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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方巴赫

        2023-04-06 03:57:09鄭小驢
        小說月報 2023年1期
        關(guān)鍵詞:三島艾米莉

        ◎鄭小驢

        冬季的征兵體檢通過后,我一下空閑起來,時間成了廉價的消耗品。那會兒離入伍還有一個多月,父親見我整日無所事事,說索性去考個駕照吧,將來也用得著。這倒也不是壞主意。我喜歡車,臥室墻上貼滿了各種汽車海報。報刊亭每期的《汽車周刊》,我都不會錯過。保時捷911、奧迪RS7都心儀已久,再不濟來輛斯巴魯也行。我想哪天中了五百萬便將夢想清單全部清零。這個念頭常讓我心旌搖曳,感覺隨時都能拿下其中的某一款。只有路過駕校時,我才冷卻下來,我想我連個駕照都沒有,即使給我一輛法拉利也沒法開。

        家里沒車。小姨夫倒有輛即將報廢的老福田,我偷偷試過一回,哐當哐當,車門都關(guān)不緊,大腳油門下去我擔心會散架。那也能叫車?每當這時,我就會想起表哥,想起他那臺兩廂版的標致206。至少它稱得上是臺車。

        表哥徐三燾,綽號“三島”,一個奇怪的名字。他是省城都市報的編輯,我們家族中為數(shù)不多的大學生,也是我從小被要求學習效仿的榜樣。我父親經(jīng)常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你要有你表哥一根手指頭那么爭氣也好了!”聽多了,他自然而然就成了我的假想敵。表哥在長沙,離我所在的縣城有三百多公里。平常很少回家,和家族往來寥寥。他不茍言笑,身材矮胖,戴一副深度近視眼鏡。至少我沒看出他多有水平。但父親對他很是敬重,總讓我多和表哥聯(lián)系,說他受過高等教育,又是省報的編輯,見多識廣,凡事多向他請教準沒錯。

        我們加過QQ,但沒說幾句話。他永遠那副不咸不淡的樣子,三棒槌打不出一個響屁,我看著就有些來氣。再加上他大我近一輪,我們也缺少共同語言。他三十歲的人了,至今未婚,好像也沒聽說處過對象。對于感情,他始終諱莫如深。每逢親戚要給他介紹對象,他總是冷冰冰地一口拒絕。“我的事就不勞煩你們插手了?!庇H戚們碰了一鼻子灰,次數(shù)多了,也覺得他有些奇怪,就不再熱臉去貼冷屁股了。

        父親和縣武裝部提前疏通了關(guān)系,入伍的事八九不離十,剩下就是分配去哪兒的問題了。他覺得有必要征詢下三島的意見,于是給他打了電話。也不知道他們聊了些什么,第二天父親突然對我說:“你去找下你表哥吧,他家旁邊新開了家駕校,新學員有優(yōu)惠活動,你順便把駕照考了?!?/p>

        這個決定讓我頗感意外。一旦父親決定了的事情,我很難違抗。父親在小區(qū)經(jīng)營棋牌室,他熱愛麻將,常通宵達旦,盤下這家棋牌室后,打麻將變得更加名正言順起來。但不掙錢,經(jīng)常入不敷出。好在母親的小賣店還可以補貼些家用,不至于陷入窘境。

        父親沒讀過什么書,也沒別的本事,自然將表哥視為我的榜樣。我從小成績也不好,高考無望,當兵好歹也是條路子。據(jù)說為當兵這事,父親還費了老大力氣,不光送了一筆不菲的錢不說,為了陪好武裝部部長,還低聲下氣地頻繁敬酒,不勝酒力的他很快醉得一塌糊涂。我想,十八歲了,去省城見見世面,這沒什么不好。

        三島開著那輛藍色的標致206,從長途汽車站接我回家。他穿軍綠色的休閑套裝,那頭留了多年的標志性長發(fā)變成了短寸,我差點沒認出他來。我的行李不多,只有一個阿迪達斯背包,他將背包放進后座,拍拍我肩膀說:“啊,一年不見,長高不少啊,有一米七五了吧?”我點點頭,我其實不止一米七五呢,一米七七了。我沒再說什么,鉆進車,差點磕著頭。

        兩廂緊湊型汽車,手動擋,空間不大,甚至稱得上局促。他開得很慢,拘謹?shù)匚罩较虮P,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是新手。換擋的時候,三島的手臂偶爾會觸碰到我。我悄悄側(cè)了側(cè)身,將胳膊支著車窗。車內(nèi)飾相當樸素,沒有那些花哨的玩偶、佛珠、紅綢裝飾。當然也沒車載香水。車行駛了一段時間,他打開音樂,節(jié)奏輕緩,一段長長的伴奏,半天沒出現(xiàn)一句歌詞。我聽得有些著急,問他有沒有周杰倫的歌,他從鼻子哼了聲“沒有”。那樣子仿佛周杰倫是他情敵。我又問:“S.H.E呢?”“誰?”他充滿疑惑地瞟了我一眼。我也就不再問了。我想,他可能壓根沒聽說過S.H.E。他路上向我交代了些事,說他經(jīng)常上夜班,會給我門鎖密碼。叮囑我不要帶陌生人來家。我說放心吧,這邊我一個人都不認識呢。

        “你抽煙嗎?”等紅綠燈時,他的手搭在方向盤上,突然側(cè)過臉,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我琢磨著他的表情,將差點脫口而出的答案又生生咽了回去。我心想,都十八歲了,怎么不抽煙呢,班上幾個玩得好的,常去教學樓的天臺抽。我偶爾也偷父親的煙抽,抽他常抽的精白沙。有回我躲在洗手間偷抽了一根,被他發(fā)現(xiàn),被罰在客廳跪了整宿,兩個膝蓋跪得紅腫,我媽替我求情都不管用。我猜測三島也許聽說過這件糗事才故意這樣問的。我搖搖頭,朝他咧嘴一笑說:“不抽。”我心想,不抽,不代表沒抽過。他沒再問什么,掏出一根芙蓉王,點燃,叼在嘴上,掛擋起步,轟了腳油門,標致206飛快匯入車流。還別說,開手動擋,還真有點爺們兒,很酷。后來學駕照時,我義無反顧地選了手動擋。

        三島住的小區(qū)看上去已有些年頭,兩居室,裝修簡樸,但收拾得還算整潔,不像想象中的單身漢那么邋遢。皮質(zhì)沙發(fā),實木家具,一臺很大的索尼電視。到處都是書。早就聽說他家藏書頗豐。無事的時候,他常宅在家里讀書、看碟。我們高中歷史老師家里也有好幾個書柜,但和三島相比,立馬相形見絀。我還沒見過誰的藏書能和三島相比的。他的兩居室,從客廳到臥室,全是書柜。甚至馬桶邊都碼滿了書。我掃了眼書目,哲學、文學、歷史、社科,五花八門,很慚愧,我竟然一本都沒聽說過。

        他讓我睡書房。書房不大,三面墻全是定制的松木書柜,剩余的空間勉強能擺一張書桌和一張單人床。書不僅占據(jù)了三島的時間,也侵占了他的空間。書桌上擺著一臺舊電腦,老款的飛利浦顯示器,顏色已經(jīng)泛黃,占去半個桌面。我心想,都流行液晶顯示器,這種老舊顯示器早該淘汰了?!半娔X很卡,沒法玩游戲……”他似乎向我暗示什么,“你平時需要電腦嗎?”我搖搖頭。他仿佛松了口氣?!澳闳绻嬗螒?,附近就有網(wǎng)吧。”我說沒問題。

        駕校離居所僅一墻之隔,果然很近。站在五樓的陽臺,整個駕校一覽無余。他說一個月前,那里還是一片荒地,長滿了苧麻和鵝掌楸,藤蔓叢生,藏著數(shù)不清的麻雀,起飛時遮天蔽日,發(fā)出呼哨般的響聲。他描述的這些現(xiàn)在都變成了鐵皮房、樁桿、繞餅、單邊橋,水泥場地畫滿了黃白停車線,墻根停著一排捷達教練車。興許駕校剛開業(yè)沒多久,偌大的練車場冷冷清清,只有兩輛教練車在蠕動。我觀察了下,五分鐘不到,那個笨拙的學員已經(jīng)熄了不下十次火。練車場回響著教練的怒吼:“說了多少遍,記得踩離合器!”老捷達重啟,車頭劇烈地抖動,像頭受傷的公牛,再次熄了火。教練氣得不再說話,索性點燃一根煙,手搭車窗,一股憤怒的濃煙從鼻腔噴薄而出。

        三島帶我去駕校報名。小區(qū)和駕校之間新開了道門,穿墻而過,無須繞行,非常便捷。墻根有株木芙蓉,姹紫嫣紅,正是芙蓉怒放的季節(jié)。三島突然扭頭問我:“‘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這兩句詩的篇名叫什么?”真是一個突如其來的怪問題。我撓了撓頭,一臉窘迫,回答不上來。我向來就以不愛讀書著稱,成績很少及過格。他顯得不太滿意:“這首詩叫《芙蓉樓送辛漸》,王昌齡當時就是在你們老家寫的……”他還想說什么,后半句被生生咽下了。在我老家寫的我就必須記住嗎?都過去一千多年了,跟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我心里默默抵觸道。

        從鐵門進去,穿過空曠的練車場,盡頭便是接待室。一個中年女人站在前臺,負責向我們介紹業(yè)務。興許是剛開張,生源還不太好,最終承諾給八折的優(yōu)惠,隨到隨學,不滿意可以申請更換教練。三島說:“折扣還能再低一點嗎?我們就住附近。”女人聽后,臉上流露出很痛苦的表情,說已經(jīng)按照最低折扣優(yōu)惠了。三島沒再說什么,掏出手機,走出了接待室。一根煙的工夫,一個年輕人開著輛教練車趕了過來。三島隨他一起走進接待室。

        出來時,三島讓我叫他陳哥。“他是你教練。你跟陳哥好好學?!蹦侨顺倚πΓ瑢捪掳?,粗眉毛,笑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縫,頂多大我三五歲的樣子,嘴唇上一圈黃絨毛,想必還未曾動過剃須刀。

        “一個月能拿到駕照嗎?”我說。

        他笑笑,說每個人情況都不一樣。我也覺得這個問題傻不拉嘰的。他們站在門口寒暄,抽煙,聊了些NBA(美國職業(yè)籃球聯(lián)賽)的話題。我聽見了他們聊到科比和姚明,我對籃球沒什么興趣。那是一輛白色的桑塔納2000,手動擋。車沒熄火,電臺正播放著周杰倫的歌,汽車鑰匙的掛墜是個紅臉光屁股的蠟筆小新。包漿的真皮方向盤透著柔和的光澤。主駕位虛位以待,它等著我上車。我幻想駕車在郊區(qū)公路飛馳的樣子,路上車流稀少,車里播放著我最愛的音樂。深踩一腳油門,車如脫韁的野馬,它能載我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

        他終于察覺到了我的神態(tài),走了過來。

        “叫什么名字?”

        “金宏明?!?/p>

        “上車吧?!彼麑⑹种赶蛑黢{,自己一屁股坐上副駕。

        “以前開過車嗎?”

        我趕緊搖頭。

        他開始向我講解方向盤、油門和制動踏板、變速桿、安全帶、遠近燈以及后視鏡的作用。講得很耐心。我心想,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這些還需要你來教?我耐住性子聽完,他說今天就到此,明天開始過來練車。

        “好的,謝謝陳哥?!?/p>

        這聲哥倒沒白叫。駕校最終給我打了六折,比其他學員要低,多虧陳教練的照顧。父親給我的三千塊錢學費,最終還余下一千塊錢。這筆錢當然是不打算還回去的。我將錢來回數(shù)了遍,藏在背包內(nèi)側(cè)的袋子里,心里覺得莫名踏實。長這么大,我還未曾獨自支配過這么多錢。有了這筆錢,接下來的時間就好打發(fā)了。我是個不怎么愛運動的人,勉強談得上的運動,莫過于和高中同學去街頭打幾局桌球或去溜冰場。有時溜冰我都覺得累。去網(wǎng)吧玩《魔獸世界》和《反恐精英》算是我為數(shù)不多的興趣愛好。確定冬季入伍后,我每天睡得晚,父母也睜只眼閉只眼,懶得說我。他們也許認為,進了部隊這個大熔爐,有的是機會鍛煉我。

        三島所在的報社離家不算太遠,兩公里距離。他是報社編輯,需常年值晚班。他晚睡晚起,不反感值晚班,值晚班反倒是他為數(shù)不多的工作樂趣之一。他通常下午五點出門,正好避開下班高峰期,開著他的標致206,前往報社。有時他也在家里做飯。廚藝談不上太好,只會幾道家常菜,西紅柿雞蛋、青椒肉片、醋熘土豆絲等。他問我廚藝怎樣,我說只會煮面條。

        如果喝點啤酒,他會選擇坐公交車去報社。天氣晴和的日子,偶爾也步行,權(quán)當鍛煉身體?;貋硗ǔ6己芡?,半夜兩點以后,甚至清晨。有幾回,我從睡夢中醒來,聽到窸窸窣窣的洗漱聲。他通常會看會兒書再睡。碰上喜歡的球賽,他會看場球。他是梅西的鐵桿球迷。球賽結(jié)束,意味著第二天清晨已經(jīng)到來。再過半小時,我的生物鐘會響起,那是多年寄宿學校留下的后遺癥。那時我會選擇起床,去住處附近的“無名粉店”吃米粉,要份辣椒炒肉的碼子,再加份煎蛋,填滿消化一空的胃。遇到陰冷的雨天,我也懶得起床,索性就那么醒著。直到晨勃和膀胱滿漲的尿意讓我必須做出二選一,去洗手間,或繼續(xù)躺在床上,幻想那些女人的身體。

        其實我對女人遠談不上有多深的了解。鐵蛋和二毛第一次給我看撲克牌上的裸體女人時,我還面紅耳赤。他們的神情多少帶點嘲諷。我還是童子之身,這點是確鑿無疑的。他們早已深諳其道。我知道上河街一帶有幾家發(fā)廊,夜里閃爍著曖昧的燈光,穿著妖嬈的女人站在門口,搖擺著腰肢轉(zhuǎn)著呼啦圈??諝庵谢祀s著一股石楠花和劣質(zhì)香水的味道,成年女性挑逗的目光輕浮又深不可測。我想鐵蛋和二毛就是被那種目光捕獲的。

        我和三島自然不會討論這些話題。我們就像生活在兩個不同時區(qū)的人,我醒來時他剛?cè)胨?,我練完車回來,他已?jīng)收拾停當,準備去上夜班了。有時一天也碰不著面。他從來不帶女人回家過夜。好像也沒有女性朋友。至少我在場時,一次也沒聊到女人的話題。

