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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前寶地

        2023-02-22 10:52:36徐皓峰
        小說月報(bào) 2023年1期
        關(guān)鍵詞:大人

        徐皓峰

        一九一二年,畢加索創(chuàng)作《藤椅上的景物》,將報(bào)紙、布料、繩子、竹條貼上畫布,自此有了“拼貼藝術(shù)”。同年,北京宣武門外成立國會籌備事務(wù)局。

        次年四月,中華民國第一屆國會召開,選出總統(tǒng)。籌備事務(wù)局二等秘書之一畢彩庸辭職,去了天津。

        再次年,國會被總統(tǒng)取締。

        畢彩庸又對了。三十年人生,大事小事很少看不準(zhǔn)。國會選出總統(tǒng)后,又選出限制總統(tǒng)權(quán)力的內(nèi)閣??偨y(tǒng)是北洋軍領(lǐng)袖,北洋軍是北方最強(qiáng)武裝。

        畢彩庸在“沈氏拳法研究所”任職,天津是武術(shù)之都,多家武館聘任了從政壇退下來的人。租界等同外國領(lǐng)土,北洋軍不能駐兵,租用國可以,比如在海潮音寺的日軍。武行,作為民間組織,是北洋軍安插在租界的眼目。

        畢彩庸的職業(yè)是研究所首席秘書,內(nèi)勤外務(wù),由他出方案,并代表所長出面處理。但武行不用這個詞,而稱“管事”。好土呀,這個詞。

        所長稱他為畢先生,其他人稱他為“彩哥”,又是好土的一個詞。

        頂著兩個土詞,過了十年。一九二三年,所長病危,召喚他的大弟子回來接任。大弟子,不是首位弟子,是開山授徒前十年教的幾撥徒弟里,比武戰(zhàn)績、辦事能力最優(yōu)的一個,一半是師父認(rèn)可、一半是師兄弟公認(rèn)。

        師父認(rèn)可,不會直說,方式很多,比如請他教自己兒子練拳。教了三天,趕上元宵節(jié)晚宴,徒弟們進(jìn)門,彼此打招呼,叫出了“大師哥”的詞。成了這事。

        武行的事不多。

        由四十人大班課程的學(xué)員,到師父家里密授的徒弟,是一件。不當(dāng)徒弟,永遠(yuǎn)是業(yè)余愛好者,入不了武行。

        徒弟里,競爭大弟子、競爭關(guān)門弟子,是一件。大弟子是早期徒弟里最優(yōu)者,關(guān)門弟子是晚期徒弟里最優(yōu)者,其他師兄弟依附,師門至少分流成兩股,開枝散葉,保證后世繁榮。

        師父選武館繼承人,是一件。沒有糾紛,師父一句話說了算,接班后,要有一次隆重比武,應(yīng)對高手,讓同行服氣。這場大打過后,這輩子的架就打完了。之后遇上挑戰(zhàn),都由弟子、師兄弟代替,本人維持不敗名譽(yù),靠喝茶談判過后半生。

        這位大弟子,彩哥沒見過,聽聞是所長撿的。那時所長正當(dāng)壯年,是個走長途押貨的鏢師,一個十三四歲的乞丐孩子,撲上來痛哭,喊所長“救命恩人”。三年前他家路遇土匪,爹、媽、姐姐被殺,所長也走這條道,正趕上,用一柄紅纓槍扎死二十個土匪,救下他。

        安葬爹、媽、姐姐后,他四處流浪,尋找所長。

        所長問:“找我干嗎?”

        “報(bào)恩?!?/p>

        所長問怎么報(bào)。小乞丐說你把拳教給我,等你老了,你想打誰,我?guī)湍愦颉KL大笑:“我這輩子不殺人,一次殺二十個,根本沒有。你找錯了恩人。”

        小乞丐喊“就是你”,解釋自己父母、姐姐還在農(nóng)村老家,活得好好的,自己來縣城制鞋廠當(dāng)學(xué)徒工,受不了領(lǐng)班打罵,憤而出走,兩日沒吃飯,餓昏在街頭,做了個夢。

        “夢中親人被害,得壯士搭救。夢醒,見您押鏢進(jìn)城,好大派頭,跟夢里壯士一模一樣,您真是我救命恩人?!毙∑蜇ぬ栠罂?,不信他就要尋死的架勢。

        所長派人去制鞋廠,交了學(xué)徒工的毀約賠償金,讓小乞丐磕頭拜師。鏢局的老哥們勸,擺明了是個騙子,夢里的事怎能當(dāng)真?所長說:“管他真的假的,這孩子跟我有緣?!?/p>

        小乞丐長到二十一歲,所長讓他南下廣州歷練,八年過去,寫信不多,沒回來拜過一次年。

        讓他接班,研究所的拳師們有異議:“這是個白眼狼,一去不回頭,怎么敢把位子傳給他?”

        所長回答:“不討論,就是他?!?/p>

        天冷,下著雪。天津有兩個火車站,城外的東站是英國公司經(jīng)營,托運(yùn)行李出錯少。彩哥接到了大弟子,是一個人來的。闖蕩這么多年,沒成家、沒手下,彩哥有些意外。

        大弟子顴骨如刀削,能扛事的相貌。叫齊銓,“齊”是本來姓氏,“銓”是所長起的,銓是古代稱量工具。所長的深意是,行走江湖,遇事要掂量。

        齊銓貓一樣圓睜雙眼,維持半秒,判斷彩哥不是習(xí)武之人后,側(cè)面望出站口,問:“師父怎么樣了?”說話時不正眼看對方,是對下人的方式。

        彩哥忍著,說“不好”。

        看過兩所西醫(yī)院,確診,沒得治。一位老哥們家有偏方,所長去住了倆月,沒能好。所長的病床前,坐著位男裝女子,近三十歲。天津武術(shù)組織多,得有位把大伙攢在一起談事的人。她是武行會長——孟大人。

        “大人”,是清朝對官的稱呼,一九一二年改帝制為共和,視之為落后詞匯,官場上不再有這詞。武行保留下來,作為對有德者的尊稱。

        她原是北洋軍醫(yī)學(xué)堂的學(xué)生,五年學(xué)制,畢業(yè)授予中尉軍銜。三年級,她熱衷民主,要實(shí)踐。

        日租界的居民委員會,兩年一屆選舉會長,宣稱本著民主原則,不拘于日裔,租界內(nèi)居住一年以上的都可競選,但白人、華人從不參與。日租界內(nèi)大部分是華人,日裔僅四千人,她去日租界租房一年,之后參選。

        她發(fā)動華人投票,果然民主,當(dāng)上居委會會長,預(yù)計(jì)工作繁忙,向軍醫(yī)學(xué)堂申請肄業(yè)。帶班老師勸阻:“再有一年你就有軍銜了?!币Q病,申請休學(xué)一年,萬一居委會干得不順利,還可以回校復(fù)讀。

        她說:“弄虛作假,不喜歡。我走出這一步,為賭口氣,要讓日租界里,華人說了算。”感動了帶班老師。

        軍醫(yī)學(xué)堂也是為賭口氣。法租界里建法國醫(yī)學(xué)院,京津的華人子弟想學(xué)西醫(yī),要去那兒。北洋軍氣不過,出資開辦軍醫(yī)學(xué)堂,雖然聘請外國教授,但畢竟是華人自己的學(xué)校。

        培養(yǎng)一個西醫(yī)花費(fèi)五年,說走就走,浪費(fèi)軍方資源,按校規(guī)得賠款。帶班老師找校長談,沒讓她出錢,辦了退學(xué)。

        就任居委會會長后,發(fā)現(xiàn)日裔居民在領(lǐng)事館登記的是四千人,不登記的還有兩千人,而日裔流動人口,居住期少于半年的,一年平均五千人。居委會工作主要是為這五千人服務(wù),向他們普及中國民俗。

        中國商人不在辦公室談判,一起看戲時談,這是初來天津的日本商人需要適應(yīng)的,居委會負(fù)責(zé)指導(dǎo)。她上任后,天天陪看戲,一個月就煩了。

        會長面向社會競選,居委會干部是固定的,清一色日裔,大多工齡超過六年。她提出辭職,干部們請她看戲,戲后晚宴,說她品格高尚,堅(jiān)持下去將是個好會長,如果以后哪一年又想競選,他們都會投她的票。

        帶班老師要她去校長辦公室鞠個躬,便可復(fù)學(xué)。她去時,校長有客人,是沈氏拳法研究所所長、管事。所長起身向她行禮:“日租界的事,聽說了,新一代人里有英才?!?/p>

        之后的話,由彩哥說。天津武術(shù)組織要成立個行業(yè)總會,沈所長的意思,是想聘請她當(dāng)會長。

        驚壞了她,看向校長。

        校長說:“復(fù)學(xué),我簽字。但看起來,你對改造社會更有熱情?!?/p>

        帶班老師有些難過:“這孩子在醫(yī)學(xué)上,是有天賦的?!?/p>

        眼前的人們,已商定她命運(yùn)。帶有一絲逆反情緒,她說:“我是個女學(xué)生,不會武術(shù)。”

        所長開口:“這兩點(diǎn),正可以當(dāng)會長?!?/p>

        彩哥解釋,兩個男人之間不好談事,男人臉皮薄,談崩就成敵人,勢必血拼到底。由一位女人居中談,隨便說狠話,男人只能忍,否則就是沒有男子氣概。

        天津的一些零售、餐飲行會,請女人當(dāng)主席,方便解決問題。既然在別的行業(yè)證明有效,在武行也可行。至于“不會武術(shù)”,請她不必顧慮,正因?yàn)椴粫湫g(shù),習(xí)武人會對她格外客氣。

        所長補(bǔ)充:“不需要你打,我能打,別人看你,就是你能打?!?/p>

        所長暴露的江湖氣,她有些抵觸:“我不需要別人怕我,我入武行,要搞民主?!?/p>

        所長大喜:“搞呀。隨便搞?!?/p>

        以前武行開會,是事先分別約見,私下談妥了再上會。結(jié)果早定,開會只為表態(tài),十幾分鐘結(jié)束。她立下新規(guī)矩,不許私下串通,必須會上討論,會上出結(jié)果。

        開會變得漫長,四小時起步,談兩三天是常態(tài),拳師們的口才得到普遍提高。彩哥酸楚,想起一九一三年的國會。

        齊銓走向病床。

        孟大人喝一聲:“你大弟子回來了?!?/p>

        沈所長睜眼,指向窗外:“打一場?!?/p>

        窗外小院,撐著擋雪的棚子,站有一人。二十歲出頭,是所長獨(dú)子沈岸。老規(guī)矩,接班者要打敗一位高手,以服眾。

        以往是打其他武術(shù)組織的人,在孟大人治理下,武術(shù)組織彼此和睦,打誰都不好,改為打混混?;旎鞂α?xí)武人不敢用撒石灰、甩釘子等暗算手段,武人打傷了混混,不付醫(yī)藥費(fèi)。混混騷擾婦女、勒索小販,武行一月半月會打次混混,維護(hù)街面秩序。

        齊銓接班,所長不愿他打混混,說“顯不出好”,讓跟自己兒子比武。沈岸十四歲時,齊銓受所長之命,教他拳術(shù)。教了三天,師兄弟開始管齊銓叫“大師哥”,確立大弟子身份后,所長不讓再教了。

        兩人一動手,沈岸就把齊銓撂趴下了。觀戰(zhàn)的拳師們均想,所長看錯了人,南下八年,荒廢了功夫。

        齊銓躺地上笑,牙齒雪白:“師弟,你功夫大了?!?/p>

        沈岸回應(yīng):“當(dāng)年你教的。”當(dāng)年他沒教什么,這么說,為他面子好看。

        沈岸伸手扶。

        一般而言,敗者不會讓勝者扶,最后的臉面,怎么也得自己站起來。齊銓握上沈岸的手,讓他使勁拽起自己,之后退開兩步,擺出再打的架勢。

        沈岸望向窗口。勝負(fù)已分,孟大人或彩哥該阻止。

        沈所長出聲:“你不打他,不讓他看見什么是我的真東西,以后就是別人打他?!?/p>

        沈岸暗嘆父親糊涂:讓我通過打他來教他?這么差勁的人,還要讓他接班嗎?

