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郭宗忠(北京)
一個死氣沉沉的村莊,一個寒冷蕭條的村莊,只有這鑼鼓讓每一人都會走上街頭,像是鼓舞,年要來了,春天要來了。
春節(jié)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又一年冬去春來,春去冬至;一歲一年更迭不已,讓少小童稚,轉眼白了胡須;讓青春年華,只是偶爾閃過的一段回憶。
年后幾場雪,走在了正月的陽光里,雪已經(jīng)殘留在了房后溝邊的陰影幾許。走在路上,不知不覺就會脫掉了棉衣,荒草地上,萌生著一層綠意。確實有了一種“春色遙看近卻無”的味道。年也就漸行漸遠,逐漸蹤跡也無,被遺忘在了眼前要做的事里。
在陽臺的一堆石頭上,放著一個镲。百度上說:镲讀作chǎ,是一種中國打擊樂器,即小鈸?;蚍Q镲子、鉸子等。中國民間常用類型一般為黃銅镲和鐵镲兩種。因為镲是無固定音高樂器,所以總的來說小镲聲音最高,其次是中镲,大镲的聲音是最低的。
按照百度分類,這是一個黃銅小镲。雖歷經(jīng)了二三十個春節(jié)的喜慶,依然保持了黃銅的锃亮。以往的每年春節(jié),只要是我回家,我都會帶上這個小镲,與村里人,享受著敲鑼打鼓的時光。
在農(nóng)村里,一進了年關,忙完了年貨,或者家里有人辦年貨,閑著的人就會將鑼鼓抬出了大隊院門外。
鑼鼓一響,我們這些放了寒假的孩子,把手里的鉛筆一扔,就會朝大隊門口跑,大人抱著不會走路的孩子,也會前去湊熱鬧,帶著孩子去看敲鑼打鼓,孩子也不再鬧騰了。
那些聲響聽起來單調(diào),但是一年里,只有這個時候,人們放松,所以鑼鼓敲起來時,人們的心里終于可以放下一年的活計,過年在此時就是最重要的事。
接近兩千人的村子,我小時候沒有人外出打工,冬天農(nóng)活少,基本都貓在家里。這鑼鼓的號召力,讓每一個人都成了觀眾,成了聽眾,這聽眾太多,一個大隊院是盛不下的,所以鑼鼓會被抬出來,可以滿街筒子的人走出家門來聽,不用走過來,東西上千米的一條街貫通著,鑼鼓聲能傳到七八里外的鄰村,這鑼鼓簡單的節(jié)奏,卻最具魅力和鄉(xiāng)情。
有時候你忘了故鄉(xiāng)的謠曲,忘了村里小伙伴的名字,但是那鑼鼓一響,就會喚起你所有的記憶,那些叮叮當當?shù)墓狞c镲音,鏇子鈸子,洪亮的鑼聲,一旦敲打起來,鄉(xiāng)村就復活了,這鑼鼓之聲好像是鄉(xiāng)村的靈魂。
一個死氣沉沉的村莊,一個寒冷蕭條的村莊,只有這鑼鼓讓每一人都會走上街頭,像是鼓舞,年要來了,春天要來了,紅紅的對聯(lián)貼起來和紅紅的燈籠掛起來,孩子們奔跑著,看誰能擠在了鼓邊上,誰的耳朵緊貼著鑼點。敲打一下午,到晚上也不想回家吃飯,大人找半天從人堆里揪著耳朵拽半天,才一步三回頭地回家。
有時候你會藏在人群里,等散場后依然舍不得離去,等回到家,才知道父母找你有多著急,那叫聲有時候是一點也聽不到的,即使聽到了,你也會裝著聽不見,藏在了伙伴們的身后。
回到了家里,滿耳朵聽不見大人說話,滿腦子里全部是鑼鼓聲,全部是那回旋往復的幾個節(jié)點,等第二天醒來,也才恢復了幾成的聽力。
鼓打得最好的是陳圣勤,鼓點輕重緩急,拿捏得恰到好處。鼓是整個樂器里的核心,也兼帶著指揮的角色。你看,鼓點在四麻子的手里好像繁復的云雨,雙手敲,單手敲擊,敲擊鼓邊,或者突然停下,只有那些鑼聲镲聲鈸子聲的點擊,突然讓整個鑼鼓隊有了另一種意想不到的效果。
慶玉打鼓得有力,慶珠的張揚揮灑??姑涝媳愂ザY敲打鼓點的激越,像是沖鋒陷陣。就像他經(jīng)常給我們在河壩上講的自己在戰(zhàn)場的經(jīng)歷,他帶頭沖向敵人陣地時的勇敢,就在這堅定錘擊的鼓點里。你也許在想,他在回憶往事,還是在這鼓點里他又仿佛回到了戰(zhàn)場上英勇搏擊?這激烈的陣勢,讓我們心都提高許多,夢想著有一天長大了,也會跟著這鼓點去戰(zhàn)斗的隊伍,去搏擊風雨。
鑼在誰的手里?大镲小镲在誰的手里?他們誰能跟上誰的鼓點,誰能配合得好,敲打完一波,另一撥人上場,然后老人們敲打完了幾波,才輪到中年人,然后輪到年輕人,然后,我們等到散場時才能接過鼓槌子,在往大隊院里抬鼓時,才能敲打上幾鼓槌。
