天雪地,饑寒交迫,照樣在山里修出那么長一條路,卻也難與大鵝相比。
功勞是大家的,自然要分享。這晚看似殺了不少鵝,攤到每人嘴巴里的鵝肉卻沒幾塊,如同任天來當年行的惡,與祁云山、王小安那幫人一均攤,內(nèi)疚感也所剩無幾。任天來把自己的那份鵝肉犒賞給最辛苦的伙夫?;锓驇е伨邚亩B食堂趕過來,卻只能在這臨時砌成的露天土灶上施展手腳,把他難為得蹲在地上發(fā)了好幾次呆。這會兒他又蹲在任天來的面前,津津有味地啃著一截鵝頸問:“你打算咋整?”話從地形復(fù)雜的嘴里翻山越嶺、連滾帶爬地蹦出來。任天來打量他半天,不知他在問啥。四目對接的一刻,他才從久違的享樂中掙扎出來說:“就是那個禍害,周輝。”任天來陰下臉,扶了扶帽檐,從齒縫間擠出一句話:“你會知道的,等我回山東。”言畢弓腰撿起一塊石子,朝熄滅的土灶猛力擲去,爐膛里躥起一條張牙舞爪的火蛇,掙扎了片刻,化為灰燼。
任天來殺大鵝犒賞全排的事驚動了二連,第二天周輝差人來請任天來過去。任天來只當是去面受表揚,毫無興致也毫無防備??蓜傄灰娒鎱s領(lǐng)到周輝的滿臉怒氣,一頓批評劈頭蓋臉砸過來說:“立功了,翹尾巴了是吧?鐵副連長立的是二等功,像你似的山呼海嘯了嗎?你給我全連上下造成了極壞的影響,我管不了你,你不歸我管,但這事我一定要上報!”
眼下此人,曾經(jīng)那樣親熱地稱兄道弟,再見時卻已翻臉不認人,為的僅僅是一頓鵝肉,這副嘴臉任天來早幾年見得多了,當即反目:“你上報我?搞反了吧周連長?今天我還叫你一聲周連長,將來可就不好說了?!敝茌x怒中帶驚:“反了你!啥意思?你給我把話講清楚!”任天來昂首仄目道:“明人不說暗話,武蘭娟的事,你可真是狗膽包天,我上報你是輕的,信不信老子把你狗日的就地正法?”說完一只手扶在腰間槍套上,那姿態(tài)再明確不過,無論是文是武,是硬是軟,玩陰還是耍陽,于公還是于私,奉陪到底。周輝惱羞成怒:“道聽途說,一派胡言!我周某人身正不怕影子斜!不吃這一套!任排長,你要敢造我的謠,就算你今天走得出這扇門,來日我也讓你回不去青島!”
周輝慌亂的眼神坐實了投杼之疑,任天來聲調(diào)不高卻擲地有聲說:“那咱走著瞧,我就回青島給你看看,你最好今晚就打開槍械庫,連夜擦亮你那堆破銅爛鐵?!敝茌x面呈豬肝色,紅了眼道:“你!你……放肆!滾!”但他的腦子還算清醒,若真動起硬來,怕是拿任天來沒轍。正當任天來要轉(zhuǎn)身離去,周輝突然膽怯了,降低了聲調(diào):“殺鵝吃鵝的事,叫你來只給你提個醒,動不動就上報,不是我周某人的風(fēng)格!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搞這種事?!痹捓锪糇懔嘶匦嗟?,敬一尺圖報一丈,或索性就是赤裸裸的交換。任天來聽明白了,只原地怔了一下,仍是頭也不回地離去。
回到排里,任天來緊急召集各班班長:“在接到上級指示前,全排原地待命,進入戰(zhàn)備狀態(tài),夜間休息槍不離身,五人一組輪崗巡邏……”但他顯然是高估了周輝,那人也就欺負欺負弱女子,膽子還沒那么肥,建設(shè)兵團哪怕人再多,也絕不敢與正規(guī)軍交火。盡管周輝本人也是正規(guī)軍人。果然,任天來帶著全排戰(zhàn)士回青島那天,周輝滿臉堆笑親自帶人過來歡送,還煞有介事地拉了橫幅,但任天來瞧都不瞧一眼。周輝再無機會與他稱兄道弟,怏怏地跟在后面,一直送到車站。上了車,任天來從車窗探出頭來回望站臺,眼見周輝那班人縮成了螞蟻,才確信徹底安全了,閉上眼,生出個前所未有的奇怪念頭。
寧波、杭州、青島、黑龍江,以及這節(jié)車廂,這一路不像是同一個人走出的人生軌跡。也許轉(zhuǎn)折太疾太頻,邇年他對自己的陌生感在加深。舞象之年,他見過很多人間悲劇,而今面對周輝那張禽獸嘴臉,懲惡之切無以復(fù)加。也許每一個時代都是人性的總和,盡管暗室孕育了惡之花,卻無法阻止它朝向光明生長,頑強抵抗、玩命逃離它的母體?;氐角鄭u沒有耽擱,他連寫了兩封信,一封是給北京總參的實名舉報信,另一封是給過房娘,如實道出自己當年的惡行。有種錯覺由來已久,當年那些罪行仿佛是對過房娘直接犯下的。
他沒收到總參的回信,但來年春聽說周輝被捕,當年就公判槍斃了,連黑龍江都沒出。他猜想,因為自己的一封信,武蘭娟可能已提前回了家。而過房娘的回信他很快便收到了,里面那張全家福告訴他,除了過房娘,他在西寧還有過房爺與弟弟妹妹,這封信更是全家人向他發(fā)來的問候。藍珊婷只在信尾點了一句:“請吾兒謹記,償債贖過無遠弗屆?!彼恢?,任藍氏臨終前給藍珊婷寫過一封信,將此生最后的牽掛正式托付給堂妹,所以過房娘對他的過往并非一無所知。他更無從知曉的是,過房娘的這句話也同樣是講給她自己聽的,劉耿兄妹猶如胸中塊壘,歷經(jīng)數(shù)年揮之不去,償還無門。
邇年西寧總算息事寧人,雙職工家庭經(jīng)濟負擔(dān)不重,日子有了點起色。史開明做夢都在表現(xiàn),連囈語都信誓旦旦,盡是決心與保證。他在單位不順心,傾軋有之卻沒再遭罪,且因一貫低調(diào)謙和,漸漸沒人再糾纏他。支邊有年,雙腿像在這片土地上扎了根,他不再熱衷于跟妻子討論回京之事。是年北京發(fā)來電報,他的母親病逝。傳言中的“孝子”終被證偽,不過徒有虛名。從北京歸來后,他的話更少了。來年夏,藍珊婷主動要求下鄉(xiāng),去湟中縣帶一帶赤腳醫(yī)生。
赤腳醫(yī)生雖不必赤腳,卻真要日日行走在田間地頭。農(nóng)村缺醫(yī)少藥,村夫野老最不缺土方子,相沿成習(xí),倒不覺條件惡劣。正規(guī)醫(yī)護來了,有醫(yī)了,卻仍是少藥。藍珊婷的作用多是破除迷信,憑醫(yī)學(xué)常識解決小問題。諸如傷口不可敷香灰,發(fā)燒說胡話不是中邪,別指望跳大神,要想法子退燒……如此,一個在鄉(xiāng)下,一個留守,夫妻兩地分居好幾年。逢月末她回城看丈夫和兒女,獨有一回史開明專程下鄉(xiāng),只身探妻,見面便道:“青島又來信了,沒敢耽擱?!彼巳?,丈夫又想她了。借下鄉(xiāng)的便利,她打聽起劉家兄妹的下落,可幾年來毫無收獲。一日接診,她進了一個村子,一位七旬老漢在村口迎她,然后走在前面帶路,一路上駐足回了三次頭,扯了三次醫(yī)藥箱上的背帶,嘴里重復(fù)了三次:“路不好,大夫腳下留神?!甭冯m坑洼不平,卻并不是很糟糕。她了解家屬的心情,第三次就跟隨他行走的步點小跑起來。
“瘧疾,也就是打擺子,不過別怕,現(xiàn)在不一樣了,我?guī)Я诵滤?。”藍珊婷的鎮(zhèn)定先給老漢吃了一顆定心丸。他解開了眉頭,臉上的皺紋也平展了些,眼睛猛眨了幾下,閃了一路的淚光不見了,說:“好,好,前些年村里犯瘟神,連著帶走好幾個娃,都是篩著糠走的?!毖援呌謥沓端幭湔f:“大夫坐下歇會兒吧,我去燒茶?!彼畔滤幭洌骸皩?,趕緊燒茶,給娃服藥?!惫鴥蓪用薇辉诖采仙l(fā)抖的是個臉膛黝黑的年輕女子,藍珊婷望著老漢的背影,很難想象這是他女兒。
待女孩服了藥,躺下,藍珊婷才坐下與老漢交代些事,順便打聽劉家兄妹。老漢剛坐下又站起身,又去扯那根耷拉在地上的藥箱背帶,這回索性把藥箱背上他的肩,道:“來,借一步說話,讓娃歇著?!彼I(lǐng)她去了隔壁灶間。那是一間倚著土坯房搭出的窩棚。自村口到家中,老漢從未這么專注地盯著她看過,看遍她的五官,視線慢慢抬高,直到鉤住了棚脊,才懸在了那兒,不停地眨眼,像是在努力回憶?!氨敬逍談⒌牡故怯袔讘簦f的那一戶早不在了,從沒見劉家兄妹回過鄉(xiāng),怕是早就沒了吧?!苯Y(jié)果令她沮喪,但沒想到誤打誤撞竟找到他兄妹的祖居之地。藍珊婷微笑謝過,不再多問。要到多年后她才知道,這個得瘧疾的女孩就是劉耿的妹妹劉燕,而哥哥劉耿這會兒正在省城念會計學(xué)校。當年兄妹倆回鄉(xiāng),正是被這位老漢收養(yǎng)了。老漢光棍兒一輩子,為人豁達,雖不聲張,卻也沒給兄妹倆改姓。