        齊銓貓般睜圓了眼,仿佛那句話是對他說的。沈岸備感可笑,出手,倒地上的卻是自己。不知怎么倒的——急躥起,脖側(cè)挨了一指,在大神經(jīng)叢。

        醒來時,身邊圍著彩哥和三位拳師。暈厥時不移動,待人自然復(fù)蘇,傷害小。接班上位的儀式已完,沒有供香、磕頭、聚餐的俗套,孟大人讓齊銓站在自己身側(cè),宣布:“他是所長了。老哥幾個聽好,你們這兒,他當(dāng)家?!?/p>

        彩哥告訴沈岸,看見你倒下,所長向齊銓說了句“這才對”,垂頭過世。

        葬禮過后兩月,沈岸找上孟大人。父親那句“你不打他,不讓他看見什么是我的真東西,以后就是別人打他”,全武行都在傳,說大弟子得了真?zhèn)?,兒子沒得。

        沈岸覺得沒臉。一上來能撂齊銓一跟頭,自信再比能贏。齊銓是所長了,不想壞他名譽(yù),請孟大人找兩位老拳師當(dāng)證人,小范圍清楚誰厲害,給自己正名就行。

        孟大人詢問過齊銓,為何一上來就給撂倒了,是逗你師弟玩嗎?齊銓答,是看出師父時間不多了,一恍神,著了師弟的道兒。確實(shí)丟臉。

        向沈岸這么轉(zhuǎn)述,怕他尷尬,孟大人說:“你父親的用心,是讓你脫離武行。他那么說,為斷了你念想?!鄙蛩L對身后事做了安排,給兒子在法租界銀行謀得一職。

        沈岸強(qiáng)調(diào)他的天賦是習(xí)武,干別的,他這人就浪費(fèi)了。

        孟大人拔高聲:“你的天賦能高過你父親嗎?重復(fù)我的話——沒有比武?!?/p>

        沈岸氣弱,重復(fù)。孟大人瞥向陪沈岸來的彩哥,表示談話結(jié)束。

        沈岸的父親在鏢師時期,成名之舉是開通了京城外一段三十里山路,之前盤踞了伙持洋槍的山賊,給買路錢沒用,就是要?dú)⑷私儇洝4蛲ù寺?,可?jié)省兩日行程。

        京城其他鏢局找沈父,希望交點(diǎn)錢,共享此路。沈父說:“給我買路錢,我不成山賊啦?老哥幾個,放心走吧?!?/p>

        原本的山賊呢?傳說一夜死光。山賊把持著一片村莊,當(dāng)糧食庫存。村民知道,會打槍的山賊十八九人,有的帶著爹媽,加上燒飯用人、劫上山成婚的女子,共五十余口。

        有鏢師仗著交情,試探問沈父真情。沈父笑,牙齒雪白:“我這輩子不殺人?!?/p>

        一雞死一雞鳴,去了撥山賊,該有另一撥山賊補(bǔ)上。買路錢好賺,鏢師不會跟山賊死拼,擺架勢開打,最終還是要交點(diǎn)錢。商家也明白,雇鏢師,為少交點(diǎn)。

        五十余口人給清干凈了,之前沒這么辦的,所以也沒山賊敢來補(bǔ)充,此路就此暢通。

        一九〇〇年,八國聯(lián)軍攻入京城,是先打下天津。次年,聯(lián)軍拆除天津城墻,殘留下幾段土芯,兩米多高,小孩努口氣能跑上去。

        京城被破時,沈父帶三家鏢局湊出來的六十位鏢師在東四牌樓大街堵?lián)?,都明白攔不住,大家伙心意是赴死。清朝中期,鏢局已有火槍,在縣衙門辦持槍證,現(xiàn)今用的是原裝進(jìn)口的洋槍。

        軍隊(duì)和山賊不同,一片槍響后,鏢師沒了一半。

        死了一半人,剩下的就想活了。往胡同里撤,又損了十來位,沈父嘆息:“沒得打?!敝竽茏龅氖秦?jiān)诜可洗蚶錁?。清廷議和,八國聯(lián)軍司令提出四十余項(xiàng)大條款、一百余項(xiàng)小條款的要求,其中一條是要交出沈父人頭。

        沈父欣慰:“我是多小的一個人物啊,點(diǎn)名要我人頭,必是打冷槍打死了位洋軍高官。老天有眼,讓我祭了祖宗?!?/p>

        效仿文天祥、岳飛,去衙門報(bào)到,慷慨赴死。

        衙門值班的捕頭說:“官府發(fā)通緝令,是糊弄洋人,最后說沒抓到,洋人沒脾氣,您沒事,不就行了?”

        沈父說:“那怎么行?洋人會覺得我怕死!”

        捕頭給他上了枷鎖,馬車運(yùn)到六十里外的水鄉(xiāng),卸下枷鎖,說:“我的老哥哥呀!您在這兒好好待著吧,咱們大好性命,憑什么不要?”

        水鄉(xiāng)有捕頭的一戶親戚,管吃管住,沈父說:“讓我住下也行。總得把我殺了誰,告訴我吧?點(diǎn)名要我償命,死的人肯定不簡單,說出來,讓我高興高興?!?/p>

        捕快說:“我給您打聽打聽?!?/p>

        一年后,捕頭回來,說:“叫彼得?!?/p>

        沈父等著聽,捕頭卻說只打聽出這個,軍銜、地位不明。

        沈父說:“您得幫我打聽清楚?!?/p>

        捕頭說:“那您得再等等?!?/p>

        兩年后,捕頭回來:“通緝令松了,只要不進(jìn)京城,您隨便活動?!?/p>

        沈父說:“我只想知道彼得是誰?”

        捕頭說:“別以為洋人比我們強(qiáng)多少,他們照樣人事混亂,要你償命的聯(lián)軍司令回德國了,剩下的洋人說不明白,他們也很想知道彼得是誰?!?/p>

        沈父重新干起鏢師,不往京城走,往天津去。那年,天津安裝了自來水,鏢隊(duì)的洋槍要存在城外。

        隨著火車通行、燒煤的小汽艇興起,趕騾車走鏢的生意垮了,清朝也亡了。北洋軍領(lǐng)袖當(dāng)了民國總統(tǒng),網(wǎng)羅失業(yè)的鏢師進(jìn)天津城開武館,點(diǎn)了沈父的名。

        沈父奇怪總統(tǒng)怎么知道他,辦事人說:“總統(tǒng)說你名聲大,你殺了彼得?!鄙蚋咐蠝I縱橫:“快告訴我,彼得是誰?”辦事人說:“得問總統(tǒng)了。”

        沈氏拳法研究所和另兩家大的武術(shù)團(tuán)體由北洋軍直接撥軍費(fèi),其余武術(shù)團(tuán)體是商戶贊助,也還是北洋軍的錢。北洋軍操控北方工商業(yè),商戶是北洋軍下屬企業(yè)。

        沈父認(rèn)為總統(tǒng)作為武行的發(fā)起者,總會跟自己見個面吧?一定當(dāng)面問清楚。武行辦起四年,總統(tǒng)都沒來,一場急病,人沒了。

        北洋軍接班人還是政府首腦,還給武行續(xù)費(fèi)。接班人來沈氏拳法研究所慰問,彼得的事,沈父問了位隨行官員。官員說包在他身上,晚清的檔案都在,準(zhǔn)能查出來。

        等了兩年,沒等來檔案,等來北洋軍內(nèi)斗,換了接班人。新接班人光臨沈氏拳法研究所,換湯不換藥,隨行官員還是上次那位。

        沈父讓彩哥詢問。官員說:“一直惦記著您這事,晚清檔案在是在,但管理混亂,查不出來,現(xiàn)在好了,有了捷徑,當(dāng)年點(diǎn)名要您人頭的聯(lián)軍司令是德國人,我下個月去柏林就職使館參贊,可以當(dāng)面問司令本人?!?/p>

        兩年后,北洋軍又換了接班人,來沈氏拳法研究所合影、留墨寶,沈父讓彩哥詢問隨行官員,上次那位是不是還在柏林?得到的答復(fù)是,那人在參贊任期內(nèi),向歐洲各國出賣北洋軍情報(bào),已叛逃。

        沈父病重時,收到從北非海濱城市卡薩布蘭卡寄來的包裹。是那位叛逃的官員,附信說自己患病將死,回顧一生,沒做過虧心事,唯一虧心的,是對沈父失信,所以拼盡余力,終于查清了彼得是誰。調(diào)查匯報(bào)達(dá)百多頁,還有沓照片。

        沈父不看匯報(bào)和照片,囑咐彩哥“燒了吧”。彩哥不解,說追問多年,還是看一眼吧。沈父說:“他快死了,我也快死了,所以我能明白他。他說他沒做過虧心事,就像我說我沒殺過人一樣。彼得是我此生最大念想,不想臨了被糊弄?!?/p>

        彩哥焚燒前,沈岸好奇,求給看一眼。彼得最早的照片是十二歲小學(xué)畢業(yè)的集體照,最晚的照片是一九〇〇年在京城東四牌樓下跟六七名士兵合影。這沓照片,人臉一張一樣,稍有理智,都不會判斷是同一人。

        匯報(bào)的結(jié)論是,彼得不是高官,是普通一兵,可能是聯(lián)軍司令跟前妻生的孩子——公報(bào)私仇,是我們熟悉和理解的事。

        一九〇〇年的彼得,五官稚嫩,笑容燦爛,怎么看都不像是個壞人。沈岸撕了照片,扔火里。彩哥認(rèn)為撕照片,對死者不敬,該完整燒:“畢竟你父親這輩子大名,是因了他?!?/p>

        沈岸說:“恩仇不是這樣算的。家父殺他,是為京城百姓報(bào)仇。他對我家沒恩,他是仇人?!?/p>

        彩哥大慌,連說自己糊涂,之后感嘆,所長該讓你接班。

        天津的評書、相聲用京腔,演出時疏忽,露了天津話,下臺要罰跪。武行也一樣,武行大佬多來自京城,徒弟們要順著師父口音。京官退休后,愛以天津?yàn)闅w宿,買房當(dāng)寓公,他們是奢侈品、飯莊的主要消費(fèi)者,為順著他們,天津商家也說京腔。

        天津城區(qū)很難聽到天津話,想聽,要到菜市場。京腔客氣,天津話強(qiáng)悍,砍價(jià)像掄刀。下午四點(diǎn),菜販掙到錢,勒索的混混也該來了。沈父生前有個習(xí)慣,愛逛菜市場,見他來,混混要避開。

        閑暇難得,親自買菜,五六日一次算頻繁,多是十余日一次。齊銓繼任所長,將這習(xí)慣也繼承,去買菜了,遇上等在那兒的沈岸。

        沈岸說:“師哥,你學(xué)了我家三套拳,第四套拳想看嗎?”

        齊銓知道他亂講,笑:“有嗎?”

        沈岸說:“這就是?!睊嗳騺?。

        所長外出,必有前后左右四位拳師隨行,貝殼一樣夾著。這一拳打不著,給擋開了。齊銓叫拳師退下:“師弟,習(xí)武人不在街面上打架,在街面上打架的是混混,別讓混混笑話咱們。”

        沈岸說:“武行半月一月的打次混混,不是在街面上打架嗎?”

        齊銓說:“咱倆誰是混混?”

        沈岸語塞,齊銓走了。

        見一混混向菜販要錢,沈岸抬腳踹翻,再一腳封面門?;旎鞚M臉血,沈岸感到心里稍痛快,胸口便挨了兩個彈丸。彈丸土質(zhì),碎在衣上。

        十步外站著一排混混,拉開彈弓。領(lǐng)頭混混叫“猞貍”,手中顛著個土彈:“當(dāng)街打人,不好吧?打擾老百姓做生意?!?/p>

        沈岸沖過去,腦門挨個彈,崩出煙塵,迷了眼。耳聽猞貍叫喚:“再動手,我換鐵的啦!”

        灰頭土臉,往女友家走。武行半月一月打次混混,是怎么打的?像這樣,沒得打。

        馬蹄聲近。孟大人外出乘馬車。

        “你是怎么答應(yīng)我的?”

        沈岸解釋,跟師兄聊拳法,沒打起來。

        “耍小聰明,活不長?!?/p>

        沈岸上車。八名騎自行車的保鏢,貝殼般夾著馬車。習(xí)武人成名后,就不敢一人出門了,誰都想偷襲一把,試試你有多大功夫。習(xí)武人帶保鏢,不是靠他們保護(hù),是怕每分每秒都要防備,人會瘋掉。

        指著車下保鏢,孟大人說:“打贏你師哥又怎樣,留在武行嗎?前后左右,走到哪兒都被人夾著,這種日子你真的想過嗎?”

