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淼
80年代生人,現(xiàn)居重慶,醫(yī)務(wù)工作者。作品散見于《野草》《檢察文學》《廈門文學》《金沙江文藝》《羊城晚報》等。
諷刺比興,本來就是中國文學的重要內(nèi)容。翻開《詩經(jīng)》,其小序中標明或諷或刺的作品,可以說比比皆是。不過,儒家詩教講究的是怨而不怒,溫柔敦厚。所以,“《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史記·屈原列傳》)巴蜀文風則不同,早在漢代,就形成了“未能篤信道德,反以好文刺譏”(《漢書·地理志》)的傳統(tǒng)?!度A陽國志》則稱其“俗好文刻”。巴蜀文風正是以其尖刻辛辣,顯示出它獨特的叛逆色彩。
最足以體現(xiàn)巴蜀文風刺譏特色的,應(yīng)該是漢代的民謠。安帝時,中郎將尹就入川討羌,而滋擾百姓,甚于叛羌。百姓用謠諺譏刺他:“虜來尚可,尹將殺我?!苯衣豆佘姷臋M暴兇殘。漢末吏治腐敗,百姓作詩以譏世道:“混混濁沼魚,習習激清流。溫溫亂國民,業(yè)業(yè)仰前修?!睂敃r的世道比喻為混濁污穢的沼澤。并公開斥之為“亂國”?;傅蹠r,巴郡太守李盛貪賄。百姓作詩譏刺他:“狗吠何喧喧,有吏來在門。披衣出門應(yīng),府記欲得錢……”大膽地揭露和尖刻地諷刺了統(tǒng)治者的橫征暴斂。后來蘇軾諷刺時政的詩歌,“如今風物那堪畫,縣吏催錢夜打門”(《朱陳村嫁娶圖》)就有此事的影子。
漢代巴蜀文人的創(chuàng)作,也不乏諷喻刺譏的成分。司馬相如的賦,雖然“以錦繡為質(zhì)”,但曲終奏雅,篇末都寄寓諷諫之意?!蹲犹摗贰渡狭帧范x,鋪陳夸飾,“其卒章歸之于節(jié)儉,因以諷諫”(《史記》)。揚雄則明確主張“賦者,將以風也”。他的《解嘲》,諷刺世俗鉆營的丑態(tài):“天下之士,雷動云合,魚鱗雜襲,咸營于八區(qū)?!彼衣懂敃r的官場風氣:
當今縣令不請士,郡守不迎師,群卿不揖客,將相不俯眉。言奇者見疑,行殊者得辟。是以欲談?wù)咄鹕喽搪?,欲行者擬足而投跡。
漢朝以察舉取士,各級官員卻高高在上,傲慢驕橫。所以,有志之士,緘口不言,勢利之徒,卻步趨逢迎,飛黃騰達,如魚得水,諷刺的辛辣,宛如一幅官場百丑圖。
唐代詩人中,叛逆精神最突出的,當數(shù)陳子昂和李白,這兩顆巨星都出自巴蜀。陳子昂滿懷治世的幻想進入仕途,卻遭到了武氏集團的迫害打擊。滿腔激憤,形于詩歌,自然具有強烈的批判色彩。其《感遇》詩中,“圣人不利己”一首,諷刺武則天的佞佛,“圣人秘元命”一首,諷刺武氏集團制造符應(yīng)讖緯的欺騙性?!盎脑漳绿熳印?,諷刺統(tǒng)治者的腐化豪侈?!斑线夏仙铰埂?,譏刺冤獄的枉濫。至于李白,以傲岸不群的性格,自然難以為世俗所容忍。一腔熱血,滿腹憤懣,表現(xiàn)為對黑暗現(xiàn)實的尖銳抨擊。他敢于嘲笑封建社會的圣人?!拔冶境袢?,鳳歌笑孔丘?!彼矣诿镆暻按氖ゾ?,“堯舜之事不足驚,自余囂囂直可輕?!彼矣谥赋猱敵臋?quán)奸李林甫,“奸臣欲竊位,樹黨自相群”。他甚至敢于指責當朝皇帝唐玄宗,“珠玉買歌笑,糟糠養(yǎng)賢才”。他鄙視那些得志的小人:“路逢斗雞者,冠蓋何輝赫。鼻息干虹蜺,行人皆怵惕。”他也痛恨那些踩著士兵的尸骨飛黃騰達的軍閥:“君不能學哥舒,橫行青海夜帶刀,西屠石堡取紫袍。”他對人妖顛倒的現(xiàn)實社會充滿了激憤之情:“雞聚族以爭食,鳳孤飛而無鄰。蝘蜒嘲龍,魚目混珍。嫫母衣錦,西施負薪。”(《鳴皋歌》)詩人鞭笞的鋒芒遍及丑惡世間的一切陰暗角落。
如果說李白的憤世嫉俗以火熱的激情傾瀉而出的話,那么,蘇軾的刺譏時政,多表現(xiàn)為冷峻的嘲諷。他譏刺榷鹽法對百姓的殘酷盤剝:“老翁七十自腰鐮,慚愧春山筍蕨甜。豈是聞韶解忘味,邇來三月食無鹽。”明明是百姓窮得吃不起鹽巴,他卻說是像孔子那樣,聽了美妙的韶樂,“三月不知肉味”。他諷刺“青苗法”:“杖藜裹飯去匆匆,過眼青錢轉(zhuǎn)手空。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睆娦幸峙涞母呃J款,沒能促進農(nóng)耕,卻制造了一大批盲目流入城市、游手好閑的莊戶子弟。他譏刺當時庸人得道的官場:“人皆養(yǎng)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愿孩兒愚且魯。無災(zāi)無難到公卿?!闭钡娜瞬铰钠D難,庸才卻能位至公卿。強烈的憤世情緒,卻用一種近乎玩笑的嘲諷表達出來。真是嘻笑怒罵,皆成文章。