        秋老虎走了,天氣逐漸削薄??諝馇遒?,朝霞翻涌,一個理想的秋日清晨呈現(xiàn)眼前。我起床坐在窗前,望著空曠的駕校發(fā)了會兒呆,幾輛教練車靠墻根一字排開。我知道這天陳教練休息。我不知接下來該做些什么。

        一條河將這座城市分成兩半,他說我們這邊叫河西,對岸是河東。他建議沒事的時候出去走走。秋意正濃,去岳麓山看看紅葉,或去橘子洲頭,一直走到盡頭。我對紅葉和名人通通沒有興趣,但出來透透氣,這個主意倒也不壞。我獨自出去過兩回,去市中心,轉(zhuǎn)了兩趟公交車后,很快暈頭轉(zhuǎn)向。這座城市對我來說,過于龐大和陌生。我站在水泥森林中,給三島打電話求援,第一次他讓我原地等待,他開車接我回家。過河的時候,我看到了秋意籠罩的岳麓山,他問我上去過沒有。我搖搖頭,我說對爬山不感興趣,他便也不再說什么。后來再迷路,他直接讓我打輛出租車回來。

        我起身去洗手間,主臥的門是敞開的,三島還沒回來。這段時間,他回來得越來越晚。我從茶幾上的煙盒里抽出一根香煙,去洗手間,坐在馬桶上,順手打開排氣扇。我只是偶爾偷抽他的香煙。我不像他有煙癮,每天要抽一包。以前,我和鐵蛋、二毛他們也常聚一塊兒抽煙,但從不過肺。他們嘲笑我“假裝在抽煙”,示范我怎樣將煙吞入肺部,再化作兩道白練,從鼻孔中噴射出來。那樣的確很酷,吸引女孩子。但我還是按照我的方式抽煙。

        這次我嘗試將煙深深吸入肺部。我拼命忍住咳嗽,憋著氣,想到這兒沒一個我認識的朋友,內(nèi)心頓時升起一陣莫名的孤獨,情緒墜入谷底。在秋末這個冷清的早晨,孤獨就像彌漫開來的煙霧,將我團團纏繞。我吸完最后一口煙,將煙蒂丟進馬桶,按下沖水鍵。我就是那個瞬間突然想起艾米莉的。

        艾米莉是我通過“漂流瓶”認識的網(wǎng)友,QQ名叫Emily,我不知道她名字,也沒她其他聯(lián)系方式。她的頭像很少亮起,經(jīng)常處于隱身狀態(tài),碰巧都在線時,我們就會聊一會兒,在百十號的QQ好友中,她算得上一個神秘的角色。

        某天夜里,我收到一個漂流瓶。“你想聽個故事嗎?”我問什么故事。對方回答,真實的事,但有點那個……我說什么意思。對方回答,試試就知道了。我的好奇心一下就被勾住了。我說那就試試吧。我主動給了QQ號,但對方似乎更喜歡用漂流瓶的方式講述。

        她說以前有一座山,上面有很多的洞,有的深不可測,洞底四通八達,相互貫通,是個巨大的迷宮。趴在洞口往下看,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見,喊一聲,聲音一下發(fā)散開來,再大的呼喊也會變得軟弱無力。這樣的洞,大人是嚴禁他們靠近的,掉下去就沒命了。當然,也有一些較淺的洞,沒那么危險。她知道有一個洞,洞口正巧長著一株茂盛的野獼猴桃,他們經(jīng)常順著野獼猴桃的藤蔓攀爬,在洞里玩捉迷藏的游戲,有時也會把從家里偷出大人的香煙、化妝品、零錢,藏在那兒,純屬好奇。

        “有一年冬天,”她說,“一只羊掉進了那個洞里。摔下去時一條腿瘸了,脖子上還系著繩子。那些人準備牽回去宰殺,它趁人沒留神,在路上掙脫繩索跑掉了。它知道不拼命跑,被追上就死定了,所以他們追了一路,怎么找也沒找著,天黑后只得悻悻而歸?!?/p>

        即使隔著屏幕,我也能感覺到她有著超凡的講述能力。

        “那是一只溫馴漂亮的小山羊,撫摩它會發(fā)出咩咩的叫聲,濕漉漉的眼睛望著我。我喜歡那只羊,無論出于獨自占有還是保護的心理,我都不能讓他們捕獲這個秘密。一旦被發(fā)現(xiàn),他們會毫不猶豫地宰了它。我見過宰羊的場面,很血腥殘忍。我從不吃羊肉。

        “村里人都在議論這只羊的下落。我假裝不知情,偷偷帶了食物,去洞里給它喂食。我還試著用繩子給它扎緊傷口。它一直咩咩地叫著,心都給它叫軟了。我會和它說話,撫摩它的頭,說些無法和別人分享的秘密。

        “那只羊是我忠實的聽眾,它側(cè)耳傾聽,目光柔軟,透過它清澈的瞳仁,能直抵它的內(nèi)心。我想如果每天都這樣,那也蠻好。以后,我每天都會去那個山洞。那兒成了我的私密樂園。在它面前,不管我如何恣意妄為,無法無天,它都不會與我計較。直到有一天,山洞里多了一只和它一模一樣的羊?!?/p>

        “怎么回事?”我回復道。

        “我不知道那只羊是怎么進來的,總之下次去時,山洞就多了一只羊,這已是鐵定的事實。我反復對比,兩只羊的外觀毫無差別,無論大小、形狀,甚至眼神。連我一時也難以分辨。我一向厭惡那些一模一樣的東西,看上去自己仿佛就是對方的一件復制品。意識到這點時,我有點難以忍受了。你要知道,人們在看待一模一樣的東西時,心情總會復雜而微妙,會更加小心謹慎,生恐厚此薄彼。其實這種刻意的平衡,對彼此都不公平。正是出于這種考慮,我必須要捍衛(wèi)這只羊的獨特性。畢竟在這個世界,獨一無二的東西最為珍貴?!?/p>

        她陷入長時間的沉默。我有點被這個故事吸引了,問她后來呢,羊獲救沒。她沒回答我,而是反問我:“你覺得要怎樣才能捍衛(wèi)它的獨特性呢?”

        我說不知道,催促她接著講。她不再回應,而是直接下了線。

        我以為她就這樣永遠消失了,幾天后的一個深夜,她卻主動添加我為QQ好友。她頭像是一只小羊羔。她說很抱歉,那天故事沒講完就下線了。我給她留言,問她那只羊后來怎樣了,她說有機會再講。我討厭這種被吊胃口的感覺,催問了幾次,興許被我問煩了吧,她干脆把我拉黑了。幾天后,不知出于何種考慮,她又主動添加了我。這一來回,搞得我不敢再喋喋不休,繼續(xù)追問下去了。

        我是那種好奇心一旦被激發(fā),便一發(fā)不可收拾的人。我進她的空間,瀏覽最新的動態(tài)。她偶爾會上傳一些自拍照。她有雙漂亮的杏仁眼,黑白分明,目光清澈,又似乎暗含一絲憂郁。說真的,這雙眼睛很有點讓人過目難忘。我依稀記得有回聊天,她說她經(jīng)常去長沙,有機會來長沙,說不定能見上面。想起這個細節(jié),我有些激動起來,雖然不奢望能見上面,至少對這個乏味的清晨來說,不再那么無聊了。

        我打開三島的電腦,開機足等了兩分鐘,機箱風扇劇烈抖動,吱吱作響,像極風燭殘年的哮喘病人。要不是艾米莉,我才不屑動他的電腦,網(wǎng)吧清一色的大液晶屏,速度比這臺破電腦快得多。但我現(xiàn)在就想給艾米莉留言。沒準運氣好,她也在線呢。何況大清早跑去網(wǎng)吧,多少讓人有些奇怪。

        電腦設(shè)置了密碼。我輸入三島的手機號、生日,密碼錯誤。又試了門鎖密碼,依然錯誤。我胡亂操作一通,通通失敗了。沒轍了。我關(guān)掉電腦,狠狠拍了下鍵盤,響聲將自己也嚇一跳。有這個必要嗎,不就一臺破電腦嘛。我甚至懷疑,這個密碼是為我單獨設(shè)置的。

        我給艾米莉留言,告訴她我也在長沙。她的灰色頭像始終一動不動。從網(wǎng)吧出來,我去對面的無名粉店吃粉。心里焦躁,再次燃起想抽煙的念頭。隔壁就是小賣店。我在熟悉的紅塔山、精白沙、芙蓉王之間猶豫不決,最終買了一包從未抽過的萬寶路。十八歲以來,這是我頭一回主動買煙抽。我對萬寶路濃烈的薄荷味倍感不適,我蹲下身,發(fā)出歇斯底里的咳嗽聲,眼淚都快嗆出來了。一只黑貓突然從綠化帶閃出,琥珀色眼球,冷冷地審視我,瞳孔射出束束幽光。我被它看得有些心煩,將煙蒂彈向它,它弓身鉆進綠化帶,轉(zhuǎn)眼就沒了身影。

        三島給我電話,說他臨時要出趟短差,晚上不回家。不知怎的,這個電話讓我有種如釋重負之感。我無所事事,又鉆進網(wǎng)吧,玩了一下午的《反恐精英》,每次都選擇恐怖分子一方,安裝完定時炸彈,就躲在角落里向警察打冷槍,經(jīng)常被一槍爆頭。輸多贏少。無聊透頂時,艾米莉的QQ頭像終于動起來。

        “你來長沙了?”她說。

        我說:“是的,來了快個把禮拜了,一個人也不認識,快要無聊死了。”

        “我也一樣,改天過來找你玩吧?!彼f。

        我說好啊,我給了她電話號碼。她發(fā)來一個鬼臉。我以為她也會給我電話號碼,但沒有。我自然又問起山洞中的羊。她說下回見面聊吧,匆匆下了線。我有種被戲弄的失落感。她的QQ空間新上傳了幾張狗的照片。艾米莉抱著一只雪納瑞,坐在沙發(fā)上。她家的客廳很大,枝形吊燈,高大的落地窗,波斯地毯,皮沙發(fā),很大的電視。家境應該不錯。我想到我家的寒磣樣,住在混亂嘈雜的農(nóng)貿(mào)市場,連件像樣的家具都沒有,父親白天夜里都泡在棋牌室,頓時有些泄氣。

        我沒奢望艾米莉會來看我。對她來說,我不過是一個來路不明的網(wǎng)友。從網(wǎng)吧出來,天快黑了。那是一條法桐夾道的街道,兩邊停滿違停的車輛,已是深秋季節(jié),法桐黃白相間,像極一幅風景畫。一陣夜風襲來,吹得違停車輛擋風玻璃上的枯葉瑟瑟發(fā)抖。我將衛(wèi)衣帽子罩住頭,雙手插兜,慢慢往住處方向走去。

        我是在離住處最近的路口看到三島的標致206的。標致206正在等紅綠燈,排在最前頭。我一眼就能判定那輛車是屬于三島的。副駕坐著一個女人。他們正在歡聲談笑。三島抽煙,女人將車窗開了一道縫。她穿著卡其色的風衣,圍著酒紅色的圍脖,戴著碩大的環(huán)形耳環(huán),三十歲上下。不知三島說了什么,女人笑著用拳頭捶了他兩下,看起來風情萬種。綠燈亮起,標致206緩緩加速,很快消失在暮色中的街頭。我茫然望向昏黃亮起的街燈,遠處高大的建筑和法桐投下光怪陸離的光影。我呆立許久,像個小偷,偷窺了他們剛才的所有舉動。

        夜里我早早睡下,腦海里凈是些亂七八糟的念頭。父親打來電話,說今年兵源方向是新疆、西藏和云南。都是邊疆省份。我聽從新疆退伍的老兵講,那兒自然環(huán)境惡劣,高海拔,條件十分艱苦。我希望能分到云南。我表姐一家都在昆明,她說昆明終日陽光明媚,四季如春。我喜歡天氣好的地方。然而被分到西藏、新疆我也沒轍,畢竟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想到這個,我睡意全無,索性坐在窗前抽煙。窗外一輪明亮的上弦月,草叢響徹秋蟲的鳴叫。月光穿透樹梢,與樹影相互咬合,彼此糾纏。我將煙頭抽得紅亮,窗玻璃上映出扭曲的煙霧。我想起撲克牌上的那些女人,想起三島和那個戴耳環(huán)的女人,他們究竟什么關(guān)系,此刻又在做什么。

        十一月份中旬,我順利通過了科目二的考試。倒車入庫、側(cè)方停車、直角轉(zhuǎn)彎、曲線行駛均是一氣呵成,唯有坡道定點停車和起步,腿抖得厲害,離合器沒控制好,車終究熄了火,第二次才得以通過。

        毫無疑問,我是教練喜歡的那種學員,每個動作教一兩遍就心領(lǐng)神會,操作規(guī)范,加減擋位從不拖泥帶水。其他學員私下里沒少給陳教練送香煙、檳榔,希望能少挨教練的批評、多練幾把車。我一次也沒送過。也許是我學得不錯,再加上有三島這層關(guān)系,陳教練待我很客氣。有時甚至讓我給其他學員做示范,講解動作要領(lǐng)。踩離合器,掛擋,起步,加速,換擋,注意看左右反光鏡……還別說,我講起來還頭頭是道,很像那么回事。

        通過科目二后,我滿懷信心,對接下來的科目三充滿期待。這不是我盲目自信,連陳教練也是這樣認為的。我開著他那輛桑塔納2000,在練車場繞了兩圈后,他說:“放心吧,像你這樣的基礎(chǔ),科目三小菜一碟?!?/p>

        我希望月底前能拿到駕照。練車絲毫不敢懈怠。何況近水樓臺先得月,每天起床,吃完早餐,我總是第一個出現(xiàn)在練車場。我的車技越來越熟練,加減擋之間察覺不出什么滯礙。

        陳教練開玩笑說:“金宏明,可以啦,回家歇著吧,把練車機會讓給這些菜鳥?!蔽也]有那樣做。之所以那么勤快地練車,是因為我迷上了駕駛。一手搭著方向盤,一手操縱擋位,汽車緩緩啟動……那種感覺讓人妙不可言。哪怕只是摸一摸方向盤也行。他們說越是新手,車癮越大。我依然堅持每天練車。

        連日秋高氣爽的好天氣,三島最近常步行上班。他回來得很晚,有時上午才回家。我們一塊兒看歐冠淘汰賽的回放,梅西的任意球刁鉆地飛進了對方球網(wǎng)時,他說最近單位比較忙,需要加班,辦公室有行軍床。我悄悄瞟了他一眼,很想告訴他,我看見那個女人了。

        每次樓下看到三島的標致206,我都會深深看上幾眼。標致206的尾燈,亮起時像一雙小巧玲瓏的眼睛。我很想駕駛它。這個念頭隨著科目二的順利通過,變得更加強烈起來。三島自然不會同意的,理由不用多說,我連駕照都沒拿到,無證駕駛是違法的。標致206還有一把備用鑰匙,他藏在玄關(guān)抽屜的收納盒中。我很早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