        沈岸并沒想好。

        孟大人說:“以前習(xí)武的讓人看不起,說是粗人、亡命徒,現(xiàn)今當(dāng)政的提倡,給捧成了名人,你父親能安排你去銀行,他這輩子的人脈是到了頂。別理我們啦,將來你的孩子會念你的好?!?/p>

        說得沈岸一陣難過。

        女友的家是棟公寓樓,三個樓門,一樓門一層兩戶,多是洋人。沈岸回來時,女友在樓道里化妝。家門開著,有客人。天津習(xí)俗,男主人不在家時,男客人留屋里,女主人站門外。

        女友頸長、鼻高,跟火柴盒上畫的法國女郎一樣的大眼。她叫夏安,著急去舞廳,說那客人“一直站著,怎么請,都不坐”。

        門里站著的,是菜市場的混混頭子猞貍,拎著個能倒八杯茶的黑砂大壺,鞠躬:“你大師哥讓我來的。街面上,傷了您尊嚴(yán)。”茶壺放桌面,右小臂砸在壺蓋上,右手便軟了:“骨折一百天,當(dāng)賠罪。您看行嗎?”

        茶壺完好。

        沈岸問:“壺沒碎,你骨頭斷了?”

        猞貍說:“壺——不能碎,顯得我沒技巧?!闭麖埬樣砍龊埂?/p>

        沈岸說:“我信!”

        猞貍鞠躬,另一只好手拎起壺,往外走。

        沈岸說起話:“家父逛菜市,一直以為是他威脅你,今天才明白是他危險(xiǎn)。你的彈弓,隨時可以要他命?!?/p>

        猞貍停步。沈岸以手掩臉:“家父逛菜市,不是每天逛。多數(shù)日子,你們該勒索還勒索。行俠仗義是演戲?!?/p>

        猞貍說:“是分寸。借著老爺子,我們少要幾天錢,菜農(nóng)就還會來天津城?!碧鄣糜悬c(diǎn)撐不住,說完這句就走了。

        沈岸穿西裝,人是蠻帥的。天津人愛穿西裝,圖省事,中式正裝有著重重疊疊的層次,自己穿不上,得找人幫忙。

        在銀行上班,習(xí)慣了打領(lǐng)帶、抹頭油。父親的關(guān)系硬,一來就當(dāng)值班經(jīng)理,不坐柜臺。業(yè)務(wù)員拿單據(jù)來,他就給蓋章。印泥是淺藍(lán)色,印章圖案精致,印在紙上賞心悅目,一日蓋幾十個,下班有滿足感。

        只是,不知為何要蓋這個章。

        快三個月了,試用期一過,下個月會升職加薪。不知道會升到什么職位,祈禱別再蓋章。一日午后,行長秘書帶位職員來,換下沈岸,要他上四樓。那里是行長招待高級客戶的地方,有回力球廳、小型電影院、橋牌室。

        在紅色地板的餐廳,行長和客人剛用過餐,在喝茶聊天。行長是法國人,客人從越南來。行長用流暢的京腔向沈岸介紹:“這是我的老朋友,他說他的保鏢很能打。我說我這里,也有能人?!?/p>

        客人打個響指,遠(yuǎn)離餐桌的沙發(fā)里站起兩位白人,一位跟沈岸相同個頭,一位近兩米。行長的意思,是比試一下。沈岸揪歪領(lǐng)帶,放緩呼吸,解釋華人比武,至少要預(yù)留出半月調(diào)整狀態(tài),保證雙方的水平。

        行長說:“習(xí)武,不就是為對付意外嗎?你就當(dāng)這是場意外?!彼蛔约旱挠哪盒Α?/p>

        沈岸說:“要打,你們也不能看,打給外行人,對不起祖師爺。請安排個房間,我跟他倆關(guān)上門打,你們看——誰開門出來?!?/p>

        行長說:“你的理由太多啦。”

        沈岸說:“對不起!打不了。”鞠躬,退走。

        客人用法語跟行長說:“這是個懦夫?!?/p>

        行長以法語應(yīng)話:“您不了解,華人狠起來,不惜命。但他顯然不屬于這樣的?!?/p>

        女友夏安一直在教他法語,將將聽懂,沈岸走回餐桌。行長變出笑臉:“噢,親愛的沈?!鄙虬杜e手阻止行長再說,將領(lǐng)帶尖別進(jìn)襯衣扣縫。

        第一位保鏢拳速快,沈岸后撤,皮鞋踹在其脛骨上。出拳發(fā)力,全身重量便會壓在前腿上。這條腿跑不了,一踢一個準(zhǔn)。人在地板上打滾,該是斷了吧?

        第二位脫去外衣、蹬掉皮鞋,做起舒展筋骨的準(zhǔn)備活動。行長警告沈岸:“不許用腳!”第二位回應(yīng):“踢不到我,我的胳膊比他的腿長,請用吧?!?/p>

        沈岸搖頭:“我只用手。胳膊長沒用,我一定打到你?!?/p>

        第二位說:“不符合科學(xué)。”一拳砸下,竟然偷襲。

        沈岸側(cè)閃,掌切第二位的肝區(qū),令其疼得直不起腰。

        沈岸問行長:“符合科學(xué)嗎?”

        “非常科學(xué),除了長度,還有角度?!?/p>

        沈岸解下領(lǐng)帶,摔餐桌上:“三個月,自認(rèn)為稱職,不料在別人眼里,還是個武行。懶得寫辭職信,當(dāng)這個是吧。”

        在女友家閑住了一周,孟大人找上門,說武行向齊銓問責(zé),要他也出席。三個月來,齊銓不像話,收混混當(dāng)徒弟,引起公憤。

        沈岸沒興致,孟大人要他一定來。會議開始,一位館長宣說武行創(chuàng)立的宗旨,北洋軍進(jìn)不了天津,最多在華人領(lǐng)地建個警局,想越權(quán)控制租界,得安插民間組織。

        租界的街面上,沒有突發(fā)事件,每一場打架,都是事先定好的,由武行定。上百人的群毆減成十幾人打,十幾人的縮成一對一。不介入他人矛盾,限制暴力程度,是武行干的事。

        “而你在干什么?讓混混給你磕頭、遞拜師帖,好大的作為呀!”“武行的存在,是為制約混混,兩者是天敵!混混入武行,武行就臭了?!?/p>

        他們是長輩,齊銓不能還口,青臉忍著。

        孟大人走上:“武行和混混不能交往。失去這分寸,各界會不安。”

        齊銓垂頭。不看人,是失禮。

        孟大人敲桌面:“給句話,你錯啦?!鼻米烂姹普f話,是冒犯。

        齊銓挑起眼。瞪人是大不敬。

        激怒與會眾人,一位館長摔茶杯:“還不認(rèn)錯!”

        齊銓站起,眼瞪得厲害,要動手打人的架勢。

        孟大人打圓場,說齊銓是所長了,不能再當(dāng)小輩人訓(xùn)他,笑臉勸齊銓:“在這城里,武行是個小木片,插在大梁大柱之間的楔子,起減壓、平衡作用。我們不能做大,武行亂了,街面就亂了?!?/p>

        齊銓說:“破壞秩序的不是我?!弊叩綀鲋?,向各位前輩宣說,現(xiàn)今天津,銀行、商會、工廠、船廠都在侵入底層,搞收編。

        “街面早就亂了,武行要應(yīng)變。諸位伯伯叔叔,你們對我了解少,見收了幾個混混,就坐不住了,沒看見我還收編了舞場的打手、街面上的車夫、工地上的勞工、玩足球籃球的青年?!狈瞪碇赶蛎洗笕?,“我能帶著大家往前走,不是她?!?/p>

        迎著手指,孟大人看小孩似的笑笑,心里發(fā)狠:敢這么說話,背后定有人支持,會議從對他的問責(zé)要變成對自己的“逼宮”了。

        有兩三位館長怒斥齊銓:“什么話!”其他人沉默,跟孟大人想的一樣,等著看齊銓背后的人冒出來。

        男人堆里,坐著位老婦,跟彩哥一樣,一九一三年從國會退到武行,早年在海外辦華文報(bào)紙。彩哥是辦雜務(wù)、跑流程的次等秘書,她是參議院中的六名華僑議員之一,國會時期,彩哥便跟她說不上話,入武行照樣說不上話。

        商戶贊助的“國技發(fā)展會”,屬于她。人稱七奶奶。奶奶,不是指年齡輩分,晚清的官員夫人、出嫁后的公主稱為奶奶。

        她向孟大人舉手,表示有話說。以為支持自己,孟大人禮貌點(diǎn)頭,請她言。

        “世事難料!對錯,是討論不出來的。對于新想法,上代人的辦法,是放兩年給他做,看能搞成什么樣?!?/p>

        暗笑自己遲鈍,孟大人想到,沈父過世后,自己失去靠山,看來武行會長的位子,七奶奶想坐一坐。自己是看歐美書籍,七奶奶曾在歐美生活,面對她,總感到有股無形的壓力。

        彩哥發(fā)了言:“兩年為限,以觀后效——這是老理兒,我贊同。”

        館長們開會,管事不該進(jìn)門。沒有館長挑剔彩哥,有人舉手贊同。

        快壓不住陣了,孟大人拔高聲:“世事難料!還有句話,輸贏難測!比武,是老天的裁決。”指向齊銓,“武館是你師父給的,你師父的兒子有權(quán)問責(zé)。他輸了,放你兩年;你輸了,離開武行?!?/p>

        彩哥呵呵笑:“改錯就行了,非得離開武行?”

        七奶奶一點(diǎn)不掩飾,顯得惱了:“這么嚴(yán)重?下一代人才不多,咱們得愛才!”

        孟大人不再客氣,舉手阻止七奶奶再說,盯住齊銓:“我說的,你認(rèn)嗎?”出乎所有人意料,齊銓說認(rèn)。

        散會后,七奶奶責(zé)怪齊銓。

        齊銓問彩哥:“孟大人沒習(xí)過武吧?”

        彩哥說肯定沒有。

        孟大人和沈岸并肩走,馬車在十米外跟著,八名保鏢推自行車,隨在馬車后。孟大人慶幸今日帶了沈岸來,本想是千分之一的幾率能用上他。

        沈岸情緒不佳,說不想比武,沒意思。上次在菜市場,混混打彈弓,他一顆沒躲開,才知道,武功沒用,父親威嚇混混,其實(shí)是混混讓著他。

        孟大人拍他肩,說你父親空著手,混混不敢暗算,因?yàn)橹?,每家武館都有槍。上一代習(xí)武人的營生,還是跑長途押送貨物,為對付土匪,手里要有槍,進(jìn)城開武館,都還留著。租界內(nèi)不許華人持槍,但洋人也不會進(jìn)武館查。

        從小在武館長大,沒見過槍。沈岸受驚,父親瞞了他太多事,是早打算讓他脫離武行。孟大人說:“武功在世上有大用,槍沒用。你有槍,我有槍,沖突只會越鬧越大,一塊完蛋。降低到用武功,才能解決糾紛?!?/p>

        行出幾步,沈岸問:“武行未來押到我身上,您確定我能贏?”

