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春霞
現(xiàn)已有不同視野下莎士比亞詩歌的研究(羅益民,2019,2020),但聚集于“身體榮譽”的研究并不多見?!皹s譽”(honour)一詞在莎劇里出現(xiàn)過上千次,可見其在當時生活和作品中的重要性。榮譽是個人與社會之間的紐帶,是一個人的社會素質(zhì)和個人氣質(zhì)的結(jié)合。塞繆爾·約翰遜(Samuel Johnson,1755:332)在《詞典》(ADictionaryoftheEnglishLanguage)中把榮譽定義為:高貴、寬容、正直;聲譽、名聲;高貴的等級和出身;忠誠、貞潔;勇敢、騎士精神;誠實、同情、尊重、正義;責任、擔當?shù)?。身體榮譽觀是道德觀里的一種,莎劇里有很多地方用身體來表達道德訴求或訓誡。皮埃爾·布爾迪厄(Pierre Bourdieu,1990: 34-47; 1996: 26-38; 2015: 44-53)的社會文化批評理論為我們提供了解讀文學的新角度,本文正是運用布爾迪厄理論里的“場域”“習性”“實踐”“資本”“區(qū)隔”等概念來盤點莎劇中的身體,并選擇“亨利”劇中的三個人物:霍茨波(Hotspur)、福斯塔夫(Falstaff)和亨利五世(Henry V, 年輕時是“哈利”王子)作為分析對象,他們?nèi)嗽趧≈斜舜岁P(guān)聯(lián),對身體持有的榮譽觀既相似又相異,很有代表性,從而探討莎士比亞及其時代的身體榮譽觀。
在“亨利”劇里,與榮譽相關(guān)的實踐行為有兩種:戰(zhàn)爭和政治,兩種行為都會涉及道德場域,都與身體和榮譽有關(guān)。霍茨波炙熱地追求榮譽,卻慘敗于政治,他在《亨利四世》第一部里就戰(zhàn)死沙場,也許是過于迷戀榮譽所致;福斯塔夫則活色生香地活過《亨利四世》第二部,在《亨利五世》里去世,他頑強而卑賤的生存能力以及追求成功的敗北,是源于他對榮譽的蔑視;而哈利最終成為王者,是由于他對榮譽觀的成功駕馭。這些都可以從他們對待身體的不同態(tài)度表達出來?;舸牟ê透K顾虻娜宋镄蜗蠖即笥谏?,前者是自我犧牲式、莽夫般的勇敢,后者是充滿理性的極度自私,兩個人的榮譽觀截然不同,代表了文藝復興時期兩種對立的榮譽觀。兩人都和王子哈利有關(guān),哈利的榮譽觀從對二者的態(tài)度便可窺見:他既嘲笑也夸贊霍茨波,對福斯塔夫也是既喜歡又嘲諷,他自己的榮譽觀則介于兩者之間。
霍茨波有“榮譽之王”之稱。道格拉斯(Douglas)敬仰他重視榮譽(莎士比亞,1994:200)①,他自稱“士兵”是他最好的名字,活著就是“為了貪圖榮譽”(195),并向往那種“讓鼻子掛彩、腦袋開花的日子”(138)。他是被父親和叔叔卷進反叛亨利四世(Henry IV)的政治陰謀中,且在其中扮演沖鋒陷陣的角色,但他在政治場域里卻很迷糊:他不知曉手里的囚犯摩提默(Mortimer)是理查二世(Richard II)的繼承人,也不知道父輩們將用摩提默替代亨利四世,在被隱瞞的狀況下推進著父輩的計劃。他告訴亨利四世未交戰(zhàn)俘是“因為創(chuàng)血未干,遍身疼楚而無暇顧及”(118)。霍茨波還夸贊摩提默非常忠勇,因為他有著在戰(zhàn)斗中留下來的遍體鱗傷,還為摩提默辯護說他沒有心懷異志,不會叛逆,因此拒絕將他交給亨利王,也勸說國王不要毀謗摩提默叛逆(120)。在霍茨波的認知里,摩提墨忠勇、忠義的符號便是身體的創(chuàng)傷,成為他無罪的辯護。這也是文藝復興時期盛行的道德準則:自從赫拉克利特(Heraklitos)定義了戰(zhàn)爭的正義性(姚介厚,2005:145),在西方的價值觀里,事業(yè)的最高原則和崇高榮譽便是參戰(zhàn),戰(zhàn)爭中的傷亡則是最高榮譽的象征。他試圖贖回摩提默,引發(fā)了與亨利四世之間的相互猜疑和不滿。他不僅沒有交出俘虜,轉(zhuǎn)而推舉摩提墨為王,準備與亨利四世抗衡,哪怕是拼盡“血管里的血”(121)。從辯護、反駁到反叛,他都在用身體與王權(quán)對峙。霍茨波對摩提默的態(tài)度說明他是道德場域里的維護者,卻是政治場域里的愣頭青,他的行為遠沒有父輩們隱瞞他那么老謀深算?;舸牟▽s譽的行為習性預設了他是缺少心機、沒有耐心之人,這也許是他的長輩們不與他分享叛亂秘密的原因。