藍珊婷進村這天是七月三日,這是讓過房兒永生難忘的日子。這一天青島李村遭遇大洪水,降雨量幾乎就是從東北溝水庫的上空又澆下一個新水庫。當任天來奉命率眾趕到水庫時,李村民兵連會同江北區(qū)司令部施工辦的人正往壩上填土石,遠遠望去,一群人身處滔天洪水之中,如螳臂當車一般手拉手,以血肉之軀圍固土石。洪水已經(jīng)漫過眾人的肩膀,眼看大壩就要決堤。任天來覺得這么蠻干無濟于事,反倒危及幾十條生命,趕緊朝他們喊話:“全體上岸!”而他帶來的人只留下五個,其余全被他派去壩東開河道引流。民兵和施工辦的人陸續(xù)上岸,魯大明身為民兵連連長拖在最后,不幸遭遇急流,一個漩渦先把他卷入水下,而后飛流直下拋出十米開外。眼見魯大明昏厥過去,沒有絲毫掙扎跡象,任天來一個猛子扎入水中,順流而下去救人。
魯大明被任天來救下了,而筋疲力盡的任天來是被岸上的五名戰(zhàn)士合力撈上來的,與滿臉是血的魯大明一樣奄奄一息。壩東引流成功,下游的房屋、農(nóng)田以及幾十萬條生命得以保全。經(jīng)過半個多小時的急救,兩人都活了回來。魯大明的臉上留了疤,從灰茅草一般的亂發(fā)中斜犁下來,一直犁到眼角。那只眼睛從此變小了。任天來與魯大明雙雙立了功,東北溝水庫從此更名為“軍民友誼水庫”,任天來與魯大明也成了好兄弟。任天來深信,自己曾經(jīng)死過一回,既然他沒有確切的出生日期,那么從這一年起,他就把七月三日定為自己的生日。
此后天來常去大明家喝酒。大明一度曾想與天來結(jié)拜,這讓任天來想起了王小安,還有小安手上那枚鐵球,便明知故問:“結(jié)拜為了啥?”大明說:“生死之交,患難與共,還有比這更鐵的兄弟情嗎?”天來搖頭:“再鐵能鐵過‘軍民友誼’?”一頂大帽子扣下來,大明怔住了:“軍民是軍民,兄弟是兄弟,怎么能一樣呢?”任天來卻說:“軍民就是兄弟啊,只要肩并肩做對的事,就是兄弟,也能生死相交患難與共,以前我倒有過一個義兄,歃血為盟,八拜之交,可直到今天我才明白,那是一根拴螞蚱的繩,只要一塊起了誓,江湖義氣排在了前頭,善惡好歹就靠邊站了,自古忠義兩難全,如今新社會,結(jié)拜又是圖個啥?”大明摸摸腦袋,覺得在理,從此再也不提這檔子事。
在大明看來,即使不結(jié)拜,也能與天來兄弟一直并肩戰(zhàn)斗下去。但直到有一天,大明見到他背著軍用背包進村,神情異樣,便迎上前梗著脖子來扯他的袖子問:“又是啥任務(wù)?要去哪兒?”任天來笑得不甚堅定說:“回杭州,念書?!贝竺魍蝗痪o張起來:“不回來了?”
“嗯,不回來了?!?/p>
淚水像是從那道觸目驚心的疤痕里涌出來的,他問:“我是問你,再也不回來了?”
“嗯?!?/p>
即使養(yǎng)母早已不在人間,任天來也沒忘記過房娘信上說過的話,他非回去不可。這年浙江大學(xué)來山東招生,濟南軍區(qū)僅有五個名額,任天來通過部隊的筆試和面試,進入浙江大學(xué)化工系硅酸鹽專業(yè)。新生報到那日,有風(fēng),紅旗獵獵,橫幅翻飛,人頭攢動,遠遠望去,浙大校門被紅與黑包裹著。人頭間都在議論,校廣播里播報的“來自山東的英雄新生”究竟是誰?而夾在人流中擁入校門的任天來卻面無表情。是命運的過度關(guān)照讓他誠惶誠恐。大學(xué)生活無憂無慮,他全身心地投入學(xué)習(xí),時常去信青海匯報學(xué)習(xí)與生活情況。寒假他轉(zhuǎn)了三列火車終于和過房娘一家在西寧團聚,進門前特意把一等功和三等功獎?wù)露紕e在了胸前。能有這樣的英雄大學(xué)生哥哥,藍藍很驕傲:“哥真厲害!”東強卻冷冷一笑:“看把藍藍稀罕成啥樣了,還記得自己姓啥不?”藍藍羸弱沒什么戰(zhàn)斗力,作勢要打東強,最終卻只是噘起小嘴懟回去。
這次穿越大半個中國的拜訪,讓任天來找回久違了的歸屬感,感受濃濃親情之余卻也心酸不已,沒想到昔日的大小姐,一直被自己和養(yǎng)母視為靠山的過房娘,竟住在塞外的一間窩棚里,有門無窗,三面漏風(fēng),一面漏雨。自落腳第二日,他便四處尋找木料,除了大年頭五天,他一直在干活兒,把在北境搭工棚練就的本事全用上了,里里外外翻修一新,還擴建了屋子。藍珊婷怎么都攔不住,只能為過房兒擦汗、端茶送水?!奥爧尩?!過完元宵節(jié)再回杭州!”任天來從半堵墻后探出腦袋爽快道:“好嘞!”
臨別那日,父子三人坐在一塊,親疏分明。與前幾日相似,過房爺與天來依舊聊著生分的話題,支邊、部隊等等,史東強陪坐在邊上,默不作聲。東強隨他爸,瘦高個兒,文弱書生相,可天來進門有日,只見他抱著收音機聽戲,從未捧過書本,這會兒從油膩松垮的襖襟里更是透出一股子痞味,手持老頭樂輕拍自己的大腿,雙目微閉嘴唇嚅動,搖頭晃腦,像是在給內(nèi)心上演的某出大戲打板。怪不得過房娘信上會說,東強就連不務(wù)正業(yè)都隨過房爺。后來任天來聊起畢業(yè)后打算,史開明終于回歸家庭主題。
或多或少,史開明受到了年輕人的感染,漸衰漸枯的體內(nèi)有些東西似在死灰復(fù)燃,借著遠方來客,不失時機地教育兒子:“東強啊,青??刹皇悄愕募遥本?、杭州才是,要爭氣,萬一將來爸媽調(diào)不回去,你也一定要像你哥那樣考回去?!睎|強醒過來,望著父親,眼睛眨了幾下,里面一片茫白,迅速瞥向一邊:“抬舉了哈,姓史的也能有這出息?”既而把臉也甩了過去,“行啊,你說啥就是啥唄。”任天來仿佛看見了當年的自己,一樣的叛逆,一樣的渾不懔。東強的棱角酷肖過房爺,眼神也讓人感覺遠,再親都遠。不過就連任天來都不知弟弟要怎么“考回”北京或杭州,邇年學(xué)校無論大中小都已沒什么考試。細究起來就連他自己也不是“考回”杭州的。過房娘進屋,笑著圓場:“瞧爺兒倆又慪上了,孩子一大就沒法教了,天來別操心,過房娘自有安排。”
可誰也沒想到,翌年東強高中畢業(yè),突然就有試可考了,反倒是史開明沒讓他參加。東強幾年中學(xué)念下來字都認不全。這年藍珊婷與史開明雙雙提前退休,籌劃返城,但返的不是北京城,那太難。她又一次托了杭州老家的關(guān)系,幾經(jīng)周折把戶口遷回臨平。早年父親的宅子現(xiàn)已住進了好幾戶人家,也算是照顧性質(zhì),縣里給她兩間平房安家。藍藍不滿十六周歲,允許隨父母返城。東強超齡,返城無望,便頂職去史開明所在的基建廠工作。原先的屋子拆了,廠里給東強安排了宿舍。這么快又與過房娘團聚,任天來高興壞了,忙里忙外幫她置辦新家?;睾家潦?,留守西寧的東強總讓藍珊婷放心不下,時常念叨。史開明卻道:“有啥擔(dān)心的,老大不小,又成了單位人,我的老領(lǐng)導(dǎo)、老同事都會關(guān)照,你要想兒子,讓他每年來杭探親就是。”基建廠很大,很多人認得史開明,他卻不認得大多數(shù)。廠部前年來了個新人,黝黑的大國字臉,敦實的身板,遠遠張望過史開明,卻從未打過招呼。此人正是劉耿。
返城次年,基建廠發(fā)來加急電報,史東強意外身故。天崩地裂,五雷轟頂,兩口子火速奔赴西寧。因事發(fā)突然,藍珊婷臨走只給女兒留了點生活費,字條則是史開明寫的:“藍藍,東強在西寧遇上點事,目前情況不明,我和你媽去西寧看看,你知會天來一聲,并照顧好自己?!彼蟾乓惠呑佣际沁@樣,無論要他接受什么重大現(xiàn)實,總要拖延好幾拍。接到消息后他淚沒少流,可直到這會兒仍不敢相信兒子真如電報上所說,沒了。因走得急,他把電報落在桌上了。
在基建廠,藍珊婷幾度哭暈在廠長辦公室。保衛(wèi)科張科長的面色沉重,向他們通報東強的死因:“那晚東強在自己的宿舍請劉耿喝酒至深夜,然后送劉耿回家,返途走岔上了鐵道,后醉臥鐵軌,被火車車輪碾成三截?!甭牭竭@,史開明怒罵:“放屁!我家東強一向不沾酒!”張科長瞅了瞅在旁抽悶煙的廠長,解釋道:“做父母的,心情可以理解,可那晚的經(jīng)過劉耿同志已向我們反映……”史開明打斷道:“東強不沾酒只是其一,其二,喝到深夜為啥不留宿?東強在這兒長大,這地界的治安是啥情況還能沒個數(shù)?就算那劉耿非要走,為啥非要東強送?劉耿是個娃娃?一送一來回,東強不還得一個人回?”