        孟大人說:“嗯,用你家的第四套拳?!?/p>

        沈岸解釋,沒有第四套拳,是菜市場里為逗大師哥動手,亂講的。

        孟大人笑:“有,回去談?!狈瞪碚泻赳R車跟上。看意思,是肯定有辦法讓他贏。

        雷劈似的一聲響。

        槍擊力度大,孟大人飛出四米。八位保鏢趕上,拉馬車遮擋,防備再放槍。孟大人胸口爛了,抬手揪沈岸領(lǐng)口,力量大得似練過武:“這個社會,不許女人太成功,所以你父親是好漢,支持我。聽他的,不會錯,離開武行!今天的事不要查,忘掉我。”

        夕陽光照下,沈岸眼白緋紅。

        意識到他不會聽話,孟大人叮囑:“別一個人,找貴櫻?!鞭D(zhuǎn)臉,見落日大得占了半個天,如此不真實(shí)。她想到青春時讀的書,有些急:“最好的人間是民主,但是民主養(yǎng)小人?!?/p>

        沈岸求她別說話,堅(jiān)持到去醫(yī)院,中槍不等于死,許多人都能救回來。

        孟大人說:“你忘了,我是軍醫(yī)學(xué)堂優(yōu)等生。這輩子的事做完了,我對得起天地。”瞪著落日,自掩眼皮,就此過世。

        孟大人口中的貴櫻,已脫離武行,在所小學(xué)當(dāng)體育老師。貴櫻的父親,是一九〇一年攔著不讓沈父向聯(lián)軍司令交人頭的捕快。清朝亡后,沈父帶他入了武行。捕快家世代習(xí)武,兄弟五人,獨(dú)他入官府就職,家里期許他躍升階層,帶著全家往上走。

        在天津武行做了十年,拿軍費(fèi)批的月薪、解決街面糾紛的好處費(fèi)、富豪弟子給的紅包,他覺得錢掙夠了,勸沈父:“我的老哥哥呀,咱倆這輩子這樣可以啦,咱們的孩子不能到此為止,孩子們得往上走。”

        分析,武行是北洋軍控制天津租界的救急措施,等找到更好的辦法,或是跟南方打仗失敗,北洋軍垮了,武行便會消失。趁著習(xí)武的成了體面人,要擴(kuò)大社交,給孩子開路。

        沈父患病后,住貴櫻家兩月,捕快尋偏方,熬草藥調(diào)理,沒管用。沈岸年少喜歡跟貴櫻一塊玩,后來懼她。因?yàn)槿湫卸颊J(rèn)為,她是他日后的媳婦。

        貴櫻自小有個莊重樣,上學(xué)、練拳,都一遍一遍練,像經(jīng)過大事的中年人,十分耐心。跟她過一輩子,會無趣。

        孟大人死后,沈岸發(fā)現(xiàn)自己從未獨(dú)立辦過事,仇該怎么報(bào)?沒找貴櫻商量,直接找了七奶奶。

        孟大人不在了,武行自覺以七奶奶為首。沈岸懷疑她是行兇主使,想看她怎么說,打草驚蛇,先講自己懷疑兇手是齊銓。

        七奶奶回復(fù):“你懷疑你師兄,因?yàn)槟悴欢湫?,你父親沒帶你經(jīng)過事。在我看來,絕不會是他,他跟孟大人一切正常?!?/p>

        淡淡的不耐煩,內(nèi)行向外行解釋,都會是這樣的表情——不像是她。沈岸請求開會,當(dāng)著眾館長的面,讓齊銓自證清白。

        七奶奶說:“孩子,出的是人命。你父親定的,武行管活人不管死人,出了命案,要移交警局?!鄙虬秷?jiān)持,七奶奶失去耐心:“行,隨你。武行規(guī)矩,大半是你父親發(fā)明的,改一次可以,改多了,我不答應(yīng)?!?/p>

        開會,齊銓帶了人證,證明孟大人中槍的時間段,他在酒樓見人。沈岸說:“槍手可以雇傭,不必你本人。”

        遭眾人批評:“照你這么說,這會沒法開了,在座的每個人都沒法證明清白?!?/p>

        沈岸起身,指著齊銓,問眾人:“我跟他的比武還有嗎?”

        彩哥從墻邊走到桌邊:“比武,是孟大人發(fā)起的。她人不在了,我們無意延續(xù)。”七奶奶一副笑臉:“孟大人愛開會,一件事談起來沒完沒了,大伙受罪。我覺著,得改改。習(xí)武人,該干脆點(diǎn)?!弊鍪謩菀R銓起身,“別搞什么人證物證了,你發(fā)個誓,說不是你干的,事情就結(jié)啦。”

        齊銓舉手上指。

        今日開會,齊銓還沒跟沈岸有過一次對視。心虛才會如此,兇手像是他。沈岸打斷:“抬手一指,太輕易?!?/p>

        齊銓收指,兩人對上眼。

        果然是館長了,他眼里有著父親的威嚴(yán)。沈岸閃開眼,面對眾人:“比武,就是這時候用的。查不出真相,以比武的輸贏,判定現(xiàn)實(shí)。他打贏我,我當(dāng)他是清白的?!?/p>

        彩哥問:“他輸了呢?”

        沈岸低頭。七奶奶說:“呵呵,你也沒想好?!?/p>

        沈岸抬眼:“比武場上,會有報(bào)應(yīng)。這場比武,用兵器。”眾人聽出意思,齊銓輸了,等于定罪,沈岸要將他處決。

        沈岸臉上的兇相,讓七奶奶有些怵。來天津后,習(xí)慣了指揮習(xí)武人,常忘記自己不習(xí)武。沈父讀書人一般的講理、客氣,武行十年,沒辦過狠事,但他露出雪白牙齒的坦誠笑容下,是一夜屠五十人的舊事。

        七奶奶沒話了。兒子總是像爹的,沈父附體般鎮(zhèn)住全場,沈岸向齊銓遞上挑戰(zhàn)書。挑戰(zhàn)書是沈父的發(fā)明,模仿明清文人雅集的邀請函。內(nèi)容由墨筆寫在折疊的紅色硬紙上,裝白色信封。

        齊銓答復(fù):“十六歲,第一次接到挑戰(zhàn)書,白信封里抽出紅帖,好看極了。你的做法不合理,但我喜歡看到它,答應(yīng)你了?!?/p>

        孟大人是被槍打死的,沈岸想過自己在街上被爆頭的場面。剛想會怵,很快就不怕了。是遺傳吧?父親年輕走鏢,便是一路等著林子里的土匪打冷槍。

        女友夏安家不能住了,他見窗口有人影,槍手往里打,會誤傷她。沈岸約了兩輛人力車搬行李,門口耽誤四十分鐘,以告知街面,他不住這兒了。

        比武在十五天后。夏安不高興,說樓里百分之九十是洋人,武行不敢在這兒開槍,況且她家住五層,附近沒有等高建筑,槍手往哪兒支槍呢?

        他執(zhí)意走。她將他送的禮物扔車座里,表態(tài)要絕交。父親管教嚴(yán),他一直手頭緊,沒給她買過什么,是一條俄羅斯產(chǎn)紗巾、一對德國產(chǎn)旅行用的牛皮肥皂盒、一個朝鮮產(chǎn)海龜殼磨的煙嘴。

        她回了樓門。沈岸遲疑片刻,在三樓追上她,解下圍脖鋪樓梯上,說站著談事不尊重,大事要坐下談。

        “有位跟我從小一塊長大的姑娘,她父親跟我父親稱兄弟,所有人都覺得我會娶她,她也這么想。跟你好上,以為父親會發(fā)火,結(jié)果他什么都沒說。后來才明白,父親要我離開武行,本就不想讓我娶武行的姑娘?,F(xiàn)在情況變了,我得回武行。對不起,從沒想過跟你長久,我是出來玩的?!?/p>

        夏安聽懂,無語氣地問:“你要去找她?”

        沈岸說:“不找她,但日后會是她。武行的下一代,都是相互婚配。我們受不了外人,外人也受不了我們。你的好,我記著。遇上難事,要找我,我一定還?!弊猿橐挥浂?,沖下樓。

        臉上抹了鹽似的辛辣,這一巴掌是真心的。京城底層的做法,自抽耳光,表示自己做人不行。畢竟粗鄙,沈父建武行,不許武人再這么做。

        沈岸五六歲時見過,鏢隊(duì)在路上失了貨,雇主懷疑沈父串通土匪,監(jiān)守自盜。沈父急了,忍住沒打雇主,給了自己一下。表示:丟貨,我沒臉;您懷疑我,我更沒臉了。

        嘴里腥,該出了少許血。忍著牙痛,沈岸坐上人力車,上空響起嘹亮口哨。雙手塞口中,做成海螺狀,美國西部牛仔放牧?xí)r,遠(yuǎn)距離呼喚同伴的吹法。

        夏安站在陽臺上,四根手指擦唇抽出:“我也有話跟你說,晚上到我跳舞的地方來。”

        沈岸喊:“我進(jìn)不去?!?/p>

        夏安說:“想辦法?!?/p>

        夏安,是他攔路認(rèn)識的。日本女子愛逛街,三五結(jié)伴,和服刺眼,哪片街區(qū)都有。西洋女子不易見,她們出行坐馬車,在商店、會所的門口亮一下相,很快進(jìn)門。

        初見夏安,以為是西洋人。那日她新買了皮鞋,為讓鞋合腳,沒叫馬車送,自己走回家,看驚了整街人。一般華人都有點(diǎn)畏洋人,沒有車夫上前問她坐車不,挎箱子賣煙卷的小販見她近了,都閃開。

        沈岸上前搭訕,完全是暈了頭,沒想過西洋女子能漂亮成這樣。華人眼里,西洋人好難看,大鼻子大嘴、眼冒邪光。

        沈岸問:“您一個人走,不怕碰上壞人嗎?”

        夏安說:“不怕,現(xiàn)在不就碰上了嗎?”

        是天津城外火車站一片的口音,那片人靠火車站討生活,當(dāng)行李工、領(lǐng)座員、站臺賣零食的。沈父創(chuàng)建武行,要提升武人階層,跟名教授、名醫(yī)、名律師等齊。沈岸從小家教,聽到這種口音,就不能跟這人交朋友了。

        還是做了朋友,奇跡般住進(jìn)她家。她一人住,不見父母,和鄰居共用一位來自法國南特的中年女用人,打掃衛(wèi)生,一日做一餐。

        她沒有朋友,有工作,隔三岔五,去一個叫“東江”的別墅,參加私人酒會。酒會也是舞會,她在巴黎取得交誼舞教師資格證,但不想辦班教學(xué),只想自己跳。她的專業(yè)技術(shù),去哪里,都是給那里抬氣。

        沈岸沒見過交誼舞,想學(xué)。她說這種舞,人學(xué)了就總想跳,你能去哪兒跳?

        東江別墅不對外,是小圈子聚會,新人要熟客帶來。沈岸出現(xiàn),場中人皆側(cè)目,夏安滿意:“很像樣。跟我談分手,得穿身好衣服?!?/p>

        這身晚禮服,他是在俄租界帕爾克斯街買的。俄租界的商品便宜,俄人好說話。一九一七年俄國革命,成立蘇聯(lián),次年便要把天津的俄租界退還中國。管理俄租界的舊俄官員請英國領(lǐng)事干涉,拖著不還,也知道拖不了幾年。

        沒了底氣,便會客氣。

        晚禮服都是量身定做,完工至少十天。沈岸說五小時后就要,做好了被轟走的準(zhǔn)備。裁縫滿臉笑,說沒問題,幸虧你找的是俄人,只有俄人能應(yīng)急。像極了華人飯莊的伙計(jì),不怕客人刁難,越難越顯本事。

        櫥窗展覽樣品里,有一套跟沈岸身材相仿,上衣幾乎不用改,腋下稍不合適,但看不出來,調(diào)整下褲角。沈岸問這條街上有教交誼舞的老師嗎?裁縫答他就是,不會跳舞的俄人一定是假俄人。

        沈岸學(xué)四步,裁縫贊嘆,沒見過學(xué)得如此快的人。沈岸黯然,他學(xué)拳更快,一套拳看三遍就能打下來,快過父親所有徒弟,但父親不夸他,還不高興。從此不敢在武館里逞能賣好,徒弟們什么樣,他最多什么樣。

        他要付學(xué)舞費(fèi)。裁縫拒絕,說教人跳舞還要收錢嗎?你見人摔了,扶一把,還要收錢嗎?

        沒想到一套晚禮服這么貴——付得起,父親過世后,自己有錢了。沈岸心上,閃過一絲難過。

        不料沈岸會跳舞,樂曲踩點(diǎn)還含糊,畢竟步法對。夏安想起當(dāng)初街頭相遇:“你在街頭攔下我搭訕,我覺得你人有趣,沒覺得要交往。你父親第二天找到我,希望我將你帶出武行,給了一個我無法拒絕的條件。”

        父親過世后,聽到父親的各種事,總讓他震驚。他已能保持冷靜,等夏安往下說,她卻讓他看舞池中的一對,介紹是法院院長和他的情人。舞池外一位獨(dú)自喝酒、悶悶不樂的青年,是江浙最大軍閥的長子。剛進(jìn)門的是意大利使館參贊及夫人。

        沈岸聽出了重點(diǎn),問:“你是誰?”

        夏安說:“銀行行長的私生女。十五歲之前,他沒理過我,之后他把我培養(yǎng)得很有用,幫他認(rèn)識他想認(rèn)識的人。”

        思索這話的意思。

        夏安媚笑:“對,你到銀行上班,不是你父親的關(guān)系,是我的面子。”不等沈岸反應(yīng),她加緊說,“你是我認(rèn)識的人里,唯一沒資格進(jìn)這兒的人。咱倆之間,沒有‘對不起’這句話,我也在玩。你怎么進(jìn)來的?”

        沈岸說:“沒走門?!?/p>

        夏安說:“怎么來的,怎么走吧?!蓖A宋璨健?/p>

        沈岸轉(zhuǎn)身便走,快如賊奔。響起一聲美國牛仔趕牛群時招呼百米外同伙的口哨,夏安追上:“這么沒禮貌,不告別嗎?”

