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東黎
江河對文明而言,是源頭,是根基,有著無可替代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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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河的盛景再次喚醒遙遠的夢,使我們的幻想富于生氣。
大江大河,從本質(zhì)上塑造了華夏民族的生活情感與民族意識。
華夏民族的自然環(huán)境適宜農(nóng)耕,農(nóng)耕文明使人們眷戀土地,他們以江河為生,與江河為伴。雖然比不上大海的浩瀚,但河流同樣是宏大且神秘的自然現(xiàn)象,激起人們的敬畏和戒懼。
周人先祖就曾多次逐水遷徙,溯洄從之,道阻且長。《詩經(jīng)·大雅·公劉》便是周人自述其創(chuàng)業(yè)歷程的史詩。“逝彼百泉,瞻彼溥原……相其陰陽,觀其流泉”,以陰陽的觀點審視自己的生存環(huán)境,并把江河流水作為定居的首要條件。
江河亙古流淌,兩岸沃野,水濱澤畔,終于成為祖先選定的生息之地。那個時代文史哲渾然不分,詩歌舞三位一體,無不氤氳著潮濕的水霧,千載之下,連時間都顯得漫漶不清。
河流承載著祖先的歷史,塑造著文明的類型,培育著民俗傳統(tǒng),啟迪著哲學(xué)、文學(xué)、藝術(shù)的靈感,華夏民族的先民,正是沿著河流的方向,步入端莊雅正的郁郁人文,充滿著一種人類紀(jì)元意味的美感。
大江大河流經(jīng)的區(qū)域,一般都是城市的誕生之地。文明的初始,就以城市的出現(xiàn)、文字的發(fā)明以及金屬工具的使用為標(biāo)志??v觀歷史上的文明古國,都在大江大河附近。一個個顯赫的王朝,也多建都在江河流域。即使是水勢略小的河流,其岸邊或水流匯聚之地,也多為市鎮(zhèn)村落聚居之處。尤其在古代社會,越是河網(wǎng)密布,就越容易產(chǎn)生定居群落。
一個個文明古國就此發(fā)端,尼羅河孕育了古埃及文明,幼發(fā)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誕生了古巴比倫文明,印度河哺育了印度文明,黃河和長江促成了中國華夏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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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地理空間看,江河是一種流動的景觀。流動凈化了水的品質(zhì),為生存及文明發(fā)展提供了至為關(guān)鍵的淡水。江河沿途所攜帶的各種有機物質(zhì),可以用來改良土壤,對兩岸的居民而言,那是最寶貴的肥料。
史事如鏡,一覽無余。千載之下,唯有中國的農(nóng)業(yè)文明一枝獨秀,得兩條大江大河的滋養(yǎng)與回護,元氣充沛,陰陽縱橫,加持著東方古國,成就了世界上最典范的江河文明。
河,是古代對黃河的專稱。黃河源出青海,挾數(shù)千里之洪流,貫入秦隴晉豫齊魯諸州域,雄渾厚重、剛勁深沉,有一種一往無前的風(fēng)貌和氣勢。
江,是古代對長江的專稱。長江是東方最為盛大的水脈,發(fā)源于青藏高原的唐古拉山,穿行于南方的明山秀水之中,那里山高水闊,湖泊縱橫,云霧繚繞,彌漫著一種神秘、虛幻和幽深的色彩。
梁啟超曾問:“中國為什么能成為世界文明五祖之一?”他自問自答:“則以黃河、揚子江之二大川橫于溫帶,灌于平原故也。”西有高山、北有大漠、東南有大洋,好一個天然的大保護傘。雄渾的黃河文化、清幽的長江文化,中華文明于此屏障間起伏跌宕,傳承不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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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江河文明,凝聚著一種千年盼望,具有恒久的穩(wěn)定性?!叭粘龆鳎章涠ⅰ?,華夏民族的億萬百姓,勤耕苦作,只盼稻谷豐收。他們早上走出定居之處,在耕地上種植莊稼,晚上又睡在定居之所。他們春種、夏鋤、秋收、冬貯,一年四季都勞作于相對穩(wěn)固的耕地上,即使年年都有風(fēng)霜,歲歲都有雪雨,他們依舊在大江大河的流域上安然棲息,生兒育女。
余光中以詩人的直覺,將長江黃河當(dāng)成是中國大陸整片土地的譬喻,也在反復(fù)的守望與吟詠中,道出了中國江河文明在地理空間上的秘密:“中國大陸,就像一把古老而積滿了記憶塵土的二胡,長江黃河,就是這把二胡上的兩根弦?!?/p>
當(dāng)我死時,葬我,在長江與黃河之間
枕我的頭顱,白發(fā)蓋著黑土
在中國,最美最母親的國度
我便坦然睡去,睡整張大陸
聽兩側(cè),安魂曲起自長江,黃河
兩管永生的音樂,滔滔,朝東
……
如果說國家民族想象是一種現(xiàn)代性群體認(rèn)識的話,那么有一種更深遠的認(rèn)知,它不依靠近代政治學(xué)意義的政權(quán)、體制,而是建立在一種悠久的族群想象中;這種族群想象,是一種強烈的“江河情結(jié)”,有如血脈之于人體,江河即像血脈一樣,將國家以自然式的“血緣”關(guān)系連接在一起。
猶如在余光中的詩句里,長江黃河不再是單純的河流,而是中華民族形成史上一個重大的文化命題,匯聚著中華五千年光輝絕美的歷史文明,是“兩管永生的音樂”,奏響了“雙江河文明”,在民族生存和發(fā)展中,有如天賜一般,提供了進退的余地、回旋的彈性與哺育的搖籃,并最終形成了一個血肉相連、唇齒相依的民族共同體。也正因如此,詩人的文化“鄉(xiāng)愁”才有了穩(wěn)妥的安放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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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歷史上看,華夏民族與江河保持了至為長久而又深刻的聯(lián)系,在這一點上,沒有一個西方國家或民族能與之相比。江河萬古奔流,幾乎就是一部中華民族的生存、發(fā)展和奮斗史,以其可喜可畏的威儀、亦生亦殺的恩威、能屈能伸的襟懷,成為中華文明的搖籃。它自有千秋,無論是作為自然長河,還是作為文化大河,它都以其自身的影響力,鐫刻著中國歷史的發(fā)展軌跡。
江河對文明而言,是源頭,是根基,有著無可替代的作用。中華文明從古至今沒有中斷,此種令人驚訝的連續(xù)性,正得益于江河文明自身具有的文化自覺與更新能力。如果說對“源”的想象和求索,是中國文化自我設(shè)定的追慕與期待,表述的是中國文化更新的愿望,那么,對江河的向往與回歸,則是開創(chuàng)文明新紀(jì)元的根本動力。它使文化接通“地氣”,連通江河,是恢復(fù)中國文化生命與根脈之元氣。
長江三峽自然保護區(qū)風(fēng)光。視覺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