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隴 菲
有關臍鼓,有許多文獻記載。
唐·杜佑《通典》云:
齊鼓,如漆桶,大頭設齊于鼓面,如麝臍。
《舊唐書·音樂志》云:
齊鼓,如漆桶,大一頭設齊于鼓面如麝臍,故曰齊鼓。
婆羅門樂用漆篳篥二,齊鼓一。
陳旸《樂書》亦有記載并配繪圖:
齊鼓,狀如漆桶,一頭差大,設齊于鼓面,如麝臍然。
附圖所繪,“一頭差大”,并不明顯;“如麝臍然”之“齊”,倒是十分突出,不過,并非如《舊唐書·音樂志》所說“大一頭設齊”,而是小頭設齊。
關于臍鼓,近代樂器學家論述寥寥。
2011年,國立臺灣大學文學院音樂學研究所沈冬博士研究生黃佩玲碩士論文(以下簡稱《黃文》)說:
文字史料的稀少,使得近代研究者在討論中國古代之樂器時,幾乎將齊鼓忽略。如林謙三之《東亞樂器考》中,所探討之鼓類包括了答臘鼓、羯鼓、印度系銅鼓、細腰鼓、雞婁鼓等,牛龍菲之《敦煌壁畫樂史資料總錄與研究》亦對細腰鼓類、雞婁鼓、擔鼓、行鼓、答臘鼓、羯鼓等眾多鼓類進行考證,兩者卻皆對齊鼓只字未提。①
黃文提及鄭汝中1988年論齊鼓的文字:
敦煌有種鼓類,形狀若腰鼓型,一頭略大,橫系于腰間,鼓面有一突出圓形物,即所謂之齊。此鼓之齊為何物,在音響上有何特征,尚不能得知。此鼓在云岡石雕樂伎圖像中也有,看來并非虛構,是有其根據(jù)的。敦煌齊鼓見于西魏285窟,后來不再出現(xiàn)。②
也提及學者莊壯2002年論及齊鼓的文字:
敦煌早期壁畫樂器中有此樂器圖像,尤其西魏第285窟南壁飛天樂伎雙手拍擊演奏此樂器。麝臍之物十分突出,其形狀與史書記載相吻合……有了麝臍之物,估計音色不很明亮,具有沙啞韻味。③
兩位均言及“如麝臍然”之“臍”,惜未深入討論“臍”之于鼓的功效作用。
此外,高德祥2008年也有關于齊鼓的言說:
關于齊鼓的基本形制,《舊唐書。音樂志》載:“齊鼓,如漆桶,設齊于鼓面,如麝臍?!彼侮悤D《樂書》中說:“(齊鼓)狀如漆桶,一頭差大,設齊于鼓面,如麝臍然。”由此可知,齊鼓的形制最明顯的特點有四個:一是鼓框為木制形如漆桶;二是一頭大而另一頭?。蝗枪拿媾c鼓框平齊;還有一個特點就是整個鼓體不大,正如文獻中所說的“如麝臍然”。
齊鼓在壁畫中并不多見,如果按文獻中的記載所述,莫高窟288窟中天宮伎樂所演奏的就是其中比較準確的一個。此鼓正是一頭大而一頭小,鼓框短粗如漆桶,整個鼓體不大,鼓面不用繩子繃拉,而是用釘子釘在鼓框上,這些特征都與文獻中的記載基本相同。④
高德祥“還有一個特點就是整個鼓體不大,正如文獻中所說的‘如麝臍然’”似乎是將“如麝臍然”理解為齊鼓“鼓體不大”的比喻。他例舉的莫高窟西魏288窟圖像,雖然“如漆桶”,但未見“如麝臍然”之“臍”。
“如漆桶”之鼓敦煌莫高窟西魏288窟壁畫
敦煌莫高窟確有“一頭差大”之齊鼓,見之于西魏285窟。高德祥稱之為“差頭鼓”:
此鼓突出的特點是一頭大另一頭小。這種鼓在文獻中還未曾見到過明確的記載,所以時過境遷,無從查考,只能根據(jù)其特征而命其名。⑤
其實,“這種鼓在文獻中還未曾見到過明確的記載”之說,似乎并未完全理解陳旸《樂書》有關齊鼓“一頭差大”之意。
除以上諸位之外,王清雷2010年也有文涉及敦煌莫高窟西魏285窟壁畫之“齊鼓”。他說“齊鼓”,“呈帶錐度的圓桶狀,一頭大一頭小,在大頭鼓面中央設臍,正如文獻所說的‘一頭差大,設齊于鼓面’。⑥”但也未討論此“臍”的構造、功能。
劉文榮2014年也曾論及敦煌莫高窟、云岡石窟、鞏義寺石窟中“一頭差大,設臍于鼓面”的“齊鼓”,也未言及“臍鼓”之“臍”。⑦
