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外婆的信
語文老師給我們布置了一個作業(yè):寫信。寫信沒問題,可是給誰寫信成了大問題。偏偏語文老師還要求我們,信寫好后,必須得寄出去。我家沒什么離得遠的親戚朋友,當時離得最遠的,就數(shù)外婆家??赏馄偶沂俏覀兂Hサ?,根本用不著寫信。沒辦法,只能將就了。
那是我寫的第一封信。那年我小學三年級,信寫的什么內(nèi)容,二十三年后,全然忘卻了。大概也就是問問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我從我媽那兒問清楚了外婆的名字——之前我從沒聽人說過外婆叫什么名字,又問清楚了地址,很鄭重地寫在信封上,然后把寫好的兩頁信箋塞進去,用飯粒封好口,到郵局去寄了。寄出后,才想起,外婆是不識字的。
那時家里連固定電話也沒有,后面的事,是到外婆家才知道的。
郵遞員到永平村,問了好幾個人,才知道信封上寫的那人是誰,這才把信交到外婆手中??赏馄挪蛔R字??!信只能交由表哥表姐代念了——具體是誰給念的,如今也記不得了。我想,那或許是外婆這輩子收到的唯一一封信吧?
后來,我自然沒再給外婆寫過信。
再后來,有了電話,有了手機,但這些“新式武器”,外婆自然是學不會使用的。
永平村在縣城邊,離我家不過十來公里,外婆卻很少到我家。這或許和外婆不怎么認路有關——縣城和村子都變化太快,外婆是早早跟不上趟了。曾經(jīng)有一次,也不知道是不是到我家后回去,外婆竟然能在縣城迷路。
印象里外婆到我家,是好多年前了。我爸被刨木機切掉一截手指,待在家里養(yǎng)傷。外婆來了,夜里和我媽睡一塊兒。待了幾天,我也忘了,只記得外婆給了我五塊錢,我一直很珍惜地壓在存錢盒的最底部,直到有一天學校門口來了個貨郎,我才舍得花掉那張錢。
總是我們到外婆家去。每次去,常見外婆弓著腰在掃地。外婆閑不下來,干完這個又要干那個。大姑媽(我該喊她姨媽的,不知怎么,一直喊大姑媽)說,你不要做了,閑著得了。外婆不聽,嘀咕著,天天吃閑飯,那還不惹人嫌?大姑媽說,哪個嫌你?你好好歇著吧。外婆還是不聽。忽然落雨了,外婆忙忙地到院子里收毛豆,大姑媽說,你歇著吧,我來收。外婆已經(jīng)把毛豆收回來了,說等我死了,看你們吃什么。大姑媽說,等你死了么,我們一家都要吃草了。后來是表姐也說外婆,你好好歇著吧,有我們忙呢!外婆仍然不聽,總要給自己找點兒事做。她動作很慢,但似乎一直很忙,似乎一直有無窮無盡的事兒等著她去做。
高中三年,我和弟弟每天從施甸一中騎單車到外婆家吃中飯晚飯。外婆常看我們吃飯,也不說話,就在一旁坐著,兩只手掌平放在膝蓋上。偶爾,她會探聽我們在學校的情況。問:今天識得幾個字?。看穑阂粋€都沒有。外婆似乎吃了一驚,說那今天的飯白吃了。第二天,又問同樣的問題,還是同樣的回答,外婆仍然同樣地感嘆:那今天的飯白吃了。于是乎,三年里頭,大部分的飯我都是白吃的了。
高考前某天,桌上有一碗燉豬腦。外婆說,吃什么補什么,給你補補腦。我說,吃豬腦子就補腦子,那吃豬尾巴補什么?外婆答不出來。過些天,外婆要去寺里,說是幫我燒香,求菩薩保佑我高考順利。我笑著說,千萬不要,不然等我考好了,還說是菩薩顯靈了,那我努力這么長時間,豈不是一點兒功勞沒有?不記得外婆是怎么說的,也不記得外婆有沒有在菩薩面前求祈——我想,她一定會偷偷地求祈吧!不記得是高考后多久,我到外婆家,外婆恰巧到王母閣去燒香,我去找她,看到她和一群老人閑聊,見到了我,她有些意外,又分外高興,笑瞇瞇地將我介紹給她的朋友們。
再后來,聽我媽說,外婆也和奶奶一樣,不記得人了。我媽常說,她去看外婆,問:我是哪個?外婆有些不高興,說你不就是那個嘛,還能是哪個!而“那個”可能是張三,可能是李四,就不是我媽。我想,外婆連我媽都不記得,更不記得我了。
再到外婆家,我想問一問外婆我是誰,又一直沒問。外婆好像一直知道我是誰。或者說,是我一直以為她知道我是誰,又或者,她一直以為她知道我是誰。
前年我去看她,她照例坐在院子里,兩腿并攏,腿上支著手肘,手上托著腦袋。陽光從老舊的瓦屋(這是在外婆手上蓋的)頂后射下,將瓦溝間開著細碎小紅花的土人參的影子細細描在水泥地上,也描在外婆身上。外婆見我走近,一動不動,也不說話。我喊:阿婆。外婆答:誒。我想,外婆竟然真認得我!這時,外婆仰起臉來,認認真真打量,問:你是哪個?