張科長咽了口唾沫:“和治安沒關(guān)系,宿舍我們?nèi)ミ^,那晚喝得不少,酒瓶都撂那兒了。劉耿比你家東強大八歲,還單身,有個妹妹剛嫁人,倒是沒有家小等他回,但他見屋里一張小床睡不開,就要走,東強追出來送,他沒過腦就答應(yīng)了。劉耿同志一向品行端正,反映情況合情合理,我們沒理由懷疑他說謊?!笨墒烽_明卻下了斷言:“這個劉耿就是在說謊!年長八歲的人,會讓剛參加工作的人請客吃酒?他和東強什么關(guān)系?把他叫來當面問!絕不能稀里糊涂定案!一條人命!”他揮舞手臂,單掌凌空劈殺,在空中畫出一個又一個驚嘆號。藍珊婷在旁插不進話,卻對劉耿這個名字很好奇,既然丈夫提出要見此人,便附和:“對,叫來問問吧,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p>
下午見面,藍珊婷認出了那張國字臉,一把拉住他:“你就是……劉耿?還記得我嗎?”劉耿耷拉著頭,沒敢與夫妻倆對視,微微點頭。史開明這才回過神,對上號。恩公現(xiàn)身,但見劉耿的臉上既無意外更無感激,目光反倒躲閃。藍珊婷詢問他兄妹的近況,史開明則三緘其口,只在最后冷冷地問了句:“你哪年進廠的?我怎么對你沒印象?”劉耿說前年。前年史開明還沒退,這便了然。藍珊婷也不再多言。長久以來那根痛神經(jīng)的源頭得以確認,即便劉耿當年只是個孩子……那同樣也是件人命關(guān)天的事。
傍晚,張科長領(lǐng)著兩口子去宿舍找了個叫湯曉軍的人,此人同時與史劉二人相熟。史開明開門見山地問:“你覺得我家東強的死是個意外嗎?”湯曉軍很瘦,小臉盤上最藏不住的是那雙暴凸的大眼珠,左右擺了擺,游移不定,卻終究逃不出眼眶,目光落回史開明的臉上,說:“我又不在場,咋說都是猜?!笔烽_明說:“東強生前跟你關(guān)系好,這會兒陰魂未散,興許就坐在我邊上聽著呢,你不妨就猜一個給我們聽聽?”這話讓湯曉軍瘆得慌,果真朝史開明兩旁瞄了瞄,抱起膀子,怯覷立在一旁的張科長。史開明轉(zhuǎn)向張科長,客氣地跟他做了個請的手勢。張科長聳肩澀笑,退出門去。
湯曉軍這才開了尊口:“有回喝酒吹牛皮,劉耿跟我自稱是一把手跟前的紅人,我不信,他又說替一把手掌管著小金庫。當時也就一說,酒醒他興許就忘了。我跟東強關(guān)系更好,沒憋住告訴東強了。前陣子?xùn)|強找劉耿報銷費用,被卡了,在辦公室跟劉耿吵起來,后來急了眼,把小金庫的事當面抖出來,還說要寫檢舉信。我想啊,小金庫要是劉耿酒后吹牛倒也罷了,可要確有其事呢?抖出去大領(lǐng)導(dǎo)怎么著且不說,劉耿輕則坐牢重則殺頭。不過劉耿說只有他和一把手知道,我覺著也不可信,財務(wù)處人頭不少,單憑劉耿一人也運轉(zhuǎn)不動??刹徽撜婕?,弄死個人得有多大膽?況且東強確實死在鐵軌上啊。”
史開明又問:“兩人既有過節(jié)兒,東強為啥要請劉耿回宿舍喝酒?”這回湯曉軍挺直了腰桿,聲量稍稍放大,昭示下面的話更有底氣:“這就是瞎話了,東強可沒請他,那天下班我見他拎著酒菜朝東強的宿舍去,還納悶兒呢,站定望了一會兒,結(jié)果他敲的真是東強的門。”
從宿舍出來,廠部的人下班了,兩口子去了當年緊挨著家的那個招待所。走到招待所的門前,藍珊婷想起張科長把他倆送到廠門口時,似笑非笑塞給她一個神秘的信封,這會兒便借冥冥薄暮拆開來看。里面是兩張照片,一張是事故現(xiàn)場全景,鐵軌、黑血、身首異處的軀干,另一張是兒子的頭部特寫,眼球受擠壓暴出眼眶……她眼前一黑,昏倒在招待所的門前。
從招待所的床上緩慢醒來,她問:“接下來怎么辦?”他說:“劉耿問題很大,明早直接去公安局,必須法辦!”她驚道:“怎么還一根筋呢?當年剛來西寧我就說,手上有刀的咱惹不起,如今一把年紀退休返城,遇上一幫笑里藏刀的咱就更惹不起,你沒聽湯曉軍說小金庫的事嗎?這背后怎么能只有劉耿一個人呢?”他兩手一攤說:“啥意思?依著你,稀里糊涂就算了?”她也把兩手一攤說:“兒子喝醉了,死在鐵軌上,劉耿手上可沒沾血?!彼那榫w再度被點燃:“那我倒想問你,人是怎么躺到鐵軌上的?就算鐵軌硌不醒醉漢,又有哪個醉漢能那樣端正地橫躺在鐵軌上?仰面朝天,兩頭對稱,從小睡床都弓成蝦米的人,你個當媽的信嗎?還不是劉耿把人灌醉后弄上鐵軌的?至于是背,是抬,有沒有幫兇,那就要立案偵查了?。≌娌幻靼啄憔烤古聜€啥?死的可不是旁人,你兒子??!”
藍珊婷搖頭說:“既然你都想這么透了,我不妨明確告訴你我怕啥,如果你猜得沒錯,那這事就不是劉耿一人犯下的,你要堅持查到底,我們就走不出西寧市,兒子也活不回來,但氣頭上的人,我不跟你爭,等你冷靜下來會明白的,都是你的想象,一條證據(jù)也沒有?!笔烽_明沉默了,坐在床頭抽了一整包煙,忘記晚飯還沒吃。許久,他終于又開口,不再激憤,異常冷靜道:“你想清楚,尸骨還在,不趁現(xiàn)在一查到底,將來恐怕就成了一筆糊涂賬,再后悔可來不及。”她的回話更是平淡,卻刻入他的靈魂,直到歲月終結(jié)時。她不再害怕,把兩張照片從信封里抽出來,不輕不重地往他面前的桌上一拍:“張科長私下遞照片就是警告,就是威脅,開明,醒醒吧,大半輩子了,我們的路,就是這條沾滿我兒血肉的鐵軌,我們順著它來,又順著它去,鬧明白了又怎樣?有的選嗎?”