        我偶爾會用備用鑰匙打開車門,坐在上面感受一番。和破爛不堪的教練車相比,標致206的擋位要絲滑得多。有時我會啟動車輛,抓緊方向盤,深踩離合器,想象駕駛標致206上路的情景。我喜歡車內(nèi)的感覺,安全、私密、踏實。這是獨屬于自己的空間,神圣不可侵犯。有天我隨手翻閱三島的藏書,對上面一句話深以為然?!囀枪ぷ鞯攸c和家的無人地帶,最快樂的時光就是一個人開車在家和公司的路上。我不知道三島是否看過這本書,是否體驗到書上描述的那種快樂。

        有時我也好奇地翻翻標致206的手套箱和扶手箱,里面裝著一些保險票據(jù)、報社出入證、飯店優(yōu)惠券、停車票等。我在椅套袋發(fā)現(xiàn)了兩只尚未使用的避孕套。偶爾后座上還有幾根女人的長發(fā),發(fā)質(zhì)柔軟,黑色、栗色,或卷發(fā)都有。我屏氣斂息,想象他們在車上交臂疊股的情形。非常刺激。

        這是三島的秘密,他要是發(fā)覺我悄悄動了他的車,肯定會大為光火。熄火,鎖好車,再將車鑰匙物歸原處。我盡量避免在車內(nèi)待的時間太長,留下什么蛛絲馬跡。

        我是個什么事情都想弄個水落石出的人。我知道這樣不好,好奇害死貓,但總克制不住自己。那臺電腦總讓我想起那個無法破譯的密碼。試過好幾回,密碼都不對。我盯著碩大的顯示器,無計可施,它的存在對我構(gòu)成了一種無言的挑釁:小子,你有種就把密碼破了吧!屢次失敗,終于激起我的斗志。我發(fā)誓一定破譯它,尤其想到硬盤里或許還有些別的秘密時,我的好奇心更加強烈起來。

        一次回家輸門鎖密碼,腦海突然靈光一閃。187433,我早就在電腦上試過了,是錯的。但這回我稍微調(diào)整了一下,將首位數(shù)改成2,287433,輸完,敲擊回車鍵,謝天謝地,密碼正確!我差點跳起來,我真是個天才。我相信電腦密碼原先和門鎖密碼是一致的,他為了不讓我登錄,做了小小的改動。小樣,這也隱瞞得了我?我瀏覽著電腦硬盤資料,許久都沒法平復心情。

        這里是三島的另外一個家,文件、照片、電影和音樂,將500G的硬盤空間占據(jù)得所剩無幾。我對他寫的文章壓根不感興趣,都是些隨筆,篇幅還不短,我看不懂,也缺乏耐心。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電影和照片上。他并不是一個愛照相的人,自己的照片并不多。我從他寥寥幾張照片中看到一個更為年輕的三島,那時他還是一頭長發(fā),身材消瘦,穿著天藍色的牛仔褲、白色運動鞋,和現(xiàn)在判若兩人。我快速瀏覽了下,都是些和朋友爬山、郊外踏青、餐館聚餐的合影。我以為會看到車上那個女人的照片,找了許久,沒有找到。

        有一個分區(qū),全是電影。我掃了眼,連部好萊塢大片都沒有,全是《四月三周兩天》《我略知她一二》《櫻桃的滋味》諸如此類的文藝片。這讓我大失所望。

        我試圖找些單身漢電腦里常備的那種影片結(jié)果也沒有。也許狡猾的三島將這些影片進行了隱藏,藏在一些毫不起眼的文件夾中。我不甘心,一個個文件夾來回排查。我不相信他的電腦會比車內(nèi)還干凈。

        我的耐心終于收到了回報,當我打開某個毫不起眼的“新建文件夾”時,仿佛俄羅斯套娃,馬上又彈出新的“新建文件夾”,我鍥而不舍,一路追蹤,直到第五個“新建文件夾”,他終于露出馬腳。我想如果不去當兵,也許我會是一個優(yōu)秀的偵探。

        里面全是一些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性愛視頻和照片。我認識的那個男主角,和不同的女人在書房、臥室、沙發(fā)、洗手間。

        我明白他不想讓我碰他電腦的原因了。一共十二個女人。很多露了臉,也有刻意遮擋住鏡頭的。有幾個很年輕的女孩,像醉死一樣,失去了意識,躺在床上任由他擺弄。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記錄這些。我像剛認識三島,他讓我琢磨不透,無比陌生。

        十一月底,寒意料峭,從西伯利亞南下的寒流席卷了整座城市。街上的法桐一天比一天斑駁,離光桿司令只差一夜西風了。我換上羽絨服,依然感覺冷颼颼的。艾米莉聯(lián)系我時,我正好在網(wǎng)吧。她給我留言:“中午有時間沒?我一會兒過來找你玩去。”我倍感驚詫,一時不敢相信,我說:“你今天有空啦?”她說:“是啊,我答應過來找你玩的嘛,何況今天是我生日?!蔽也恢浪秊槭裁匆獜娬{(diào)今天是她生日這件事。還沒等我想好如何回復,對話框又彈出一條她的信息:“怎么,不歡迎?。俊蔽亿s緊說:“生日快樂,熱烈歡迎!”我告訴了她地址,她說:“你等著,我一天沒吃東西了,快餓扁了。我一會兒到了給你打電話。”她竟然還記著我的電話號碼,這讓我心頭一熱。

        艾米莉從出租車里走下來,她穿著一件灰色毛衣,戴著卡通針織手套,背個帆布包,看到我時,她略遲疑了一下,我朝她揮揮手,她便慢慢朝我走來。她比照片更漂亮些。個子高挑,身材稍顯瘦削,皮膚極白,很長時間沒見過陽光了,隱約能看見脖子上烏青的毛細血管。黑白分明的雙眼,掠過一抹淺淺的笑意。我說吃什么好呢,她說都行。她的聲音很輕,我需要集中注意力才聽得清。我們并肩走著,路人紛紛側(cè)目,這讓我感到有些驕傲,他們一定把這個漂亮女孩認為是我女朋友吧。

        我請她去肯德基。她看起來是真餓了,點了兩個漢堡、炸雞腿和大杯可樂。但僅吃了半個漢堡,她就停止了進食。我說:“你不是餓嗎,就吃這么點?”她用紙巾擦拭嘴角,說已經(jīng)吃飽了。她說話時眉頭往上揚了揚,看上去有些俏皮?!拔腋髬岕[翻了,偷偷跑出來的。他們肯定被氣瘋了?!蔽艺f:“從家跑出來的?”她點點頭,糾正說:“不是從長沙,從永州跑出來的?!?/p>

        我沒去過永州,不過課本上學過,永州之野產(chǎn)異蛇,黑質(zhì)而白章,觸草木盡死。我怕蛇,對這句話印象深刻?!罢嬗心敲炊嗌邌幔俊彼龘溥暌恍Γ骸暗V山有很多蛇,你怕蛇啊?”我如實相告,所有動物中,我最怕的是蛇。她說:“那你怕不怕鬼?”我說:“沒見過鬼,要是見了,估計也是怕的吧。”“那我哪天要變成鬼你怕不怕?”我望著她漂亮的眼眸,說:“如果是你,那估計是不怕的吧。”她觀察著我的反應,突然放聲大笑:“那你等著吧?!?/p>

        她說在長沙上學,父母住永州。她平時兩邊來回跑。母親幾年前去世,父親迅速再婚。她和后媽關(guān)系惡劣,在她的描述中,那是一個母夜叉。前天她的狗丟了,她懷疑是后媽故意搞丟的,后媽對狗毛過敏,一直厭惡她養(yǎng)狗。她和后媽大吵了一架,作為報復,負氣離家出走時,她順手拿了她一點東西。具體是什么東西她沒說。“她現(xiàn)在肯定暴跳如雷,哈哈!”為了證明所言非虛,她掏出手機。“我關(guān)了一天機了,他們不可能找得到我?!彼氖謾C是新款的諾基亞E63,黑色,鋼琴烤漆,很漂亮,是我羨慕已久的一款手機。她大大咧咧地扔桌面上,問我多大,我說剛滿十八。她聳了聳肩說:“相差一點點而已,我不會叫你哥的。”我問:“一點點是多少?”她神秘一笑:“就是一點點?!彼途W(wǎng)上的艾米莉看起來更像是兩個人。有那么一刻,我努力想將她和艾米莉融為一體,還是覺得格格不入。我再次小心地問起那只羊的結(jié)局,她想了一會兒才想起來似的,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向我說道:“我想告訴你時,自然就會告訴你的,但你別問,OK?”

        從肯德基出來,我們一路閑逛。路過一家寵物店,她非拉我進去看一圈不可。她告訴我各種動物名稱:薩摩耶、雪納瑞、泰迪、邊牧犬、蘇格蘭折耳貓、曼切堪貓、龍貓、金剛鸚鵡……如數(shù)家珍。她蹲下來,撫摩一只雪納瑞的頭,長時間審視狗的眼睛。她問我養(yǎng)狗沒,我說從沒養(yǎng)過。她說你應該養(yǎng)一只狗試試。見我疑惑不解,她站起身說:“狗不像人,從不撒謊。”聽起來莫名其妙。

        從寵物店出來,我們沿街溜達,走到駕校附近時,我想起三島今天去湘潭出差,家里應該沒人。我裝著不經(jīng)意的樣子說:“我就住旁邊,要不要上去坐一會兒?”她說:“家里有什么好玩的?”我猶豫了下,說:“別的沒有,倒是有很多書,就像一個小型圖書館?!彼读艘宦暎f:“有《小王子》沒?”盡管我沒聽說過這本書,還是含糊其詞地說:“應該有吧?!?/p>

        那天駕校練車的人并不多,兩臺老捷達正慢騰騰地倒車入庫,其間熄了幾次火。我沒看到陳教練,也沒看到其他熟面孔的學員。我很想告訴她,我就在這兒練的車,剛通過科二的考試,我是這批學員中最優(yōu)秀的。

        標致206停在樓下,三島最近剛洗了車,灰頭土臉的車身煥然一新,鍍鉻條擦得锃亮,看上去精神抖擻。她像是看出了什么,問我:“這是你的車嗎?”我說:“是表哥的?!彼纹さ嘏牧伺能嚻ü?。

        我想每個初次造訪三島房間的人,都會發(fā)出類似的感嘆,哇,這么多書?。∷麄兊哪抗忭樦鴷挂宦窉呷?,最后會問:“這么多書,你都看過嗎?”我第一次進三島的住所時,就是這么問的。那天他沒給我答案,仿佛這是一個無須回答的蠢問題。后來我想明白了,對于一個喜歡藏書之人來說,就像我小時候愛好集郵一樣,收藏的過程本身就是一種快樂,光是這點就足夠了。當然,他要是知道我偷偷帶陌生人回家,還不曉得怎樣數(shù)落我。

        “都是你的書嗎?”她問我。我搖搖頭,說是表哥的。她問表哥是做什么的,我說那是一個怪人,她說怎么怪了。我答不上來,只好說他是報紙編輯。

        《小王子》自然是沒找著。從卷帙浩繁的書籍中找本想要的書絕非易事,即使有這本書,一時半會兒恐怕也難以發(fā)現(xiàn)。窗外一片銀灰,雨意漸濃,果然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天氣預報說,受西伯利亞寒流影響,未來幾天還會持續(xù)降溫。我開了電暖器,關(guān)緊門窗,幾分鐘后,書房逐漸暖和了些。她坐床沿,從書柜隨手抽出一本小說,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似的,哈哈大笑起來。我湊向前,問怎么啦。她指了指書名,《獻給艾米莉的一朵玫瑰花》,作者是個外國人。

        “這是獻給我的玫瑰花,今天正好生日,巧了?!?/p>

        她調(diào)整了一下身姿,輕聲朗誦起來。

        艾米莉·格里爾小姐過世了,全鎮(zhèn)的人都去送喪:男子們是出于敬慕之情,因為一個紀念碑倒下了;婦女們呢,則大多數(shù)出于好奇心,想看看她屋子的內(nèi)部……

        她念了一段,將書放下,頭朝后仰,露出白皙的脖頸和精致的白金項鏈?!霸瓉戆桌蛩懒?。我宣布收回剛才的話?!彼萑氤了?,目光透著一絲深不可測的憂戚,仿佛是朝往事敞開的傷口。她的樣子比我還小,但舉止之間總是透著一種讓我捉摸不定的神秘感。那種感覺緊緊地拽住我。她像件精美易碎的瓷器,冰涼而富有光澤。我感覺內(nèi)心某處突然坍塌了。在我十八歲的人生里,還未曾有過哪個女生帶給我這么大的破壞力。有那么一會兒,我們誰也沒說話。窗外的雨水,孩童的哭鬧,教練車的轟鳴,仿佛都和我們無關(guān),整個世界只剩我們兩人。怎么形容此時的情景呢,我搜腸刮肚,也只想到“心有靈犀”“心心相印”諸如此類的俗套話語。我想換成三島,他肯定能想到更加優(yōu)美文雅的詩句吧。但一想到三島,我情不自禁地望向那臺電腦。我飛快將他從腦海中驅(qū)逐出去,唯恐他褻瀆此刻圣潔美好的時光。

        她將書合攏,問我能不能將這本書送給她?!熬彤斒撬臀业纳斩Y物吧?!彼@么一說,我自然更加不好拒絕了。我想三島書架上這么多的書,少了一本他也察覺不到。我說送她了。她將書小心地放進背包,道了謝。這時她說:“我們就這么宅著嗎?”我說:“去哪兒逛呢?”我能想到的城里女孩們玩的游樂項目,摩天輪啦、卡丁車啦、游樂場啦,都被她一一否決了。

        “那些沒意思,再說天氣也不好。”

        除了這些,我就不知道還能做什么了。在老家,他們會帶女孩子去打桌球、溜冰、網(wǎng)吧包通宵,或去沅江劃船。這里是她的主場,她要比我熟悉得多。

        “你會開車嗎?”她突然問我。

        “哦。”我嘟囔著。她大概領(lǐng)會錯了意思,以為我是會開車的。

        “我想到一個好地方,我們開車上那兒去吧!”她為突然想起的點子興奮起來,一副馬上出發(fā)的樣子。

        “什么地方啊?”我說。

        她神秘兮兮地說:“先保密,說出來就沒意思了。我曉得路,我們走吧!”

