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遠峰 (1.西安美術學院,陜西 西安 710065;2.延安大學,陜西 延安 716000)
石魯家屬分別于2012、2014、2017年分三批將石魯生前的書畫作品捐贈給中國國家博物館。至此,中國國家博物館成為研究石魯?shù)闹匾獧C構。在這批作品中,有大量石魯創(chuàng)作過程中留存下的畫稿,包含草圖稿、色彩稿、創(chuàng)作底稿、寫生稿、臨摹稿、技法實驗稿等[1]。在進行首批捐贈的2012年,北京畫院同期舉辦了“風神兼彩—石魯?shù)膭?chuàng)作與寫生(1959—1964)”展覽,展出了石魯在1959—1964年期間的大量寫生畫稿。其中多數(shù)為未曾公開展出的寫生畫稿,有的并未完成,有的連畫帶寫,有的精彩絕倫,有的不可名狀。這讓我們看到了一個畫家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真實狀態(tài),尤其是作為畫家的筆者,一下被拉回了石魯?shù)哪莻€時代。
據(jù)石魯家屬介紹,在石魯留存的畫稿中,寫生畫稿的比例超過70%。這個數(shù)據(jù)告訴了我們一個不爭的事實:石魯?shù)乃囆g發(fā)展源于寫生積累??v觀20世紀新中國的美術發(fā)展,“寫生”成為高頻率詞匯廣泛出現(xiàn)。隨著新中國的建立,為反映新中國建設需要的意識形態(tài),國家號召畫家們深入生活,到群眾中去、到自然中去?!对谘影参乃囎剷系闹v話》的思想路線繼續(xù)為新中國的美術家們指出“為誰畫”“畫什么”的方向。眾所周知,傳統(tǒng)中國文人畫的表現(xiàn)對象以文人士大夫的上層審美為主流,筆墨表現(xiàn)多體現(xiàn)文人雅士的精英屬性。而面對新中國所倡導的“大眾化”路線,美術創(chuàng)作需要“為工農兵服務”[2],表現(xiàn)底層人民的生活,筆墨表現(xiàn)需從精英審美走向大眾審美。人民生活中的許多物象并未出現(xiàn)在畫史中,從技法層面就讓許多老畫家望而生畏。面對國家意識形態(tài)上的倡導,顯然,明清以降的寫意文人畫無法滿足現(xiàn)實表現(xiàn)的需要。“怎么畫”成了中國畫家面臨的問題,即使是潘天壽、李苦禪、陸儼少等藝術大家,也不得不思考突破的路徑。
石魯也不例外,他并不能脫離時代的困境。從20世紀50年代初期,他就開始深入田間地頭,進行寫生訓練。為此,他還給自己制作了專門的寫生工具。20世紀50年代,我國正處于建設初期,物資相對匱乏,市場上尚沒有專門用來作畫的畫箱等工具。為了寫生的便利,石魯自己動手設計,再找來匠人特制了可供外出寫生用的畫箱、衣服。在石魯?shù)漠嫺逯校幸慌叽鐬?6.5 cm×11 cm或11 cm×32 cm的畫稿,皆是石魯用這種自制畫箱,深入基層生活完成的寫生稿,這類尺寸的畫稿占據(jù)石魯寫生畫稿中的大部分,記錄著石魯在日常生活中的發(fā)現(xiàn),在藝術上的興趣點,也體現(xiàn)了石魯在藝術創(chuàng)作上的才情。透過石魯現(xiàn)存的創(chuàng)作,我們都能找到使用的畫稿原型。
在談到美術創(chuàng)作的問題時,石魯認為:“不到生活中去就找不到藝術,或者,要搞創(chuàng)作必須取之于自己直接見到的生活?!爆F(xiàn)代畫壇廣為傳用的“一手伸向傳統(tǒng),一手伸向生活”這一口號[3],正說出了石魯對待生活與經(jīng)典的態(tài)度。石魯極其重視寫生,他早年在成都美專學習,進行過西畫的素描色彩訓練。后來到了延安,也是勤于速寫寫生。他的朋友李琦回憶,延安時期的石魯即使平日里帶孩子,也要想辦法不耽誤美術的練習。正如石魯自己后來回憶說:“搞創(chuàng)作只要自己勤快,可搞的東西還是不少。但需要經(jīng)常深入生活,經(jīng)常畫速寫。那時我已經(jīng)有了孩子拖累,常常讓孩子騎在肩上,再用皮帶將他拴在自己頭上,然后到外面去畫速寫?!彼凇懂嬚Z錄》(生活章)里寫道:“置身于生活斗爭之外者,藝術之智慧與靈感不會降臨在冰冷之頭上?!笨梢?,石魯對深入生活進行繪畫素材積累有著深刻認識。