敲門聲打破了屋里的僵局。張科長拎來飯菜,局促得像個小學(xué)生,進屋沒落座,張羅著趁熱吃,又問:“兩位接下來怎么打算?”兩粒眼珠不夠使,在他倆臉上來回瞟。藍珊婷沒有猶豫,金斷觿決道:“等火化完就走,麻煩張科長幫忙訂大后天回杭州的車票,對了,我還想收拾下遺物,請把東強宿舍的鑰匙給我?!薄昂茫?,我馬上安排,費用廠里出,不必拿錢給我?!?/p>
張科長的來訪在藍珊婷看來是為探虛實,所以她認為必須給他一粒定心丸,越果斷越安全。她的恐懼看似具體、細碎,卻是以某個更大的抽象空間為背景,全然忘了史開明的存在。多年后她再也無法回到今天向丈夫證明,喪子之痛對她而言并非輕如鴻毛。她誠然沒有證據(jù),也確實膽怯,卻無論如何也難以排除姑息包庇的可能性,她息事寧人的反常決定,與其說是在極力保護一個非親非故、忘恩負義的人,毋寧說是在贖自己的罪愆:只有她自己知道,多年前的那個夜晚她并非全然疏忽了劉耿的母親,她親耳聽見小家伙的夢中呢喃,只有她聽見了,她明明有機會救下那位可憐的母親……而今東強的死若真與劉耿有關(guān),那么其動機必定不是掩蓋小金庫真相那么簡單……
任天來是幾日后才見到電報原文的,當即領(lǐng)著妹妹奔車站買票。而此時傷心欲絕的老兩口已手捧骨灰盒踏上返杭歸途。
喪事辦完后,史開明像變了個人,沉默寡言,從此不問家事。在悲慟漸漸緩釋為憂傷的那些日子,老兩口頻發(fā)摩擦。不久后任天來從浙大畢業(yè),被分配到物資局工作。史開明養(yǎng)起了鳥,早出晚歸,到錢塘江邊或西湖邊遛玩。藍珊婷奇怪地問:“就不能在家多待一會兒?”他說:“鳥跟人一樣可憐,都困在籠子里,再不出去遛遛,那就是活受罪。”她酸溜溜道:“哪能一樣?在你眼里鳥比人金貴。”他愣住,轉(zhuǎn)而笑道:“是哦,鳥比人可重情義,籠子擺在江邊,小鳥不吃食,老鳥叼來蟲子,隔著籠子喂,那都未必是親媽?!痹捤其撫?,扎心砭骨。這天任天來在藍藍的屋里幫她補習(xí)功課,外屋又起口角,他只聽清過房娘的半句話,“拆東墻補西墻”,言畢回臥室,賭氣摔了門,過房爺則追進屋子摔杯子。藍藍皺起眉,一把握住任天來的手。被她冰涼的小手死死握著,越握越緊,任天來不敢動彈。
邇來藍藍對大哥的依賴漸深,在從西寧返杭的火車上,她第一次枕著他的肩膀入睡,安穩(wěn)異常。天降橫禍,大哥的肩膀勝于千句安慰。任天來索性脫下外套鋪在腿上,讓她能側(cè)躺下來,又從包里取出上衣給她蓋上。火車靠站天水時,藍藍坐起身,瞪大雙眼直視列車前方說:“哥,我怕回杭州?!比翁靵碚诮o她削蘋果道:“我懂,我也怕,怕那個場面,怕看到你爸媽傷心的樣子?!彼鸢蜃诱f:“不是媽,我怕見到我爸那張臉。”頓了一下,垂頭嘆息道,“在外人看來,爸和東強三天兩頭吵,其實爸疼東強比疼我多得多,現(xiàn)在東強沒了。”自相識以來,任天來從未聽她叫東強一聲哥,一向直呼其名。
“那也不怕,你現(xiàn)在是你爸唯一的孩子,他加倍疼你都來不及。”任天來寬慰道。她卻說:“不!他會想,最喜歡的都沒了,別的更無所謂了?!边@話讓他很驚訝,不過一想到自己至今都不算是融入了這個家,便不再多嘴,把削好的蘋果遞給她。她沒有伸手接,望著那只蘋果發(fā)呆。任天來把手又朝她伸展一寸,她仍不為所動,目光凝滯,出了神?!皷|強最愛吃蘋果,只要是他喜歡的都沒我的份兒,有回媽專門削來給我吃,他見了搶過去咬了幾大口才還給我,為這事我難過了好幾天……”沉默許久,她又說,“可不知怎么的,現(xiàn)在他人不在了我才發(fā)現(xiàn),我壓根兒就不喜歡吃蘋果。”她抬起雙手捂住臉,聳肩啜泣。
夾在老兩口曠日持久的冷戰(zhàn)中一整年,天來與藍藍無所適從。因懷疑矛盾起于東強的死,天來慫恿藍藍去問母親,而藍藍實在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吵鬧聲敲打著兩顆心,卻也成了奇妙的催化劑。史開明整日不著家,他倆溢出兄妹的感情逃不過藍珊婷的眼睛。她倒是樂見其成,如今兒子沒了,夫妻不睦,女兒已成她的全部,將來無論嫁給誰,都似潑出門的水。兄妹倆本非血親,天來又當自家半個兒子,待藍藍成人,若能親上加親,這個家才算得上凝聚,人氣也更旺些。可她還在猶豫,兄妹歲數(shù)差一大截,究竟成不成體統(tǒng)?此外還有一條,天來愿不愿等?即使等,也不知要等到啥時候。不過來年女兒高考意外落榜,讓此事變得明朗起來,她感覺好事不遠了。不久,史藍藍進了勞保用品廠供銷科工作。
藍藍生于西北,在苦水里泡大,是個厚道本分的女子,任誰問起來她都說自己沒談過戀愛,但只有她自己清楚,在兄妹關(guān)系的掩護下,她內(nèi)心愛得轟轟烈烈。直到多年后她才告訴任天來,為什么成績一向很好的她這年高考會發(fā)揮失常。而當下她只是霸道地跟他說:“你將來就安分地做史家的女婿,永遠都別想著取代東強!”眼神中既有得到的幸福,也有對失去的恐懼。一切水到渠成,由藍珊婷做主,史開明附議,兩個孩子結(jié)婚了。這竟是兩年來夫妻間唯一的默契。新房就在臨平,遠了藍珊婷也不答應(yīng)。
婚后不久,任天來收到戰(zhàn)友張力平的來信。時隔多年,當年澆灌過他們的汗水,如今卻孤零零躺在北境的那條早已廢棄的公路真的等回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張力平背著行囊,僅憑雙腳,從頭至尾完完整整地走了下來,拍下三十多筒膠卷的風(fēng)景照片。當任天來坐在辦公室里拆開厚厚的信封,再次看到那條公路時,不禁伏案大哭。張力平的信三言兩語,寫得樸實:“敬愛的任排長,我回去看過了,我猜這條路認得我,與我有感情,一路上風(fēng)和日麗,都沒怎么難為我。您親手搭的工棚可真結(jié)實,我?guī)У膸づ窀緵]用上。后來我想通了,當年您要是不送我走,我大概已經(jīng)死在山上了,未必等得到全線貫通那天。謝謝您!我現(xiàn)已回到家中,內(nèi)心從未像今天這樣踏實、平靜,感覺此生已知足……”
辦完兒女大事,邇來藍珊婷讀起了詩,有天靈光乍現(xiàn),重拾當年的小游戲,抄了茨維塔耶娃的詩,并附上一句話,贈予史開明:“想和你一起生活在某個小鎮(zhèn),共享黃昏和鐘聲。在旅店,古老的時鐘敲出微弱的響聲,像時間輕輕滴落。在黃昏,自頂樓某個房間傳來笛聲,吹笛者倚著窗牖,窗口盛開著郁金香。我想,那一刻即使你已不再愛我,我也不見得會很在意……開明,你愛出去遛,我陪你,到更大的天地去?!彼言姵鄢渗B兒,坐在他的床頭柜上,入夜后側(cè)耳辨聽,聽著聽著睡去了。次日他清早出門,“鳥兒”變成了一架紙飛機。紙上沒留下他的字跡,但她沒失望,他已給出了回復(fù)——愿與她一起飛。