        我猶豫著要不要告訴她,其實我還沒拿到駕照呢。再說,車也不是我的,三島要是發(fā)現(xiàn)我開走了他的車,這事可比帶陌生人回家嚴重得多。可要在這個關(guān)頭說出實情,的確令人掃興??吹侥请p充滿期待的眼睛,我就曉得我無法拒絕了。我心一橫,不就是開個車嗎,沒來這兒之前,我不也把小姨夫的破福田開上路,最后又順順利利開回來了嗎?何況,我已經(jīng)通過了科目二的考試,掛擋、加減速以及基本的交通規(guī)則,都已經(jīng)弄得一清二楚了。

        我說:“好吧,反正今天你生日,你是老大,都聽你的?!边@句話讓她心花怒放起來。我們迅速下樓,啟動車。她坐副駕,拉上安全帶,說:“我曉得路,這兒離西二環(huán)很近,我們先上西二環(huán)再說。”我心想,西二環(huán)又在哪兒啊?

        嚴格意義上講,那是我第一回開車上路。小姨夫的老福田,我開過最遠的一回,也不過是從建材城開回家,相距不過四五百米,而且是夜里,路上壓根兒沒幾輛車。

        “你不曉得你就住在西二環(huán)邊上嗎?”艾米莉說。我真的不曉得。曉得又如何,我從沒想過會駕車上二環(huán)。她給我導航,留意路過的每塊指示牌。我將車速控制在四十碼,在二擋和三擋間來回切換?!翱吹搅?,在那兒?!蔽翼樦种傅姆较蚬者M匝道,朝右上坡,匯入主干道。不是西二環(huán)。她有點沮喪:“剛才明明看到‘西二環(huán)’字樣了。”我不知道西二環(huán)在哪兒,但我確定我的右側(cè)就是湘江。我們沿江而上,一路朝北駛?cè)ァS幸魂?,雨下得有些大,慌亂中我將雨刮調(diào)至最大擋。它拼命揮舞著翅膀,我們面前眼花繚亂。我將車速放得很慢,不斷有人超車。脾氣暴躁的司機拼命朝我按喇叭,再一腳油門,揚長而去。態(tài)度囂張且極具挑釁性。我想起一句話,“路怒族”眼中只有兩類司機:開得比他快的傻×和開得比他慢的傻×。

        “看來你是個菜鳥嘛?!彼揶淼馈N覜]理睬,暗地里深踩油門,碼表的指針通電似的往上跳,不斷升擋,迅速超過幾輛車后,我拍了拍方向盤說:“怎么樣?”

        用不著她表揚,我自覺開得還行。駕駛了一段路程過后,我對標致206越發(fā)熟悉,換擋、加減速、變道都得心應手。有她在身旁,我希望能一直這樣開下去,這種感覺真好。

        越往北,雨勢越小,到后來逐漸停了,烏云密布的天空突然開了道豁口,露出一抹久違的陽光。我們心情大好。她說來點音樂吧。真是個好主意,開車怎么能沒有音樂呢?一段節(jié)奏輕柔的旋律響起。和三島接我那天的旋律很像,但我是音盲,大小提琴和鋼琴都區(qū)分不出來。她靠著頭枕,身體微微蜷縮,倒像沉醉在音律當中?!澳懵牥秃瞻??”她說。我不知道誰是巴赫。他讓我討厭?!奥犉饋硐癜秃盏摹陡绲卤ぷ冏嗲?,巴赫晚年的作品,長期被人忽視,直到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才逐漸走紅,是巴赫作品中最重要的變奏曲……”

        我如聽天書一般?!澳阍趺粗肋@些的?”她告訴我,她母親是個古典音樂的發(fā)燒友,生前很癡迷巴赫,在世時,曾教她彈過幾年鋼琴,所以對古典音樂多少懂一點。她說《哥德堡變奏曲》全作品包含了三十個變奏,主題反復。每三個變奏為一組,每組最后一曲都是卡農(nóng)曲。

        我欣賞不來那么高雅的東西。我只喜歡周杰倫。我耐住性子聽了一會兒,就像聽催眠曲,我說:“求你了,去翻翻手套箱,看有沒有別的CD吧?!彼业綆讖?,不知道三島是哪根神經(jīng)錯亂了,竟然全是巴赫。

        巴赫,巴赫,去他媽的巴赫。我心里暗自詛咒道。

        不過聊勝于無,總比沉默好,再說輕柔緩和的音樂,也適合聊天。她告訴我,母親和妹妹是在她九歲那年意外去世的。母親晚飯后和往常那樣,帶妹妹出門散步,她一向討厭和母親散步,母親一直用汗津津的手牽著她,不許她亂跑。她寧愿待在家看電視。那天傍晚,她目睹母親牽著妹妹走出家門,消失于黃昏的暮靄中。她們再也沒回來。時隔多年,她還記得妹妹那天灰色外套上的卡通畫和紅手套。出門時,妹妹還不忘回頭朝她揮了揮手,扮了個鬼臉。再看到母親時,是在距離家?guī)装倜椎牡胤?,她被一輛車撞飛。母親臨死前在地上寫了一個血字“钅”,字沒寫完,就落了氣,而妹妹則不知所終。三天后,他們在山上發(fā)現(xiàn)了她,那時她已經(jīng)沒了生命體征。她怎么出現(xiàn)在山上?誰是肇事者?留下一個永遠未解的謎團。

        我腦海里想著這起聳人聽聞的事故,一時難以置信。她茫然地望著前方,兩側(cè)的樹籬飛速從眼前掠過,講這些的時候,她語氣冷漠,甚至帶著一絲憎惡的神色,稱得上有些詭異。我在想帶“钅”字旁的字,想了一會兒,實在太多了。說到妹妹時,她說會后悔,她和妹妹幾乎形影不離,那天妹妹本不想去散步的,妹妹想陪她一塊兒看《貓和老鼠》,但被母親拉去散步了。她說懷疑母親寫的是“鈞”,因為父親的名字里,就有一個“鈞”字。她說母親性格比較敏感,常疑心父親在外面有了人,父親性格暴躁,說話很容易上頭。母親曾被父親一巴掌打得耳膜穿孔、腦震蕩,在長沙住了很長時間的院。兩人的感情在一次次爭吵不休中消耗一空了。

        “你懷疑你父親是兇手?”我張大嘴說。

        “那也未必,我父親那天在深圳。但他知道我懷疑過他?!彼冻鲆唤z詭異的眼神,搖了搖頭說,“我要把這些告訴警察,他不死也會脫層皮。不過嘛……他倒是很能掙錢,我總不能斷了家里財路。我又不傻。”講這些時,她始終瞪著前方,甚至沒朝我看一眼,完全不顧我的一臉驚訝。

        她父親經(jīng)營一座銣礦,是當?shù)氐募{稅大戶。我頭一回聽說這種礦產(chǎn),她解釋說那是一種稀有金屬礦產(chǎn),光電管、電光源、X射線圖像增強器等都會用到它。她說父親在礦區(qū)不遠的地方建了座莊園,像一個村莊那么大。里面有別墅和娛樂場,一應俱全,還養(yǎng)了一匹馬,她給它取了個名字叫“醫(yī)生”。她說等念完高中,她就會出國留學,至于是去英國還是美國,暫時還沒想好。她說母親死后,父親又迅速結(jié)了婚,是一位比母親更年輕的漂亮女軍官。因為有這層背景,父親的礦產(chǎn)生意沒出過什么差錯。我不知道她為何要和我講這些。她調(diào)整了下坐姿,朝我輕輕一笑說,不講這些了啊。我說,還去那個地方嗎?她說,當然去啊,大方向準沒錯的,也在北邊。我說到底是個什么地方。她說,一片墳墓。

        她察覺到我的震驚和詫異,解釋說:“別緊張,不是你想的那種墳墓?!?/p>

        “那是什么?”

        “一會兒你就知道了?!?/p>

        那是一片荒無人煙的歐式別墅區(qū),坐落在一個山谷,面積足有千余畝,主體已經(jīng)完工,尚未安裝門窗,按照步驟,接下來是相關(guān)的裝修環(huán)節(jié)。但不知是資金鏈斷裂,還是別的原因,沒再繼續(xù)下去。她說是“墳墓”,倒也講得通。別墅看上去已經(jīng)荒廢好些年頭,茂密的雜草從房頂冒出,藤蔓盤踞著外墻面,蓬蒿、芭茅、野生珙桐、蕨類植物割據(jù)著各個角落。銹跡斑斑的鐵藝裝飾物、龜裂的水泥墻、觸目驚心的青苔,讓這片別墅區(qū)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和頹敗之美。

        我們停好車,撥開芭茅,拾階而上,站在一處別墅的露臺上。

        四周視野開闊,滿眼秋色,正是漫山紅葉、叢林盡染之時,一切讓人賞心悅目??諝馔ㄍ付仍俑唿c,興許能看見遠處的湘江。周圍異常靜謐,連聲狗叫都沒有。我吹了聲呼哨,聲音一波波蕩漾開來,傳出很遠。受驚的鳥兒不斷從灌木叢中躍起,發(fā)出嗖嗖的掠翅聲。

        “墳墓”雖已殘破不堪,但造型講究,環(huán)境幽靜,重新裝修一下,依然是有錢人的好歸宿。我說:“有點可惜啊,就這么荒廢了。”她說:“都十來年了,老板當年欠了一屁股債,最后自殺了,房子徹底爛了尾。”我說:“你怎么知道的?”她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說:“很巧,我們腳下的這棟房子,就是我媽生前以我的名義買的。如果不是因為爛尾,我很可能現(xiàn)在就住在這里?!彼f每次和后媽鬧翻,就想來這里看看。

        “這棟房子能讓我想起她們。這是她們留給我的一份念想?!彼劭舴杭t,極力克制著即將崩潰的情緒。我一時手足無措,不知如何安慰她。她問我?guī)Ъ埥頉],我慌亂地伸進口袋,掏出香煙、打火機、車鑰匙和游戲幣,但沒有紙巾。她說給她來一根。我愣了下才反應過來,背過風,點了煙,遞給她。

        她抽煙的樣子看起來很嫻熟?!俺3閱幔俊蔽艺f。她搖搖頭?!爸皇峭蝗幌雭硪桓选!蔽耶斎幻靼?,我說我偶爾也如此。她擼了擼鼻子,突然說:“不抽了。不然她們會難過的?!彼芸鞂熎缌恕!懊磕甑纳瘴叶紩磉@里,今天謝謝你陪我度過?!焙苷J真的樣子。我趕緊說:“這算什么?!?/p>

        她說趁天還沒黑,給她來張照片做紀念吧。她開了機,讓我用她的手機拍照。我笨手笨腳地拍了幾張。我用的還是最老款的諾基亞,除了電話和短信,啥也干不了。她教我對焦、構(gòu)圖、按下拍攝鍵。其間很多條短信彈出來,她不看,索性摳出了SIM卡。落日余暉中,我們自拍了一張合影。我們靠得很近,臉幾乎要貼一塊兒了,我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和少女身上獨有的青春氣息。她的發(fā)梢從我的臉頰拂過。這讓我怦然心動。十八歲以來,我還從沒和女生靠得那么近。

        最后一抹夕陽奮力穿透云層,給頹敗的別墅群鍍上一層金箔??瓷先ソ鸨梯x煌,一切又恢復了活力。我想起回光返照就是這般光景。太陽迅速往地平線沉沒,光影黯然下來,四周蒙上一層青藍。這時她飛快地朝我臉頰吻過來。一切如此突然,我根本來不及反應,她的嘴唇柔軟、濕潤、霸道,蓋印章似的,帶著點不容分說的壓迫感。她將我的手探入她的內(nèi)衣,握住她小巧圓潤的乳房。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撫摸女人。我笨拙地回應,有點喘不過氣來,感覺某個部位脹得厲害,快要爆炸了。當我逐漸找到某種默契并主動出擊時,她突然猛地一把將我推開。“留著下回吧。”她悄聲說道。她轉(zhuǎn)身沉默地望向青煙迷蒙的群山,層巒疊嶂的剪影在暮色中越發(fā)迷人。我努力確認她的眼神,看起來一切都那么正常,仿佛剛才什么都沒發(fā)生。

        薄暮時分我們開始返城。在車上,她忍不住回望了一眼身后的建筑群。我開了燈,小心駕駛著標致206,心里還想著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一切發(fā)生得太突然了。我心里淌過一種從未有過的情愫。我說不上來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她的那句話,給我留下無窮的遐想。她安靜地坐在副駕上。我開了音樂,熟悉的旋律響起,這回巴赫不再那么難以忍受,有那么一會兒,我沉浸在想象的世界,還差點走了神。

        我問她:“晚上想吃點什么?火鍋,剁椒魚頭,比薩?”她一一搖頭?!澳堑降紫氤允裁茨??”她說:“我現(xiàn)在一點不餓?!彼齻?cè)過身,凝視著我。我想起她當時看雪納瑞也是這種眼神。我說:“你不會難受嗎?”她輕輕笑了:“我睡得很少,也不感到很餓,已經(jīng)習以為常了?!?/p>

        她問我未來有什么打算。我告訴她,我已經(jīng)是一名準新兵了。對于即將到來的兵營生活,我還是滿懷期待的。只要能逃離那個早已厭倦的小縣城怎么都行。她問我去哪兒當兵。我說還沒定,也許是新疆。她說:“新疆好啊,聽說那兒的星空很漂亮,你去了替我多看眼星空啊?!蔽艺f:“給你摘顆回來都沒問題?!彼p笑,說:“我們要兩年以后才能見哦。你回來會來找我的對吧?”我心里還想著“下回”呢,我說當然啊,我問她兩年后在哪兒見。她沉默了一會兒說:“長沙?”很快搖頭否定,“你來礦山也說不定?!蔽覜]想到她會這樣說?!熬驮谖艺f的那個山洞見怎樣?”她調(diào)皮地向我眨了眨眼。我拍了拍方向盤,附和說好。

        有一陣,公路和湘江靠得很近。她問我能不能停下車。時值秋末,河流枯瘦,深藍的夜空下,細長的江面泛起灰白的波光。我們下了防波堤,朝干涸的河床腹地走去。龜裂的河床,覆蓋著無限蔓延的龜紋,我們一直走到水邊,她才停住腳步。夜空下,水流輕緩,仔細聽,似有嗚咽之聲。她蹲下,將手伸入水流,不緊不慢地拍打著浪花,突然心事重重的樣子。我在一旁抽煙,不敢驚動她。她回頭說:“每朵浪花都會回來,對吧?”我愣了下,不知所然。她說:“湘江匯入洞庭,再入長江,最終流向大海,對吧?”我點點頭說是的。大海蒸發(fā),再經(jīng)過水循環(huán),進入大氣層,化作雨水,匯入江河,浪花不就回來了嗎?我想起高中地理,似乎是這么個道理。她高掬起一捧水,水柱在灰鼠色的暮靄中閃閃發(fā)亮。反復幾次,她像玩膩了,直起身,說回吧。

        回去路上,她斜躺著,很疲憊的樣子。有好幾次我以為她睡著了,側(cè)頭看她時,發(fā)現(xiàn)她一直醒著。天已黑透,車在城郊行駛著,前方燈火通明,跨江大橋像把閃光的長弓,橫臥江面。我想用不著半小時,就能進入主城區(qū)了。