石魯早期在延安的寫生,多以鋼筆、鉛筆完成,從現(xiàn)存的延安時期畫稿可以看出。20世紀40年代這一時期的畫稿明顯受西方繪畫影響較深,注重光線明暗所呈現(xiàn)的客觀形態(tài),在表現(xiàn)上多借鑒版畫線刻的肌理語言,單線重疊的線條肌理形成繁密對比,構成畫面的黑、白、灰對比。
這一時期的寫生畫稿,在內容上反映了農民的民主生活,刻畫了人民群眾健康、樸實、勇敢、勤勞的形象。如《抗擊胡匪》畫稿,石魯以組畫的形式表現(xiàn)了軍民同心,共同抗擊胡宗南部隊的侵略的故事,《算賬》《下地》《學習的女八路》等畫稿皆呈現(xiàn)了那個時期民主生活以及軍民同心的狀態(tài)。也有反映革命生活斗爭的畫稿,如《民主會》《村民大會》《斗地主》《扛槍民兵》等[4],反映了延安時期的民主革命生活。版畫作品《民主批評會》便是石魯根據(jù)這幾張畫稿積累而創(chuàng)作所得。這一時期的創(chuàng)作帶有明確的政治目的性,因此,這一時期的畫稿也較多地呈現(xiàn)了記錄、收集的功能,多是對革命現(xiàn)實主義的再現(xiàn)。
新中國成立后,為了反映社會變遷帶來的改變,石魯根據(jù)延安時期的寫生畫稿《米脂的地主宅院》《朝陽門》等素材,創(chuàng)作了在中國現(xiàn)代版畫史上有著重要價值的木刻作品《打倒封建》。畫稿《米脂的地主宅院》是用鉛筆畫在紙片上的一幅描繪陜北地主莊園的記錄性速寫,《朝陽門》則畫了一座年久失修的老城門門頭。和畫稿對比,石魯保留并加強了老城墻所呈現(xiàn)的仰視構圖,把地主莊園架在畫面上方。作品在抓取物象感覺上,有意識強化了具有形象特征的城墻、城門、宅院,并有秩序地建構了城墻、城門、宅院在畫面中的比例,軍民自下而上形成的重節(jié)奏夾雜著戕戈利器,形成畫面的方向線,最終都指向整幅畫的畫眼—城門,城門上方有幾個站立的人物,點明了畫面的主題—封建已被打倒。我們尚無法分辨石魯創(chuàng)作此作時是先確定主題,還是因看到速寫畫稿而激起對革命生活的回憶才有了此作。但可以明確的是,畫稿《米脂的地主宅院》《朝陽門》為作品《打倒封建》提供了典型形象來源[5]。王朝聞說:“主題的深刻性要求形象的豐富性,主題的明晰性要求形象的單純性。”形象的豐富性、單純性皆源于藝術家在日常生活的發(fā)現(xiàn)、積累,而這種發(fā)現(xiàn)積累,體現(xiàn)的是藝術家的內心關照。
圖1 石魯存稿
圖2 石魯存稿
石魯?shù)膶懮嫺?,也效仿了傳統(tǒng)美術家們在搜集素材過程中的表現(xiàn)技巧。如作于1955年的《印度舞》畫稿,在以速寫的形式記錄正在跳舞的印度女子形象時,為了儲存記憶,用文字對人物的所穿服飾的顏色、配置搭配進行了標述。這種作為圖像記錄所添加的文字記錄,同敦煌壁畫中畫工們?yōu)榱宋锵蟮男紊P系所進行的文字標述異曲同工,均體現(xiàn)了畫稿作為記錄的功能。透過這些細節(jié)可以看出,石魯在搜集、捕捉生活原型方面的積極性很高,他非常注重對對象的深層理解、剖析。石魯在看到學生李世南的畫時語重心長道:“無論畫鋼筆畫,還是畫其他,要深入去研究理解、掌握它,盡可能畫得精致,不要停留在表面上?!崩L畫終究是探究如何“觀看”的問題,由畫家主觀生成的圖形關系傳達到觀者眼里,從而產(chǎn)生各種生理機能的反映。