父親諾森伯蘭(Northumberland)對霍茨波保密的原因是擔心兒子的道德顧慮,害怕兒子不會支持他們的反叛,由此說明他們還是熟悉霍茨波的道德習性。在他獲知父輩們的計劃后,他支持的立場是出于重視正義,而長輩們卻是出于考慮自身的政治安全和利益,這是他們道德準則和習性的差異所在,使他們在叛亂中有了政治區(qū)隔,而無法做到同心協(xié)力,最終導致叛亂失敗。他在父輩們的助推下,譴責亨利四世推翻理查二世的不公,請求上帝原諒父叔們的介入,并稱理查為“芬芳可愛的薔薇”(122)。華斯特(Worcester)也對霍茨波隱瞞了國王的和平提議,他擔心侄兒的善良和正派讓他上當受騙,而輕易接受亨利四世公平而體面的交易??傊甘鍌兊碾[瞞是擔心霍茨波的政治幼稚而毀了他們的計劃。
然而,他們的計謀必須有霍茨波這位“飛將軍”的參與才能實現(xiàn),于是他們采取了幾步措施。首先激怒霍茨波,從 “Hotspur”的名字來看,他就是一個容易生氣之人,有人分析他的體液是膽汁型,而這種體液的性格也容易生氣(Draper, 1944:45)。然后利用他的道德習性,即對榮譽的癡迷,把他往政治場域里引領。亨利四世當著霍茨波的面斥責摩提默,不準他人贖回摩提默,否則將永遠不把此人當朋友(119),這些話很明顯讓年輕氣盛的霍茨波傷了自尊。父叔們未曾預料到霍茨波會俘獲摩提默,當?shù)弥耸聲r便加以利用,不停地激化他的情緒,讓其對亨利四世生氣。他們挑撥說亨利王認為沒有必要提及理查二世的繼承人就是摩提默時,霍茨波聲稱能夠理解,并且理解亨利四世恨不得要將摩提默餓死在荒涼的山谷間(122)。但他沒有被理智支配,卻陷入了一種自尊受挫的狂亂中,他恨起了亨利四世,想憑著自己的頭顱來向國王發(fā)泄怒氣(120),咒罵他是“驕傲的國王”“健忘的人”“狡詐的國王”和“負心的國王”等(117-126)。他把怨氣都發(fā)泄到全家曾助力贏得王權(quán)的亨利王身上,他認為亨利四世對理查二世不公,而亨利才是盜取皇冠的竊賊。但是霍茨波做不到洞察秋毫,他認為是亨利背叛了諾森伯蘭,不講義氣,亨利王需要為此付出代價。最后,霍茨波認同父輩們的看法,原本他們一起推翻理查二世,而現(xiàn)在亨利四世卻過河拆橋,不顧“世敦友誼”,構(gòu)成他家庭的威脅?;舸牟ㄕJ為亨利四世性格陰暗,而不是慎重地考慮這是否構(gòu)成反叛的理由,因為并無證據(jù)顯示他們的擔憂屬實,顯得是非不分、小題大做了,這也說明了他在政治場域里判斷力的缺失。此外,霍茨波是為了所謂的正義而復仇,這和他的父輩們不盡相同,他們沒有霍茨波的家庭忠誠和道德認同,他們反叛的原因是因為恐懼。華斯特被亨利王抓獲后為自己辯護說,亨利四世“冷酷寡恩,毀信毀誓,陰險刻毒,激發(fā)了他們迫不得已的反抗”(198)。諾森伯蘭自私膽小,只想著保護自己,他假裝有病把兒子推向戰(zhàn)場,自己卻退到安全的蘇格蘭,也不愿加入反抗亨利的第二場戰(zhàn)役。兩位長輩都清楚,霍茨波被偉大的激情所驅(qū)使:危險、榮耀甚至死亡,所以他們依照霍茨波的性情而調(diào)整自己的策略。華斯特向霍茨波描述反叛亨利的計謀時說:“現(xiàn)在我要展開一卷禁書,向你憤激不平的耳中誦讀一段秘密而危險的文字,正像踏著一桿槍渡過洶涌的激流一樣驚心動魄”(122)。陰謀被說成是戰(zhàn)斗,如同給霍茨波這把干柴上加火。父親注意到兒子霍茨波在幻想著一場偉大而轟動的行動,卻失去了該有的耐性(123)。巴多夫(Bardolph)勛爵認為霍茨波在戰(zhàn)場上的潰敗是因為瘋子般的想象力,讓他在沒有葛蘭道厄(Glendower)和諾森伯蘭參戰(zhàn)的情況下孤軍奮戰(zhàn)。霍茨波用自己的生命起誓,他們要在本次行動中“鬧得日月無光,風月變色”(125)。獲悉父親生病后,霍茨波在短暫的猶豫后,又莫名地自大起來,認為父親的缺席“讓他們偉大的壯舉格外增加光彩,博得人們更大的稱譽,顯出他們更大的勇氣”(184)。很顯然霍茨波是想以少勝多來博取榮譽;在得知葛蘭道厄同樣也不能如期參戰(zhàn)后,霍茨波更夸張道:“現(xiàn)有的軍力盡夠應付這一場偉大的決戰(zhàn)”(196)。敵眾我寡,霍茨波赫然準備赴死,死亡讓他興奮,對他而言,死亡也意味著榮譽。