        車禍就是那時發(fā)生的。一團黑影突然從路旁沖了出來,我尚未做出反應,便聽見砰的一聲悶響,什么東西撞在汽車的保險杠部位,繼而聽見了狗的哀鳴聲。

        一只小黑狗,躺在標致206的左后側(cè),身體微微抽搐,看起來已經(jīng)沒救了。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只聽見一個指令:趕緊跑!我情不自禁地開始加速,將油門踩到底,標致206發(fā)出轟鳴,轉(zhuǎn)速表指針飆升到4000轉(zhuǎn)我才想起換擋。我聽見她在尖叫,用力拍打我,命令我快點停車。我不能停車。離它越遠越安全。我害怕鮮血淋漓的狗,害怕憤怒的狗主人,害怕趕來的交警。我沒法告訴她,我還沒拿到駕照呢。

        她在哽咽,一切糟糕透了。車進城區(qū),她的情緒才緩和過來。她問我剛才為什么不停車。我說,撞得那么厲害,無論如何也沒救了。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視我,仿佛要將我看穿。我被她盯得非常不自在。我說,我不是故意的,剛才我太害怕了。我懊惱地拍打著方向盤,狂躁起來。

        “不管怎樣,我們至少應該查看一下它的傷勢?!?/p>

        我說:“是的,我錯了?!?/p>

        “不管怎樣,你不能任由它躺在那兒汩汩地流血……”

        我說:“我怎么辦?它都這樣了?!蔽冶亲影l(fā)酸,感覺快要哭了。

        “你要知道幫人解脫,也是件積德的事。”

        我驚訝地望向她,她眼神渙散,茫然望向前方閃爍的街燈,擋風玻璃映現(xiàn)著扭曲的波紋光影,遠處橘子洲狹長的剪影橫臥江心,領(lǐng)袖的頭像在夜空中閃閃發(fā)光。

        此后,她不再說話,仿佛事情就這樣過去了。她讓我在瀟湘中路的岔路口放下她。我說我送她回家,她堅持說不用,她會打車回家。

        她下了車,臨時像想起什么,敲了敲車窗。我放下玻璃。她探身說:“盡管剛才發(fā)生了點小插曲,但還是要謝謝你,陪我度過一個難忘的生日?!蔽艺胝f點什么,她突然話鋒一轉(zhuǎn)說:“忘了告訴你答案了,那只羊后來死了?!蔽艺f:“是哪只羊?”她說:“摔傷的那只?!边@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說為什么是這一只呢。她淺淺一笑說:“它傷得有點重,活著對它來說也是一種折磨。況且兩只看起來一模一樣的,留下一只不就行了嗎?”說完,她朝我揮揮手,不顧我一臉的愕然,快步穿過斑馬線,消失在大學城茫茫夜色中。

        我將標致206開回住處,下車時發(fā)現(xiàn)她的手機落在座位上。我想起來,我還沒有她的電話號碼,甚至連她姓名都不知道呢。我問過她,她說叫她艾米莉就行,大家都這么叫。我想她有我的號碼,很快就會聯(lián)系我,到時我會把手機還給她。

        標致206的保險杠撞凹了一點,但沒想象的嚴重,不仔細看,看不出來。撞擊處沾著狗毛和血跡,我找來礦泉水,簡單沖洗了一下。三島已經(jīng)在家等著我了,他冷冷地瞅著我,等著我主動解釋。我想沒什么好說的。要殺要剮隨便。我將備用鑰匙放歸原處,換鞋,脫掉外套,一言不發(fā)地坐在沙發(fā)上。他也許從沒見我這副樣子,或被我陰沉沉的眼神鎮(zhèn)住了,只說了一句:“你還沒拿到駕照,怎么能隨便開車呢?”我說:“不會有下次了?!蔽一氐綍?,一頭栽倒在床上。

        我一直等著艾米莉的電話。奇怪的是,一連幾天都沒有她的消息,仿佛她把手機這事徹底遺忘了。我在QQ上給她留言,也音信全無。手機足有九成新,像剛使用沒多久,一點劃痕都沒有。手機的SIM卡已經(jīng)拔掉。里面存著傍晚拍的幾張照片和一段奇怪的錄音,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甚至電話簿都是空白的,像是被刻意清理過,什么痕跡都沒留下。之所以說那段錄音奇怪,是因為錄音沒有顯示時間,也沒有什么內(nèi)容。我聽了幾遍,疑似擰開的水龍頭或別的流水聲,但也不確定。我以為會聽到說話聲或別的,卻什么也沒有。這讓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想興許是誤錄吧。

        想她的時候,我會看我們的合影,她側(cè)身靠著我,漂亮的杏仁眼滿含笑意。我想那一刻,她是快樂的。這樣想時,我也會感到些許的欣慰,覺得這份快樂里,和我多少也有點關(guān)系。我猜測她被什么事牽絆,或者被家人接回永州去了。

        父親給我打來電話,告訴我入伍的時間確定下來了,去云南大理,十二月初就得出發(fā)。去大理,不是新疆,對于這個結(jié)果,父親很滿意。不知道怎的,我突然有些小小的失落,我覺得去新疆也蠻好的。他問我車練得怎樣了,我說還行,已經(jīng)過了科目二。我看了日期,如果能順利預約考試,時間剛好來得及。

        我把想法告訴了三島。他說了一通鼓勵我的話,說在部隊好好表現(xiàn),爭取考個軍校,最好是能提干,留在部隊。又說駕校那邊他會打好招呼,預約考試的事無須擔心。他和顏悅色,心情看上去很好,仿佛我即將搬走對他而言,是再好不過的事。我想起那臺破電腦,無疑更加印證了自己的看法。

        科目三的考試時間最終確定下來??记耙惶欤以诘缆飞线M行了最后的模擬考試。起步,加減擋,直線行駛,變更車道……所有步驟都行云流水。陳教練看上去比我還有信心?!敖鸷昝鳎灰o張,你絕對沒問題。”他興許聽三島講過我私自無證駕駛的事了,還不忘調(diào)侃我,“拿了駕照才能上路哦?!?/p>

        我等著艾米莉的電話。她始終沒有聯(lián)系我。手機電池即將耗盡,我買回萬能充電器,將手機充滿電。夜里我一遍遍看著我們的照片,無數(shù)點滴涌過來。我仔細揣摩她在江邊說的那些話,覺得眼前是一個巨大的黑洞,神秘叵測,要將我吞沒。我又在想,如果當時把車停下來,還能不能挽救回那只受傷的狗?她是不是因為這件事,生我的氣,所以一直不理睬我?我甚至想過,倒車將狗徹底碾死,她會做出怎樣的反應。我想了很多,總是覺得有些地方讓人摸不著頭腦。我后來想到那篇小說,特意去網(wǎng)上搜來讀了。

        她死在樓下一間屋子里,笨重的胡桃木床上還掛著床幃,她那長滿鐵灰頭發(fā)的頭枕著的枕頭由于用了多年而又不見陽光,已經(jīng)黃得發(fā)霉了……

        我沒讀懂那篇古怪的外國小說,書中的艾米莉讓我產(chǎn)生不適,夜里做了一宿的噩夢。夢中,一只惡狗死死地追咬我,怎么也甩不掉。

        十二月初,一個陰冷的早晨,我被安排第一個考試。上車時,副駕已經(jīng)坐著一個黑胖的考官了。他一言不發(fā)地坐在那兒,嚼著檳榔,腮幫子一鼓一鼓的。車內(nèi)響起“請學員做好考試準備,并進行指紋驗證”的口令,我系好安全帶,遵照各項指令,起步,路口右轉(zhuǎn)彎,調(diào)頭,直行通過路口,加減擋操作……一切有條不紊地進行,等紅綠燈時,我甚至拉上手剎,松掉離合器。我看上去就像一個斫輪老手。我甚至看到考官略帶肯定的眼神。就在即將大功告成的當頭,一只流浪狗突然從街邊竄了過來,一閃就不見了身影。我心一慌,車頭劇烈抖動,熄了火??脊倜钗抑貑?,靠邊停車。我們下了車,發(fā)現(xiàn)狗安然無恙,它已經(jīng)跑到馬路對面去了。我想,這難道是報應嗎?我氣鼓鼓地瞪著它,真想把這狗×的一腳踹死?!澳氵€剩一次考試機會?!笨脊僬f。

        我沒有把握住第二次機會。原因很簡單,忘記系安全帶就起步了。敗在這個小細節(jié)上,實在憋屈至極。我漲紅了臉,眼淚都快下來了??脊俚故菦]忘安慰我:“你車技不錯,但粗心了點,等著下回補考吧?!?/p>

        我將考試掛掉的消息告訴陳教練,他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他說補考最快也要等到十二月中旬了。我算了下時間,那時候我應該已經(jīng)在新兵營稍息、立正、齊步走了。

        仿佛是出于安慰或告別,臨走前,三島請我去吃了頓重慶火鍋。席間還有一個學生模樣的女生,三島說那是他新帶的實習生,一所師范學院新聞系的大四學生。她拘謹?shù)刈谒麑γ?,畢恭畢敬地一口一個徐老師,殷勤地給他燙菜、敬酒。我看著那張稚氣未消的臉,比我大不了多少,說話時還會臉紅。我一下想起三島電腦里的那些女生。她們只是他積攢的一張張郵票。無論如何,我也沒法將她和她們的樣子聯(lián)系到一起。盡管我很想告訴她,遠離你面前這個渾蛋,他會想方設(shè)法去睡你。但我知道我不能。他們喝酒,聊天,談笑,我從頭到尾,悶聲不響地吞咽著食物,羊肉卷、鴨腸、黃喉、毛肚、豆皮,這些我鐘愛的食材,它們遠比這個世界誘人可愛。

        我們在教導隊進行三個月的新兵訓練。每天重復著列隊、齊步、操練槍支、投擲手榴彈、打靶,拉練和戰(zhàn)術(shù)演習。那是我頭一回嘗試真槍實彈,QSW06手槍、QBZ95式自動步槍、QBU88精確射擊步槍、QJB95-1機槍都輪了個遍。所有槍械中,我最喜歡QBZ95式自動步槍,穩(wěn)且準,后坐力也不大。十環(huán),五發(fā)子彈,我最好的一次,打靶成績四十五。對QSW06手槍有心理陰影,后坐力大,震得虎口發(fā)麻,好幾次直接脫靶。

        總算熬過三個月的魔鬼式訓練,回到大理營區(qū),還沒來得及喘口氣,我便被單獨派往坦克基地練習裝甲車,進行為期一個月的駕駛學習。被選為駕駛員,這或多或少得益于我有了一定的駕駛基礎(chǔ)。新兵班一共九人,只有我摸過方向盤。

        駕駛ZSL-92B型輪式裝甲輸送車這個龐然大物,需要點技術(shù)。ZSL-92B一共十個擋位,兩個空擋,起步時需先轟油門,再踩離合器掛擋,和開標致206差別很大。我的教官是一位有十六年軍齡的老兵,西藏人,皮膚黝黑,像剛從煤礦爬出來。我起先叫他張班長,關(guān)系混熟了,也叫他老張。老張技術(shù)過硬,能直接五擋起步,全連百十來號人,只有他能做到。他煙癮很大,一天兩包“紅河”。那段時間,我沒少給他買紅河。我的煙癮也逐漸大起來。將煙深吸入肺,再醞釀一會兒,最后從鼻孔噴射出來,感覺渾身每個毛孔都舒張開來。

        駕駛ZSL-92B,會有種君臨天下、勢不可當?shù)陌詺飧?。ZSL-92B底盤采用等軸距6×6驅(qū)動方式,車體為裝甲鋼制全封閉式浮殼結(jié)構(gòu)。畢竟駕駛的是十幾噸的大家伙,小汽車在它面前跟玩具一樣。有回我不小心碰倒一棵桉樹,一點都沒察覺,直到戰(zhàn)友喊我才曉得。聽開坦克的老兵吹牛,一切障礙物在他們看來都是紙老虎,當然在他們眼里,ZSL-92B又是小老弟了。不過我慶幸沒有去開坦克,我體驗過一回,里面比ZSL-92B還悶熱,蒸桑拿似的,而且有股很難聞的柴油味。一個月后,我已經(jīng)能熟練駕駛ZSL-92B,便前往318高地與連隊集合駐訓。

        那兒離大理營區(qū)有七八十公里,最高海拔四千七百米。他們給318取了個古怪的綽號叫“教之棟”,誰也說不出這代表什么。我們駐扎在一個山麓壩,海拔兩千八百米,周圍人跡罕至,幾天見不著一個老鄉(xiāng)。營房前方的山麓上立著一臺風力發(fā)電機,像個孤獨的巨人,每天冷清地旋轉(zhuǎn)著轉(zhuǎn)子葉片。

        我喜歡夜里站崗,抬頭就是浩瀚的銀河。像天鵝絨上撒滿鉆石,星光璀璨,觸手可及。偶爾也能看見彗星,拖著長長的尾巴劃過天際。我想用不著去新疆,這兒的星空同樣美得讓人窒息。那樣的夜晚,我會想起艾米莉,想她那雙漂亮的杏仁眼,想起答應過她,要替她多看一眼星空。

        我們徹底失去了聯(lián)系。三個月的新兵訓練,我連大理城區(qū)都沒逛過一回,甭提給她QQ留言了。駐防到教之棟后,更加與世隔絕,連手機信號都沒有。但我一直帶著她的手機,時間久了,覺得這是件信物,我甚至懷疑,她是不是故意落在車座上的?睹物思人,看到它,我就會想起艾米莉,回味她說過的每句話,她身上有種神秘感讓我欲罷不能。我也會想起她可人的模樣,想起她濕熱的吻、高挑的身材、小巧圓潤的乳房,不禁讓我心旌搖曳。有幾回,我夢見了她。在夢中我們熱烈地擁吻,她變成了撲克牌上的女人。醒來我發(fā)現(xiàn)內(nèi)褲濕透,竟然夢遺了。這讓我羞赧不已。

        我始終堅信,總有一天,我們會恢復聯(lián)系,就像她從隱身狀態(tài)突然亮起頭像,分享她的近況和一些隱秘的心事。再說,我還等著她的“下回”呢。

        第二年,我們換防至德宏邊境。那兒海拔要低得多,氣候溫潤,滿眼都是葳蕤茂盛的亞熱帶植物。我們駐訓在一所廢棄的橡膠廠房,四周種滿杧果和木瓜,猛一吸鼻子,能聞到一股淡淡的杧果味兒。海南來的戰(zhàn)友教我們打邊爐,從老鄉(xiāng)那兒買回羊肉,和著豆腐、木瓜一塊兒燉。木瓜燉爛,整鍋羊肉湯清甜。我們還學會了像本地人那樣吃酸木瓜,削皮,切成小塊,蘸上鹽巴和干辣椒粉。咬一口,酸得渾身打哆嗦。