根據(jù)陳旸《樂書》“一頭差大”之語,筆者曾懷疑此鼓即是“齊鼓”,但未能識別“大頭設臍于鼓面,如麝臍”之“臍”,而與臍鼓失之于交臂。黃佩玲碩士論文,拾遺補缺,匡我不逮。
黃佩玲碩士論文的導師,沈冬博士1980年《隋唐西域樂部與樂律之研究》,對“如麝臍然”之“臍”有如下論述:
“如麝臍”明示所謂“齊鼓”者,其實應是“臍鼓”,因為“大頭”端的鼓皮上另外貼了一物,看來猶如有一臍眼在上,這是齊鼓最與眾不同的一點,因有此名。透過以上對齊鼓的外型的了解,吾人不難于判定這又是印度系的鼓,因為鼓面“設齊(臍)”是印度鼓類獨一無二的技法。⑧
沈冬所說,有印度《舞論》記載根據(jù)。黃文基于沈冬所說,進一步指出:
透過與印度鼓類的比較,此文不但藉由現(xiàn)有印度鼓的例子,解決了齊鼓之“臍”為何,更指出其興古代天竺之淵源。印度鼓類所設之“臍”,實為各種粉類混水調制而成之“調音糊”,以“調音糊”改變鼓皮音高音色之習慣自印度上古時代即有所發(fā)展,且已不少有先前研究指出了隋唐之前從天竺地區(qū)傳入中原之樂器,說明兩地音樂文化之交流確實有據(jù)。因此沈文之論點不僅合理,更精確地解釋了史料對齊鼓之文字記載。⑨
根據(jù)印度《舞論》,黃文介紹了“如麝之臍”的功效作用:
在鼓面上抹土的動作稱作marjana,直譯時同時可指“凈化”及“發(fā)聲”,將鼓聲發(fā)出并予以調理凈化,即可得到“調音”之意。由此可知,古代marjana的“調音糊”之成分為黏土,而根據(jù)《舞論》接下來的記載,更可以看到古印度人利用黏土將鼓調出sa、re、ga、pa、dha等音高,以配合歌唱的音階旋律。⑩
調音糊的具體配制、使用方法,黃文也有詳細介紹。
在調音糊的使用上,南北宗的mrdanga皆為右面以涂干的方式黏著固定的黑色調音糊,而左面則使用現(xiàn)場以面粉和水調制的暫時麺團,在演奏前才黏上,Pakhavaj的右面黑色調音糊稱為Syahi,即黑色之意,其主要成分包含氧化鐵及米制的糨糊;mrdangam的調音糊則是稱為karini,其成分亦為糨糊與包含鐵與鎂的巖粉。事實上除了這些主要成分外,不同的匠師亦會摻入不同的獨家配方,都是為了使右面的鼓聲調出優(yōu)美的音色,而此塊圓形的黑點,更是經過精細的涂抹與磨干,層層堆疊成扁平的弧面。每次演奏前,鼓手須將右面音高調為旋律演奏的shadja基音,而左面則藉由黏上新鮮的麺團,調成低于右面八度,更為深沉的音高聲響。
Khol所使用的調音糊以煮過的米飯及炭灰或鐵粉混合而成,有些鼓會以磨干的方式涂抹于左右兩邊,有些則是只涂右面,左面使用新鮮的面團。無論如何,左面涂抹的面積都相當大片,幾乎蓋滿內層露出的鼓皮,涂上這層后,鼓聲可以降至低于右面十一度。
(隴菲按:右面是小頭,左面是大頭。如果右面基音為宮,左面低11度,乃為下徵;如果右面基音為羽,左面低11度,乃為下角。此宮與下徵,即1與5,羽與下角,即6與3,大小調主與屬的關系,已成為現(xiàn)代定音鼓常規(guī)配置。)
印度北方與西北的dholak較古典鼓類小,左面鼓皮的“內側”黏貼了用以降低音量及改變音色含焦油成分的masala,即調音糊。?
印度諸多鼓中使用調音糊者,雖然材料與制作程序皆有差異,但大致可分為干涂磨平的固定式和較為濕軟的臨時式,或介于其間者。
在Musical Instruments of Tribal India一書中,更可見到Gujarat的bhil族之madar鼓,左右面不但非一般磨平的調音糊,更有將此粘圖塑成立體狀或多粒小團黏于同一表面的案例(圖94),而Madhya Pradesh的Muria族所使用之Mandri鼓則可見較大的右鼓面黏貼著凸起之調音糊(圖95)。?