霍茨波是道德場域里的巨人,卻是政治場域里的侏儒。霍茨波的身體和生命是為榮譽而生。他為人正派,容易輕信,剛正不阿,不是那種沉溺于陰謀或懷疑他人動機的人。華斯特和諾森伯蘭的判斷沒有錯,亨利國王并不善待他們。華斯特對霍茨波的判斷也沒有錯,霍茨波有可能會天真地接受亨利的和平提議,他不像政治家那樣思考,因為他不太關(guān)心生存問題,他不多疑也不謹慎,也不欣賞叛亂的謀劃,只是被動地參與。當他對自己的道德忠誠感到困惑,同情被冤枉的理查或者那些冤枉他的人時,他便擁有了道德訓誡,他在致力于原則或事業(yè),而不是為了一己私利。此外,霍茨波也是為了榮譽而存在的,不像諾森伯蘭、華斯特和巴多夫等,他們是要贏得政治謀劃?;舸牟▌t缺少謹慎,擁抱危險,把犧牲身體和生命當作獲得榮譽的機會。他們的謹慎與他的想象形成了對比,讓他顯得魯莽而瘋狂?;舸牟ㄓ孟胂髞硖娲澜绫旧恚蛘哒f是文藝復興時期的道德場域?qū)€人習性的理想要求,他只要用自己的身體和生命去實踐這個道德訓誡即可。他似乎全神貫注于死亡的誘惑,為了榮譽,死亡降臨是值得的,也是有趣的。當他進入戰(zhàn)場時,他說的那句話讓人相信他必死無疑:“生命的時間是短促的;但是即使生命隨著時鐘的指針飛馳,到了一小時就要結(jié)束,要卑賤地消磨這段時間卻也嫌太長!”(203)?;舸牟ㄋf的“卑賤”(basely),主要是指安全或者沒有勇氣。但他在戰(zhàn)前詭異的吶喊“末日已經(jīng)近了,大家快快樂樂地同歸于盡吧!”(186),這表明霍茨波有勇氣去面對危險,面對死亡而公平地死,且死得光榮,便等于是活得好?;舸牟ㄔ谝韵蛩赖姆绞阶穼s譽,也就是說,勝利不是他關(guān)心的事情,他臨死時對哈利說:“我寧愿失去這脆弱易碎的生命,卻不能容忍你從我手里贏得了不可一世的聲名;它傷害我的思想,甚于你的劍傷害我的肉體”(209)?;舸牟ǜ诤鯓s譽而不是生命,至少他認為他的肉體與榮譽同存亡。在取走他生命的同時,哈利也取走了他的榮譽。為失敗的事業(yè)獻身就不能獲得榮譽,這種看法失之偏頗,霍茨波給大家的印象不止于此,莎士比亞跳出這個框架,把他塑造得太輕率、太粗心、太急于擁抱死亡,他在道德場域里的習性確實令人欽佩:不關(guān)心安危、不錙銖必較于輸贏,而他給人的感覺是傻,因為他對榮譽的追求是盲目的。
福斯塔夫卻不傻,雖然他過著被霍茨波稱為“卑賤”的生活。福斯塔夫與霍茨波對于榮譽的理解基本相似,這是文藝復興時期對于榮譽觀的認同,但福斯塔夫?qū)Λ@取榮譽的方法卻不夠體面。榮譽有何用處?上戰(zhàn)場前,福斯塔夫知道追求榮譽意味著傷亡,所以不屑一顧,他甚至質(zhì)疑當時關(guān)于榮譽的普遍意義。榮譽觀本是文藝復興時期推崇至上的道德觀,榮耀使生命更美好,且給人希望,因為它用對未來的獎賞和永恒的認可來弱化或取代死亡,即被后人牢記崇敬,如同延長生命,從而彌補死亡的不足。但福斯塔夫卻對此大肆嘲笑,他斷言死者不會意識到名聲的:他既感覺不到榮譽,又聽不見榮譽,榮譽也不會和活者同存,因為譏笑和毀謗不會容許,因此他不要什么榮譽,榮譽不過是兩個字或一塊“銘旌”(200)。他認為人并不能保證自己的名譽,卻為了未來不確定的回報而過著艱險的生活是不值得的,這也成了福斯塔夫及時行樂的理由,即使變成懦夫也在所不辭。當然福斯塔夫很知趣,沒有公開宣揚這些觀點,他卻不停地打擊嘲笑那些勇士和成功者。很明顯,文藝復興時期的道德訴求與福斯塔夫的身體榮譽觀是背道而馳的,作者把他當作反面案例來警示世人。
福斯塔夫的惜命思想有其代表性,也有伊壁鳩魯(Epicurus)的哲學思想支撐。除了諾森伯蘭和葛蘭道厄躲避風險逃離戰(zhàn)場外,亨利四世在政治場域里也比較奸猾,他沒有像霍茨波那樣沖鋒陷陣,而是雇傭了好幾個替身,躲過了戰(zhàn)爭風險而存活下來。華特·勃倫特(Walter Blunt)爵士便是其一,被誤認為國王而遭遇刺殺。福斯塔夫沖著他的尸體說:“您有了榮譽啦!”(205) 他是按照當時奉行的身體榮譽觀來嘲笑他的。福斯塔夫在哈利面前夸下??谝獨⑺阑舸牟?,被哈利鄙視后,便自我安慰說幸虧沒有遭受勃倫特的命運,說他并不喜歡勃倫特那種咧著嘴的榮譽(206),因此福斯塔夫把身體和生命看得比榮譽重要。