明代楊慎也是反骨嶙峋的骨硬之士。為反對明世宗改定大禮,為其生父主祀尊號,敢于同二百多名大臣伏闕請愿。他的不少詩文,就敢于直接指斥當朝皇帝?!都词隆芬辉?,譏刺明世宗改定的新禮:“舜殿夔龍新禮樂,漢家董賈舊衣冠。野人自喜從先進,讒說誰甘作庶頑?!薄稛o題》一首,譏刺明武宗微行冶游:“石頭城畔莫愁家,十五纖腰學浣紗。堂下石榴堪系馬,門前楊柳可藏鴉。景陽妝罷金星出,子夜歌殘璧月斜。肯信紫臺玄朔夜,玉顏珠淚泣琵琶?!蔽渥谒藜擞谛瑸橐粫r丑聞。本篇將邪狹莫愁與景陽宮苑聯(lián)在一起,矛頭是很明顯的。篇末再以昭君的出塞,警告其淫游亡國的危險?!逗秃簖S即事二首》,譏刺明世宗迷戀長生之術(shù):“山中宰相洞中仙,白犬黃雞上碧天。圣主恩深漢文帝,不教欒大藁街懸?!狈绞總円赃M丹砂,飛黃騰達,雞犬升天。漢武帝尚且能誅殺騙術(shù)敗露的方士欒大。世宗卻甘受欺騙,一味庇護。其昏庸之態(tài),無以復加。
陳、李、楊諸人,敢于將批判的矛頭對準皇帝,在封建時代,相當大膽。但他們的譏刺,只能采用影射諷喻的方式。真正敢于點名痛罵當朝君主的,恐怕只有一個鄒容。在《革命軍》一文中。他敢罵康熙、乾隆為“二民賊”,罵慈禧為“賣淫婦那拉氏”,罵光緒為“載湉小丑”。同時,鄒容批判的矛頭,不僅僅停止在一家一姓,指向的是整個封建專制政體。他痛斥秦始皇以下所有的專制君主:
自秦始統(tǒng)一宇宙,悍然尊大,鞭笞宇內(nèi)。私其國,奴其民。為專制政體。多援符瑞不經(jīng)之說,愚弄黔首,矯誣天命,攬國人所有而獨有之,以保其子孫帝王萬世之業(yè)。
對封建專制政體的社會基礎(chǔ),尤其是那些甘心為奴、蠅營狗茍的世俗之士,所謂“漢學家”“宋學家”“詞章家”“名士”者流,他也痛下鞭笞:
漢學者流,尋章摘句,箋注訓詁,為六經(jīng)之婢,而不敢出其范圍。宋學者流,曰守其五子《近思錄》等書,高談其太極、無極、性功之理,以求身死名立,于東西廡上,噉冷豬頭。詞章者流,立其桐城、陽湖之門戶流派,大唱其姹紫嫣紅之濫腔排調(diào)。名士者流,用其一團和氣,二等才情,三斤酒量,四季衣服,五聲音律,六品官階,七言詩句,八面張羅,九流通透,十分應(yīng)酬之大本領(lǐng),鉆營奔競,無所不至。
詆訶世俗,可以說是辛辣尖刻。巴蜀“俗好文刻”之風,發(fā)揮得淋漓盡致。
巴蜀文風如此鋒芒畢露,原因當然是多方面的。就作家本身而言,他們不僅僅是文壇上直言不諱的“牛虻”,在生活中也是敢于抗爭的斗士。他們的經(jīng)歷,大都充滿了強烈的叛逆色彩,他們的生活,也大都坎坷不平。揚馬晚年免官閑居,陳子昂被害獄中,李白長流夜郎,東坡流儋耳,升菴流永昌,鄒容竟瘐死于監(jiān)獄。除此之外,宋代蘇舜欽以耿直遭誣,廢居蘇州,清代李調(diào)元以“浮躁”之罪,被流放于伊犁。被砍頭于西市的“戊戌六君子中,四川人竟占了二位——楊銳、劉光第。上述這些人物,他們的經(jīng)歷雖各不相同,他們的性格,卻有一脈相承的地方,那就是排除了封建時代溫柔敦厚之類虛偽的道德準則,嫉惡如仇的剛直品格。而這一點,正是四川人優(yōu)秀的文化基因。
影響四川人內(nèi)在性格形成的因素當然很多,不過就叛逆精神而言,值得注意的至少有兩點。其一,四川的先民,大多來源于被遷謫的罪人。據(jù)史料記載,秦漢時期,四川為流放之所。商鞅被殺,尸佼逃入蜀。嫪毒被刑,舍人遷蜀者四千余家。呂不韋敗,與家屬并遷于蜀。秦并六國,徙其豪俠于蜀。揚雄祖先,以避仇入蜀。李白之父,以逃罪入蜀。蘇軾祖先,為蘇味道貶蜀時所遺。其二,四川山川險阻,同樣影響人的性格?!稘h書·地理志》根據(jù)蜀中物產(chǎn)的豐饒,推論蜀入“輕易淫伕”。而蜀人的“柔弱褊厄”,則應(yīng)當歸于視野的險隘?!度A陽國志》以蜀人“質(zhì)直”“戇勇”“俗好文刻”,也是從地理條件尋找原因?!端?jīng)注》引袁山松語,以三峽“地險流絕,故其性亦隘”。換句話說,四川人的斗爭精神,不正是在同險惡的自然環(huán)境的抗爭中錘煉而成的嗎。獨特的自然條件,獨特的人文環(huán)境,養(yǎng)育出一代代錚錚鐵骨,培育成代代相承的叛逆文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