        行洋人的告別禮,吻沈岸左右臉頰,耳畔留言:“不要相信你看到的,也不要相信你經(jīng)歷的,現(xiàn)在的我是別人,有一天,你會看見我?!?/p>

        言罷,尋舞池邊一小桌,背身坐下。

        沈岸翻走廊窗戶進(jìn)來的,翻窗出去時,胸口中了彈丸。不是土的,不是鐵的,是顆彩色包裝紙的水果糖。

        猞貍持彈弓,帶兩名白人走來,三人服裝統(tǒng)一。過去三個月了,他砸斷的小臂已好,走近沈岸,熟人逗趣般一笑:“你大師哥收編了舞場保安,我就求他,給我換個活法?!?/p>

        俯身拾起水果糖,剝開遞上,請沈岸吃:“人得往高處走呀,你大師哥改了我的命。你敢害他,我要你命?!?/p>

        沈岸出手,沒接水果糖,點(diǎn)中猞貍脖側(cè)。大神經(jīng)叢所在,猞貍倒地暈厥。沈岸向保安們解釋:“沒事,五分鐘,人就緩過來啦?!?/p>

        保安們表示聽懂:“既然沒事,請您走吧?!?/p>

        十分鐘后,猞貍騎自行車追來,古代騎兵放開韁繩拉弓射箭般,松開車把,打彈弓。沈岸按“Z”字形路線逃。碎了旁邊的瓦片、墻面。聽音質(zhì),彈丸是鐵的。

        快打上了,沖上穿披風(fēng)的一伙人,將沈岸護(hù)住。鐵丸打在撐開的披風(fēng)上,反彈飛出。猞貍停手,辨清這伙人領(lǐng)頭的是彩哥。

        習(xí)武人不在街面打架,打混混可以。將猞貍押到路邊避風(fēng)處,彩哥要猞貍表個態(tài)。猞貍指責(zé)沈岸不對,在洋人面前打他,讓他丟臉。

        “我這么個人,能跟洋人稱哥們,多不容易,他往死里惡心我。”

        彩哥聽著煩,說街面默契,習(xí)武人不對混混開槍,混混不沖習(xí)武人打彈弓。上次在菜市場彈弓打沈岸,用的是一碰即碎的土丸,還不算犯規(guī),這次用上鐵丸,是賴不掉的大錯。

        “表個態(tài)”的意思,是自我懲罰。

        猞貍叫喚:“我手剛好?!迸e右臂往自行車大梁上砸。大梁是鋼管,足夠斷骨。卻落了空,沈岸手抓車把,將車?yán)_。

        沈岸求情,說這次算了。彩哥強(qiáng)硬,咬定要執(zhí)行,一次不兌現(xiàn),混混從此放肆,武行便壓不住了。

        沈岸說:“這么說吧,他是我朋友,剛才,是朋友間鬧著玩?!?/p>

        彩哥青了臉:“習(xí)武人不跟混混交朋友。”

        沈岸叫聲“好”,走到猞貍跟前:“聽清楚了吧!這一刻起,咱倆不再是朋友。滾吧你。”

        猞貍一激靈,蹬車跑了,行出三十米,回首向沈岸敬了個法國兵的軍禮。

        彩哥帶人前后左右地夾住沈岸,說是大師哥吩咐:“比武前保證你安全,你去哪兒,我們?nèi)ツ膬骸!?/p>

        沈岸任由他們。走過兩條街,停步等車過,問彩哥:“我家有第四套拳嗎?”

        沈岸在菜市場說過這話后,全武行便都知道了,一致判斷是沈岸為引齊銓動手而亂說的。沈父授徒眾多,如果真有套只教兒子的拳,這輩子名譽(yù)便毀了,沒法面對徒弟。

        彩哥心想,你造的假,怎么還問真不真?遲疑了下,嘴上說:“沒有?!笨此趺椿貞?yīng)。

        沈岸沒話,猛推彩哥,竄出人圍。黑暗中,聽到彩哥怒吼:“扶我干嗎?追他!”

        東江別墅的酒會慣例開到凌晨四點(diǎn)。夏安說醉了,在兩點(diǎn)時收工,尋去銀行行長家。沒走正門,從廚師買菜進(jìn)出的后院小門翻進(jìn)去,敲保姆窗戶。行長現(xiàn)今是第三婚,身邊有一個五歲男童、一個三歲姑娘。

        她不去客廳,在廚房等。行長穿睡袍趕來,進(jìn)門便吼。她打斷:“十五歲之前,我沒見過您,沒學(xué)過一句法語。您的話一快,我聽不懂?!?/p>

        行長不是巴黎人,來自加爾省和阿爾代什省交界處的一個山村。急了,會冒鄉(xiāng)音。行長緩下語速:“怎么上門了?不是說好了,不干擾我的生活嗎?”

        夏安說:“爸爸,我為您做了很多事,我的歲數(shù)不小了,請您兌現(xiàn)承諾——如果有一天,我不再為您做事,您會給我一個足夠讓我滿意的回報(bào)。”

        行長失去表情,坐下:“是哪個渾蛋傷了你的心?”

        沈岸消失了。他跟在沈父身邊長大,有過什么朋友、去過什么地方,武行人看得清楚,不該找不到。齊銓想到脫離武行的貴櫻父女。

        父親是前清捕快,會有隱秘的人際網(wǎng)。女兒自小有大人物的沉穩(wěn)樣,老拳師們評價(jià),長大了會是七奶奶,非要去小學(xué)教體育,嘆息武行又少了個人才。

        政府提倡,武術(shù)入了體育課,齊銓趕到時,望見她給一班小孩示范打拳。姿態(tài)美,功底差。年少沒經(jīng)過苦修,還被公認(rèn)為人才,說明上一代人大部分不行。她感嘆自己命不錯,拜的師父是沈父。

        齊銓鼓掌。貴櫻紅了臉。

        “公子不見了,你知道他在哪兒嗎?”

        “你倆要比武,他該是躲起來練功吧?”

        “該是這樣吧。他家跟你家是世交,他家有第四套拳嗎?”

        “沒有??隙]有?!?/p>

        齊銓手捶樹上:“或許是刀?!蹦晟賹W(xué)藝時,聽過個傳言,說沈父年輕時,跑長途押貨,被一位女土匪頭子看上。離別時,女土匪傳給他一套刀法,保命的東西,中了埋伏,能突圍。

        貴櫻被逗樂:“你信嗎?”

        對視她的眼,齊銓說:“按師父性格,不像能發(fā)生這事。不會有女土匪,更不會有刀法?!?/p>

        貴櫻大笑,晃身晃臉,避開他目光。

        齊銓湊近一步:“聽說師父剛查出病,到你家住了兩月,不是教你刀法?”

        貴櫻答得流利:“是我爹給他抓藥調(diào)養(yǎng)。”

        齊銓說沒事了,轉(zhuǎn)身走,行出五六步,想起沒告辭,欠著禮,回身揮了下手。

        小學(xué)制度,下午兩節(jié)課,三點(diǎn)半放學(xué)。體育課落下一身汗,貴櫻在教職員工的澡堂淋浴,貪圖熱水舒服,洗得久了點(diǎn)。出來時見更衣間沒了人,聽樓道里也沒動靜。往日一放學(xué),校工便會出動,在走廊灑水拖地。

        剛穿上秋衣秋褲,沖進(jìn)四人來。穿鍋爐工服裝,以女子的紗巾蒙臉,持棍棒。女人真想打男人,便能打得過。男人的眼、鼻、喉、襠、足弓,都蛋殼般脆弱。

        貴櫻拎衣服竄出。三個男人縮著身子慘叫,一個男人平躺,睡著一般。他是齊銓,被插眼、跺足弓時錯開點(diǎn)角度,騙過了貴櫻。故意安排三位差勁的,是覺得貴櫻也差勁。讓他們持木棒,為逼貴櫻找兵器。

        走廊空蕩。沖入二樓四年級教研室,貴櫻暗罵,今天怎么啦,都這么早下班?

        四年級教研室平日人最多,十六張辦公桌,桌上有剛沏的茶水,有外衣披在椅背上,人走得突然??磥?,往三樓的校長辦公室跑也沒用了,不會有人。

        墻上掛著數(shù)學(xué)課用的三角尺,她摘下兩把。蒙面人三五個一組地沖入,被她利索地?cái)厥?、割喉。木尺死不了人,打得人疼得起不了身?/p>

        打倒十三四人后,她盯著其中一人:“齊大哥,是你嗎?”

        交手時感到此人在裝弱。扯去他面紗,卻是位白人,藍(lán)灰瞳孔。教研室空間大,有兩根柱子,齊銓從一根柱子后現(xiàn)身。他隨第二組人沖進(jìn),便躲在柱后觀戰(zhàn)。

        尺子,是刀法。

        派進(jìn)教研室的,跟更衣間的不同,是齊銓班底里的強(qiáng)手,竟不堪一擊。貴櫻功底差,更顯出刀法高明。

        齊銓說:“師父的刀法見到了,你不該騙我?!?/p>

        貴櫻說:“我是保守秘密?!?/p>

        齊銓說:“好,你沒錯。讓我猜猜師父用心,這套刀法是對付我的?我的館長,當(dāng)?shù)煤?,這套刀永遠(yuǎn)不會出現(xiàn);當(dāng)不好,就讓他兒子用這套刀制裁我?”

        貴櫻說:“你想多了,公子不會刀?!?/p>

        齊銓笑,如沈父一般的牙齒雪白:“現(xiàn)在不會。師父一心讓公子離開武行,公子學(xué)了一定著迷,就不招惹他了,所以傳了你。你是師父內(nèi)定的兒媳,傳你一樣,等要制裁我了,你再教給公子?!?/p>

        貴櫻說:“你師父不傳你,因?yàn)槭峭练说臇|西,不是武行的功夫。你是門派繼承人,他沒對你隱瞞,屬于門派的全給了你。”

        齊銓說:“師父真跟個女土匪有一段情?”

        貴櫻冷臉:“小輩人不議論長輩私事?!?/p>

        齊銓抱拳,道聲慚愧。有些喜歡,她這種義正詞嚴(yán)的勁兒。

        貴櫻說:“我不是內(nèi)定的兒媳,那是你們想的。你師父要兒子離開武行,不會選我。傳我刀法,因?yàn)楦业抢细鐐儯拖氚阉饺怂?,在我家流傳下去?!?/p>

        齊銓說:“噢,用心好,但結(jié)果一樣。你聽說公子要跟我比兵器,就教給他。我敗了,孟大人要我退出武行,公子要我死。繞了一圈,還是師父的刀法制裁了我。”

        貴櫻說:“壞人才從結(jié)果想事,越想,心越壞?!?/p>

        齊銓大笑:“我是壞人?”

        貴櫻說:“不是嗎?”

        貴櫻瞬間眼神,真像七奶奶,看得齊銓改了口氣,義正詞嚴(yán)地說話:“我立志改變武行,事沒做完,這場比武,我不能輸。查出公子在哪兒,暗算他——我不會做。能做的,是關(guān)你半月,不讓你再教他。”

        貴櫻扔了尺子:“刀法是個思路,想通了就成,不在于教多少次?!?/p>

        齊銓說:“還有個辦法,你教我刀。”

        貴櫻說:“你敢想。”她迎窗口陽光行去。窗外操場,站著老師、校工三十余人,七八個持棍蒙面人看守。

        齊銓隨上來:“武行,有許多秘密。外人受不了我們,我們也受不了外人,武行后代,相互婚配。你的選擇不多,公子是一個,我是一個?!?/p>

        狡兔三窟,齊銓大部分時間住在沈氏拳法研究所,另在華人地盤租了套四居室公寓,從酒樓雇來名廚,幾次在那兒請客,武行人都知此處。還有一處在英租界,對武行保密。

        天津是北方首要海運(yùn)港口,法國勢力占優(yōu),英國競爭起來費(fèi)勁兒,轉(zhuǎn)而開發(fā)秦皇島,企圖讓天津貶值。人才流去秦皇島,英租界空出批洋房,因在白人高檔社區(qū),不租給華人。齊銓用一位洋人的名義租下,入住后,發(fā)現(xiàn)像他這樣冒名頂替的華人還有幾位。

        差著階層,武行人到不了這兒。

        這里是帶地下室的獨(dú)棟三層小樓,一樓大廳閑坐著兩位白人,習(xí)武人的精氣神。走廊兩側(cè)的房間里有聊天聲,廚房有動靜,不知住著多少位。

        二樓是習(xí)武場,擺著沈家獨(dú)有的訓(xùn)練器械,石鎖、石壺、石桃。過了練功時段,空著無人。三樓是齊銓獨(dú)享,有圖書室、臺球室、六人座餐廳、一間客房、一間主人臥室。

        帶客人參觀房間,是北方習(xí)俗,向你公開,表示我家就是你家,請隨時來隨時住。

        貴櫻問:“你原想把我關(guān)在這兒?”