因此,眼睛在“觀看”的過程,勢必會對看到的物象有所選擇,以便獲得新的經(jīng)驗。這種新的經(jīng)驗,要承載意識形態(tài)的理想化行為范式的參照系,如同詩歌、小說這樣的作品能提供一種禮節(jié)體系。使觀者在“觀看”畫作時,亦能體會到自己曾有的生活體驗,歡快愉悅的狀態(tài)、沮喪悲傷的心情等都能從畫中“觀看”得到。
當我們試圖探尋往昔大師創(chuàng)作奇跡的“密碼”的時候,大部分人往往忽略了可以真正幫助其窺探奧秘的媒介—作畫的工具材料。古人已有言在先:“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彼囆g家的成功無不依賴于某些特殊的材料、工具,就像武術家都會選用一件適宜的兵器。西方的荷爾拜因、梵高等藝術家也需要依賴某種順手的調色板作畫。石魯似乎是早早就洞察了大師們作畫的先決條件。前面我們提到他自制畫箱,事實上,他對于工具材料的探索遠不止于自制畫箱那么簡單。行軍床、作畫專用服、寫生雨傘等一應俱全,他是將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完全搬入了每一處寫生場景。
梳理石魯?shù)膶懮嫺灏l(fā)現(xiàn),他總能在物象的質感表現(xiàn)上別出心裁。對陜北黃土高原、禹門黃河、西岳華山的表現(xiàn)總能突破前人,自出機杼??疾爝@一緣由的產(chǎn)生動機,最終讓我們將視線落到了一部望遠鏡上。無論是石魯本人還是他的家屬、學生,在回憶石魯?shù)奈恼轮?,都多次提到石魯寫生時常用一副德國制望遠鏡。
在外出寫生的過程,因為眼睛視力的有限,畫家通常只關注眼前的景象,對于遠景或超出可視范圍的景象多以概念化的程式處理,這一方法在古今中外的經(jīng)典名作中皆能看到。當畫家借助望遠鏡寫生,遠處看不見的景象因為光學儀器的助力,變得清晰可見。但又因為望遠鏡對眼睛的占用,畫家在作畫的時候又不得不將視線收回到宣紙上,遠景在望遠鏡下看得不管有多清晰,此刻只能憑記憶呈現(xiàn),這就體現(xiàn)了畫家眼睛捕捉物象的敏銳性。長期的望遠鏡使用,必然鍛煉了畫家的這種捕捉新鮮事物的敏銳感知力。事實上,這對于一個畫家來說才是最重要的事情。石魯在和中央美術學院研究生的交談中,提到曾和李可染的研究生黃潤華說:“我們用科學證明一下,你看那個樹枝有什么畫頭?好像沒有,你不信拿望遠鏡看看。一看,哎呀!發(fā)現(xiàn)樹尖上冒芽了……”春天的信號就在枝頭,石魯注意到了。可見,一個好的畫家一定要有超乎常人的感知力,能在平常中發(fā)現(xiàn)不易發(fā)現(xiàn)的美。
1965年春季,安康朝天河桑山行采風,是長安畫派幾位代表畫家的最后一次集結,也是石魯?shù)淖詈笠淮螌懮?。三個多月的蠶鄉(xiāng)生活,石魯積累了大量的寫生畫稿,目前整理到桑山行寫生畫稿五十余幅。透過這五十余幅寫生畫稿,能看到畫家將生活美學化的努力。在石魯?shù)膶懮嫺逯校性S多畫得不盡如人意的畫稿,如果事先告知,或許會被誤以為是當今美術學院的學生習作,畫面的表現(xiàn)和一個美術學院學生的水平并無差距。這卻啟發(fā)我們進行新的思考,石魯在寫生中關注的并不是結果,目的不在于“呈現(xiàn)”而在于“感受”過程,畫稿只是感受的圖像呈現(xiàn)。石魯從1937年第一次去峨眉山寫生,至1965年最后一次到安康朝天河寫生,這28年間的生活尋源、搜妙創(chuàng)真為石魯?shù)乃囆g創(chuàng)作積累了豐富素材庫。同時也生成了石魯?shù)乃囆g方法,畫家試圖通過寫生,以自己的“觀看”,構建一種“想被觀看”的視覺圖像。
圖3 石魯存稿
唐代司空圖《二十四詩品》中說“素處以默,妙機其微”。當我們安然淡泊而靜默地自處時,便能領悟詩的細奧精微。石魯在寫生中,正是在追尋這樣一種心境,用畫筆尋找大自然的細奧精微,從萬千自然中挖掘普遍中的典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