持有此類觀點者并非少數(shù):阿金庫爾戰(zhàn)役中,薩立斯博雷(Salisburyearl)伯爵、約克(York)公爵都死于光榮的重創(chuàng),也并未受到尊重,雖然“他們從頭到腳,掛著一身血,他們是在用熱血灌溉著沙場”(432);在哈弗婁的戰(zhàn)場上,巴道夫戲仿著亨利五世的戰(zhàn)斗口號沖鋒,尼姆(Nym)卻道他并沒有十條八條性命可供死亡(382-383);皮斯托爾(Pistol)也開玩笑說:“手拿寶劍和盾牌,沙場上血流如海,博取那千秋萬歲的英名”;童兒(Boy)也說自己寧愿在倫敦的酒店里,拿一世的英名來跟一壺酒和眼前的安全交換(383)。他們和福斯塔夫一樣惜命如金。用身體、生命換取榮譽是文藝復興時期的道德理想,也是獲取社會認同和自我認同的方法,卻并非人人愿意踐行,這些人滿口的榮譽道德,卻是行動上的矮子。莎士比亞將這類人的身體榮譽觀展示出來,并非完全唾棄他們,而是道出了獲取榮譽的危險性,這樣才能襯出真正榮譽的偉大性,讀者因而在鄙視和同情中獲得藝術(shù)的凈化。
福斯塔夫不是政治人物,其影響力不如霍茨波,他的身體榮譽觀也非源于政治實踐,他是普通人的代表。作為王子的朋友,他在戰(zhàn)爭期間也有軍務,但他的生活畫面基本上是個體的。一般來說,體面的個體生活并不困難,出現(xiàn)道德問題,政治往往不會介入,而福斯塔夫不管容易或困難,總使用不光彩的手法:他吃喝玩樂,與妓女廝混;他放債、撒謊、偷竊;他喜歡說長道短、愛講黃段子、經(jīng)常背叛;還喜歡褻瀆神明。福斯塔夫在扮演亨利四世時自詡“長得儀表堂堂,體格魁梧,是個胖胖的漢子,他有一副愉快的容貌,一雙有趣的眼睛和一種非常高貴的身材”(139)。而哈利描繪的福斯塔夫形象是:“胖老頭兒”“人形的大酒桶”“充滿著怪癖的箱子”“塞滿獸性的柜子”“水腫的膿包”“龐大的酒囊”,并說他是“道貌岸然的惡徒”“須發(fā)蒼蒼的罪人”“空口說白話的老家伙”(155)。王子對福斯塔夫身體的不認可,就是對他道德觀的否定,這些言辭也表明,哈利雖然和他廝混,卻頭腦清醒,憑借良好的道德習性和高尚的天性與福斯塔夫這群烏合之眾保持著區(qū)隔距離。在演戲中假乃父之口,既警醒自己,又斥責福斯塔夫,他的習性中的這種區(qū)隔能力,讓自己雖身處齷齪之地,卻不失辨別能力,保持著道德上的清醒。福斯塔夫靠著哈利這顆大樹,在政治場域里負責給陸軍征兵,任意濫用國家征兵命令,接受賄賂讓某些人逃避兵役,把150個兵士換了300多磅錢,卻招募老弱病殘來以次充好,哈利斥之為“可憐相的流氓”“稻草人”。福斯塔夫認為這些人就是“供槍挑”“做炮灰”“填填坑”,反正“人都是要死的”(189)。富人拿錢買命,窮人只能賣命,福斯塔夫利用政治資本,即權(quán)力資本,讓金錢資本和身體/生命資本進行交易,換取個人好處。戰(zhàn)場上,道格拉斯逼近他時,福斯塔夫馬上裝死,他的英勇就是所謂的“謹慎”,借此保住性命。當他看見霍茨波死在戰(zhàn)場上,便補刺他的大腿,背起他的尸體,跟哈利邀功請賞,要國王給他封侯進爵(211)。在索魯斯伯雷戰(zhàn)役勝利后,福斯塔夫同樣向準備離開的哈里王子討要封賞。為了獲得政治資本和經(jīng)濟資本,他冒領軍功,撒謊逞能,把別人的生命當作晉級的階梯,把戰(zhàn)爭當成發(fā)財?shù)臋C會,其丑惡自私昭然若揭。福斯塔夫本應該看重自己的身體榮譽觀,因為他是王子的近侍,理應為國家效力而建功立業(yè),然而他卻背道而馳。哈利稱他“腦滿肥腸”“年老而邪惡 ”(332)。在早期的模擬放逐場景中,哈利直接稱他為“邪惡而可憎的誘惑青年”的“白須的老撒旦”;但又很寬容他,并混跡其中,這也為其了解民情提供了方便。福斯塔夫編造殺死霍茨波的細節(jié),謊稱他們惡戰(zhàn)了很久,堅持說霍茨波“大腿上的傷口是我給他的”,哈利也給階梯讓他下,要他背起霍茨波的尸體,并告訴他愿意用“巧妙的字句”為他裝點“榮譽”的門面(212)。即使哈利后來放逐福斯塔夫,禁止他接近自己,不然就會處死他,但假如福斯塔夫悔過自新,可以按照其資格能力而拔擢他(332)。在戰(zhàn)爭接近勝利時,福斯塔夫遇到敵方的科爾維爾(Colville),他忽然變得勇敢起來,先用言語刺激讓其束手就擒,而且要蘭開斯特殿下不要搶他的功勞,否則他會編寫歌謠批評他的榮譽,被后者諷刺后,只得求饒能給他一些好處(300)。福斯塔夫想博取道德和政治資本,靠的是瞅準機會給自己貼金攬取功勞,用他人的身體資本獲取好處,榮譽不過是他順手牽羊想撈取的道德資本而已。