我只能說了我是誰,也不知道外婆聽懂沒。她不再理會我,和她身邊的老奶奶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靜靜地,外婆的一只手拉著那老奶奶的一只手。
似乎是大表哥說的,這兩妯娌,做了一輩子仇人,到老才和好。
一只小花狗拱到外婆身邊,外婆慢騰騰地給它撓癢癢。小花狗是二表哥過世后留下的,外婆一直很寶貝它。它不知跟誰家的大狗打了一架,一只眼珠子給摳出來了。找獸醫(yī)做了手術,將那只掉出的眼珠重又塞回眼眶里——自然,那眼珠只能起裝飾作用了。本不好看的小花狗,瞎了一只眼就更丑了。外婆仍然對它很寶貝,常偷偷拿餅干罐頭之類的喂它。小花狗越來越老,那樣子,看上去簡直和外婆一樣老。
外婆還是那樣,慢騰騰地走路,慢騰騰地說話,慢騰騰地做事,似乎事情永遠做不完,永遠等著她去做。時間慢騰騰又不容置疑地流逝,連她的重孫重孫女也長大起來,可以和她頂嘴了,她便慢騰騰地和他們拌嘴。
爸媽或許是想,再等等,外婆肯定沒法出行了,就接她去家里。我媽說,本來是打算著要讓她多住幾天的,誰想得到,外婆剛睡下沒多久,翻身起來到處找,連床底下都找了。我媽問她找什么,外婆說,找小花狗。我的小花狗呢?小花狗不見了!我媽安慰她,小花狗睡著了,你別把它吵醒了。外婆說“哦”。不一會兒,外婆又不安生了,說這是哪兒?我媽說,是你女兒的家,我們的家。外婆說,想得美!我女兒家哪里會有這么好的房子?!
這說話的語氣,讓我想起我媽年輕時講述的外婆了——
我媽和大姑媽讀小學時,某天中午,在野地里發(fā)現(xiàn)一片黃花籽,那大概是可以充做藥材的,有專門的地方收購。我媽在野地里摘黃花籽,讓我大姑媽回家給她帶飯來吃。外婆看到只有一個人回來,問明情由,拿出一只空空的火油瓶,撴到桌上,卻沒給一分錢。大姑媽哭著,拎了火油瓶去找我媽。姐妹倆齊心協(xié)力捋了不少黃花籽,拿去賣了,換得一角五分錢。一角錢打了二兩五火油,五分錢買了一小茶杯瓜子——我媽說,那賣瓜子的真奸,茶杯底墊了紙不說,卻告訴你,尖兒堆得多高。姐妹倆回家晚了,自己燒飯,忙亂中大姑媽把飯燒糊了,外婆用竹棍狠狠揍了她一頓,并且把燒糊的飯分給她吃。
我媽說,你不知道,你外婆年輕時多狠。而就在今天,我媽卻在手機里和我說,外婆興許只能熬過中秋——前幾天摔了一下,外婆變得異常虛弱。躺了幾天,今天勉強可以坐起,但狀態(tài)仍然很不好。大姑媽遞給她香蕉,她不接,她或許不知道那是什么;大姑媽剝了香蕉要喂她,她閉緊嘴,她或許仍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之所以活得像孩子那樣小心翼翼,是因為知道自己不堪一擊了吧?這九十二年的光陰,是怎樣讓一個“狠角色”一天天變得柔弱的?