        ZSL-92B能將我們班一次性裝完。通常我負責駕駛,旁邊坐班長,他是通信手,炮手坐炮臺,后排由副班長帶隊,左邊坐倆步槍手,右邊坐正副機槍手、火箭筒手。班長是福建人,講話有點大舌頭,咬字不清,剛來時我有些聽不清,背地里開過他口音的玩笑,不知誰嚼舌頭,把他得罪了,后來沒少給我小鞋穿。某個周末,他看見了我的諾基亞E63,問我能不能借他玩會兒游戲。如果是其他手機,我會毫不猶豫借給他,但這個手機對我而言,意義非凡,我不想有人碰它。我沒有答應他,算是把他徹底惹毛了。

        在部隊的生活簡單且單調(diào),每天重復著日常訓練,偶爾打場籃球或搞點燒烤。周末,如果駐訓的地方離居民生活區(qū)不太遠,可以請假分批外出。一次四人,四小時。我利用這寶貴的四小時,除了購買日常生活用品和吃飯,我還會去趟網(wǎng)吧。她的QQ頭像一如既往,都是灰色的。我給她的留言,一次也沒回復過。她的QQ空間的動態(tài)也未曾更新過。我還是經(jīng)常會想起她。這份思念并未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變淡,反而變得更為濃烈。在最難熬的那段時間里,艾米莉儼然成了我的精神支柱。握著諾基亞E63,就像握著她的手,我能感受到她身上獨特的少女氣息。

        我和關(guān)系最要好的老丁說起過和艾米莉的故事。他是湖南老鄉(xiāng),邵陽人,平時對我還比較關(guān)照。他聽了我們的故事,不無遺憾地說:“你當時就應該一鼓作氣,把她拿下的?!睕]多久,全班都聽說了這個故事,他們艷羨的語氣不無譏諷:“退伍后趕緊把她搞定吧,以后你就是礦老板的女婿了。”聽著有些刺耳。我曉得那是出于忌妒。我后來再也沒和老丁分享過秘密。

        我想起三島的話,在部隊好好表現(xiàn),爭取考個軍校,最好能提干并留下來。去了部隊,我才曉得對于一個開棋牌室的家庭來說,那些只是美好的夢想。我只想快點退伍。尤其后來和班長關(guān)系鬧僵后,連周末外出他都百般刁難,總是會有層出不窮的雜活兒等著我去干,保養(yǎng)、擦洗車輛啦,內(nèi)務衛(wèi)生啦,隨便一個理由就可以左右我。

        一個周末,我請了假,去城區(qū)購置完生活用品,理完發(fā),還剩余點時間,于是又去了網(wǎng)吧。艾米莉依舊沒有消息,倒是QQ郵箱里多了一封陌生人的郵件。

        “你是男人嗎?”只有一句無頭無尾的話。我以為是漂流瓶,隨手回復是的。“那就好。我可不可以和你分享一個秘密?”對方也在線,很快回復。我說沒問題。對方于是給我發(fā)來了一段長長的文字。

        我的秘密是九歲那年夏天開始的。起因是我吃了太多的冰鎮(zhèn)西瓜,正是午休時刻,別的小朋友都已睡著,我挺著渾圓的肚皮,渾身是勁兒,怎么也無法入眠,于是我和她說起悄悄話,直到老師把我們請去辦公室,體罰我們站在辦公室面壁思過。我反正也睡不著,有她一塊兒陪罰,倒也無所謂。老師說,反正你倆也睡不著,就在這兒好好站著吧。他打著哈欠去外間午休了,我們?nèi)玑屩刎摚^續(xù)說著悄悄話兒。正對我們的墻上,掛著一只黑色的鐘。能聽見指針清脆的跳動聲,每一下都干凈利索。起先我們有說有笑,覺得時間并不難熬。后來膀胱漸漸膨脹,我感覺到了強烈的尿意,就像一個慢慢蓄滿的蓄水池,水一點點地溢滿,再不打開閥門,將有崩潰的危險。她似乎毫無察覺,依舊興致盎然地和我說著話。她的聲音變得越來越縹緲,倒是墻上的指針聲音越來越刺耳,每一下都像在敲打我的天靈蓋。為了不顯得失態(tài),我悄悄夾緊大腿,用指尖狠狠掐著手心,試圖用疼痛來轉(zhuǎn)移尿意。我隨聲附和她的談笑,極力掩飾身體的不適。我不知道當時為何要選擇堅忍,是不想打斷她眉飛色舞的雅興還是羞于向正在外間午休的老師請假?總之,我決定就這樣咬牙堅持下去。我將大腿夾得越來越緊,手心、手背被掐得烏青,頭上的指針不再清脆,而是越發(fā)沉重、滯礙,我的腦門兒因為高度緊張而微微冒汗。她似乎察覺到了我的異樣,眼神透出一絲關(guān)切。我示意她繼續(xù)講下去。她在講蠟筆小新,正在興頭上,我不想打斷她。于是她收回目光,恢復了講述。出于掩飾和附和,我甚至笑出聲。我的注意力全在膀胱上。我必須時刻集中注意力,才能不讓滿滿的蓄水池溢出。這時,一種奇怪的感覺從膀胱往上延伸,沿脊椎骨直通我的腦門兒,我的身體突然被一股神秘的電流擊中了。她探詢式地望著我,我極力擠出一個微笑。這時外面響起一陣急促的鈴聲,午休結(jié)束,我的身體仿佛得到了某種指令,嘩的一聲蹲下去,洶涌的洪水肆意噴射,我再也堅持不下去。不僅是失禁這件事,而是她也察覺到了那股隱秘的電流,這讓我感到羞臊和后怕。盡管她發(fā)誓會替我保守秘密,但我還是不想讓另外的人知道這事,即使是她。

        郵件寫到這里就沒了。后來呢?我忍不住對她所說的“她”產(chǎn)生了好奇。對方?jīng)]了音信,像是下線了。幾天后,我再次收到對方的回復,不知是她誤解了我的意思還是索性不予理睬,她繼續(xù)寫道:

        這種事,但凡開了頭,便會變得欲罷不能。我開始頻繁地體驗這股隱秘的電流。為了追求那種極致的感受,我后來嘗試當著陌生男生這樣做。這個秘密從未被人發(fā)覺,除了她。每次看到她,就覺得她的目光耐人尋味,在她面前,我就是一個透明人。我越來越自卑,自覺罪孽深重,但我完全沒辦法停止,一次次掙扎,最后還是忍不住要去做那件事??杀氖牵矣肋h無法擺脫她。因為我們彼此都是對方的“影子”,一個人是無法擺脫他的影子的,除非他再也無法動彈,影子才會死去。

        最后一封郵件帶有附件,是個視頻。我呆若木雞,這猝不及防的一幕震驚得讓我說不出話來。她向我表示了歉意:

        ……在陌生人面前,我總控制不住要這樣做。這種事當然不能讓身邊人知道。好在可以借助漂流瓶和給陌生人發(fā)郵件的方式,總之,每次做完,內(nèi)心多少會得到一些釋放。謝謝你。

        我加她QQ,但她并沒加我。我問她為什么要給我發(fā)這種郵件,我們認識嗎。她回答,我們只是陌生人,讓我不要再打聽了。此后再也沒收到過她的郵件。

        十一

        二〇一一年冬天,我結(jié)束了兩年的兵營生活,返回長沙。兩年彈指間,但對我來說,卻顯得異常漫長。在瞭望星空的那些夜晚,我會一次次地想起艾米莉。想她此刻正在做什么,她和家人的關(guān)系是否還那么緊張,她是否還經(jīng)常長時間不吃不睡。

        我隨身一直攜帶著她的手機。人們總是喜歡新鮮事物,之前備受追捧的諾基亞已經(jīng)無人問津,iPhone成了時髦貨。看新聞,有人為了買一臺iPhone4,甚至不惜賣腎。聽來不可思議。我的退伍費將近三萬元,買一臺iPhone綽綽有余。但那不是我迫切的。我迫切的是盡快見到艾米莉。我有很多疑惑,無論如何,我也要見一見她。我將SIM卡插入諾基亞E63,徹底取代了我的舊手機。

        三島的變化最大。兩年不見,他不僅搬遷了新居,結(jié)了婚,還生了兒子。乍一聽說,我驚詫得說不出話來。父親說:“你在長沙,無論如何也要去祝賀一下。”

        我買了些水果,準備了一份賀禮。三島的新家靠近西站,一個新小區(qū),四室兩廳,比原來的兩居室寬敞明亮許多。兩年未見,他胖了些,發(fā)際線后撤得更明顯。我們坐在沙發(fā)上喝茶,聊天。他說老婆上班去了,是一位財稅局的公務員,湘西人。言語中不無自豪之感。我看了一眼客廳墻上掛的婚紗照,盡管經(jīng)過了攝影師后期不懈的努力,我還是一眼能斷定,那是一個姿色平平的女人。滿臉肥肉,三角眼,而且看起來很兇。我不曉得他為何選了這么個女人結(jié)婚。我還以為他會為了某種理想一直單身下去呢。

        嬰兒醒來,發(fā)出大聲哭號,他急匆匆跑進臥室,小心抱哄。一個肉嘟嘟的小男嬰。小眼睛,塌鼻子,臉上的器官被肥肉擠成一團。我抱了抱他,他小嘴一咧,哭得更起勁了。談不上可愛,甚至有點丑陋。給嬰兒喂完奶粉,哄睡后,他帶我參觀了一圈新家,介紹他家昂貴的進口地板、中央空調(diào)、地暖和新風系統(tǒng)。我說:“你的那些書呢?”每個房間都沒有看到書。他愣了下,說:“全處理掉了。那套房子也賣了?!蔽艺f:“書全處理掉了?”他說:“打包轉(zhuǎn)讓給了一個做房地產(chǎn)的老板了。他有個大會所,需要一些書來充門面,賣了十五萬塊錢,給我老婆換了輛車,正好夠首付,她很高興?!蔽艺f:“你不是很喜歡看書的嗎?”他笑笑說:“看那么多書,到頭來也沒啥用?,F(xiàn)在每天帶孩子,也沒時間精力,老婆是學財務的,她也不愛看書,說書里有螨蟲,對寶寶皮膚不好,索性就處理掉了?!彼蟾攀遣幌朐僬勥@個話題,呷啜了一口茶,呵呵一笑說:“處理了也好,你看我現(xiàn)在的生活,老婆孩子熱炕頭,生活不就應該這樣嘛。”

        他問我接下來有什么計劃和打算。我說暫時還沒想好。他聽說了那筆退伍費,建議我拿著這筆錢去學門技術(shù),或者讀個函授大學,提升下學歷。

        “畢竟才二十歲,這個社會很殘酷,沒有關(guān)系和資本,就只能憑自己本事?!?/p>

        我望著墻上的婚紗照,心里一陣冷笑。我很想問問他,那個實習生后來去哪兒了,覺得突兀,忍住了。我奉上賀禮,他要挽留我吃晚飯,說嫂子一會兒就下班了,我推說還約了朋友。我問他最近能不能借用下他的車。這回他大度給了我車鑰匙,說我盡管開,不急著還。頗有些自豪地說:“你嫂子也有車,平時都是開她的寶馬?!迸d許是受不了他那副得意樣兒,臨走前我終于忍不住說:“那臺電腦呢?”“什么電腦?”他一下愣住,臉部表情瞬間僵化,眼神也明顯不自然起來。“就是書房的電腦,你還設(shè)了密碼?!蔽覉髲褪降爻A苏Q?,笑著走了出去。他像被點了穴位似的,呆立門口,甚至忘了和我告別。

        我開上標致206,沿湘江一路向北駛?cè)?。兩年沒開標致206,有些陌生感了。和ZSL-92B相比,它太小了,就像一個小玩意兒。我打開音樂,蹦出來的竟然是龐龍的《兩只蝴蝶》:親愛的,你慢慢飛,小心前面帶刺的玫瑰……我啞然失笑,心想這世界他媽的到底怎么了。不就兩年時間嘛,變化怎么這么大。兩年前,也是開著這輛車,也是這條路,也是這樣的時節(jié),載著艾米莉前往“墳墓”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我還記得每個細節(jié),我們說的每句話、撞死的狗、巴赫的《哥德堡變奏曲》,耳畔仿佛還能聽見雨刮在擋風玻璃上發(fā)出的摩擦聲。

        我沿著記憶的軌跡,情不自禁地朝“墳墓”方向開去。

        一條嶄新寬敞的雙車道取代了當年破敗的單行道。隔著老遠我就看到了“翠峰府邸”的房地產(chǎn)招牌,我記得當年好像不叫這個名字。當我抵達當年的記憶之處時,被眼前的景象徹底驚呆了。不知道被施了什么魔法,那批荒廢的別墅,經(jīng)過重新裝修后,煥然一新,芭茅、野生珙桐、蓬蒿、蕨類植物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婆娑的棕櫚、金桂、佛肚竹、蒲葵、垂序商陸。小區(qū)已經(jīng)有人入住,高大的落地窗透出暖黃的燈火。我摁響兩年前那棟樓的門鈴,一個保姆模樣的女人開的門,她問我找誰,我說這里有沒有一個永州女孩。她一臉詫異,搖頭說沒有。這時從客廳探出一個更年輕的身影,看起來像女主人模樣。我說:“你們是永州人嗎?”被她用長沙話否定了。她說他們家祖輩都是地道的本地人,也沒人去過永州。當我還想再問點什么,門已經(jīng)不客氣地關(guān)上了。

        回去的路上,我覺得仿佛就像做了一場夢。物是人非,除了標致206和諾基亞E63是真實的,一切都如此夢幻。

        經(jīng)過當年那個地方時,我停了車,走下防波堤,再次朝河床腹地走去。和兩年前略有點不同,這年冬季雨水充沛,河道要比兩年前寬出不少。我走到河岸,點燃一根萬寶路,想起兩年前,她將手伸進水中,拍打浪花的情景。每朵浪花都會回到原處嗎?這聽起來更像是一個禪宗或哲學的問題。我將手伸進水里,拍打著水面,高高掬起一捧水。水從指縫流走時,我猛地一震,突然想到了那段錄音。我掏出手機,對比錄音,二者似乎相似,但又覺得略有不同。錄音后段,水流急促,更像是受到外力的擠壓,噴射而出。這倒讓我聯(lián)想起陌生人發(fā)我的那段神秘的視頻了。我無論如何也沒法將艾米莉和那段視頻聯(lián)系在一起。這不可能。