他們最想去的都是些風(fēng)景最美卻又最貧困的地方,懷觚握槧,背起背包一次次結(jié)伴上路,與山脈、丘陵、江河同行,穿越草原、戈壁、沙漠,領(lǐng)略高湖、峽谷、巖洞與原始森林之美,驚嘆于地縫、沙化巖層的鬼斧神工,化作大自然中兩粒忘記時間存在的塵埃。史開明的話仍不多,簡略的決定與表態(tài),偶爾會笑,也不過是掠過軀殼表面轉(zhuǎn)瞬即逝的浮光,魂靈從未帶在身邊。也許是對世界僅存的一點好奇心在支撐他往前走。直到這時藍珊婷才醒悟過來,她不可能像詩中所寫,迷醉于風(fēng)景而不在乎他的愛。一次次踏上旅途,也還是為了走回當初。
來年夏,藍藍生了個女兒,一下子把老兩口重又拉回到家庭。這是藍珊婷樂意的,盼著能在家庭的氛圍下與丈夫達成和解。因老來喪子,藍珊婷建議女兒女婿再生一個以求心安,未必非得生男。任天來沒有猶豫,一口答應(yīng)。身為孤兒,他自小最懂養(yǎng)父母的心,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在鄉(xiāng)下生不出兒子就叫無后。如今過房爺娘即岳父母,盡管藍藍有言在先,不許他取代東強,可他仍自視為家中事實上的“獨苗”,堅信自己有這個責(zé)任。只是作為物資局重點培養(yǎng)干部,讓他唯一不確定的是有沒有精力?;氐叫〖遥{藍才敢發(fā)怨氣:“為啥?你為啥總是比我更順著我媽?”任天來一臉苦笑道:“我是真想再要一個,就算媽不開口,我也這么想?!痹诶蟽煽诘亩啻翁嵝严?,兩年后藍藍又生了,這回是個男孩。無論岳父母是否重男輕女,任天來堅持兒子跟妻姓,這回史家總算有“后”了。
可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天來出事了。在一次單位宴請中,司機替領(lǐng)導(dǎo)代酒而喝成一攤稀泥,散席后天來急于表現(xiàn),主動充當臨時司機,送領(lǐng)導(dǎo)和司機回家。他的自信來自兩方面,一是自身酒量,二是開過坦克的人從來沒拿小轎車駕駛當回事。途中,他撞倒了一輛自行車……無證加酒后駕駛,且致人重傷,家中積蓄全賠了進去,還欠下好幾筆外債。單位也給了處分,任天來的事業(yè)一落千丈,從中層干部變回科員,可預(yù)見的是,未來很長一段時間他將喪失職務(wù)升遷機會。
任天來強打精神,沒有消沉,不久后,夫妻倆做起了手工,接藍藍廠里的活兒來干。諸如給工作服釘紐扣、鎖扣眼、剪線頭,兩毛錢一件,盡是些雜七雜八誰都能干卻未必人人愿接的活兒。這種機會緣于工廠養(yǎng)不了太多雜工,外包比較省事。他抱著女兒,妻子抱著吃奶的兒子,兩口子每天從下班后干到深夜。為盡快還清債務(wù),他又到外面找別的活兒,漸漸學(xué)會了組裝自行車,回到家再手把手教藍藍。自行車是時下的緊俏商品,起先他幫別人組裝,一輛兩塊五,得給人家送上門去,一個箱子裝一輛,出一趟門就是十大箱。后來他通過一個戰(zhàn)友的關(guān)系買到了零件,從此兩口子就在家聯(lián)手干起了組裝。為了提高效率,他設(shè)計了一個兩人作業(yè)的小流水線。組裝完后自會有顧客上門來提貨,再也不用出門送貨。
那位戰(zhàn)友得知任天來的近況后很震驚,從家里拿了一百元錢主動送來為其紓困。任天來把臉一繃道:“還不至于,兄弟要真心幫我,往后就幫我多留意,誰那有活兒就介紹給我,做不好不收錢,絕不讓你夾在中間難做人?!睉?zhàn)友見他滿屋子堆得跟車間倉庫似的,笑了,說:“也好,這些技術(shù)在你們化工系可學(xué)不著?!彼操r笑:“啥技術(shù)呀,誰都能干的手工活兒,屎殼郎滾屎蛋,沙灘蟹推沙球,熟能生巧的事?!?/p>
騏驥困鹽車,熬了整三年。他的人生一路坦途,過往曾吃過的苦,受過的累,不打折扣地為他兌現(xiàn)為人生價值——歷練與榮譽,可偏偏這回因了一起交通事故,令那積攢多年的價值一夜歸零。精神壓力讓他喘不過氣,但只要手不閑著,一定程度上能沖淡苦悶。不知不覺,他迎來了極富戲劇性的轉(zhuǎn)圜,還清債后他漸入“下?!鼻白?,此后十幾年間,賣彩電,又轉(zhuǎn)做家用電腦和健身器材……經(jīng)商成為他的新起點。
邇年除了兒孫大事能給史開明添些興頭,其余時間他仍是老樣子。這年天來在同一個小區(qū)買了兩套商品房,改善自己,也為盡孝。搬完了家,孫輩無需老兩口帶,藍珊婷不甘心與時光閑耗,不得不走回老路,陪著史開明繼續(xù)上路,一程接一程。他們走遍了藏區(qū),卻獨獨繞開了青海。在去胸前掛滿琳瑯念珠的扎西多吉家做客時,她指點飛蠅繚繞的熟牦牛肉朝丈夫蹙鼻。扎西多吉看見了,樂呵道:“老人家別嫌棄,它們要的不多?!币痪湓挼莱鍪篱g生靈共享一個星球的基本法則,讓她滿臉愧意。那是主人對賓客的微觀體恤,實在難以想象,誰會與蒼蠅換位思考?不過回想剛生下東強那會兒,餓得不行時怕是連蒼蠅也肯吃。有一回在納木錯湖邊營地過夜,她得了急性高反。在回拉薩的途中,他百般照顧格外體貼,讓她終于找回點做妻子的感覺??墒潞笏麉s平淡地說:“你跟我嘮叨了半輩子‘見死不救’,耳朵都起繭子了,那我還能怎樣,把你擱在海拔五千米不管?”
每回旅程終結(jié)返家,他便立即回歸原先狀態(tài),遛鳥,不著家,對她愛搭不理。這讓她漸漸害怕回家,情愿與他一直漂泊在外,相互照顧。已數(shù)不清是第幾次歸來,兩人又爆發(fā)了戰(zhàn)爭。眼下住得寬敞了,這回索性分房睡了。爭吵在進化,從顧忌臉面在兒女跟前有所克制到今天徹底公開化,她終于隔著正在拖地的藍藍吼他:“你別忘了女兒也是親生的,為了兒子你鬧了這么些年,考慮過她的感受嗎?”他睚眥欲裂,卻使勁把眼瞇成縫,五指叉開怒指她:“你可別轉(zhuǎn)移矛盾,這和藍藍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她又吼:“就因為沒關(guān)系,你才不該讓她十幾歲就沒了爹??!”他一屁股坐到椅子上,雙手箍緊腦殼。
既然和女兒都沒關(guān)系,那么女婿就更沒有說話的份兒,任天來指望不上藍藍,終于私下親口問岳母。藍珊婷抹了把淚說:“當年東強可能是枉死,我只說有這可能,你爸一直放不下……媽這輩子苦啊……事情過去了,你就別問了。”不問可以,不過問卻辦不到。此后兩月,天來心神不寧,幾度從夢中驚醒,幻聽車輪與鐵軌錯打的巨響,伴隨著岳母的慘叫。有天岳父又出去遛鳥,他意外發(fā)現(xiàn)了岳母的異常舉動。她正從大米袋子往一只小布袋里鏟米,鏟到小袋子盛不下,潽出來,無意識間仍停不下手。他把失了魂的岳母從廚房里扶出來,如同扶一位病人,趁機再次刨問。這回岳母終于哭出聲來,告訴他來龍去脈。頓然間,從坦克膛內(nèi)帶出來的那股子較真勁上了頭,家人就在身后,他要為他們戰(zhàn)斗。這天起他動用自己在西北的一切生意人脈查找劉耿的下落,沒費什么周折便找到了。那人至今仍在基建廠,任財務(wù)處處長。