“楊自珍”,漫長光陰里鮮少被人提及的名字,看上去平凡又篤實。
問了我媽,才想起,當年我鄭重寫在信封上的,是這三個字。
——當我寫完這篇東西,過了三天,2017年10月2日下午兩點,外婆離開了。下葬那天,剛好是中秋節(jié)。我留在上海,沒能回去。
大? 命
這是三十年前的生死豪賭,賭的是我的一條命。
高考前夕,我看著模擬考成績一次比一次好,不由得躊躇滿志。吃飯時,大姑媽卻遲疑著,說:“你小時候……嗯,現(xiàn)在能考上一般的本科就很不錯了?!蔽矣行┿等?,才意識到,大人們并未淡忘這事。然而,我記不得多少了。多數(shù)情節(jié),是從爸媽口中得知的。
爸媽曾經(jīng)一遍又一遍講起這事,當著自家人或親朋好友的面。你講一個情節(jié),我補一個細節(jié),一遍遍講述后,那些早已消逝的日子仿佛獲得了無限的延展性,比真實的生活還要真實。我像是在聽別人的故事,又像是憑借了言辭的燈火,望向那記憶不能燭照的昏昧淵林。我已經(jīng)分不清,哪些細節(jié)是自己真正記得的,哪些細節(jié),是因了爸媽的講述而想象的。
這件事發(fā)生時,我才三歲多——
某一天,我感冒了。到縣城醫(yī)治,護士扎針多次,都沒能命中靜脈,阿爸和護士吵了幾句,來了一個手法嫻熟的護士,說血管太細,將針扎進了我的腦門。我至今記得,我半躺在街邊小診所的藤椅上,翻眼看頭頂晃蕩的吊針管子。大姑媽來了,問我想吃什么。我說想吃罐頭。不多時,大姑媽買來一個菠蘿罐頭,搖一搖,玻璃罐里一瓣一瓣黃色的菠蘿在糖水里沉浮。我抱著罐頭,繼續(xù)翻眼看頭頂晃蕩的吊針管子。
這個情節(jié)是如此深切地印刻在我的腦海。我一直記得,這是后續(xù)的治療,然而,媽堅持說,這是之前的事了。災厄的到來,是在這之后三四個月。
那天,家里割谷子(水稻)。早上起來,媽給我用開水泡了一碗白米飯,米飯里放了稍許白糖。我用勺子舀了飯,卻沒吃進嘴里,而是鼻子額頭地到處抹。媽讓阿爸看。阿爸蹲下,捏住我的手,將勺子喂進我嘴里,剛一松手,我又將勺子抽出,鼻子額頭地到處抹。爸媽忙帶我到縣醫(yī)院,初步診斷后,懷疑是腦炎,須得立即做進一步檢查。家里正割谷子,那是半年的收成??!怎么辦呢?爸媽決定先帶我回家?;氐郊依?,一家人忙得腳不沾地,一天里收盡了田里全部的谷子。到得晚上,爸媽再次將我?guī)У娇h醫(yī)院。
抽血,抽腦脊液,種種化驗做下來,確定無疑了,是腦炎。
我住進病房。后來,想起這病房,我總想起初中宿舍,光線昏暗,床鋪擁擠。病房里住了六七個小孩,最大的不過十來歲,得的都是腦炎。爸媽說,那年腦炎很“流行”。陪護的大人們或坐或站,讓本已擁擠的病房愈發(fā)擁擠。我躺在靠窗的位置,窗后一座小山——近三十年后,我陪媽到縣醫(yī)院看牙齒,特意查看住院樓后是否緊挨著山。我的記憶沒錯,還真挨著,是幾十米高的石鼓坡。
不久后,病房里又住進一人。大概十四五歲,是個大孩子了。媽說,他剛住進來那晚,病房里沉悶的氣氛被這孩子的媽媽打破了。也不管別人愿不愿意聽,她大著嗓門說,我家小娃沒事的,他爸取錢去了,家里不缺錢,我們醫(yī)得起……然而,到第二天晚上,也不知道他們家的錢取來了沒有,那孩子已然斷氣了。女人哭得聲嘶力竭,孩子由沉默的父親橫抱著出門,長長的腿耷拉著,碰到門框上。媽說,她和外婆嚇壞了,忙用裹被的帶子將我的一只手綁在床頭,生怕我的“魂靈”跟了那死孩子走。
剛開始習練小說這種虛構的技藝,這段記憶便難以阻遏地跳出來,成為小長篇《刻舟記》里的一個重要細節(jié):
“我漫長生命中第一個來訪的記憶正如一片孤零零的胚芽……窗戶被一座矮矮的山塞滿了……一個女人從玻璃窗下端走上小路……她緩慢地往上走,兩只手費力地托著一個白布單包裹的孩子,孩子已經(jīng)死去多時,小腦袋沿她的手臂垂下,小小的臉蛋浮現(xiàn)出青草的顏色。床上的孩子清楚地看到了這張跟他一模一樣的臉,同時感到自己正緩慢上升,跟躺在搖籃里沒什么兩樣,甚至比那還要舒服……”
這情境固然有許多小說化的演繹,但現(xiàn)實里,我確有這么個模糊的印象。一個女人抱著死孩子上山。也許只是一個女人抱著一包肥料上山。是我把肥料附會成了死孩子?肥料,死孩子,于宇宙來說,有什么本質(zhì)的區(qū)別呢?