臍鼓(黃文圖94、95)
黃文例舉之敦煌莫高窟西魏第285窟壁畫、云岡第16窟石雕、克孜爾第77窟壁畫,皆可以清晰辨識“如麝臍然”之“臍”。
臍鼓敦煌莫高窟西魏第285窟壁畫
臍鼓云岡第16窟石雕
臍鼓克孜爾第77窟壁畫
以上圖像中,臍鼓之臍,皆為凸起之立體狀。
黃文又說:
古代印度雖無調音糊之圖像,卻早有關于調音糊的描述。
臨時式調音糊,是在演奏時才黏至鼓皮,其水分含量最高,體積也最突起,在造型上最接近于敦煌圖像所見齊鼓之“臍”,而上節(jié)沈文所舉之 mrdanga 調音糊則屬固定式,由于較扁平,因此較無法在平面圖像中看見其蹤影,亦無法確定是否已發(fā)展出這種精密調音之裝置。?
到了唐代之后,這種以雙手拍擊之雙面鼓,不論有齊與否,在各種音樂圖像中則幾乎失去蹤影。?
其實,中國瑤族之黃泥鼓,至今仍然保留在鼓面中心涂抹濕泥,以增加鼓面厚度的技術。經過如此處理的黃泥“公鼓”,聲音更加低沉渾厚。
黃泥鼓鼓心抹泥(圖像采自網(wǎng)絡)
蘭州太平鼓(圖像采自網(wǎng)絡)
邢媛2016年《“泥巴”與鼓的共鳴》說:
黃泥鼓是金秀坳瑤特有的一種長鼓,它因用黃泥漿糊在鼓面定音而得名。
這種鼓黃泥鼓有公鼓和母鼓之分,母鼓短而粗,公鼓細且長?!渲兄挥泄男枰磕S泥。?
無獨有偶,在南太平洋的新幾內亞島上也有這樣一種鼓,是一種有柄的長型鼓,昆度鼓,跟中國的黃泥鼓和緬甸的圍鼓類似,當?shù)厝藢⒅┲肟椌W(wǎng)時分泌出的一種黏性物涂抹的昆度鼓的鼓面上,用于改善鼓的音質。?
東南亞以“臍”調節(jié)鼓之音高、音色的技術,應該是受印度影響。但南太平洋新幾內亞島土著此術,是否也是受到印度影響,似難確定。
唐代之后,鼓面設臍調音之術,在中國中原逐漸失傳,蛻化為鼓面之上的紋飾。當代中國,各地均有鼓面中心繪一黑色圓點、或由此黑色圓點演化而來的太極圖像之鼓。諸如,西安鼓樂之“坐鼓”(坐堂鼓)、“樂鼓”,蘭州太平鼓,藏族、蒙古族之“神鼓”(又稱“喇嘛鼓”)。凡此,皆為臍鼓遺風。
鼓面設臍,并非如沈冬所說,是“印度鼓類獨一無二的技法”。
《世界樂器》云:
擊奏面的皮膜上敷些小的黏性顆?;蚋酄钗锟筛淖円糍|。
新幾內亞的鼓皮面上小丸粒,是用蜘蛛編網(wǎng)時分泌的黏性物質做成。(18)
中國古籍亦有類似記載,且早于印度《舞論》。
《周禮·冬官·考工記》云:
良鼓,暇如積環(huán)。
鄭鍔《周禮解義》云:
暇者,漆之文理也。鼓之革,調急則漆之也。其暇,如累積玉環(huán)。然蓋環(huán)之累,相重積其文理,周圍環(huán)合可觀。冒鼓之革,茍調而急,則即漆之,后其文理周圍環(huán)合而圓,亦如環(huán)也。若急而不調,則其漆所幔文不能。然唯如環(huán)之積,乃驗其為良也。
這說明,以“漆”文飾鼓面調音而“暇如積環(huán)”,是中國先秦早有之傳統(tǒng)。印度樂師“經過精細的涂抹與磨干,層層堆疊成扁平的弧面”的調音技術,中國瑤族黃泥鼓,以及南亞圍鼓同類調音技術,疑皆是中國古術之遺亞。
注釋:
①黃佩玲碩士論文《北朝敦煌音樂圖像歷史文化釋——以樂隊音響及印度齊鼓為焦點》,臺北,國立臺灣大學文學院音樂學研究所,2011年1月。
②鄭汝中,敦煌,《敦煌研究》,1988年第4期。
③莊壯,西安,《交響》,2002年第4期。
④高德祥《敦煌古代樂舞》,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2008年5月第1版。
⑤同上。
⑥王清雷《圖說敦煌石窟壁畫中的鼓類樂器》,北京,《廣播歌選》,2010年第1期。
⑦劉文榮《石窟壁畫中的齊鼓考——兼論龜茲樂的東進》,烏魯木齊,《新疆藝術學院學報》,2014年第2期。
⑧沈冬博士論文《隋唐西域樂部與樂律之研究》,臺北,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博士論文,1980年。
⑨⑩????同注①。
???邢 《“泥巴”與鼓的共鳴》,沈陽,《音樂生活》,2016年第11期。
?魯思?米德格雷主編、關肇元翻譯,《世界樂器》,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4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