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文學源于生活。文學也可源于歷史。事實上,二者殊途同歸。蓋歷史講述的是過去的生活,如果假以慧眼,假以巧手,把目光投向歷史的故紙堆,同樣可以找到許多鮮活、閃光而迷人的生活細節(jié)。作者郝周憑借自身傳統(tǒng)文化情懷和獨特的創(chuàng)作手法,從歷史文獻中打撈生活,發(fā)掘美好和感人的瞬間,使之以文學的面目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取材古風,研磨成文,自成新韻。
一
嘈雜的碼頭,永遠都是鬧哄哄的。腳夫進忠已經(jīng)半天沒有接到一單活了。他是新人,不能像那些老手一樣熟門熟路地去招攬生意。這需要臉皮厚,有時候還需要會說謊,而且說起謊話就像吃飯喝水一樣自然,一旦被人聽出了破綻,還要隨時圓謊。他在碼頭的幾天,見到了太多行業(yè)內(nèi)幕。他是從衙役這個行當跳出來的,本想著憑力氣吃飯,不再受氣受欺,不承想就是做腳夫挑夫這個行當,也有行規(guī)和老大。他不想跟他們靠得太近,自然處處受到排擠。但他也不在乎,每日多干幾單,少干幾單,多少還能混口飯吃。
眼看日頭快落山了,碼頭上來了一艘客船。船剛靠岸,岸上的腳夫們就把不大的碼頭圍了個水泄不通,嘴里紛紛嚷著:“要腳夫嗎?找我!”
進忠上前的速度就比別人慢了半拍,又被那些老手故意擋在面前,自然搶上一單生意的可能性大大降低。盡管如此,他還是不甘心地圍了上去,也跟著喊著:“找我,找我!”
船上的客人不多,很快就被腳夫們“瓜分”了。唯有一個帶著小孩兒的婦人,守著一個大包裹,還沒有挪步,正在為難地東張西望。好幾個腳夫圍上去跟婦人交談了幾句,都搖著頭走開了。
進忠懷著僥幸的心理走上前。
“您要去哪里?要不要幫你背行李帶路?”
“我要去龍場。你收多少錢?”
“哦,那么偏遠的地方,至少得十五貫錢?!?/p>
“可我這一路盤纏差不多花光了,手頭只剩最后五貫錢了。”婦人快要哭了,無助地說。
“既是如此,那就五貫錢吧,反正我也要趕到那里歇息。”
進忠說著就彎下身子去背女人的行李,婦人趕緊拉起小孩的手,連聲朝他道謝。
一個綽號“黑龍”的家伙立刻橫在了進忠面前:“小子,去龍場至少要收二十貫,你開口就只收十五貫,壞了規(guī)矩,現(xiàn)在又只收五貫錢,你這是什么意思?”
進忠瞪了他一眼:“我回家順路幫她一把,不行嗎?我就住在龍場的官衙,不行?”
也許是“官衙”這個詞起了震懾作用,黑龍悻悻地撇開了身子,但是進忠剛一走遠,幾個家伙還是謾罵了起來。
離開城里,一行人走在了山道上。
二
婦人是來這嶺南蠻荒之地投奔丈夫的。三個月前,她的丈夫帶著剛滿十八歲的大兒子到貴州龍場縣衙做書目吏。臨行前,交代說,等他安頓好后,就給家里寄信,把妻子和小兒子一并接過去??墒牵瑡D人在家足足等了三個月,卻沒有收到一點音訊。她寫了好幾封信,也都石沉大海,于是便帶著小兒子南下前來尋找丈夫和大兒子。
聽了婦人哀怨的講述,進忠的腳步越來越慢了。到了一處沿路歇腳的小茅亭,他把行李放下來,轉(zhuǎn)身問道:“跟你家官人一起的,可還有他人?”