        齊銓說關(guān)人要在另一處,是個搬空的酒窖,墻厚半米,沒得逃。

        “帶你來這兒,因?yàn)槟阏f你不幫公子了,可嫁給我——你得證明,讓我信這話?!?/p>

        貴櫻說能跟你進(jìn)門,便明白得這樣。

        “齊大哥,我人歸你。作為你的人,要告訴你,今天你辦錯了事。

        “天津的混混不騷擾學(xué)校,因?yàn)閷W(xué)校都是大商團(tuán)贊助,惹不起。你清出教學(xué)樓打架,還當(dāng)著教職員工的面劫走一位老師,對校方是大蔑視,容你這么做,以后就沒法辦學(xué)了。校長會報(bào)案,商團(tuán)會管,一定能查到你。”

        齊銓說他招募的手下足夠,人多勢眾,就沒錯了。查到他,敢怎樣,難道火并嗎?最多是大家交個朋友,他請校長吃頓飯。

        貴櫻升起妻子般的愁容,說:“你想事的方向不對,不是大家比實(shí)力,是關(guān)乎你個人名聲。身為武行大佬,假扮強(qiáng)盜騷擾學(xué)校,查到你,你就成了個笑話,在武行再無威信。”

        齊銓氣弱,請教解決辦法。

        貴櫻說放她回去,由她跟校長說,騷擾學(xué)校的人是她父親當(dāng)捕快時結(jié)下的仇家,屬于江湖事,正在解決,請撤銷報(bào)案。來校就職時,校長查過她背景,會信。

        齊銓嘆自己在廣州待太久,忘了天津的人情世故。貴櫻在床邊坐下,說:“你這人還聽勸,看來我這輩子還不至于會受大苦、起大急?!?/p>

        齊銓讓她速回校。貴櫻表示還有時間,就此不語。齊銓說,看清她是命中注定的夫人,得明媒正娶,才對得起她。

        貴櫻起身:“不需要我證明了,你得給我個證明。”

        齊銓去保險(xiǎn)柜,取來一張法國匯理銀行的本票。本票的含義是,銀行見票即付現(xiàn)金,不核查身份、無任何手續(xù)。票值六萬法郎,可以買四十二架德國產(chǎn)毛瑟M18機(jī)槍。

        是沈氏拳法研究所的應(yīng)急款,接任所長之日,孟大人做證人,由研究所會計(jì)移交給他。讓她保管,以為她多少會感動,不料她沒話,平淡收入衣兜。

        這就是貴櫻呀,自幼便有大人物風(fēng)范,齊銓暗嘆。

        送她到一層正門,握著把手,齊銓遲遲不推門。

        貴櫻笑了:“齊大哥,你還是不信我?!?/p>

        竟有些舍不得她走,齊銓冷臉:“帶你看個地方。”

        這幢獨(dú)棟小樓,前院百十平方米,可停馬車、轎車。后院六十平方米,前主人布置成小孩游戲場,有轉(zhuǎn)馬、秋千、魚池,齊銓沒讓動。保持原樣,是最好的掩飾,顯得是正常人家。

        這里還有個雙人座長椅,油漆剝落、暴露木質(zhì),被雨水澆得發(fā)白。指著它,齊銓說:“這是我想事的地方?!?/p>

        說起上代人進(jìn)城市教拳,跟租界方請求,武館門前百米范圍,有人打架鬧事,出門要管。習(xí)武人管自家門口,是漢地固有風(fēng)俗,希望尊重。幾番談判,終于得了租界方默認(rèn)——這便是武行的開始,每家武館都負(fù)責(zé)門前百米,便從洋人手里割下了街面的部分掌控權(quán)。

        在長椅坐下,透過后院門的鐵條間隙,可窺見街上景物。行人不多,沒有華人。齊銓說:“師父這輩子,把一百米擴(kuò)成兩條街。我常想,我能擴(kuò)到哪兒?”

        貴櫻望去,后院門上掛著鎖。

        齊銓伸臂,從花盆里摸出片鑰匙,遞向她:“你幫我看看?!?/p>

        貴櫻說:“這是放我走嗎?”

        齊銓說:“你說你人歸我,我得信這事?!?/p>

        她拿了鑰匙,打開院門,一直往前,突然跑了起來。

        不想再看她,齊銓垂頭,損失六萬法郎,完全沒放在心上,有些遺憾,失去了夫人。開著的院門,由用人去鎖吧。齊銓轉(zhuǎn)身回樓,耳畔響起微弱的一聲“你能擴(kuò)很遠(yuǎn)”。

        貴櫻在街面盡頭,展臂呼喊。

        孟大人中槍的地面,警局畫了人形粉筆線,圍了圈白繩子,阻攔行人。齊沈比武,為裁決孟大人之死,比武前,需祭拜她。

        到齊了武行成名人物,消失十五天的沈岸出現(xiàn),將一株黃色菊花投在警戒線前。

        比武場,設(shè)在沈氏拳法研究所的習(xí)武大廳。迎著窗口,刺眼;背對窗口,視力弱。為雙方在光線上平等,合上窗簾,打開吊燈。

        齊銓、沈岸穿皮革的護(hù)臂、護(hù)胸。

        裁判宣布規(guī)則:“上中下三路,不取上下,只打中路。聽清了?”

        齊沈二人應(yīng)答后,裁判又說:“雙方兵器都沒開刃。但你倆功夫大,力度仍可傷人。此次比武,為判定是非,不搏生死。聽清了?”

        場內(nèi)監(jiān)督捧上雙方兵器。齊銓接過兩支短刀,見沈岸拿到的是單手劍,問:“你不用刀?”

        沈岸說:“為何用刀?家父精通的是劍?!?/p>

        齊銓說:“是。也是我最擅長的?!彼聪蜃谟^戰(zhàn)席里的貴櫻。

        貴櫻辦妥學(xué)校的事后,十五天里一直在教齊銓練刀。據(jù)她說,之前只教過沈岸一個下午,同樣刀法,齊銓可勝出。

        在他的眼光中,貴櫻一臉無辜,對于沈岸為何要用劍,顯得不知情。

        刀劍都綁牛筋,封住刃和鋒。開打后,單手劍轉(zhuǎn)把靈活,在長度、角度上都克制雙短刀,沈岸三次斬到齊銓小臂,一次刺在胸口。

        裁判喊“可以了”,比武結(jié)束,兩名場內(nèi)監(jiān)督持木棍格開二人。

        齊銓望向貴櫻,心知中計(jì),貴櫻教他刀,是為讓他被劍打敗。

        有一絲難過,她還是沈父內(nèi)定的兒媳。

        齊銓扯下刀刃上的牛筋,問沈岸敢不敢玩真的。

        沈岸向觀戰(zhàn)席拱手行禮:“諸位見證,下面不再是比武?!迸=顝膭︿h脫落,比武用兵器,原本便要以誤傷的方式,為孟大人報(bào)仇。

        劍比刀快,齊銓倒地,沈岸奮力提劍,瞄咽喉扎下。

        貴櫻撲過來,以肩擋劍。武者本能,一擊不中,立即補(bǔ)第二下。貴櫻抬腿擋,慘叫一聲。七奶奶喊“不可以”,一伙拳師沖上,十余支木棍將沈岸叉住,蛛網(wǎng)一般。

        貴櫻被抬去醫(yī)院,彩哥帶拳師們?nèi)チ碎T外,廳內(nèi)僅留下館長身份的人,聚攏坐地上。走鏢時代的規(guī)矩,密談不坐椅子,坐地上說話不正式,說過等于沒說,不許再提。

        女子坐地不雅,獨(dú)七奶奶坐個小板凳,俯視群雄:“事情鬧得夠大了,孟會長的死,忘了吧。街面上每年都死人,大多數(shù)莫名其妙,幾十年查不出原因。查,只會禍害還活著的人。讓事情過去,是你們這代要學(xué)的?!敝干虬?,“你師哥還是所長,你接替孟會長,當(dāng)武行的頭面人物,我們老幾位會幫襯你?!?/p>

        沈岸回應(yīng):“謝了,知道您照顧我?!笨聪螨R銓,“按說好的,比武輸了,你該怎樣?”

        齊銓眼光未躲:“承擔(dān)孟會長之死的罪責(zé),退出武行。”

        稍感意外,原以為他會仰仗七奶奶而賴賬。沈岸說:“看你做?!?/p>

        齊銓食指上舉:“諸位見證,武行沒我了?!?/p>

        館長們詫異,紛紛說不必。

        齊銓起身,向七奶奶鞠躬:“辜負(fù)了您的看重。但我這人,說話算話。”

        還以為有什么隱情,原來只是面子上過不去,眾人放松。

        七奶奶說:“不用這樣,武行還要靠你?!币恢干虬?,“我給你句話,你師兄不算毀約,是大伙要留他。你給大伙句話,你認(rèn)了這事?!?/p>

        沈岸不語。

        七奶奶漸急了臉。

        齊銓沖七奶奶一笑:“您以后,照顧我?guī)煹芫秃?,別擔(dān)心我。我收編的人,已超過各武館總和,我可以另造武行?!?/p>

        眾館長被激怒,站起一二人。

        七奶奶眼光如鉤,似要剝下齊銓面皮:“你這人,沒法幫。老哥兒幾個,還坐著呢?”

        所有館長都起來了,談崩了的表示。齊銓要不給句軟話,便是與全武行為敵。

        齊銓行了一圈禮:“諸位伯伯叔叔,向你們稟告件事,八年前,師父讓我去廣州闖蕩,我就招收洋弟子了。祖宗的東西傳給外族,犯了大忌,你們知道了,不會容我。我勢必另立武行!”

        事情突然鬧大,七奶奶反而冷靜,判斷齊銓背后有軍方支持,不會是北洋軍,是南方軍閥,廣東的或江蘇的,湖北的也有可能——總之,想換掉他們這些老骨頭,染指天津街面。

        七奶奶起身,笑容和藹,大人不跟小孩置氣般,道句“怎么說你好”,踢倒坐過的板凳,出門。眾館長隨她而去。

        茶杯可以摔,凳子不能踢。摔茶杯,是表達(dá)氣憤,還有得談,事能挽回。踢了自己坐的凳子,是蔑視談話的對方,表達(dá)“你不配跟我說話,剛才跟你談上,是我糊涂”。事無延續(xù),絕了人情。

        七奶奶留下十位拳師,監(jiān)督齊銓從沈氏拳法研究所搬出,限一小時。如此逼迫,是敲山震虎,讓他背后的勢力早點(diǎn)露頭。

        東西不多,四個行李箱。沈岸幫忙提一個,彩哥提一個,其余是武館學(xué)員們提,讓齊銓空著手。畢竟曾是所長,需要送行。

        三十多人往外走。人心所向,以沈岸為首。沈岸在齊銓身前引路,小聲詢問:“師哥,請教一事。七奶奶明明偏袒你,你怎么跟她翻臉?”

        齊銓沒好氣:“唉!還不是因?yàn)槟?,看她逼你表態(tài),大輩壓小輩的嘴臉,惹惱了我。師父不在了,見不得別人欺負(fù)你?!?/p>

        沈岸笑:“是這樣嗎?快出武館了,還說假話騙我,可就沒意思了?!?/p>

        齊銓也笑:“剛跟你說的,我自己也不信,得多沒心沒肺,才能干出這樣的事!我可是個比你有心眼的人呀,但事便這樣發(fā)生了。為比武,苦練十五天,練得我,簡直又成了八年前離開天津的那個人。那個人,功夫真高,人夠傻?!?/p>

        終于確定,孟大人不是他殺的,沈岸竟有一絲慶幸。聽齊銓嘀咕:“師弟,好手段,算計(jì)了我。”

        沈岸看他:“我用的劍法,你也會,哪來的算計(jì)?”