我的病況持續(xù)惡化,日日高燒難退。退燒針打了,沒什么效用,得物理退燒。然而,醫(yī)院里冰塊奇缺。怎么辦呢!阿爸只好出門買冰棒。整整一箱冰棒傾倒在我光溜溜的身上,凍得我皮膚通紅,嘴唇發(fā)紫,仍然沒把燒退下去。這細節(jié),我隱約記得起來,冰棒散發(fā)出的香甜、冷冽的氣息仿佛仍升騰縈繞在周身。那是我平日里想吃又吃不到的冰棒??!現(xiàn)在,只能眼睜睜看著它們化成水。
有天晚上,某種我必需的藥告罄了——爸媽說了具體是什么藥的,我記不得了。怎么辦呢?這時候,給我打針的護士說,她家里存有這藥的。阿爸問小護士,能不能去她家里拿藥。小護士同意了。就這樣,阿爸騎單車,帶著小護士往她家里趕。路不近,又沒路燈,只有一輪月亮朗照大地。拿了藥趕回醫(yī)院,已經(jīng)是三四個小時以后。
突發(fā)情況一個接一個。多年以后,爸媽講起來,仍然提心吊膽。然而,我最終大難不死,又讓他們得以輕松地說笑。比如,爸媽說,我剛進醫(yī)院,醫(yī)生過來檢查,看到我的腳掌特別寬,竟找了尺子來量。阿爸很惱火,說你們不忙著看病,怎么忙著看腳啊?!謰屩v述這事兒時,不再氣惱,反倒笑出聲來。再比如,我剛住下第一晚,在床上搞了件大事。爸媽沒在醫(yī)院待過,全然不知如何處理。情急之下,把我抱起,卷了床單,換到?jīng)]人的隔壁床上。次日護士來查房,發(fā)現(xiàn)情況,捂著鼻子,連連問,哪個干的???昨晚住這兒的是哪個???爸媽心中有愧,又難免有種惡作劇的快樂,只能別過臉去,裝作毫不知情。
這幾件事里的護士,是同一位么?爸媽沒說,我也沒想起來問。爸媽和那位救急的護士一直有聯(lián)系,幾年前,我還去看過她。在縣城路口接我的,是她二十歲出頭的女兒。三十多年前,她還沒到她女兒這般年紀。她叫李保翠。現(xiàn)在大概已經(jīng)退休了吧?
我的病況仍在不可遏制地加重。每次掛吊針,我都渾身疼痛,痙攣成一團。爸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然而,能怎么辦呢?家里世代務農(nóng),爸媽連醫(yī)學名詞、藥劑名稱都很難記清,更不認識什么有名望的醫(yī)生。
又有人走了。家屬哭聲一片。外婆再次將我的手腕綁在床頭。
爸媽發(fā)現(xiàn),舊的人抬出去,新的人抱進來,進進出出,竟沒有一個人是治好了走的。
阿爸每天到水房打開水,漸漸和燒水師傅熟識了。爸媽常常說起他,卻從沒說過他的名字。這位我不知名姓的燒水師傅,向阿爸介紹了個人,姓楊,名劍中,在縣城中藥鋪賣藥,偶爾也給人看病。病急亂投醫(yī),阿爸覺得通過“熟人”介紹的人更值得信任,便托燒水師傅請楊醫(yī)生來看看我。到了晚上,楊醫(yī)生果然來了,望聞問切一番,開出幾味中藥。此后每隔一兩天,楊醫(yī)生便會悄悄在夜間過來。阿爸拿了中藥,到開水房,托燒水師傅幫忙煎藥,煎了幾道,濃縮成近乎糊糊狀的一小碗,偷偷端到病房給我喝。
之所以這么偷偷摸摸的,是因為楊醫(yī)生說,不能讓縣醫(yī)院的醫(yī)生們知道。如果他們沒醫(yī)好的病人讓他醫(yī)好了,大家今后就不好見面了。
幾天后,我漸有好轉之色。爸媽自然很高興,然而,醫(yī)生來了,一針下去,我又痛得全身痙攣,蜷成一只大蝦。一天,醫(yī)生打完針,又要從我的脖頸處抽血化驗。爸媽悄悄讓我喊疼。我一喊疼,爸媽就擋在我面前,不讓抽血。