文藝復興時期厭惡逃避責任而推崇忠于職守,莎士比亞將某些期待視域預先設定在觀眾的潛意識里,即贊成責任、犧牲、愛國主義、榮譽等道德準則,福斯塔夫卻是南轅北轍。假如觀眾支持霍茨波反對福斯塔夫,那么霍茨波給人的印象則是好壞參半?;舸牟▽s譽的忠誠非常純粹、義無反顧,所以他的赴死像是自殺。人們要是反對福斯塔夫,肯定是廝混于酒吧旅館里的福斯塔夫。當他被哈利驅(qū)逐時,除了達到莎翁視域融合的觀眾外,其他人也許會感到可惜,因為舞臺將失去一個妙趣橫生的俗人,作為哈利的對立面,人們是因為喜歡他才愛上超然而執(zhí)著的哈利。福斯塔夫的去世引起人們的思考,沒有愛沒有奉獻的生命是否值得存活。福斯塔夫?qū)Ξ敃r認可的身體榮譽觀的批判,從世俗的角度看不無道理,后來的尼姆和巴道夫在戰(zhàn)時的法國,因為盜竊而被亨利五世下令處決,輕罪重罰,值得同情?;舸牟闃s譽而荒誕地赴死,似乎不會增加人們對責任和榮譽的尊重,反而提醒人們福斯塔夫?qū)ζ鋬r值質(zhì)疑有些道理。《亨利五世》里,高厄(Gower)和弗魯愛林(Fluellen)有段對話,認為亞歷山大比不上亨利五世,說前者因為醉酒殺死朋友克萊特,而亨利沒有殺過朋友;弗魯愛林也說當今君主明智清醒,才和那個“挺著大肚子的胖騎士一刀兩斷了”(435)。此外,保住生命是政治家們的本能,身體和生命是一切事業(yè)的必要前提。那個讓亨利四世擔憂的哈利在戰(zhàn)場上救了自己的命,而那個“襁褓中的戰(zhàn)神”霍次波,也是被哈利擊潰而戰(zhàn)死,哈利曾經(jīng)向國王父親承諾會戰(zhàn)勝霍茨波,他做到了。他對著霍茨波的尸體說:“帶著你的美譽到天上去吧!你的恥辱陪著你長眠在墳墓里,卻不會銘刻在你的墓碑之上”(210)。他的話似乎給霍茨波下了結(jié)論,霍茨波是軍隊之魂,其死訊讓他的軍隊立馬潰不成軍,叛亂的陰謀也以失敗告終。霍茨波的死并未讓榮譽如期而至,只讓他那位毫無罪惡感的父親震怒,詛咒起天地秩序和人類來。部下提醒他要保持政治家的穩(wěn)重,特拉佛斯(Travers)勸他別讓悲憤傷害身體,毛頓(Morton)提醒他不要讓榮譽和智慧分離,勸他正視政治風險,并委婉地責備他,正是他這個父親將兒子推進自己策劃的風險游戲(228),這是在批評他們策劃了叛亂,自己卻逃避戰(zhàn)爭,而將缺少政治智慧、年輕氣盛的霍茨波拖入戰(zhàn)場,讓憧憬榮譽的年輕人枉死戰(zhàn)場。戰(zhàn)爭師出無名,犧牲缺少正義,因此榮譽不被認可。諾森伯蘭看重生命高于榮譽,比兒子更像政治家,卻利用兒子的身體榮譽觀來為自己謀求政治利益,結(jié)局卻是兩手空空。福斯塔夫也貪生怕死,赤裸裸的自私冒犯了起碼的體面,因此他不能也不被允許繼續(xù)留在政治場域。政治需要維護民眾合理的道德期待,雖然政治家的首選目標也是求生,但不能違背民眾的意愿,即犧牲道德的惜命不是光彩的。所以求生既要符合政治訴求,又要符合道德訴求。因此霍茨波的身體在盲目地維護著道德準則,而福斯塔夫的身體是對道德準則的踐踏,兩人的身體和生命都無法為世間所容,前者為人稱道同情,后者被人唾棄嘲笑,哈利的身體則輕松地穿梭于道德場域和政治場域,而且能夠在政治場域里自由地駕馭著道德規(guī)則。
哈利很重視身體道德,他的身體榮譽觀在福斯塔夫和霍茨波之間取得了平衡。少年時期,他放浪形骸、狂野不羈,即使廝混于福斯塔夫們之中,也以高貴的出身、習性、修養(yǎng)與他們維持著區(qū)隔距離,顯得鶴立雞群。別人眼里的他,沒有臭架子,是個有禮貌的好孩子,保持著文雅風流而有骨氣的形象(139)。布爾迪厄(2015:45)在《區(qū)隔:判斷力的社會批判》一書中,把階級和身份聯(lián)系起來,在超越功利的名義下,階級利益被身份文化掩蓋,且被合法化,身份區(qū)隔就是被遮蓋了的階級區(qū)隔;而習性被稱為是身份標識,同時也是與他人區(qū)隔禁錮的界限或標準,處于場域里的人們通過塑造身體的差異性或者“稀缺性”來完成和他者的區(qū)隔。哈利在歡場、民間、軍隊、宮廷等場域里,均維持著某種身份區(qū)隔。這也許是他的習性所致,也許是他的有意設計,更是滿足觀眾期待視域的作家創(chuàng)作。他給叛軍凡農(nóng)的印象是“勇猛的獵鷹”“莊嚴的塑像”“五月天”“仲夏的太陽”“小山羊”和“小公?!钡?。少年哈利的身體形象仿佛天神般攝人心魂,但他此時好壞未判,因為還未完全改邪歸正。亨利四世憂心忡忡的不僅是戰(zhàn)局本身,更是這位兒子能否繼承大統(tǒng)。