“跟他倆同行的是一個老仆。他年紀大了,一直跟在官人身邊?!?/p>
“哦,你們歇一歇吧?!?/p>
“娘,我的腳板走痛了!”小男孩喊了起來。
趕路心切的婦人只好攙扶著小孩坐在了石凳上。亭子建在山路一側(cè)突出的巖石上,不遠處就是一道雪白的飛瀑直流而下,遠處重巒疊嶂,山腰之間霧氣蒸騰,偶有幾聲猿猴和不知名野獸的叫聲,讓人聽了心里瘆得慌。
這里山勢奇崛,一座座山峰像筍尖一樣拔地而起,山峰連著山峰,峽谷連著峽谷。山上怪石嶙峋,像是張牙舞爪的巨獸。有的山峰石壁上還露出一個大洞,就像張開的一張大嘴。見慣了江南小橋流水的婦人和孩子都被眼前的山野景象驚呆了。他們不禁又想起了比他們提早三個月來此地的家人,越是在人生地不熟的異地他鄉(xiāng),越是希望早點跟家人團聚。
明明下碼頭時還是天晴,可走著走著霧氣就上來了。不一會兒,他們就看到路邊芭蕉葉子上滴答的雨聲。一只披著五彩羽毛的畫眉躲在亭子附近的一棵芭蕉樹底下躲雨,用藍色的長嘴梳理著羽毛。小男孩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這只奇鳥。而他的母親卻望著遠處蜿蜒的山路,眼神里升起了迷霧。
聽著耳邊雨打芭蕉的聲音,進忠望著遠處彎彎曲曲的山路,思緒飛到了三個月前那個陰雨綿綿的下午。
三
那時的進忠還是龍場縣衙的一個小衙役,被派駐在離縣城二十里外的驛站當差。那天下著雨,他和幾個伙計正在驛站里玩著紙牌。反正這樣的鬼天氣,也沒有過路的官家差人。雨下得小一點時,他到茅廁出恭,忽然望見有一行三人正朝驛站方向走來。從為首的那個人的青衫方帽,像是官家當差的人。
他就守在驛站的籬笆院落底下,等人走近了,就喊了一句:“喂,要不要過來避避雨?”
為首的那人應道:“我是去縣衙當差的書目吏,從江南府吳縣來的?!?/p>
“這里是官家驛站,進來烤烤火,明日再走吧!我也是江南人?!?/p>
“縣衙離此地可遠?”
“二十里路就到了?!?/p>
“那我就不歇息了,等……等到了縣衙安頓后,有空再……再聚?!?/p>
說著,三人撐著油紙傘繼續(xù)往前走。書目吏年約四十歲,滿面紅赤,神情憔悴,可以想象,這是他人生中頭一次踏足嶺南的瘴癘之地。后兩人一個年不及冠,一個年過花甲,兩人都拖著腿,似乎走一步都是難事。
進忠好心挽留不成,只好目送三人遠去。
第二天一早,在前廳值守的進忠在睡夢中被看門的老頭叫醒了:“快起來,有人死在前面十里鋪的山路上了,旁邊還有兩個人在哭呢!”
進忠一下子就想起了昨天見到的書目吏三人。報信的是附近的樵夫,因為擔心死者是染上了惡疾,他不敢上前,只是來到最近的驛站向官家稟報了消息。
進忠趕緊向驛站長匯報了情況。驛站長命進忠跟著樵夫先去察看究竟。進忠整頓好衣衫和佩刀,剛出了大門,又來了第二個樵夫,說是路上倒下了兩個人,有一個男子在旁邊哭。這還了得,得知消息的驛站長立刻親自帶著進忠前去察看。就在驛站長一行到達現(xiàn)場的時候,他們驚呆了:路上正躺著三個男子!上前察看,三人嘴唇烏紫,眼圈發(fā)黑,鼻息全無。且身上無傷無痕,包裹行李俱在。包裹里,有一份官府任命文書,上面寫著:“茲命吳縣柳東伯前往龍場縣衙任書目吏”云云。
在這瘴癘山地生活了五六年的驛站長立刻明白了什么。
“肯定是水土不服,身染癘氣,相互染病而死!”
站在數(shù)丈開外,進忠真切地看到眼前躺著的三人就是昨天跟他打招呼的書目吏一行。想不到,千里迢迢去當差,竟然在離縣衙只有十里遠的荒山野嶺中丟了身家性命。
驛站長命人去官衙報信,并通知仵作前來驗尸??墒堑鹊饺丈先?,還是沒有見到官府的人影。而此時,聞訊趕來看熱鬧的山民聚集得越來越多。尸體在太陽的暴曬下,已經(jīng)發(fā)出難聞的臭味,成群的烏鴉像是開會一般,聚集到草地上,對眼前的“美味”虎視眈眈。如果繼續(xù)不加處置,這些染病而亡的尸體很可能再次傳播癘氣。情急之下,驛站長吩咐進忠:“不能再等了,叫人一道,挖三個坑,把尸體先埋了吧!”
進忠立刻回去喊同伴,可是,一聽說死者是中了癘氣,個個都找借口,不是說頭暈無力就是肚疼難忍,不愿意去做這份苦差。無奈之下,驛站長和進忠兩人用棉布掩了口鼻,又各自飲用了御瘴化毒的湯藥,帶著鏟子和畚箕親自上陣,挖坑,草席裹蓋,填土……終于使得三人入土為安。
事畢,身為文人墨客的驛站長還命人立了一塊簡易的木碑,寫了一篇情真意切的祭文,又準備了一壺苞谷酒,一邊酹酒,一邊大聲念著祭文:
“連峰際天兮,飛鳥不通。游子懷鄉(xiāng)兮,莫知西東。莫知西東兮,維天則同。異域殊方兮,環(huán)海之中。達觀隨寓兮,莫必予宮?;曩饣曩猓瑹o悲以恫!”