任天來沒跟任何人打招呼便訂了去西寧的機票,他知道一旦說了準去不成,全家沒人會支持他的行動。他下飛機第一件事是去基建廠邊上的沿街商鋪選了一把開了刃的藏刀。飛機上他確實起過殺心,盡管手刃仇家很不理智,要搭上一切,可也只有兇刃在身才與仇恨的怒火相配。一切都要看那歹人的態(tài)度,即使二十年過去投案很難,私下處置也必然逃不掉。至于怎么處置,他還沒想清楚。
當年的招待所不見了,邊上卻多出一家小飯館。下班前,任天來打電話把劉耿約來小飯館見面,在一張方桌前面對面坐下。先禮后兵,這是他事先謀劃好了的。劉耿也是個中年人了,足足高他一頭,依然健碩,身著暗沉過時的夾克衫與工裝褲,從頭到腳都是日常能從廠里帶出許多灰的感覺,灰蒙蒙的寸頭上更為明顯,其實那只是花白的一種形態(tài)。桌面之下,任天來下意識解開上衣倒數(shù)第二粒紐扣,把右手伸進去,虛握住隱于腰間的刀把,語氣平和,開門見山,講明自己是誰,以及來意。
頓然間,劉耿大驚失色,但臉上僅閃過片刻慌神,整個人便陷入無邊的哀傷:“終于來了,我等今天等了二十年,我對不住東強兄弟?!奔榷鴾喩韯×翌澏叮駛€小娘兒們似的嚶嚶抽泣。眼前這一幕不在此行預(yù)設(shè)之中,沒有百般抵賴,愿意當場認罪懺悔的惡人任天來還從沒見過,猶疑間,他把手從腰間暫時抽了出來,橫在桌面上:“那好,我們不必繞圈子了,你就把當年害死我大舅子的前后經(jīng)過全講出來?!毖援厪膬?nèi)兜里掏出小錄音機,大大方方地往桌上一擱,就差沒給它貼上“鐵證如山”的標簽了,既而雙肘支在桌面上,十指交叉撐起下巴,用威嚴的雙目逼視罪人。
服務(wù)員離桌一尺旋甩過來一頁菜單:“吃點啥,喊起來??!”然后忙不迭去招呼大桌的客人。任天來心里有了數(shù),倒不急了,瞟了一眼菜單,喊出兩個熱炒和一瓶互助青稞,然后把破舊的菜單遞給對面。劉耿沒接,低沉道:“自從東強兄弟走后,我一滴酒都沒沾過?!彼浩痤^,把黑眼珠朝上翻,使勁眨了幾下眼皮,情緒稍稍穩(wěn)了下來?!爱斈昃褪沁@互助青稞和我一起害了東強?!彼麑δ侵讳浺魴C視而不見,似乎比任天來更加迫切,這么快又切回正題,自顧自開始了講述。
劉耿知道東強是史開明之子,他對史家感激之余,內(nèi)心也不免崎嶇。當年恰在他背著妹妹進門前,娘親斷了氣,身子還是熱的。劉耿趴在娘親身上號了半日,回過神來,憤然將藍珊婷給的米袋扔進了茅坑。娘親是他愿拿命來愛的人,但凡與她的死扯上一星半點因果,無論是誰,都會被年幼的他視為仇敵。不過后來冷靜下來,念及人家畢竟有恩于他兄妹倆,恩與仇便在心中相抵。
自從在辦公室受到東強的威脅后,劉耿心虛了,一心想討好東強。那晚他買了酒菜去東強的宿舍,主動承認“小金庫”是他酒后吹牛,廠里沒有小金庫,他前年進廠,今年才入財務(wù)處,根本不是領(lǐng)導(dǎo)跟前的紅人,這話要是傳出去,他在廠里就干不下去了。然后他又跟東強解釋與報銷相關(guān)的財務(wù)規(guī)定。但東強認死理,說:“你說啥就是啥?錢花了,為廠子不為我個人,我告訴你,這事很簡單,給報啥話都好說,不給報就別在我這耍嘴皮子,趕緊滾!”劉耿有備而來,把身上三十元錢兜底掏了出來。那不是公家的錢,而是他從牙縫里攢下的老婆本?!俺?!錢你拿上,哥壓根沒想得罪你?!?/p>
兩人不熟,坐在一起喝酒更是頭一回,劉耿沒想到東強根本就不會喝酒。拿到錢的東強特別高興,把酒當水喝,喝到講胡話,最后還要送劉耿回家。一路上,東強把胳膊勾搭在劉耿的肩上,扯著,搡著,推心置腹道:“還以為財務(wù)處都是包公臉,可沒想到今兒跟劉會計不打不相識,以后自己人,用得著兄弟的時候言語一聲……”可在劉耿聽來話是反的,誰管著錢?誰更用得著誰?
走到一個岔路口,左邊是劉耿的家,右邊是鐵道,東強站住了,指著鐵道的方向跟劉耿說:“知道嗎?兄弟本該是北京人,再不濟也該是杭州人,錯生在這破地方,我爸媽當年就是從那條鐵道來西寧的,去年也是從那條鐵道回去的,我下月也要順那道去杭州,臥鋪!坐過嗎?可以在車上睡覺,舒坦得很?!眲⒐读艘粫?,突然大笑:“沒想到東強兄弟比我還能吹,我沒坐過火車,還能沒見過鐵軌嗎?我都在鐵軌上躺過,那么窄怎么睡得開人?”回想起來正是這句話要了東強的命,而可悲之處恰在于沒有欺騙,也不是玩笑,說話當時劉耿真沒坐過火車,更別提臥鋪了。
東強急了:“真的!我騙你干啥?你敢打賭嗎?”劉耿脖子一梗:“咋不敢?就賭三十塊!”東強拉起他就往鐵道那邊跑:“說定了!耍賴遭雷劈!”被東強抓著手腕,越箍越緊,劉耿也越來越亢奮,被動了一晚,還搭上一半積蓄,終于有機會挫一挫東強的戾氣,順便挽回損失。青稞酒上頭的人聽得見自己的心跳,劉耿那晚聽見了兩個人的心跳,車輪碾擦鐵軌那般劇烈,伴著漸頻漸密的步點,越發(fā)怦然清晰。他們抄近道翻過兩個土包,來到鐵道邊上。
東強沒有猶豫,雙腳站上了鐵軌,身子在上面搖晃了幾下,落下一只腳,踮一踮又站上去,反復(fù)幾次,放棄了,既而慢慢蹲下身子說:“劉會計,你可看仔細了?。 睎|強反身坐下來,屁股落在兩條鐵軌中間的枕木上,真的工工整整地躺了下去。但他馬上感覺到不對,兩頭都被鐵軌硌到了,脫口而出“不對”。其實劉耿覺得從他站上鐵軌的那一刻起就已經(jīng)開始自我懷疑了。東強又說了一遍“不對”,用雙手撐著,艱難地坐起來,左顧右盼,又朝自己身后瞄了瞄,再次躺下。再明顯不過,在酒精的作用下,偏離設(shè)想的軌距讓東強感到困惑極了。
劉耿站在一丈開外,笑成了一只活蹦亂跳原地打轉(zhuǎn)的蝦米,連問:“服不服?認輸不認輸?”東強不是能爽快認輸?shù)娜?,根本不搭理他,就那樣躺著,咂摸著,喃喃自語:“不對吧……不該啊……”沒一會兒,漆黑一片的鐵軌上竟然起了鼾聲。劉耿那夜也沒少喝,但頭腦大半是清醒的,在他聽見鼾聲的一剎那止住了笑。起先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既而又懷疑東強因為不肯認輸而裝睡。他怔在鐵軌邊上大氣不敢喘,側(cè)耳辨聽著動靜。
十幾分鐘過去了,無論剛才東強是不是裝睡,這會兒是真睡死過去了,那鼾聲越來越沉,沒有人能演得這么逼真。劉耿突然想起那三十元錢,還記得東強把它揣進了右邊褲兜。他輕咳了一聲,四下空曠沒有回音。他又上腳踢了下鐵軌,好像全世界都睡了。他這才壯起膽,躡手躡腳上了鐵軌,哆哆嗦嗦地從東強的褲兜里鉗出那三張十元錢。他直起身來,卻定住了,望著鐵軌上那攤爛泥,幻見第二天東強怒氣沖沖跑來辦公室罵他是小偷,還幻見不久的將來,東強一次次手握檢舉信來找他報銷發(fā)票……但這些都是雞毛蒜皮,尤其在他看來這不算偷,明明是先被訛走,又靠打賭贏回來的。