他對霍茨波一直贊譽有加,認為“他的聲名流傳眾口”(109),總是將霍茨波和哈利比較,羨慕諾森伯蘭有個優(yōu)秀的兒子,恨不得將兩個哈利互換(霍茨波的小名也叫哈利),時刻透漏著作為國王和父親的憂慮。事實是,哈利自己熱心皈依,和福斯塔夫決裂并與父親和解后,嘴里掛念的便是責任、榮譽和上帝。在《亨利四世》第二部的尾章里,他向父親表示要丟棄過去的自己和伴侶(331),算是正式宣布改邪歸正。《亨利五世》的開篇里,大主教坎特伯雷(Canterbury)就注意到當今的君主“徹底洗心革面”“不留下一點污跡”,“那些頑強的惡習”“一下子給根除了”(346)。然而,哈利的轉(zhuǎn)變并非一蹴而就,在《亨利四世》上、下篇里,為了政治利益,他一直在為這種轉(zhuǎn)變做準備。哈利胸有城府,有條不紊,他未曾告知任何人皈依計劃,只在父親病危時才告知他的改變:“給世人看看我將要怎樣洗心革面,做一個堂堂的人物”(246)。他的表現(xiàn)鎮(zhèn)定自若,卻像一位出色的演員,震驚了觀眾/讀者的視域期待,讓視域融合變得困難,他能否穩(wěn)固父親交給他的政權(quán),讓人拭目以待。從接受心理看,這不足為奇,叛徒諾森伯蘭精于算計,不會討人喜歡,而哈利與他并無差異,能否討人喜歡?他開始奉行責任和榮譽,變得嚴肅而無趣,但真正的理由可能是他也是一個算計者,或另一種陰謀家?;舸牟ǔ缟袠s譽,雖不明智卻容易討人喜歡,因為他符合觀眾的視域期待,他不耍詭計、言行坦蕩,這是天性。從兩個哈利和各自(準)妻子凱特的愛情場景比較來看,可以發(fā)現(xiàn)他們之間的差異:霍茨波多情、幽默、頑皮,與妻子很和諧;亨利五世也想如此,卻做作不自然,他在戰(zhàn)場上所向披靡,求婚場景卻遜色很多,他的法國新娘是戰(zhàn)利品,這是政治聯(lián)姻,沒有感情基礎,所以求婚時,激情有余而誠意不足。福斯塔夫、新娘凱特和普通觀眾都有感覺,擅長算計的政治家會是好伴侶么?當然哈利王子自有主張,并讓世界相信,他已變成肩負責任、體面可敬之人。然而他的成功里,部分是靠表演和算計得來的,這是體面可敬之人不該具備的。亨利劇中最不光彩的欺騙是其兄弟約翰(John)王子對叛軍的承諾:假如叛軍解散軍隊,他也會解散軍隊,亨利四世將會給與他們賠償,他發(fā)誓以他的血統(tǒng)為榮耀,約克大主教也相信了他的誓言(125)。但等到叛軍解散后,約翰王子卻以叛國罪逮捕了軍隊頭領,有人質(zhì)疑這樣沒有誠信是否正當和光榮,約翰的回應則是命令他并未解散的軍隊去追捕那些被驅(qū)散的敵軍,并保護好叛軍頭領以留待處決。這個場景很簡短,卻引人關(guān)注,劇本對約翰刻畫不多,只聽威斯摩蘭(Westmoreland)說贏了,亨利四世也在困惑勝利是怎么取得的(197),整件事點到即止,沒有辯解或評論。然而哈利對約翰這種失信行為是認可的:“想不到你竟有這樣的肝膽。以前我因為你是我的兄弟而愛你,約翰,現(xiàn)在我卻把你當作我的靈魂一般敬重你了”(207)。顯而易見,哈利驚喜于兄弟的欺詐,這會讓觀眾們懷疑:同樣場景下,哈利也會不受榮譽感束縛做同樣的事情?莎士比亞給了暗示讓觀眾去猜。哈利對于霍茨波的態(tài)度也有不少矛盾的地方,在公開場合里,他經(jīng)??滟澔舸牟?,他想向霍茨波挑戰(zhàn),要求華斯特轉(zhuǎn)達這個意愿時,說對方是比自己“更勇敢、更矯健、更大膽而豪放的少年壯士”,而貶低自己為“一個不長進的敗類”,但是“為了他的偉大聲名,我甘愿自居下風,和他舉行一次單獨的決戰(zhàn),一試我們的命運,同時也替彼此雙方保全一些人力”(198-199)。哈利的挑戰(zhàn)與弟弟約翰對敵軍承諾的背叛形成了對比,其目的和言行都要高貴很多。可以看出,哈利在企圖說服國王的同時,也為美化其父的謀位篡權(quán),并提升他王權(quán)的榮譽,他自己也準備承繼王位和這些榮譽。雖然哈利前期與騎士風度不沾邊,表現(xiàn)也不高貴,但他卻朝著這個方向努力。他關(guān)于霍茨波的言論是否出自真心不得而知,他之前對霍茨波的看法好像更能表達他的態(tài)度:此時的哈利還遠不及霍茨波,但當他獨自面對霍茨波的尸體時,除了重復他在父親面前類似的話,還稱贊霍茨波是偉大的心靈與紳士,他希望霍茨波將被人記住,銘記他那些令人稱道的品質(zhì)而非羞恥的失敗。哈利也和福斯塔夫一樣,對霍茨波的榮譽有所圖謀,霍茨波的榮譽越高,哈利的勝利才越令人敬重。另一個例子是道格拉斯,在公開場合,哈利盛贊道格拉斯的勇氣,雖然他是敵人,其英武精神卻值得己方欽佩(219),然后釋放了他,也沒有收取贖金,表現(xiàn)出寬廣的胸懷,并且要求世界尊重這位對手。所以假如他同樣做了弟弟約翰的事,很難有人將他并入勇敢的紳士行列,因此哈利懂得取舍,更通曉審時度勢地利用他人的身體和榮譽。
