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旭

學術工作不是一兩個人，也不是一輩人、兩輩人就能完成的。它是一場望不到頭的接力，同時需要有團隊。

楊賽學弟是我們六朝詩學團隊中最年輕、最聰明的學者之一。2003年他從湖南來，到上海師范大學跟隨我攻讀六朝詩學方向的中國古代文學博士學位，到2006年畢業(yè)，很快就脫穎而出。

楊賽學弟在撰寫博士論文的同時，還制訂了不少研究計劃。如果他長期堅守古代文學的陣地，相信他能一定能縱橫馳騁，取得優(yōu)異的成績。

但是畢業(yè)后，他到上海音樂學院工作，不得不改變學術的方向。上海師范大學與上海音樂學院同在徐匯區(qū)，相距不算遠；在特定的十年中還合并成“上海師范大學”。而現(xiàn)在的上海師范大學東部，又是以前華東音樂學院的舊址。上海師范大學音樂學院的老琴房，還是前華東音樂學院遺留下來的。上海師范大學音樂課的老師，大多畢業(yè)于上海音樂學院，而上海音樂學院文化課的老師，不少畢業(yè)于上海師范大學。兩校有很近的學緣，但教師間卻很疏遠，尤其是文學院，與上海音樂學院更是風馬牛不相及，這是學術高墻阻擋的原因。

去了音樂學院的楊賽，像移植到節(jié)候、土性、水性、肥性都不一樣土地上的植物，養(yǎng)分不足，根系難長，愁云在臉，凄凄惶惶，雖然見面的時候他總是在笑，但那是苦笑。

我從來不為楊賽擔心，因為他有慧根。既然能做好詩學研究，當然也可以做好樂學研究，詩藝與樂藝、詩學與樂學本來都是相通的，中國音樂與文學本來就是一體的。我甚至認為，楊賽學弟也可以當個好廚師、好園丁，就算派他去前線帶兵打仗，雖然他自己并無匹夫之勇，但他會排兵布陣，運籌帷幄，指揮有定，穩(wěn)操勝券。

二十年前，我請他協(xié)助我修訂《詩品集注》。他在圖書館查資料，做校對，一待一整天，心無旁騖，受到了長期、系統(tǒng)、專門、扎實的學術訓練。二十年后，他捧出《樂記集校集注》文稿向我求序?；驶拾耸嗳f字，令人嘆為觀止。

《樂記》是《禮記》所收四十九篇之一，自漢以來，長期被淹沒在茫茫的禮學與文學之中。但樂學是一門系統(tǒng)而專門的學問，絕不是禮學與文學的附庸。音樂一定要訴諸聲音、訴諸聽覺。《樂記》既是上五千年中華禮樂文明的總綱，也是當代中國音樂發(fā)展的指南。雖然《樂記》的研究也有人做，但經(jīng)過中國古典文獻學和中國詩學長期訓練的人，一旦從事《樂記》研究，就會有不一樣的風景。他從事過音樂學的博士后研究，出版了專著《中國音樂美學原范疇研究》《中國音樂文學》，編寫了《中國歷代樂論選》《中華古譜詩詞精粹》《中華古譜詩詞歌曲精選》，整理了一千多首古譜詩詞，創(chuàng)作了數(shù)十首歌曲，培養(yǎng)了一大批優(yōu)秀青年音樂家。既有實踐經(jīng)驗，也有理論積累，所以能勝任這項工作。

《樂記集校集注》耗時十多年，匯集漢魏晉、南北朝、唐宋、元明清注家成果，凡八十多萬字，比原文擴容了近一百五十五倍，蔚為大觀，是集大成之作。我覺得有以下五個特點。

其一，底本為最早善本。底本為西安碑林博物館所藏唐開成二年《樂記》刻本，絕大部分清晰完整，邊角略有殘缺。他從西安碑林博物館將底本拍照，還用小楷把《樂記》全文五千多字抄下來，裝裱成數(shù)十米的書法長卷。

其二，分章、分節(jié)、分注，綱舉目張?！稑酚洝方?jīng)文原本不分章，不分節(jié)，無斷句，無章節(jié)標題?！稑酚浖＜ⅰ贩譃槭徽?，章題依皇侃，章旨引歷代注疏。又分為六十六節(jié)，節(jié)題自擬，節(jié)義引歷代注疏。分注例四百八十六例，注例逐條依次征引歷代注疏。條目清晰，釋義完整。

其三，集校、集注體例創(chuàng)新。該著輯錄自漢至近代一百八十家凡五千余條注例，各依注家輯入新集，依注家時代先后排序，并在文后注明出處，體例創(chuàng)新，態(tài)度嚴謹。

其四，補箋翔實。凡經(jīng)文尚有錯訛、脫落、衍生、錯誤、相異之處，著者補校之；凡章旨、節(jié)義、注例有引證未全、句意未明、釋義未安之處，著者補注之，輯入《樂記補箋》六百多條。

其五，精研樂學，彌綸群言，回答了中國音樂史的重大問題，對當代中國音樂的發(fā)展也提出了很有見地的意見。

楊賽學弟天資聰穎，善于模仿與傳承，又極富創(chuàng)造力。他身上有一種湖南人的精神，能吃苦耐勞。他在上海音樂學院用了二十年的時間，把一條冷板凳坐熱，在學術界，漸漸露出屬于他自己的星光。

我是他的博士生導師，是在迷茫不清的夜色里，最早和他一起攜手探索的人，并且是最早相信他會露出星光并將會五色燦爛的人。

請我寫序、題簽，我義不容辭，責無旁貸。

——因為別人老是問我：“楊賽是你的學生嗎？”

我回答說：“是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