一陣涼風(fēng)從暗夜的深處襲來,為他遞來更為兇險的一念,竟讓他在這節(jié)骨眼上想起史東強是史開明的兒子,還想起當年娘親餓死家中的情景,畫面如此迫近。多年來他一直本能地抗拒那一幕,而此刻面對一個具體的人,與娘親的死扯上了關(guān)系的人,那一幕較之以往便突然放大了百倍,深刻了百倍。他走下鐵軌,轉(zhuǎn)過身來盯著東強,渾身直冒冷汗,從額頭到下巴,汗珠滴落在他的鞋面上,他恨不得把這點微弱的聲響都隱藏起來。他的腳在一步步往后退,鬼魂似的悄無聲息,緩慢遁入黑夜,把個不省人事的醉漢留在了鐵軌上……
此后劉耿經(jīng)手了幾筆臥鋪車票的報銷,也只當寬敞座而已,仍無概念。直到事發(fā)五年后,他終于有機會坐火車。當他親眼見到火車上真有床鋪的那一刻,雙腿一軟,屁股砸在過道上。那種打擊是他絕對無法承受的,罪惡感翻了倍,感覺屁股下面隆隆的車輪正又一次碾過東強兄弟的尸骨。無知的打賭,三十元輸贏,一條人命,讓他把余生賠了個干干凈凈……
劉耿的這番講述脫離了預(yù)設(shè)中肅殺的氣氛,真相竟是這么個悲慘的游戲?然而任天來信了他的話,也許不該輕信一個完全不了解的人,但這是迄今最合理的解釋。他主動供認了無法推卸的罪責(zé),盡管性質(zhì)沒有惡劣到令人發(fā)指的地步,卻依然泯滅了人性。如果他想扯謊,為何不像當年那樣把整件事推得一干二凈?何苦要繞這么大圈子,二十年后才編出這么個故事?就算非要編故事,已然編到這份兒上,想為自己脫罪那是輕而易舉的,他完全可以說,當時真以為東強耍賴裝睡,所以負氣離開,那時那刻的不以為然是再合理不過的:裝睡的人是醒著的,不會有生命危險,且他本人也喝多了。
劉耿抹了把淚,還有補充:“那晚我糊涂地以為,這是一報還一報,以見死不救報見死不救,可第二天事發(fā)我清醒過來,完全不是那回事,當年史家對我娘只是道義上的疏忽,而我對東強兄弟是乘人之危、蓄意加害啊……這事一直憋在我心里,這么多年快把我憋瘋了,今天毫無保留交代出來,全錄下了吧?你既然是東強兄弟的妹夫,代表史家來找我,那接下來看你想咋辦,要殺要剮要見官,都是我的報應(yīng),只求盡快還上這筆債,死了也能超生。”言畢再次掩面,哭出了聲,但只一會兒,硬生生憋了回去,然后直起腰桿,如釋重負地從胸底噓出長長的一口氣。
任天來不相信這個五大三粗的壯漢是眼下此刻才崩潰成這樣的,悔恨該是積攢了多年,只待今朝算總賬,把這個飽受煎熬的中年人一舉摧為決堤的壩口。同樣是戴罪之身,劉耿要幸運多了,多年來任天來何嘗不盼著有這一天,誰家的妹夫或什么也來向他討債,讓他也有機會做這樣一番痛徹心扉的懺悔。當然,不是指當年那起交通事故,而要追溯到更久遠——他永遠也忘不了李家大小姐鄙夷的目光……他按下錄音機的停止鍵,不動聲色地點點頭:“嗯,事情總算搞清楚了,二十年都過去了,也不急于這一時,先到這兒吧,其他事以后再說?!彪x開飯館后,任天來立即打電話訂了回杭的機票,他沒想到還需要訂回程票,且這么快。登機安檢前,他扔掉了那把藏刀。
回杭這天恰逢周末,他隨藍藍回娘家吃飯。飯桌上,他當眾宣布:“爸,媽,我已經(jīng)調(diào)查清楚,劉耿已經(jīng)死了,前些年他因為貪污和挪用公款被判了死緩,兩年后改為無期,去年病死在監(jiān)獄里?!彼愿耶斨粋€基建廠老人的面撒這個謊,是因為自從東強死后,岳父不僅從物理上徹底隔絕了西寧,更是在信息上決然屏蔽,誰都不敢當其面提及那個城市的名字。他接著道:“所以就算弟弟真的死在這人手上,仇家也都不在了,一了百了,爸媽往后不必再為這事鬧別扭了?!钡龊跛囊饬希挥衅拮幽樕暇`露出釋然的歡欣,咬牙切齒道:“真是報應(yīng)??!”而爸媽的反應(yīng)竟高度一致,愣住,沉思,無語。
只剩下碗筷交響樂的一頓晚飯草草結(jié)束了,史開明讓天來陪他出門散步。這很反常,翁婿從不單獨相處,散步更是頭一回。一個鐘頭后,兩人歸來。進門前史開明在樓梯上站住,一手搭在天來的肩上:“讓你費心了,其實離開西寧那天你媽已經(jīng)做出了自以為是的決定,東強的死被辦成了鐵案,時過境遷,真相還有什么意義呢?我跟你媽之間啊,早和那劉耿無關(guān)了,問題出在她的立場,她的選擇。”任天來這才想起當年火車上藍藍說的話。這一夜他失眠了,幾次轉(zhuǎn)身都好想抱著熟睡的藍藍大哭一場,為了岳母。經(jīng)歷過那樣殘酷選擇的女人,內(nèi)心該是怎樣一片汪洋苦海啊。
第二天任天來沒有起床,打擺子。冷起來像掉進冰窟窿,藍藍給他捂三層被子還在發(fā)抖,熱起來恨不能從皮囊里掙脫出來。他一連三天滾在床上說胡話,總問藍藍今天幾號。藍珊婷來看女婿,要送他去衛(wèi)生所:“瘧疾擱在以前鄉(xiāng)下是要出人命的呀?!彼麉s虛弱道:“媽你別管我,發(fā)發(fā)汗就好了?!睕]辦法,藍珊婷就近在藥房給他拿了藥。那幾天他反復(fù)夢見李村,夢見魯大明,夢見那道疤,還夢見漠河的雪、虛脫的張力平、車長、養(yǎng)母紅腫的眼睛,還有更遙遠的,李家小女兒的背影,以及小姨、過房娘、岳母腰間閃亮的武裝帶。幾天后他好轉(zhuǎn),藍藍問他:“大明是誰?”他沒有回答,反又問了一遍:“今天幾號?”藍藍說:“六月二十七。”他一拍腦門兒:“生日快到了!”藍藍以為他還在說胡話,又讓他服藥。
似有預(yù)感,七月初任天來回了趟青島,下車直奔李村,結(jié)果沒見著魯大明。大明是在他病倒那天走的,死于一場大病。任天來獨自來到軍民友誼水庫,放聲痛哭,把積郁已久的苦悶傾倒在水庫里?!按竺靼?,我說錯了,我怎么能不回來看你呢?哥來找你拜把子??!”二十七年前,就在這里,他與魯大明并排坐著,聊結(jié)拜的事,聊未來。魯大明說每年七月三日都要殺只雞給他過壽,可實際只過了三次他就回杭州了。大明不識字,這么些年兩人沒通過一封信,他也從沒回來看過大明。面對自己的過去,怎就隨手翻篇了呢?總要跨越時空回到原來的腳印上再站一站吧,與過去的自己互為印證,互照鏡子,參透了因果,才知一切對不對、值不值,才知未來的進與退,哪怕年至半百已知天命?;叵虢齻€月的奔波,他拼盡全力與過去勾連,陣痛猶如蟬蛻,可對話的大門卻一扇接一扇在他眼前關(guān)閉。他不僅沒有劉耿幸運,甚至不如張力平,沒有那樣一條幾十年不變的公路躺在無人問津的地方等著他。
藍珊婷與史開明又上路了,去西雙版納援建希望小學(xué)。他們在版納的聯(lián)系人是勐臘一個寨子里德高望重的朗倫先生。他們受邀去朗倫家做客,脫了鞋登上吊腳樓。朗倫代表全寨老少贈予史開明一枚用傣銀打制的大象吊牌墜飾,那是敬獻給尊貴客人的榮譽禮物。史開明道了謝,轉(zhuǎn)而遞給藍珊婷說:“送給你才對,主意和錢都是你出的?!彼膼偟溃骸皟煽谧舆€分你我?是送給咱倆的??!”