哈利確實在乎他人的看法,這也是他皈依的意義所在,但在面臨困局時,即使是公開場合,也毫不遲疑地做出背離榮譽的行為。法國人不愿意離開阿金庫爾時,他命令手下處決所有囚犯;在哈弗勒,已是亨利五世的他威脅著要讓手下去屠城。其言行儼然一位戰(zhàn)爭狂人,可想而知作為政治家的冷酷。在兩場戰(zhàn)役間歇,巴多夫因搶劫教堂被處死,而這種行為本來罪不至死,亨利為此發(fā)表的演講似乎說明一些問題,他希望別人高看他,他曉瑜全軍行經(jīng)法蘭西村莊時,“不準強取豪奪”“不準妄動秋毫”“不準出言不遜”,“要知道,在仁厚和殘暴爭奪王業(yè)的時候,總是那和顏悅色的仁厚最先把它贏到手”(399)。雖然嚴苛卻很高貴,不像前面那樣輕蔑放肆。亨利下令屠殺時彰顯殘忍的魄力,安撫百姓時也不忘體面和榮譽,他具備了一個政治家的睿智和殘忍,收放自如。亨利對榮譽表達出的極大興趣還在不斷增長。早些時候,哈利王子談的不僅僅是霍茨波的無數(shù)的榮耀,還有世人對他最輕微的欽佩,他向父親承諾:“但愿他的戰(zhàn)盔上盯著無數(shù)的榮譽,但愿我的頭上蒙著雙倍的恥辱!總有這么一天,我要使這北方的少年用他的英明來和我的屈辱交換”(172)??吹贸鰜?,哈利有強烈的自尊,很想被人崇敬,擁有無上的榮譽,不管現(xiàn)在還是將來。他在阿金庫兒的戰(zhàn)場上有一場非凡的演講,和霍茨波一樣,他也想用以少勝多來獲取更大的榮譽:“可要是渴求榮譽也算是一種罪惡,那我就是人們中最罪大惡極的一個了……天哪,我不愿錯過這么大的榮譽,因為我認為,多一個人,就要從我那兒多分去一份最美妙的希望”(425)。這和霍茨波關(guān)于榮譽的態(tài)度完全相同,也是文藝復興時期共同的追求,只不過結(jié)局是勝者為王敗者寇。他在法國的戰(zhàn)爭實踐是在鑄造歷史,其榮譽名垂青史,而他身體觀的瑕疵也被光芒掩蓋了。
他不僅自己追求榮譽,也用身體榮譽鼓舞士氣。在阿金庫爾最關(guān)鍵的戰(zhàn)役中,他為士兵們描畫未來:“在年老的時候,可以卷起衣袖,將傷疤展示給鄉(xiāng)鄰們看,并許諾他們將和克里斯賓節(jié)永遠被人記住。而那些將英骨留在法蘭西的勇士們,其芳名永被傳頌,其榮譽將帶到天堂”(425-427)。這段演講優(yōu)美有力,是文學作品中的經(jīng)典段落。他把殺戮變成榮耀,把骯臟變成純潔,用榮譽鼓舞人心,這種策略有很強的鼓動性,這也體現(xiàn)了他作為政治家的智慧。將亨利和霍茨波進行對比可以發(fā)現(xiàn):霍茨波是在所謂的正義感驅(qū)使下,試圖戰(zhàn)勝逆天困難而獲取最高榮耀;亨利也同樣面臨危局,為了力挽狂瀾達到政治目的。亨利演技高超,有時讓人捉摸不透,但卻有跡可尋:戰(zhàn)爭早期,他有一段獨白,擔心士兵們有恐懼感:“戰(zhàn)神!使我的戰(zhàn)士們的心像鋼鐵樣堅強,不要讓他們感到一點害怕!假使對方的人數(shù)嚇破了他們的膽,那就叫他們忘了怎樣計數(shù)吧!”(420)這顯示了亨利的擔憂,戰(zhàn)爭實踐是提升君王意志和習性的磨刀石,亨利不負眾望,經(jīng)受住所有的考驗,變得更加成熟而堅強,他明白僅靠戰(zhàn)神保佑是不夠的,他需要親自給部下打氣才行。在本次戰(zhàn)役中,他更關(guān)注的是獲勝而非榮譽,所以手法和態(tài)度都在應時而變。讓人懷疑的是激戰(zhàn)前夜他是否真能熟睡,而且還做著榮譽之夢,但足見亨利對榮譽的推崇和渴望。綜合看來,當人們提及霍茨波或者福斯塔夫時,腦海中會浮出很清晰的畫面;但當人們提及亨利時,腦海中出現(xiàn)的畫面很難確定,哪個亨利?酒吧里的,戰(zhàn)場上的?少年時代,老年時代?獨自相處的,和父親一起的,和士兵一起的?作為蕩子,作為國王?很難一言蔽之,他是多面的,卻是精彩的。如何解決這樣的困境?