        十二

        我問三島,能不能把標致206轉(zhuǎn)讓給我。他說:“你現(xiàn)在每天都要用車嗎?”我說有輛車會方便些,更何況他添置了新車,這臺標致206大多數(shù)處于閑置狀態(tài)。標致206已經(jīng)突破九萬公里數(shù),車齡也好幾年了。我讓他按照市場行情,報個價格。他說:“你拿著開就是了,報什么價,顯得生分了?!蔽掖蚵犃诵星閮r,還是堅持給了他兩萬元。見面的時候,他一副惶恐不安的樣子,一個勁地試探我。起先他對設(shè)了密碼的電腦顯得信心十足,直到我暗示門禁的密碼時,他才神色大變,眼神立刻流露出哀求之色,顯然他擔心我會泄露他的秘史。我盡量裝糊涂,說了些模棱兩可的話。我想他一定恨透我了。第二天,我收到銀行短信,賬戶上莫名其妙多了兩萬塊錢。我想應該是他打給我的。果然,很快就接到了他的電話。他說:“老弟,這兩萬塊錢,當是哥給你的起步資金,人的一生很漫長,會經(jīng)歷很多事情,男人嘛,也難免會犯很多的錯,睜只眼閉只眼,看透不說破,生活才能繼續(xù),是吧?”我說:“哥,聽明白了,我很贊同你的觀點。”他連夸我懂事,悟性高,以后必會成就一番事業(yè)。拿到車鑰匙后,我將三島的電話號碼拉入黑名單。我解釋不清原因,我只知道我必須這么做,總之我不想和這個人再扯上什么關(guān)系。

        擁有一臺真正意義上屬于自己的車,這對我而言意義非凡。我將標致206做了徹底精洗,前后保險杠重新刷了油漆,凹陷處做了鈑金,換了新的座椅套和輪胎。三島的痕跡蕩然無存了。我每天駕駛著標致206,有時連睡覺都在車上對付。有了車,就像有了家。我的活動半徑也大了很多。其間回了趟家,父母催我趕緊找份工作,我胡亂答應著。

        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在網(wǎng)上搜到幾家銣礦,按照艾米莉的描述一一排查。電話打過去,有的幾年前就已倒閉,有的連電話號碼都是錯的。有一家我覺得有點相似,電話接通,我問老板是不是有個叫艾米莉的女兒,對方明顯愣了下,誤以為我在戲弄他老板,問候了我一番十八代祖宗,啪地掛斷了電話。幾家銣礦都沒了線索,我有些沮喪。閑極無聊,看到一家“金山冶煉”的招聘信息,這個礦看起來和艾米莉描述的倒有幾分像,但不是銣礦,是鉛鋅礦。公司就在永州境內(nèi),我瀏覽了招聘信息,近期正好需要招聘一批安保人員,退伍軍人優(yōu)先。我記下電話號碼,撥打過去。電話那頭聽完我的自我介紹,說:“金先生,有興趣的話,不妨這兩天就過來面試一下吧?!?/p>

        這當然是再好不過了。我開著標致206,從長沙一路南下。幾天前在一家音像店,我買到了巴赫的CD,前往南方的路途中,我一路聽著巴赫的《馬太受難曲》。我依然聽不出什么味道,但這是屬于南方的巴赫,艾米莉的巴赫。我甚至還特意去搜了搜巴赫的生平,這么去聽的時候,又有了不同的意義。

        促使我下決心去永州,還有件蹊蹺的事。當我再次訪問艾米莉的QQ空間時,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被人設(shè)置了訪問權(quán)限。我查看她的資料,發(fā)現(xiàn)頭像換成了加勒比海盜的骷髏頭,性別男,個人簽名變成了一串火星文。這很不像艾米莉的風格??臻g需要輸入密碼才能申請訪問。我嘗試了很久,最終也沒轍。這比破譯那臺電腦難多了。盡管最終沒能破譯,我還是有些振奮,至少近期有人登錄過這個賬號。我決定第二天就去永州。

        礦區(qū)距離永州市區(qū)一百多公里。下高速,走縣道,再轉(zhuǎn)入一條蜿蜒曲折的小山路。一路沿溪而行,穿過一個個陌生幽靜的峽谷,幾經(jīng)周折后,終于看到了“金山冶煉”醒目的招牌。周圍荒無人煙,只聽得到各種機器的轟鳴,整個山谷都被攪響了。

        通往礦山是條土路,很快我就看到了藍皮鋼構(gòu)廠房、重型板式給料機、皮帶運輸機、錘式破碎機、砂泵、運礦車,一群采礦工正在忙碌,我說明來意,他們說我搞錯了,這兒是采礦區(qū)。一個礦工向我指了指前方:“翻過那個山頭,你就能看到公司了?!?/p>

        我站在山頭,底下是一大片盆地,有屋舍、籃球場、網(wǎng)球場,菜圃一片蔥郁,一條小溪蜿蜒穿過。和山背后的礦山相比,這里仿佛世外桃源。我想這是不是艾米莉描述的莊園?一會兒能不能見著她?她是不是已經(jīng)將我忘了個一干二凈?

        一個大高個兒負責面試我。他穿西服,身材挺拔,四十歲上下,面相威嚴。從他的步伐我可以斷定,這人一定是退伍軍人。我簡單介紹了一些家庭和在部隊的情況。他對我開裝甲車比較感興趣,問我如果換成別的車,車技如何。我說沒有問題。在部隊兩年,勇士、霸道我都試過。聽完后他說:“我們這里嚴格按照軍事化管理,這點你能接受嗎?”我說當然沒問題,我剛退伍,生活作息依然保持部隊那套。他嚴肅的臉終于擠出一團笑意,說很多人都受不了這點,所以這次只招退伍軍人。又聊了工作要求和待遇食宿,特意強調(diào)這兒的待遇不錯,比廣東都高,而且食宿全包。我當然都沒問題。我心想,即使一分錢不給,我也愿意留下來。我來這兒又不是圖這份工作。

        辦好入職手續(xù)后,我換了身行頭,黑色安保制服、白手套、警棍、皮靴。立正、跨立、稍息、齊步走、敬禮……從軍人到保安,幾乎沒有過渡的痕跡。他帶我四處參觀了一下,莊園占地幾百畝,分生活區(qū)、工作區(qū)、休閑娛樂區(qū),食堂、菜圃、澡堂、籃球場、網(wǎng)球場、游泳池一應俱全。他告訴我,網(wǎng)球場和游泳池是老板專用的。那棟豪華的法式別墅就位于網(wǎng)球場側(cè)方,綠蔭掩映,旁邊停著一輛路虎衛(wèi)士、一輛陸巡5700和一輛紅色悍馬。果然是礦老板的做派。他告訴我,這是老板的住宅區(qū),沒有老板的指令,誰也不能靠近這棟別墅。

        安保隊一共十人,相當于部隊一個班的建制規(guī)模。我們的頭兒就是面試我的那個大高個兒,全名趙京華,背地里都叫他“趙精華”。都是清一色的退伍軍人。除我剛退役不久,其他人都是退役好幾年的老兵,都比我大。我們的工作是負責礦區(qū)的安保,處理一些突發(fā)事件,對付偷懶鬧事的礦工啊、前來尋釁滋事的混混啊、保護老板一家的安全,等等。換一句話說,我們是一群專為老板“了難”的人。頭兒交代,見了老板和夫人要敬禮,大聲喊首長好。遇到不聽話的,狠狠收拾就是,有老板擔著,不用怕。

        我開車來這兒應聘的事讓他們產(chǎn)生了好奇心,紛紛問我:“怎么跑這里來了?”我說:“你們不也一樣嘛?!彼麄冋f:“你都有車了。”問我標致206多少錢買的。我說一輛破車,值不了幾個錢。也是實情。他們說老板還有一臺路虎攬勝,三百多萬,V8,5.0的排量,光那輛車就能在長沙買套別墅了。

        河南人小李大我兩歲,也在云南服的役,因為這層關(guān)系,我們能聊會兒天。一連幾天,我都沒見著老板。別墅夜里也沒燈光,想必沒人。我問小李:“怎么沒見老板?”小李說:“老板不是經(jīng)常住這兒,他很多地方都有房產(chǎn),有時住永州,有時住長沙,有時住深圳?!彼f,他都來了一年了,也沒見著過幾回。我問他:“老板一家?guī)卓谌??”他說:“四口人,老板叫祁宏鈞,夫人是位軍官,一子一女,都在長沙上學。”我說:“是‘钅’字旁的鈞嗎?”他點點頭。我說:“女兒多大?”他瞥了我一眼,揶揄道:“還是嫩苗呢,小學還沒畢業(yè)?!焙托±罨斓酶禳c后,我問他認不認識艾米莉。我給他看了照片。他搖了搖頭,說從沒見過有這么個人。我問四周是不是很多蛇。他說大冬天的,有蛇也冬眠了。我又問,老板是不是養(yǎng)了匹馬,他一臉疑惑,說從沒見過馬。我有些納悶起來。

        我在莊園四處晃悠,希望能突然碰見艾米莉。大多數(shù)人和小李一樣,誰也沒聽過“艾米莉”。當我問起老板的婚姻、有沒有離過婚時,他們神色一下變得諱莫如深,問我為啥老打聽老板的情況。他們的語氣帶著一絲警惕。謹慎起見,我暫時放棄了探問。

        幾天后,老板回來了。開著那臺他們說得神乎其神的路虎攬勝。司機停好車,給他們開門。老板先下車,黑色羽絨服,黑皮鞋,披著一條羊絨圍巾。隨后下車的是一位少婦,穿著套裙,身材曼妙。我聽見頭兒大聲喊:“全體列隊,敬禮,首長好!”我也趕緊敬禮,跟著喊:“首長好?!崩习鍥]朝我們這邊看,徑直朝別墅走去。

        不久我就被老板叫往辦公室,頭兒也在,頭兒說:“這是剛招聘的保安,小金,退役不久,才二十歲,在部隊開裝甲車的?!崩习屦堄信d趣地望我一眼說:“開裝甲車和越野車有什么區(qū)別?”我琢磨著這句話什么意思,我說:“裝甲車和越野車畢竟不同……”我吞吞吐吐說了幾句,被老板打斷,說:“有啥不同的,在這兒你把越野車當裝甲車開就對了?!崩习搴皖^兒哈哈大笑起來,問我明白了沒有。我趕緊點頭說明白了。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老板。

        那幾天陸續(xù)來了幾批前來視察礦山的領(lǐng)導,迎來送往多起來。莊園有一個能容納三十人用餐的巨大包廂。老板花高價聘請的廚師,擅長湘菜和粵菜。在這兒能吃到外面酒店也難吃得上的各種山珍野味,麂子、野豬、娃娃魚、穿山甲、大雁。廚房忙不贏時,我們也會當下手,傳遞菜肴,更換骨碟,端茶倒酒。那些人酒量都很驚人,有時一頓飯要喝掉整箱茅臺。一些特殊宴請的場合,老板夫人會換上兩杠一星的軍裝,陪老板應酬。她善飲,說話不拖泥帶水,五十毫升的分酒器,能一飲而盡,贏得滿堂喝彩??吹贸鍪莻€強勢的女人。我想我知道艾米莉為什么要說她是“母夜叉”了。酒局通常很晚才結(jié)束,留下滿盤狼藉,交由我們來料理。有時我也負責接送客人,通常是開那輛陸巡,將賓客接到莊園用完餐,再送回酒店。我車開得穩(wěn),平時謹言慎行,漸漸贏得了老板和頭兒的信任。

        十三

        幾天后,負責給老板開車的司機因為家中親人過世,需請假回家奔喪,我便臨時頂替他,成了老板的司機。當然這也許是老板有意的安排,借此機會來考察我。那是我第一次開如此昂貴的汽車。三百多萬的高級貨,路感和質(zhì)感的確非同尋常,車就是人的一張臉,老板的這張臉無疑是尊貴的象征。他沉默地坐進專屬的后座,讓我播放“四大天王”的歌曲,看得出他對張學友情有獨鐘。即使他什么也不說,我也能感覺背后透來的無聲的威嚴。我小心駕駛著車,生怕出什么差池,惹他勃然大怒。只有一次,當我指著中央后視鏡上懸掛的全家福恭維他有一雙可愛漂亮的兒女,他笑了,緊繃的臉部線條驟然變得松弛,露出一副慈祥和善的神態(tài)。他問我在部隊表現(xiàn)如何、有沒有談對象和一些家庭情況。我小心翼翼,盡可能回答得讓他滿意。我很想就著這個話題打聽一下艾米莉的情況,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吞了回去。理智告訴我,這純屬自找麻煩。

        清洗車輛時,我發(fā)現(xiàn)了后備廂的棒球棍、狼牙棒和砍刀??吹侥切┏恋榈榈募一铮腋械胶竽X勺兒發(fā)涼。

        一天夜里,我和小李送完客人回酒店,結(jié)束了一天的工作。我說請他消個夜,他愉快地接受了。幾瓶啤酒下肚,可聊的話題便多了起來。有意無意之間,我就聊到了后備廂的那些東西。小李心直口快地說:“這有什么稀奇的嘛,你剛來,還沒見識過比砍刀更厲害的家伙呢?!蔽艺f:“什么家伙?”他說:“你是退伍軍人,難道不懂嗎?!蔽艺f搞那么多家伙干啥,又不是打仗。他說那都是老板用血換來的教訓。見我驚詫的樣子,小李便說起了老板一家的遭遇。小李說那是幾年前的事了,老板的一對雙胞胎女兒被人綁架,三天后才被人在一個廢棄的礦井里發(fā)現(xiàn),大女兒受了點驚嚇,倒沒大礙,小女兒的頭部和腿都有摔傷,傷勢很重,最終沒有救過來。據(jù)說兩姐妹趁看守的綁匪睡著,偷偷解開繩子跑出來,最后雙雙跌進了礦井。這件事曾經(jīng)轟動一時,周圍很多人都知道,對老板刺激很大。他很忌諱別人談論這事,尤其在礦產(chǎn)公司。之前礦上的安保遠不像現(xiàn)在這么嚴格,自打出事之后,老板聘請了一批保安,都是些退伍軍人,各種家伙都備齊,礦上再沒出過事。

        小李說完,我心里一下就豁然開朗了。怪不得他們對我打聽老板的事諱莫如深,原來是因為這個。我說:“那老板的大女兒呢?”小李說:“我也才剛來一年,從沒見過呢?!蔽蚁朐偬岚桌?,但想到他看過了艾米莉的照片,忍住了。我說:“礦山是不是有很多廢棄的礦井?”小李點頭說:“是,聽說以前更多,不小心掉下去,喊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餓死了都沒人發(fā)現(xiàn)。這兩年上面要求嚴格起來,都做了封存,比以前安全多了。”他好心告誡我,在礦上最好少打聽,老板很忌憚這個,一旦被老板知道,不僅僅是開除了事,搞不好吃不了兜著走。我向小李敬了滿杯的酒,感激他的忠告。