不用教,也不用學,那些鼓點鑼點镲點,看似雜亂,但每一種樂器的點擊都清清楚楚各自獨立,因而當多年后離開家當兵春節(jié)回家探親時,最想念的還是那些鼓點鑼點,這時候,他們會把鼓槌交給你,你也會開始洋洋灑灑地敲打,仿佛這握在手里的鼓槌子,才是你握住的故鄉(xiāng)的手,抓住的故鄉(xiāng)的衣襟,你的日思夜想,你的流淚的夜晚,也在此刻,用鼓點掩飾你心里的跳動和激動,釋放你思念故鄉(xiāng)的心聲。
我更喜歡敲鑼,那個銅鑼,聲音最是嘹亮,它不像鼓亦步亦趨,而鑼點擊中的是最關鍵的鼓點,以及最重要的和音,特別有種點到為止的干脆。所以,本家的寶陽叔敲鑼時,敲擊之后,立即手捂住鑼心,要的就是鑼點的干凈利落,不讓鑼聲拖泥帶水。這樣的鑼聲穿透力最強,也是讓整個鑼鼓隊有了步調(diào)一致的步伐。在多遠的地方聽著,你就會知道這是誰打的鼓,敲的鑼,鑼鼓聲就是每一個人的性格和脾性,就是每一個人人生的寫照。
镲點隨意得多,可以跟著鼓點一個節(jié)奏,或者只是撞擊著均勻的節(jié)點,穿插在鑼鼓聲里的镲和鈸子,好像是豪邁的鑼鼓聲里的小夜曲,顯得輕盈透亮,讓鑼鼓聲的大嗓門里有了一絲柔情。
我也在這隊伍里,這配合默契的樂隊,是一個整體,必須達到天衣無縫,這旋律才有了凝聚整個村莊的合力,無論在哪里,你想念的就是這鑼鼓喧天,這故鄉(xiāng)呼喚你的聲音。
有些平日里鬧了點矛盾的,湊在一起敲打一會鑼鼓,在這鑼鼓聲里,你聽到他們心在交流,從此放下了那些小恩小怨,又是好的近鄰。
我后來帶回老家一個小镲,年年春節(jié),在這祥和的鑼鼓聲里,也加入了我的小镲的聲音。小镲在鄉(xiāng)親們的手上傳遞,帶著故鄉(xiāng)的親和,那是一種只有融入故鄉(xiāng)才有的和音。
在異鄉(xiāng)一晃幾十年,在部隊,每年的八月底和十二月初,還在黎明時分,部隊院里突然就會鑼鼓喧天,那是一年一度的退伍時節(jié)。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年年如此。士兵基本上在基層連隊,人員走得相對多,敲鑼打鼓而歡送,有著惜別的儀式,退役兵士戴著光榮退伍的紅花,一一與留隊的戰(zhàn)友告別,那些噙在眼睛里的淚花,是戰(zhàn)友情深的見證。
我也在那樣的隊伍里送別過戰(zhàn)友。鑼鼓聲響著,讓人的心撲撲騰騰的,戰(zhàn)友們五湖四海,一別再無相見的機會,雖然戰(zhàn)友們約定一定再回來看看,或者邀請到他們的家鄉(xiāng)走走,一別之后,天各一方,再好的戰(zhàn)友,各忙了各的,逐漸把那些美好的安慰自己的期望也在藏在了心里。
還有一次是軍官轉業(yè),大致在每年春節(jié)之后,每個單位軍官退出現(xiàn)役的少,有時間的開茶話會,沒有時間的就這樣退役的軍官離開了部隊。因為他們還要去聯(lián)系工作,家屬安置,許多是事務,也就相互顧不上告別,依次去各個部門辦完手續(xù)。也就留在了駐地或者回到了老家去。在部隊只有這時候是沒有送行的鑼鼓的。要好的戰(zhàn)友,一起吃個飯,算是告別。想想家鄉(xiāng)鑼鼓聲里戴著當兵光榮的紅花入伍的情景,仿佛昨日,不想已經(jīng)過去了二十年三十年之久。鑼鼓聲僅僅留在了記憶里。
現(xiàn)在回到故鄉(xiāng),人們忙著各自的事,在外打工或者搬遷到了城里,村莊里即使春節(jié),也沒有人再想起敲鑼打鼓的事。那些老人們相繼離世,孩子們離開村莊去讀書,去從軍,家鄉(xiāng)也就越來越少了相聚的熱鬧。小镲沒有機會敲打了,父母親不在的故鄉(xiāng),我回去的機會也越來越少,我就把那個小镲又帶回了北京,放在了陽臺上的一堆石頭上,它被锃亮的陽光照著,小镲锃亮的聲音卻縮回到了心里。顯得有些落寞,它也在想家鄉(xiāng)的人與事,想那些鑼鼓喧天的日子。
如此,在我居住的路邊,我每次走過有鑼鼓聲的地方都會停下來,聽聽鑼鼓聲里隱藏的故鄉(xiāng)的故事。那是幾個村里的老人,搬遷后上了樓房,曾經(jīng)在村頭敲敲打打的鑼鼓,也不能在樓房外制造噪音,他們用三輪車拉著鼓鑼等樂器,到了無人的公園的一角,敲打的,是一個逝去的歲月,鑼鼓聲里沒有傾聽的孩子,沒有觀眾,只有他們自娛自樂。
等他們不在了人間,家里人會把這些鑼鼓收起來,放在地下室。
鑼鼓的往事就會這樣塵封在了記憶的蛛網(wǎng)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