比較成功的方法就是恩格斯所說的用典型環(huán)境塑造典型人物(Engels, 2004:615),將哈利放在酒吧和一群地痞流氓廝混,或者放在戰(zhàn)場里與霍茨波對比,讓這些環(huán)境來錘煉一位政治家,促使其成熟起來。當然哈利的轉(zhuǎn)變并非一蹴而就,野豬頭酒館場景約537行臺詞都在描述他們的荒唐行為,以展示他緩慢卻穩(wěn)步地朝著職責發(fā)展。毫無疑問,哈利的成長是為政治效果而設計的,也可以說是一種競爭策略。哈利是一位擅于謀劃的政治家,墮落的福斯塔夫和戰(zhàn)斗的霍茨波均是在給哈利的政治生涯做陪襯,哈利的睿智因而凸顯出來。很難說哈利沒有利用福斯塔夫,好在適當?shù)臋C會獲得政治名譽。但是福斯塔夫的放縱和哈利的自律形成對比,最終哈利挑選了政治也擔起了責任,并以極大的熱情和專注來踐行,讓人驚喜欽佩。和諾森伯蘭比,哈利更具天賦和魅力,二者謀劃的區(qū)別在于一負一勝。將霍茨波和福斯塔夫與哈利對比,前兩者更惹人喜愛,卻都不適合政治,他們與哈利的區(qū)別在于霍茨波太誠實、太執(zhí)著,福斯塔夫太卑賤、太無紀律。
亨利五世的身體榮譽觀介于福斯塔夫和霍茨波之間,也可以說是超越了二者。亨利比崇尚榮譽的霍茨波更加惜命、謹慎、睿智,又比嘲笑、踐踏榮譽的福斯塔夫更有責任、更加自律、更關(guān)注民意,所以在表現(xiàn)身體和榮譽關(guān)系時,更需要運用智慧,也就是說,他需要用更恰當?shù)氖侄蝸眈{馭和操控身體榮譽。他關(guān)注身體榮譽,但視之為工具,因而更謹慎也更功利,這是政治場域里為達到政治目的必須采取的策略。當政治利益和身體榮譽發(fā)生沖突時,他更專注于權(quán)力而無視榮譽,他的地位和能力可以助他一臂之力。同時他用身體資本博取道德資本,當政治目的和身體榮譽沖突時,他毫不猶豫地犧牲道德資本,甚至不惜用別人的生命來換取自己的政治資本。作為政治人物,他追求的政治目的順應了歷史潮流的發(fā)展,他的那些違背身體榮譽的行為便被忽視了,因而仍然得到民眾的寬容和敬仰。莎士比亞的文藝復興時代,深受馬基雅維利(Machiavelli)觀點的影響,亨利五世采用的道德策略,正是執(zhí)行了馬基雅維利實用主義的的君王道德原則,也就是獅子與狐貍般的君王比喻:像狐貍般狡猾,善于算計、識別陷阱;又像獅子般勇猛,所向披靡,使豺狼驚駭(Johnson,1755:332)。亨利五世的身體在實踐著這種觀點,他在政治上非常敏感、富有天賦,在本質(zhì)上他對身體政治和身體道德認識清晰,并駕輕就熟。作為優(yōu)秀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莎士比亞深知人無完人,泉水即使再清潔,也難免有泥漿淤塞,但是他還是希望人類有更多的美德。
通過布爾迪厄的社會批評理論分析上述三人的身體榮譽觀,可以清晰地勾勒出三人的畫面來:霍茨波是身體道德的擁躉,忠于身體榮譽,愿意以身赴死而求之,為此,他勇敢正派,卻魯莽無知,他像是被榮譽規(guī)則提著線的木偶,身陷窠臼而不知變通,雖奮不顧身卻抱憾而終,最后導致事業(yè)的失敗和身體的隕滅,令人稱道和同情;福斯塔夫是一個清醒而自私的旁觀者,他將身體榮譽玩于鼓掌之間,用身體謀取榮譽和好處,當利益受損時則對身體榮譽避而遠之,并用歪理邪說為自己辯護,讓人開心又唾棄;亨利五世則是一位居高臨下的王者,或者是控制木偶的提線手,他是身體榮譽的遵守者和違背者,根據(jù)政治需求在二者之間切換角色,游刃有余地駕馭著身體榮譽,在早期的資本主義國家構(gòu)建過程中,順應了歷史的發(fā)展,所以他的行為得到人們的敬畏和諒解。感謝莎士比亞為我們創(chuàng)作了這么精彩的代表人物,他們既是文藝復興時期的人物寫照,讓我們了解了當時社會里人們對身體榮譽的認知和實踐,同時作為一位歷時的大家,莎士比亞也給現(xiàn)代社會提供了很好的參照。我們毫不費勁地發(fā)現(xiàn),這三個人物就是我們周圍的你、我、他,他們的行為時刻發(fā)生在我們生活中,只是換了場景而已。在現(xiàn)代社會中,身體問題迷茫而紛雜,在如何對待身體和榮譽關(guān)系時,莎士比亞給了我們很好的啟迪。
注釋:
① 凡是莎士比亞作品的中文引文,均出自:朱生豪譯本(見參考文獻),后面引文僅標頁碼,不再一一標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