        沒事時,我就往礦山轉(zhuǎn)悠。礦山的制高點視野開闊,晴朗的時日,能看到遠處蔥郁的丘陵地帶和種滿農(nóng)作物的田地。一條平緩的小溪緊挨莊園,蜿蜒東去,幾只鵝鴨在水面閑適地游弋,偶爾嘎嘎地拍打翅膀,潔白的羽毛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我雖對鄉(xiāng)村生活并不陌生,但這片田園風光依然稱得上幾分迷人。

        被鐵柵欄封死的礦洞有好幾處,有些被雜草掩蓋,輕易不太容易發(fā)覺。扒開雜草叢,探頭下看,洞底漆黑,深不見底,如巨獸貪婪的大嘴,冒著寒意,隨時有被吞噬的危險。我想,即使好奇心再強的人,也不敢貿(mào)然下去一探究竟吧。這當然不是艾米莉描述的那個山洞。她說的那個山洞旁邊有棵野獼猴桃。我必須找到那棵野獼猴桃。觸目所及,滿山都是枯黃的芒草、柳枝稷和芭茅,勁風拂起,吹得四周草木窸窣作響。

        那棵野獼猴桃被茂盛的茅草遮掩,葉子早已落光,黃褐色的藤枝靜伏草叢,不湊得很近,很難發(fā)現(xiàn)。確定就是那個洞時,我的心猛然抖動起來。

        洞口被鐵條焊死了。我返程找來工具,頗費了點力氣,才將鐵條撬開。是個“L”形洞,并不算深,垂直深度三米左右,洞底一覽無余,什么也沒有。要不是艾米莉之前的描述,我也覺得沒有下去的必要。洞壁有幾個凸出來的坎,正好借力,我抓著野獼猴桃的枝蔓,下到洞底,這才發(fā)現(xiàn)底下別有洞天,往里還有一個更大的洞,很隱蔽,在上面根本無法察覺。洞底散發(fā)著一股潮濕腐朽的氣息。我打開手機的“手電筒”,地面散落著餅干盒、口紅、繩子、紅手套、電動小斑馬、手電筒等,像一個小型儲藏室。黑暗中,我不小心踢到一個東西,那東西一骨碌向前滾去。是瓶“地西泮”安眠藥,已經(jīng)空瓶。我順著光源繼續(xù)往山洞深處摸索,猛地一抬頭,看到一個人背壁而坐,手上抓著一本書。即使是軍人、血氣方剛的無神論者,乍一看到這個驚悚場面,我一時也嚇得魂飛魄散,一屁股跌坐在地,許久說不出話來。

        是一個女玩具人偶,臉上涂滿口紅,手上那本書很眼熟,正是艾米莉從三島書房帶走的那本小說。看到眼前這詭異可怖的一幕,我的心劇烈地顫抖,感到脊椎骨陣陣發(fā)涼,冷汗從毛孔奔涌而出。我雙腿發(fā)軟,幾乎連滾帶爬。腦海只有一個念頭,趕緊出去。洞壁濕滑,藤枝來回搖晃,上去的難度比我想象的大得多。我嘗試了很多次,使出渾身解數(shù)才爬出山洞。此時已是夜里十點鐘了,頭頂寒月高懸,映襯著澄碧的夜空,整座礦山死一般沉寂。我筋疲力盡,癱坐在地,全身被汗浸透,想到這就是她說的那個隱秘樂園、心靈的避難所,一時百感交集,一股不可名狀的情緒籠罩心頭。

        十四

        元旦節(jié)前一天,老板派我和頭兒去趟長沙,將他的一對兒女接過來團聚。

        男孩不愛說話,六年級,個頭已經(jīng)到我肩頭了。女孩一上車就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兄妹長相都隨母親,容貌和艾米莉大相徑庭?;厝ネ局校囘M服務區(qū)加油,頭兒和男孩去洗手間,女孩不肯下車,就待在車上。我給車加滿油,趁他們還沒回來,我問她叫什么名字,她說叫祁蒙,平時都叫她蒙蒙。我問她今年多大了。她說九歲了。我問她是不是還有個姐姐。她明顯猶豫了下,看了我一眼,小聲說是的。我望著她說:“你姐姐現(xiàn)在在哪兒?”她皺著眉,像被我戳中痛處,憎惡地瞪著我。我提高了聲調(diào):“她現(xiàn)在哪兒???”她搖搖頭,眼淚汪汪,說姐姐走了。我說怎么走了。她說,姐姐走了快兩年了。我怔住,過了許久才反應過來,我想我的樣子把她嚇住了。我看到頭兒和男孩正快步朝車走來。

        天色陰沉,朔風卷地,天氣預報說今晚將迎來年末的最大一場雪。越往南,天氣愈加糟糕,有些地段已經(jīng)結(jié)冰。天空灰暗,細雪如粉,落地即化。我汗津津地握著方向盤,一路心神不寧,心想女孩說的“走了”到底是什么個意思。又想到山洞中那瓶地西泮,頓時心亂如麻。下高速時,大雪紛飛,朔風席卷著雪花,已是一望無垠的潔白世界。雪覆蓋了郊野的農(nóng)田、屋舍、草木,覆蓋了南方的山川、河岸,覆蓋了世間萬物?;氐角f園,天已黑透,兩個孩子興奮地跳下車,跑去庭院堆雪人打雪仗去了。

        飯點已過,食堂冷冷清清,他們早已吃完散盡。我要了份關(guān)東煮、花生米和一瓶牛二,找了個角落坐下,慢慢喝著。食堂師傅過來問我需不需要加餐,一會兒要收攤了,我說不用,隨便吃點就行。我一點胃口沒有?!耙粋€人喝啊?”他訕笑說。我不太想搭理,說:“冷,喝一點暖暖身?!币娢艺Z氣冷淡,他轉(zhuǎn)身走了。

        我開始想小女孩說的“走了”是什么意思。難道死了?怎么死的?為什么會死?幾杯酒下肚,我心里涌出無數(shù)疑問號。我望向窗外,大雪已停,積雪映照的夜空微微發(fā)白。外邊在放煙花,二〇一二年即將到來。一束束煙花沖天而起,將夜空點燃。璀璨,炫目,熱鬧,無聊。我想起前幾年看過的一部好萊塢電影,二〇一二年,太陽活動異常,地球內(nèi)部的能量平衡系統(tǒng)面臨崩潰,瑪雅人的預言即將實現(xiàn),人類將遭遇滅頂之災。當時覺得很恐慌,現(xiàn)在我倒希望二〇一二年早點來。一斤裝的牛二很快下肚,我搖搖晃晃站起來,朝雪夜走去。煙花還在繼續(xù),我聽到歡呼聲,抬頭一望,夜空中綻放出一條騰飛的金龍。我裹緊棉衣,酒精夾雜著冷意,胃一陣痙攣,腦海卻全是艾米莉的影子。

        我看到??吭趬δ_的標致206,它被厚厚的積雪包裹,膨脹了一圈。我胡亂清理了擋風玻璃上的冰雪,坐進標致206,點了支煙。車內(nèi)冷得發(fā)抖,我開了暖風。熟悉的旋律響起,我全身心沉浸在巴赫《馬太受難曲》的世界中,雖然依舊聽不出名堂,借著酒勁兒,這次卻聽得百感交集。我情不自禁地想起當年艾米莉坐副駕的情景,音容猶在,恍如昨日。一切如此清晰,如此鮮活,如此真實,看上去就像一場不真實的夢。

        老板一家似乎還沒休息,別墅的窗戶透出暖黃的燈火。我凝望那片燈火,有那么片刻,我想窗戶背后興許也有雙眼睛在望向我。我感覺渾身發(fā)燙得厲害,緊咬牙關(guān),依然忍不住微微顫抖。也許感冒了,也許是喝多了。我顧不得那么多了。我必須上去看一看。我打開手套箱,一頓亂摸,想找點東西壯膽。我摸到了手電筒、CD和一把梅花螺絲刀。我抓了螺絲刀,趁他們的注意力被璀璨的煙花吸引,立馬下車,踉蹌地翻過綠籬、圍欄,潛入了別墅的后花園。

        一樓所有門窗都關(guān)得嚴嚴實實,無從下手。摸了一圈,最后才從洗衣房找到突破口,那兒只關(guān)了一扇紗窗。我用螺絲刀弄開一道口子,弓身鉆了進去。后背汗津津的,但我一點也不害怕。我腦海只有一個念想,那雙眼睛就躲在窗戶后面。我順著樓梯,爬上二樓。熟悉的水晶枝形吊燈、波斯地毯、高級真皮沙發(fā),和艾米莉照片中的一樣。但照片終歸是照片。置身這奢華的空間,我才真正感受到自身的渺小和卑微。

        他們正在看電視,見到是我,都吃了一驚。她說:“你怎么進來的?”老板注意到了我手上的螺絲刀,將女兒輕輕攬入懷中。我有些語無倫次,一剎那,腦海亂作一團,突然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她聞到了我身上刺鼻的酒氣,說:“你是不是喝多了?”我說:“我想了解……了解下情況。”她說:“滾出去。”她的語氣透著軍人不容置疑的威嚴。我說:“我想知道艾米莉最后怎么了。”老板愕然,說:“誰?”我說:“艾米莉?!彼f:“這里沒有人叫艾米莉?!蔽冶凰蟀恋难凵褚幌录づ岣呗曇粽f:“就是你們的大女兒,她叫艾米莉,她怎么了?!”他們驚訝地互望一眼,沒回答我,空氣凝滯一般。我急躁起來,催促道:“她到底怎么了?”他們交換了下眼色,仿佛確證了什么,她眼簾耷下又迅速抬起,冷冷地望著我笑:“你說的是祁詩靈吧?這個小賤貨,兩年前偷走了我好幾件貴重的首飾,還拿了保險柜里好幾萬現(xiàn)金,現(xiàn)在還不知道在哪兒浪,我也正想找她呢?!?/p>

        她越這副氣定神閑的模樣我越生氣。我朝她怒吼:“這不可能,你撒謊?!彼祥L聲調(diào):“她怎么了嗎?”我用螺絲刀指著她的臉罵道:“你裝什么糊涂?都是你害的,你這個母夜叉。”聽到“母夜叉”三字,她再也坐不住了,打斷我說:“小子你給我嘴巴放干凈點,別血口噴人,一會兒來人了,看我怎么收拾你?!崩习迕鏌o表情,向她揮了揮手:“小金喝多了,你不要再說了?!?/p>

        我感覺騎虎難下,一股莫名的焦躁推著我向前,失控之下,我砸碎了茶幾上的玻璃杯。這一下,滿屋子都靜了下來。我說:“雪納瑞呢?是不是你故意弄丟的?”她收斂起剛才的神態(tài),眼睛閃過一絲警覺:“什么雪納瑞?”我說:“艾米莉養(yǎng)的那只狗,是不是你故意丟的?”她搖頭否定,說:“艾米莉從不養(yǎng)狗。”我說:“你不要不承認,艾米莉都告訴我了,就是你干的。”她聽后目光復雜,害怕進一步刺激我,索性選擇了沉默。

        我將螺絲刀指向老板:“你也一樣,你更不是什么好鳥?!彼恋米猓蛔骰貞?。直到我說:“是不是你派人撞死了艾米莉她媽,然后和這個狐貍精結(jié)的婚?”他才陰沉沉地說:“你別胡說八道,她母親活得好好的?!蔽艺f:“什么胡說八道了?祁宏鈞,你他媽的就是兇手,你不僅害死了你老婆,還毀了你女兒,你就是個人渣?!彼晃疫@句話激怒,將女兒推向旁邊,抓起茶幾上笨重的煙灰缸,劈頭蓋臉地朝我砸來,我偏頭躲過。酒意涌上來,我揮舞螺絲刀,只覺得自己就是正義在握的審判官,眼前的罪惡讓我怒不可遏。混亂中,我朝他手掌狠狠劃了一道口子。他捂著受傷的手,面部器官憤怒地扭成一團。

        她害怕起來,說:“你被祁詩靈這個小賤貨騙了。她母親現(xiàn)在永州,過得好好的,祁詩靈小時候受過點刺激,腦子有點不正常,你聽到的都是她的幻想?!彼难凵駣A雜著怨憤,死死盯著我,不像撒謊的樣子。我看她一眼,感覺勝利的天平在朝她的方向微微傾斜,便沒勇氣再看。酒已醒大半,我陷入迷茫和糾結(jié)之中,搞不懂誰說的才是真的。

        兩個小孩放聲大哭,惶恐不安地望著我。出于對螺絲刀的忌憚,他們只是怨怒地瞪我,一時不敢輕舉妄動。我泄了氣,說:“那又怎樣呢,她可能已經(jīng)死了,我再也見不著她了,我去過那個山洞了。”我說著都快哭了……聽到“山洞”,老板的臉色瞬間變得陰沉可怖起來:“什么山洞?你他媽的再胡說八道,我一會兒弄死你!”我趕緊振作起來,指著他,勒令他不許動。但已經(jīng)不起作用,盛怒之下,他抓起茶幾、沙發(fā)上一切可抓的東西朝我雨點般砸來,香蕉、干果、果盆、遙控器、靠墊……我左右躲閃,有些狼狽不堪。他沒什么東西可扔了,依然不解氣,指著我吼:“你個狗日的,你不過老子發(fā)工資養(yǎng)的一條狗,吃豹子膽了,竟敢動老子,我今晚一定讓你死在這里!”

        老板咆哮如雷,每一句都像在念緊箍咒。我的酒意徹底醒了。我怎能如此沖動草率呢?懊惱中,我聽到外面?zhèn)鱽砑妬y急驟的腳步聲?!皠e讓那小子跑了,抓住他!”我想整個保安隊都沖我而來了。想到他們手中的家伙,想到老板接下來將會怎樣處置我,我慌張起來,一股從未有過的恐懼牢牢地攫取我。我胡亂揮舞螺絲刀,趕緊奪門而出,朝標致206飛奔而去。

        打開車門,大腳油門,標致206發(fā)出一聲怒吼,飛也似的朝大門方向沖去。攔我的人四散開來,紛紛躲避,大聲勒令我下車。有人打開車門,差點把我拽出來。我甩掉他們,撞開鐵門,朝茫茫野外疾馳。后面車燈亂射,長長的燈柱刺破夜空,好幾輛車緊隨其后。我知道搞砸了,這下捅了馬蜂窩,一切變得不可收拾。我腦海一片空白,顧不上再想別的了。加速,加速,向前,向前。我將油門踏板踩到底,負荷的發(fā)動機發(fā)出歇斯底里的嘶吼。

        雪繼續(xù)在下。細細的雪粒借著風勢,在燈光中急速旋轉(zhuǎn),飛舞,跳躍。四周一片白茫茫,整個南方都在亂雪紛飛。我已經(jīng)多年沒見過這么大的雪了。零點已過,二〇一二年正式開始了。熟悉的旋律中,我緊握方向盤,就像緊握自己的命運。我沒有方向,也沒有目的地,但我必須駕駛我的車,在這個雪夜一直開下去,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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