念到最后,他也老淚縱橫。五年前,他也是官場犯忌被貶到這片蠻荒之地的。一開始,望著總也走不出的大山,他也郁郁不樂,整日長吁短嘆。好在,宦海沉浮多年,他已看淡了,身體也逐漸適應了濕熱的氣候。相逢何必曾相識,同是天涯淪落人!他只不過幸運一些而已……
四
“好心人,我們還是快點趕路吧!”婦人的話把進忠從遙遠的思緒中拉了回來。
“走,這就走。”進忠愣了一下,“你家官人尊姓大名?”
“奴夫姓柳名東伯?!?/p>
仿佛當頭棒喝,進忠的腳步凌亂了。他一下子覺得身邊的這位婦人和這個不到十歲的男孩似乎成了世界上最孤苦無依的人。是啊,他們再也沒法見到自己的夫君和父親了,三個月的漫長等待,等來的卻是天人兩隔。
他覺得腳下山路的臺階似乎變得越來越陡,他甚至還踩中路旁的青苔,滑倒在灌木叢里。他不知道現(xiàn)在要把這一對可憐的母子帶到哪里去。龍場官衙嗎?他們根本沒有一個書目吏叫作柳東伯,因為這個人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如果找不到柳東伯,他們母子身在異鄉(xiāng),又有誰可以依靠?
他的思緒紛亂不已。他又想起了他從驛站的衙役成為一個碼頭腳夫的經(jīng)歷。那天,他和驛站長做善事埋下了陌生人的遺骨,回到驛站,同伴們劈面就問:在死人身上搜到了什么好寶貝?他把這些話只當作是玩笑話,置之不理。誰知這幫家伙竟以為他心虛,又多次盤問,他怒而與之爭吵,由此與他們結(jié)下冤仇。事后,官府前來查證書目吏下落,他們誣陷進忠為了貪占財物,不等官府的仵作到場就私下埋了死者。人言可畏,三人成虎。最后,官府竟然聽信了這樣的證詞,解除了他的衙役差事。就連驛站長也遭到了削俸……
天黑之前,進忠?guī)е鴭D人和小男孩來到了縣衙。他直奔縣令的官邸。
聽完進忠的講述,縣令讓婦人掏出丈夫?qū)戇^的家信,與縣衙的公文比對。
婦人轉(zhuǎn)過身去,在上衣內(nèi)側(cè)掏了半天,這才發(fā)現(xiàn),藏有丈夫信件的方巾不翼而飛!婦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想哭卻哭不出聲來。小男孩見狀,抱住母親,哇哇大哭起來。
“定是在碼頭被腳夫順手偷走了!”進忠說。
“何出此言?”縣令問進忠。
進忠這才把自己離開衙役去碼頭做腳夫的經(jīng)歷講了出來。西江碼頭乃粵桂通往中土之要津,往來外地人多。本地腳夫在此聚集,少不了作奸犯科之徒混雜其中。有人趁與客人靠近談生意之機,行偷雞摸狗之事;有人挑了客人行囊上路,走到半路坐地起價,敲詐勒索。更有甚者,打著腳夫的幌子,把客人帶到荒郊野外洗劫一空……但這個行當也自成江湖,腳夫之中也有頭目、線人……
說到這里,進忠為縣令大人獻上一計:“在腳夫云集的碼頭集市張貼官家告示,就寫三個月前在此地身故的三個江南人死于謀財害命,身上的家書被兇手拿走,現(xiàn)在官府正在尋找書信,緝拿兇手。若有人知道書信下落,速速上報,否則查出后,定做兇手處置。
“發(fā)出告示后,只需耐心等待?!?/p>
縣令依計從事。不到三日,某碼頭腳夫打發(fā)一個小叫花子把婦人失竊的家信送了回來,信的落款正是“柳東伯”之名??h令按照慣例,從公帑里撥付了一些錢糧,作為孤兒寡母的撫恤。
歸鄉(xiāng)那日,這一對穿著白色喪服的母子,在親人已經(jīng)長出雜草的墳前哭干了眼淚。他倆起身抬頭望去,遠處的群山之巔,晚霞把天空染成一片火紅。盯著久了,那火紅的光景里依稀幻化出江南古鎮(zhèn)村落的樣貌,那是他們出發(fā)的地方,也許他們還能回去,可是地底下的親人呢?
山風嗚咽,頭發(fā)凌亂的婦人迷茫地轉(zhuǎn)身望著山下的路,車馬轔轔,還有外放之人正從山外往里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