夜深了,吊腳樓的竹地板太硬,兩人一改往常背身而眠,不得不仰面朝天。月光翻窗而入,在地板上漫開,異常明亮,空氣如此安靜,不聊點什么很不自然。于是聊起女兒女婿、孫子孫女。月光又漫過他的臉,熟悉的輪廓再次浮現(xiàn),棱角分明,嘴角上揚,似在笑。這一切久違了。當烏云遮月時,屋內(nèi)暗了下來,卻仍有一束試圖逃逸的光,像鳥兒一樣從她眼前飛過,說快不快,說慢不慢,以她看得見的速度,極富耐心地向她暗示,歲月殘忍的核心要義。
二〇一二年春,史開明完成了人生最后一次旅行,歸來后他病倒了。出門前拜托女婿拎回家照看的寶貝鳥兒,竟在他下不得床的那天僵死在籠中。藍珊婷在病榻前伺候了兩個月,留不住他離去的腳步。臨終前,她拉著他的手含淚道:“開明,我對不起你和東強,多少年吵吵鬧鬧,我一直都沒敢問,你原諒我了嗎?”他意識混沌,先是微微點頭,繼而又大擺幅搖頭。她不解:“難道你真的……不愛我了嗎?”他面色慘白,閉上雙目,嘴角微顫,喉結(jié)翻滾,靜默了許久,似要運足氣力才能道出下面的話。
“愛,所以才不能原諒你。這些年你為我做了很多事,受了我很多氣,作為回報,臨走前我本該說些好聽的,辛苦啦,謝謝呀……不過我想了又想,還是不能騙你,特別是現(xiàn)在……都說時間能治愈一切,沒錯,但它也在一刀一刀殺死我。我心里大約有數(shù),要能再給我十年,我還能做回以前的史開明……在這一點上,我也要請你原諒,我走不到能原諒你的那天?!北M管那個拜倫式的英雄自打流落異鄉(xiāng)便告消亡,泯然眾矣,繼而身在渠塹與世浮沉,可他一生的倔強卻在最后凝練為“誠實”二字。他對自己的心決然誠實,如桃核般滄桑而堅硬,就連留給世界最后的話,也是近乎殘忍的誠實?!霸弫碓徣?,意思不大,就算你永遠不肯原諒我,我倆也已經(jīng)一生一世了,功德圓滿,這筆賬總還是平了?!彼_信他最后一次嘴角上揚,是因為聽見了這句話。
他在這個星球的背景色中漸亡,以一朵花開的時間,及一首詩的長度。人在獲得生命前,不亦虛空萬萬歲,錯過歷史千百年?無知無覺何異于死?人之所以懼死,皆因活過,愛過,見過塵寰煙火,品過人間芳菲,或為荼蘼花火而癡狂,或喜平淡倦于仰望,因而繾綣,流連忘返。然生命僅是偶然與突變,過客而已,塵與土方乃宇宙穩(wěn)定之常態(tài)。待到一切化塵土,守得世間真永恒。
一年后,藍珊婷要搬去敬老院。藍藍堅決反對,天來卻尊重媽的決定,因為他懂,老人家之所以不愿獨居家中,是因這所房子沒有留存丈夫多少體溫,倒是見證了太多冷漠與輕薄。家,生命之泉,飲之寡味,失之枯槁。它不是一所房子,而是住在里面的人。搬進敬老院沒多久,藍珊婷干脆又賣了房,這回沒再跟藍藍與天來商議。回首一生,與他最美好的時光,于恍惚與踟躕間竟全留在了他們曾一度拼命逃離的那片瘠薄的土地上,以及此后長年的旅途中。從此史開明變成一只鳥兒住進她的心里,她把身外物精簡以至濃縮在敬老院的一間屋子里,封存他旅途中寫下的所有詩稿,繼續(xù)他們未盡的旅程。
藍珊婷的一次次獨自旅行十分惹眼。高齡老人,前些年走了老伴兒,長年有兒女侍孝左右,卻孑然一身搬去敬老院,繼而又賣掉房子去旅行,拒絕兒女陪同,還在社交軟件上異?;钴S……就連老熟人都相信,賣房是為了湊旅費,即使已至耄耋之年,也要說走就走。多么沖動、灑脫甚而瘋狂的事,正是當下年輕人偏愛的口味。可她對外竟從不否認。這一切任天來默默地看在眼里,也很費解。某天在敬老院,母子獨處,藍珊婷坐在床沿上,任天來搬來一張小凳子,坐在她的膝前:“媽,爸走了好些年了,您跟我們在一塊是不是特別沒勁?連旅游都從不帶著我和藍藍,和您比起來我們倒更像是老年人呢。”
她的臉上盡是坦然:“確實啊,我兒也老了。”慈母一般,她史無前例地撫弄起任天來花白的頭發(fā),“又聽到啥閑話了?說我老來俏?老騷包?為老不尊?不還是老一套?其實想穿了吧,人生可不就是旅行嗎?現(xiàn)在的年輕人喜歡‘雞湯’,喜歡‘說走就走的旅行’,可那不是今天才有的新鮮事啊,媽當年不就這樣?一念沖動就跟一個詩人去了西北……由他們說吧,他們哪曉得啊,媽這碗‘雞湯’帶著血。”
任天來點頭,眼前浮現(xiàn)了一條血跡斑斑的鐵軌,那是一架倒下的天梯,連接著岳母的過去和現(xiàn)在,也必然連接著她并不富余的未來。“媽,我就是不放心,怕您累著,身子受不住?!彼瓷先ゴ_實一身疲態(tài),只要一坐下來就容易走神,沒一會兒就打起瞌睡,越睡越久,讓人擔(dān)心她長眠不醒,這是衰老的必然過程。但其實他并不擔(dān)心,有規(guī)律可循就不用擔(dān)心。兩個行程之間她總要進入一個短暫的休整期,未來的某個月她準會奇跡般地恢復(fù)精神,重新煥發(fā),抖擻地上路。她笑著說:“我呀,只想在去見你爸之前多做點事,走他沒走完的路,原諒他不能原諒的人,也爭取能被人原諒。”轉(zhuǎn)而眼神黯淡下來繼續(xù)道,“媽是罪人,你爸到死都不肯原諒的罪人,當然不光是我,他打心眼里不能原諒的人和事太多了??捎袝r我想啊,來世上走這一趟完全是來贖罪的,我爸的罪、丈夫的罪、自己的罪……可臨了誰的原諒也得不到,所以媽最理解不被原諒的苦??上О?,人生不能重來?!?/p>
“媽您千萬別這么說,要說有罪,我們都有,但罪人只有劉耿一個?!泵摽诙?,他很后悔,卻收不回了。她的臉上并無異樣說:“是啊,劉耿,呵呵,你信嗎?就算那娃死而復(fù)生站在我跟前,我也不再怨他。也幸虧人生不能重來,讓假如啊、后悔啊變得沒有意義,放下了如何,放不下又如何?”此言令任天來狂悸,時隔多年,這是母子倆頭一回提到那個罪人的名字。人生一場,萬千意氣,終還是化作了一場妥協(xié)與幾許寬宥,與自己或與他人,岳父是妥協(xié),岳母是寬宥。任天來總算還是幸運的,直到此時他才終于有機會、有沖動,也有勇氣向她道出當年的實情。
他起身走到一個立式衣柜前,拉開柜門,里面滿滿登登全是岳父的遺物。當年岳母整理它們時他就在邊上,她一件一件從紙箱里拿出來,再一件一件放進柜子,那是附帶著簡略回憶的再次告別,安詳而寧靜。當她從紙箱里撿起一只小錄音機時,恍惚了很久,也放了進去。這是任天來交給岳父的,就在他從西寧歸來,翁婿出門散步那晚,再也沒有歸還。錄音機里沒有電池,他找到了外接電源。藍珊婷終于聽見劉耿的聲音……她靜靜地聽完,怔怔地斜坐在床沿上,猶如一截枯槁,哪里還經(jīng)得起這么大的波瀾。她震驚于真相本身,更震驚于多年來丈夫竟然比她更了解實情。可即便如此,他仍沒有原諒她。
緩緩地,輕微地,她的身子前后搖晃,雙目暴凸,死死盯在任天來的臉上:“多少年了呀,活受罪啊。”他不知她在說誰,劉耿還是她自己,也許都是,但見她繃緊的面部漸漸松下來,視線緩緩抬高,去了窗外:“當年這娃要真是作奸犯科死在牢里,媽倒沒覺得太可惜,可沒想到他還活著,只剩個影子,東強的影子,兒啊,媽得拉他一把!”一口一個娃,她對劉耿的印象仍停留在早年,其實劉耿早已從基建廠退休。
回到家,任天來給劉耿打了電話,告知史家這些年的情況,問他愿不愿來杭州一趟。劉耿在電話里很激動:“就等您這句話了,我一直想見藍阿姨,也盼著能去東強和老爺子的墓前磕頭認罪?!彼{藍在邊上聽到了,震怒。任天來理解她不想節(jié)外生枝,她最能接受的無非是當年劉耿卒于獄中的結(jié)局。任天來用雙手把她輕輕摁到沙發(fā)上,沒有討好,以前所未有的正式語氣道:“這么多年我從沒跟你爭過長短,這回你就依著我,不管你怎么想,在這個家里我既是媽的女婿,也是她的兒子,這事必須畫上圓滿的句號。”
一周后劉耿動身來杭,沒有行李一身輕,就像參加了一個全包價旅行團,僅在貼身的某個內(nèi)兜里揣著一份《投案自首書》,并在登機前給任天來打了電話。任天來又給敬老院去了電話:“媽,劉耿在路上了,今晚您想吃點啥?”許久,電話那頭傳來沙啞而傷感的聲音:“尕面片,在西寧那么多年,媽連碗像樣的尕面片都沒吃過,你爸還在那會兒,我提都不敢提,今晚我就想吃這!你也嘗嘗?!弊屘靵眢@訝的是,這句話沒夾帶一點鄉(xiāng)音。放下電話,任天來從箱底捧出最挺括的一身軍裝,熨了又熨,仿佛今夜的主角是他而非劉耿。為了今日,他在塵寰間翻滾了大半生,在他看來,這頓晚餐是一個莊嚴而隆重的儀式。“快了,快了?!彼约赫f,“答案近在眼前……”而在剛掛斷的電話那頭,時光仿佛又老了十歲,一具行將就木的身軀正反反復(fù)復(fù)地做著一個機械而愚笨的動作,從大號米袋中顫巍巍地抓起大米,一把接一把地塞入一只破了洞的枕套。汗珠順著縱橫干涸的河道迅速流淌,蔓延開來,就像延時了半個世紀才從皮膚下滲出來的。那破洞猶如擰過頭滑了絲的閥門,讓惶恐而焦躁的傾注變得無休無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