        齊銓說:“會演戲!”扭臉前行,不再理他。

        彩哥事先叫了兩輛人力車,一輛放行李,一輛供人坐。三十人止步在大門臺階前,彩哥向齊銓宣告:“出了這門,你就是大街上的人了,死在外頭,別回來?!?/p>

        齊銓應(yīng)一聲,一個人下臺階。

        等車夫綁行李箱,齊銓瞥了沈岸兩眼,第三次瞥來,開了口:“我承擔(dān)后果,但不服氣。下來,跟我再打一場?!?/p>

        彩哥不讓沈岸出聲,呵斥齊銓:“別想啦!在街上打架的是混混。”

        沈岸忍著不往下看。

        彩哥加重語氣:“貴櫻還在醫(yī)院躺著呢,你只會禍害大伙。痛快走吧?!?/p>

        貴櫻是被沈岸打傷,齊銓起了恨意,說句:“你沒種?!?/p>

        齊銓走后,彩哥落淚:“其實(shí),剛才我盼著你下去,證明你能接下父親的武館。攔你,我對得起我這職務(wù),對不起老所長,讓人罵你沒種?!?/p>

        提到“種”字,不應(yīng)戰(zhàn),辱沒父親。沈岸單手指天:“關(guān)門,等我回來?!?/p>

        齊銓和沈岸并肩而行,人力車跟隨,行入條街。迎面來伙人,接走行李,以廣州口音稱齊銓“大哥”。

        混混打群架,要封街。叫嚷“灑水掃街,您走吧”,追著行人送橘子,表示歉意。行人哪敢接?嚇得出街。進(jìn)左右店鋪,柜臺上放個橘子,說“耽誤您生意啦”,店家便要停業(yè),關(guān)門關(guān)窗。

        按混混做派,齊銓手下清空了街面,人力推的運(yùn)貨大木車堵住兩端街口,車上裝水桶、掃把,擺出灑水掃街的姿態(tài)。

        齊銓遞給沈岸一對短刀,是自己比武的款式,要他拿這個打。沈岸表示不會,齊銓一愣,隨即明白:“噢,你不用會,這是讓我輸?shù)臇|西,你要練劍!”忽然起怒,“發(fā)明刀法的祖師是個人,你也是個人,也可以發(fā)明?!?/p>

        猞貍為首的十個混混現(xiàn)身,持彈弓瞄沈岸。

        齊銓說:“用它吧。你不用,彈弓立刻打上來?!睋]手,他在廣州收的三位白人弟子上前,持齊胸高的棍子。

        沈岸說:“我是沖你來的,你不打?”

        齊銓說:“咱倆打不合適。你家的刀法,為中了埋伏能突圍,本就不是一對一用的。”

        沈岸說:“這算什么!”

        齊銓說:“算計(jì)你。你算計(jì)我,我算計(jì)你?!?/p>

        三個白人沖上。沈岸速退,利用街邊雜物躲閃,盡量不陷入三面受攻的處境??闯鋈斯Ψ虺潭?,沈岸果斷出手。出手即后悔,判斷他們差自己一大截,是忘了要用刀。

        短刀接不住棍子的力度,被打飛一支。左腿受一棍,肋骨挨一棍,沈岸倒地。仨白人上前補(bǔ)棍,飛來土丸,在身上開花,飄出大簇?zé)煛?/p>

        猞貍打的,向齊銓求情:“這人饒過我一次,我起碼得為他說次話。讓他把刀撿起來?!毙辛藗€法國兵的軍禮。

        齊銓被逗笑,允許。猞貍撿刀遞去,沈岸爬起,自言自語,說摸到點(diǎn)竅門,喊仨白人再來。一接觸,還是不行,又倒了。仨白人圍住他,補(bǔ)棍亂打。

        見沈岸沒有打群架的經(jīng)驗(yàn),不知保護(hù)后腦、腰椎,擔(dān)心給打殘了,猞貍帶混混們沖上,連推帶撲,將仨白人逼退。因?yàn)閷儆谧约阂环饺耍戆兹艘膊缓脛游洹?/p>

        猞貍振振有詞:“一對一,我沒話。三個打一個,不行!”

        齊銓說:“你要造反?”

        街里共有六十名手下,聽出齊銓怒了,便向猞貍圍去。

        猞貍顯出戾氣:“反了!”吩咐混混們換鐵丸。

        十把彈弓齊發(fā),鐵丸力度可打裂店鋪門板。齊銓手下急退,混混們架起沈岸往外走。猞貍快跑,去推堵街口的大車,雷劈似的一聲響,猞貍狠摔在地上。

        猞貍中槍,嘴里淌血,沖沈岸嘀咕了句“幫你,幫到這兒了”,要行個法式軍禮,卻胳膊松軟,手砸地面,就此過世。

        齊銓跑來,責(zé)問誰開的槍。兩側(cè)屋頂上,站起兩名白人槍手,大聲指責(zé)是對方,都說不是自己。

        齊銓狂吼,叫他們閉嘴。他的手下已將混混們圍住,沈岸被五人按著,露個腦袋。他這樣子有些滑稽,齊銓笑說:“師弟,開了槍,官人就該管了。咱倆換個地方?!?/p>

        沈父不習(xí)慣叫警察一詞,按前清習(xí)慣叫官人,齊銓隨了沈父的口。眾手下揪起沈岸,架著往外走。堵街口的大車?yán)_,竄進(jìn)輛自行車,是名郵遞員。

        這條街沒有郵筒,難道是條郵遞的捷徑路線?齊銓疑惑。沈岸看出,郵遞員工作帽檐下,是夏安的臉。

        整街人都看著她。她車把一歪,失控撞向押著沈岸的一團(tuán)人。這團(tuán)人大喊“小心”,趁著他們手松,沈岸掙扎而出,跳上自行車后座。

        夏安奮力蹬車,女人腿力有限,壓上個人后,車速提不起來,不及跑的快。齊銓手下跟在車后,能夠著沈岸,卻不出手。前方無人擋路,車到了,便都閃開。

        齊銓知道,他們怕郵局。郵局都是洋人開辦,還搞儲蓄、管治安,等于半個銀行、半個警局。吩咐一名天津本地的手下去談判。

        手下追上:“姑娘,這樣不好吧?我們在辦事?!?/p>

        夏安沒理睬,按鈴前行。

        手下又問沈岸:“要不,你下來?”

        得不到應(yīng)答,手下跑回齊銓處。

        齊銓說:“留下一半人,把街洗干凈,官人來了,你會說吧?”帶另一半人出街。

        夏安拐到條行人少的巷子,墻邊候著十余名郵遞員,白人,高鼻深目,都手拎棍棒。她向沈岸解釋,他們的作用只是接應(yīng),沒敢讓他們進(jìn)打架的街,人一多,會激發(fā)敵意,容易真打起來。

        “我一個人,才能救出你?!?/p>

        沈岸說:“你有膽。”

        “不,是聰明。”

        十余名郵遞員跟在車后小跑,他們與夏安一樣,是混血兒??粗麄?,沈岸才明白,齊銓的白人手下,其實(shí)是混血兒。洋人看混血,壁壘分明,一眼辨清;華人看起來,則是太像了。

        夏安笑:“都說混血兒聰明,聰明有什么用?天津混血的孩子太多了,大多跟我一樣,從小見不著父親。有良心的,給安排在郵局工作。外人不敢惹郵局,看我們等于是看洋人。其實(shí)我們不受待見,進(jìn)不了洋人圈子?!?/p>

        她高興起來,迎面出現(xiàn)一座淺灰墻面的郵局,門窗為深灰色,油漆老化,魚鱗般裂紋。以腳支地,停住車,夏安放沈岸下來,指著郵局,眼里滿是愛:“舞場十年,它歸了我。五天前的事?!?/p>

        埋伏在門里的齊銓手下沖出。十幾個混血兒未及動手,即被叉住。

        齊銓的手下大喊:“手別抬起來!抬手就是打架了。你們吃虧!”

        領(lǐng)頭的手下拎雙短刀給沈岸:“公子,我們都準(zhǔn)備好了,離這兒不遠(yuǎn),走兩步就到?!鼻胺接袀€岔路口,有一輛人力推的運(yùn)貨大木車擋著。

        沈岸不接刀:“不會用。不公平?!?/p>

        領(lǐng)頭的手下說:“您要換兵器?行。等回話。”隨后往大車處跑。

        夏安背后喊:“人給打成這樣,我要帶他進(jìn)去喝口水。”進(jìn)了郵局,有逃的機(jī)會。

        領(lǐng)頭的手下回復(fù):“喝水可以,門口?!?/p>

        齊銓手下和混血兒分開,都坐馬路牙上。郵局里端出熱水盆,沈岸洗了把臉。

        齊銓從岔路口走出,拎雙短刀,對沈岸說:“你還用它。因?yàn)楸任?,我用它。為了公平,傳你口訣?!?/p>

        二人移步到路邊郵筒處,齊銓講解:“道理簡單,只是常人想不到。一刀出去,等于三下。對手擋住第一下,擋不住第二下、第三下?!?/p>

        沈岸說:“一下就是一下,怎么可能是三下?”

        齊銓揶揄:“你家的刀法?!彼x開郵筒,招呼坐馬路牙上的手下都起來,“走啦,他不會逃。逃過今天,逃不了一輩子。”回望沈岸,“今天打完,不再有麻煩?!?/p>

        沈岸說:“你這話說的,像個混混?!?/p>

        齊銓嗤笑:“等你?!?/p>

        過去二十分鐘,沈岸若有所悟。知道這事要打了才明白,再想下去,將失去勇氣,永不能應(yīng)戰(zhàn)。

        沈岸前行,夏安離四五步,跟在后面,以他剛好能聽見的音量說話:“當(dāng)初你父親讓我?guī)愠鑫湫?,給了我一個無法拒絕的條件。不是錢,是個木箱,里面有四十本藍(lán)皮冊子。是你家家譜?!?/p>

        沈岸放慢腳步。

        夏安說:“最后一本上,寫了我名字,在你旁邊。這是我無法拒絕的條件。”比婚禮更有效的家譜上,她是他夫人。

        感念父親大度。她向自己交過底,之前睡過四十六位男士,從不覺得她是婚配對象。按她的烈性,寫名字前,一定向父親坦白。沈岸望了眼天,繼續(xù)前行。

        夏安追上:“你成為了我丈夫,我才喜歡上你的。男人間的游戲,太蠢了,不要去。”像那日在舞場行吻別禮,她貼上他臉頰,耳畔留言,“逃得掉,我安排?!?/p>

        睡著般,沈岸任由她拉轉(zhuǎn),向回走。

        第一次觸上她的唇后,便發(fā)誓以后要盡量觸。盡量的含義是,盡此生。她帶他做過一個實(shí)驗(yàn):抱在一起多久,兩人才會產(chǎn)生厭惡,非得分開?

        一小時后,他睡著了,很快被她拍醒,說不能取巧,睡著也等于分開。又過了一小時,她睡著了,醒來后說,實(shí)驗(yàn)結(jié)束,她餓了。

        飯后,他要繼續(xù)實(shí)驗(yàn)。她落了淚,說實(shí)驗(yàn)失敗。

        孟大人的死,猶如夢幻,怎么想都不合理,沒人有動機(jī)。猞貍的死,猶如夢幻,完全不理解他突然爆發(fā)的友誼?;蛟S該離開這一切,去她家繼續(xù)那個實(shí)驗(yàn),身邊備好水和餅干,這次能成功,起碼會超過十天十夜——

        快到郵局門口,沈岸才醒,掙脫她的手,向岔路口跑。她大罵,追他。沈岸回手一刀斬在墻面:“別跟上來,我會分心。請相信,我家的刀法會保佑我們。”

        心知,此舉渾蛋,她臉色難看。

        沈岸進(jìn)去十分鐘后,夏安走近岔路口。守大車的齊銓手下一起向她鞠躬,請她別再靠近。夏安知趣,掉頭走開。

        二十分鐘后,大車?yán)_,攙出一位左臂受傷的人,之后是三個擔(dān)架,再之后是齊銓,由人扶著,胸口、左腿有血,傷口淺,襯衣領(lǐng)口被劃開,殘荷敗葉般垂著,但脖子上沒傷口。

        原本是致命的一刀,沒往血管上走,劃在衣領(lǐng)上。

        齊銓之后,陸陸續(xù)續(xù)走出二十余人。夏安近乎絕望時,走出了沈岸。

        沈岸身上有五處劍傷,創(chuàng)口不深,最多日后留疤。擊敗四個人后,齊銓同意跟他打,用的是研究所比武時沈岸使的單手劍。兵器因形制不同,存在天然克制關(guān)系,雙短刀防不住單手劍,基本上,持劍者想往持刀者身上扎幾個眼,便是幾個。

        沈岸悟出的“一刀三下”口訣,是刀劍相碰時,刀不抵住,而是從劍上滑開,繼續(xù)前劈。這是思維的死角,常人不敢,想當(dāng)然地以為刀離劍后,劍會刺中自己。其實(shí)刀滑開,持刀者本能會隨刀移動。劍只會刺到持刀者原來位置,一定落空。

        齊銓的衣領(lǐng)被劃開后,說:“咱倆的事完了?!庇致冻錾蚋敢粯拥难┌籽例X。

        贏了的感覺,如此不真實(shí)。沈岸跟著大隊(duì)人往外走,忘了自己,仿佛是齊銓的一名手下。響起嘹亮口哨,雙手插入口腔的吹法,美國西部牛仔用于招呼遠(yuǎn)處趕牛群的同伴。

        沈岸看到夏安。她靠墻,邁不動腿:“我在想你死后的事,想得很認(rèn)真?!?/p>

        沈岸向她行去,心是空的,淚卻滴下。

        將近時,竄出一伙白衣女子,持網(wǎng)兜繩索,將沈岸撲倒,照腿上打幾棍,迅速架走。打的是腳踝、膝內(nèi)側(cè),人會疼得站不起。

        直到沈岸被架出二十米,夏安才反應(yīng)過來。聽到她追上,走在最后的白衣女回身一棍,正中她腳踝,將她打癱。郵局門口的混血兒們望見,持棍搶奪沈岸,白衣女子們亮出兩支草席包裹的步槍,逼住了他們。

        沈岸最終被捆手腳,放到艘船上。

        七奶奶在岸邊現(xiàn)身,說:“你離開三年,有話,三年后說?!?/p>

        齊銓一行拐過街角,沖上六七十人。沒得打,就是人擠人,將他們往墻上、地上壓。齊銓被揪出來,打傷腿后架走。

        送他離開天津的人,是彩哥。解釋:“孟大人是大學(xué)生,水平高,她描述武行的話最準(zhǔn)確——武行是個小木片,是插在房梁、柱子中間減壓的楔子——你今天,鬧大了。楔子亂晃,大梁大柱不高興,由我們送你走,對你是最好的,明白嗎?”

        齊銓表示聽懂,但想問問,大梁大柱是誰。

        彩哥嘆息:“不知大梁大柱,是你的敗因?!?/p>

        研究所門口,沈岸隨齊銓走后,彩哥趕往“國技發(fā)展會”,向七奶奶投誠。之前開會,七奶奶力挺齊銓,彩哥作為沈父留下的親信,反水孟大人、沈岸,七奶奶看不清,不知他是忠于職守,誰當(dāng)所長就幫誰,還是在向自己示好。

        等著他來的這一天。

        齊銓南下八年的經(jīng)歷,沈父早向武行公開。因個性強(qiáng),不善于處理同事關(guān)系,在學(xué)校、企業(yè)、部隊(duì)都干不長,最終還是回歸本行,教拳維生,做了家庭教師。

        教會一個人拳,得二三年,八年很短,教不了幾人,走不了幾家。沈父不忍看他歲月蹉跎,因而召回天津。

        七奶奶不信。齊銓回天津五個月,查了他五個月。

        齊銓當(dāng)家庭教師的人家,一家都查不到。如不是名門望族,有祖產(chǎn),在流動頻率高的廣州,因搬家而失聯(lián),是常態(tài)。但全部失聯(lián),便像是謊言。

        彩哥匯報(bào),齊銓南下,干上了走私。廣州混血兒多,受白人、華人雙雙歧視,誰對他們好,就為誰拼命。他教混血兒武術(shù),當(dāng)徒弟當(dāng)手下。

        獲暴利的走私是武器、藥品、橡膠,輪不到他干。他干的是南洋產(chǎn)食用油,盈利九成分給沿途警察、土匪,自己和手下分一成,賺的是辛苦錢。這種級別的人,接觸不到軍方高層。

        七奶奶說:“所以他回天津后的作為,沒有背景?”

        彩哥說:“他的膽大妄為,只是膽大妄為。”

        唯一疑惑,沈父明知此徒劣跡,為何還要讓他接班?彩哥回答,沈父的思路是,上一代人能辦武行,因?yàn)槟贻p走鏢,都有跟土匪打交道的江湖經(jīng)驗(yàn),武行的下一代經(jīng)歷單純,生在武行,只知武行,遇上變故,怕?lián)尾蛔 ?/p>

        武行表面上跟江湖相反,模仿的是紳士文明,但武行的底色是江湖,需要有江湖經(jīng)歷的人接班。

        七奶奶笑道:“沈大哥看齊銓是人才難得。在我這兒,還算不上人才?!敝爸С炙?,只為打壓孟大人。

        不提七奶奶,彩哥向齊銓解釋,大梁大柱是租界外的北洋軍、租界里的洋人,經(jīng)過二十年角力,雙方才達(dá)到平衡,厭惡意外與新意。

        水邊停著輛燒煤的小汽艇,可跑遠(yuǎn)程。

        彩哥說:“有個人要跟你走?!?/p>

        艙內(nèi),有從研究所取出的四個皮箱,英租界租房里的重要物品,彩哥辦事周到。還躺著貴櫻,右小腿上石膏,掛矯正鎖骨骨裂的吊帶,說:“幫公子,是道義。我對你的承諾還在,你可以帶我走?!?/p>

        齊銓請兩名抬擔(dān)架的女拳師出艙回避,湊近她說:“不了。什么都沒了的人,腦子會突然好使,想到件事。沈家,到底有沒有刀法?”

        貴櫻的愁容轉(zhuǎn)為小女孩童真的笑:“他家沒有,是我家的?!?/p>

        齊銓說:“我唯一的錯,就是沒早點(diǎn)娶你,否則你會幫我。”

        之前算準(zhǔn),按齊銓的傲氣,落魄時不會拖累女人,況且骨折不適合乘船,會勸自己下去。話談開了,更可下船。

        研究所比武時,拼死為他擋劍,是總以為沈岸會猶豫,沒想到真下殺手,未經(jīng)大腦,即沖了上去。教刀十五天,整日相處,看來自己對此人有一絲喜歡。

        事已至此,他會認(rèn)為是別有心機(jī)的一場苦肉計(jì)。

        貴櫻感到一切無趣,喊人抬擔(dān)架,下船前囑咐齊銓:“不要記仇,不要回來?!?/p>

        三年后,沈岸乘火車回天津。三年內(nèi),沒受過什么苦,七奶奶將沈父的錢轉(zhuǎn)給了他,他無意在外地混武行,拿錢做投資,狠賠幾筆后,不敢再投,當(dāng)了守財(cái)奴。

        曾潛回天津看望過夏安一次,離去時被幾位女拳師截住,問:“七奶奶的話怎么說的?你不拿她的話當(dāng)話,三年后就回不了天津了。你該學(xué)學(xué)你大師哥?!?/p>

        齊銓出了天津后,江湖傳言,是回了廣州,放膽搶下條軍火走私線,發(fā)了家。還有說法,是他沒到廣州,出天津地界不久,汽艇遇上水匪。來天津,他不斷收編人馬,養(yǎng)人最費(fèi)錢,五個月花光八年積蓄,原想改造武行后,運(yùn)轉(zhuǎn)起來,自然會來錢,沒等到這一天。水匪搜不到值錢東西,開槍泄憤,打死了他。

        不信是水匪,沈岸再沒回天津。

        沈岸四天給夏安寫封信,寫多了后,夏安來信說:“別寫了,不想你地址暴露,別總在一個地方,你游山玩水吧?!?/p>

        從此他四天換一地方,熬到第三年。堅(jiān)信七奶奶會守約,死也要回天津。

        出了火車站,站臺上站著彩哥,說:“回來了,怎么不打聲招呼?大伙兒好去接你。”沈岸回應(yīng):“不說,你們不也知道了嗎?”

        天津的消息,外地可聽到。七奶奶一直在幕后,請貴櫻從學(xué)校辭職,出任武行會長。彩哥不是習(xí)武人,當(dāng)選副會長,這是他在武行的極限。

        出站,駛來輛馬車,坐著貴櫻,戴墨鏡、男裝打扮,恍如當(dāng)年孟大人。她說:“七奶奶不見你,‘有話,三年后說’的約定,由我兌現(xiàn),有話,請說?!?/p>

        沈岸無話。

        當(dāng)年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時過境遷,便會明白?!耙T齊銓學(xué)刀,被劍擊敗”的設(shè)計(jì),是孟大人找貴櫻定下的,保證比武時沈岸獲勝,將齊銓逐出武行。齊銓主意大,不好控制,換沈岸回來,沈家舊部會妥妥地支持她。

        貴櫻聯(lián)合彩哥,將兩位比武者都逐出天津,她回武行主事——如此推想,沈岸并不恨貴櫻,她和自己一樣,都有習(xí)武的天賦,因父親起了“咱們的孩子要往高處走”的心,給逼出武行,去干不喜歡的職業(yè)。

        兩人的區(qū)別,是她有本事回武行。當(dāng)年,沈岸跟齊銓決斗前,有片刻迷惘,打敗師哥,為體面地回到武行,卻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了解武行。貴櫻是知道的,對于她,沈岸甚至還有些羨慕。

        只是,打猞貍的一槍,是誰?

        齊銓的兩名槍手都說沒打,也許是推卸責(zé)任,也許屋頂上還隱藏著一位槍手。開了槍,事鬧大,大人物有理由管了。

        如果這位槍手是貴櫻安排,那么打孟大人的一槍,也會是她。她不是順勢而為,是造勢者,當(dāng)孟大人向她口述“以劍破刀,驅(qū)逐齊銓”的計(jì)劃時,她已決定將孟大人除掉——

        不愿這么想她。寧可是自己想錯。

        沈岸謝絕上馬車,說要走路,剛回來,想接接地氣。走出四五步,聽貴櫻在背后說:“孟大人的死因,警局查出來了。”

        “孟大人出事的地方,是洋人居住的街,一個十歲的哥哥和他八歲的弟弟,閑在家里,發(fā)現(xiàn)了父親的獵槍,見窗外有人,就瞄準(zhǔn)玩。沒想到槍里有子彈。”

        沈岸說:“是這樣嗎?”

        “當(dāng)這樣吧。你不問問七奶奶好不好?”

        沈岸問:“好不好?”

        “這兩年,老得快,管不了事了。唉,她總說下一代人才少,可你跟你師哥都是人才,在她手里沒保住。”

        沈岸垂頭。外省聽到的傳言不準(zhǔn),七奶奶不是幕后操盤,是被貴櫻廢黜。作為歸國華僑,她自小在洋人群里長大,壓得住讀洋書的孟大人,玩不過本土滋生的貴櫻。

        貴櫻說:“你父親的武館,我給你維持得好著呢,等你回來接手。”

        沈岸說:“不了,我有工作?!绷嘞渥?,跳下馬車。

        馬車后面跟著十二名騎自行車的保鏢,身為副會長的彩哥也在其中。謙受益——二把手跟一把手的關(guān)系,不是次一等,要主動拉低。對貴櫻持主仆禮,他已很久。

        馬車追上沈岸,貴櫻拉高聲:“是在郵局嗎?哈哈,那你成了天津城里第一個進(jìn)郵局工作的華人。大伙兒都為你驕傲?!?/p>

        沈岸看她:“我回來,是與夫人相聚,不為跟你爭?!?/p>

        車上車下,她陪他行了六七秒,道聲“謝了”,做手勢讓馬車加速,超越他而去。彩哥回頭望沈岸一眼,似乎是說,答得好。

        十一

        夏安的郵局,經(jīng)過翻新。粉刷的顏色是天藍(lán)、橙黃、橘紅,艷麗得不像是法租界。走進(jìn),她在三號柜臺。

        趁上位顧客剛走,她手上還有余活兒,沈岸湊上,問寄信最遠(yuǎn)能寄到哪兒,她回答“巴黎”。沈岸問巴黎誰最有名,她抬眼,眼神認(rèn)出了他,大腦慣性,口說的是“畢加索”。

        沈岸掏出三年前比武的雙短刀,放上柜臺:“寄給他?!?/p>

        一日,兩人去上班,走到郵局門口,她怎么看怎么滿意,望了望左右,想起他開過的玩笑,說:“刀別給畢加索了,給我吧。我要讓左右一百米太太平平,什么壞事都沒有。人人喜歡來,人人覺著好。”

        沈岸黯然:“武行就是這么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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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覺醒來給你大人級卷發(fā)
        Coco薇(2015年3期)2015-12-24 03:0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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