終于,爸媽做出一個重要決斷:出院。
醫(yī)生非常不解,說如果你們家執(zhí)意出院,這小孩頂多還能活三天。三天!這兩個字一再出現(xiàn)在爸媽的講述里。后來讀到海倫·凱勒的《假如給我三天光明》,我立馬想到的就是這個。三天,三天光明,三天生命。阿爸問,那如果不出院呢?還能活幾天?醫(yī)生不說話。
爸媽是怎樣的心情?猶疑?傷心?絕望?他們沒有講。
爸媽抱著我,毅然決然往醫(yī)院外走。
爸媽帶我去找楊醫(yī)生——這是爸媽一遍遍講述的重點。媽說,他們找到楊醫(yī)生所住的小區(qū),上樓后,站在門口,敲門,沒人應答,再敲門,還是沒人應答。是不是趕街去了?阿爸決定到街上去找找,又恐楊醫(yī)生回來后錯過,就讓媽抱著我,守在樓梯口。媽看著阿爸下樓,轉出小區(qū),到街上去了。這時,聽見有開門聲。楊醫(yī)生端個痰盂,從門框里走出來。楊醫(yī)生回頭看媽一眼,完全不認識的樣子。媽和楊醫(yī)生雖然見過,卻沒說過幾句話,和他打交道的主要是阿爸。媽一時慌亂,楊醫(yī)生轉過頭去,走向走廊另一端,從別的樓梯下去了。媽忙沖大街上喊阿爸。不多時,阿爸跑回來了,氣喘吁吁上樓。
“他一直在里頭!才端著個痰盂出來了……”媽在復述這句話時,仍然是焦急的語氣。不多時,楊醫(yī)生端著痰盂,上樓來了。見到阿爸,楊醫(yī)生才說:“哦,是你們家啊?!睏钺t(yī)生對不認識的人上門,一直是心存警惕的。
阿爸說了出院的事。楊醫(yī)生說,不讓抽血是對的,再這么折騰下去,小娃哪里受得了。阿爸問楊醫(yī)生,還有救嗎?楊醫(yī)生又一番望聞問切,說,吃他的藥,保管我“一個月自己吃飯,兩個月下地走路”。爸媽聽了自然高興,又不免有些狐疑。
我們一家住到外婆家。騎單車從縣城到外婆家,用不了半小時。我們住二樓,為了吃藥方便,煎藥的爐子也放在二樓。每天要煎好幾次藥,藥渣被外婆扔到路上去,讓行路人踩踏。在外婆看來,踩踏的人越多,我身上的病就能被帶走越多。白天黑夜煎藥,樓板長時間受熱,有一天,竟燒起來了!所幸撲救及時。挪開爐子,樓板上破了黑乎乎一個洞。
爐子挪到了樓下石階邊。爐子一天天燒著,藥罐子一天天咕嘟咕嘟著。藥喝完了一碗還有一碗,一碗比一碗濃稠,一碗比一碗苦澀。每喝完一碗藥,我會用一柄黃銅小勺喝糖水(抑或麥乳精?)多少可以甜一甜嘴。小勺在唇齒間留下一股濃重的金屬味兒,讓我久久不能忘卻。中藥的苦澀,似乎已深入了黃銅的內(nèi)部。
湯藥如海,藥海無涯。這天中午,我不愿意喝了。喝那碗藥,就如逼迫我縱身入海。
記憶里,這是在家中耳房發(fā)生的事。但是媽說,這時還在外婆家。我們都清楚地記得,阿爸給了我一巴掌。阿爸是木匠,常年干活,手又糙又重,打在臉上,我的鼻子涌起一股咸腥味兒。我記得這味兒。我沒向爸媽求證,當初是否真的流了鼻血。
媽說,本來她也惱我不喝藥的,阿爸打了我一巴掌,她又很心疼,心頭被“針扎了一下”。大姑媽也說阿爸,怎么下手那么重。
我大概是哭了吧?記不得了。只記得那一大碗中藥,終究沒能避開。
一個月自己吃飯,兩個月下地走路。楊醫(yī)生所說的,一一應驗。
爸媽不忿于縣醫(yī)院醫(yī)生們對我的判決,特意帶我去醫(yī)院看那位小護士李保翠??吹轿易哌M醫(yī)院,醫(yī)生們很驚詫:“這小娃,還活著,真是命大??!”
我走路時屁股一扭一扭的。爸媽問楊醫(yī)生:“阿會是后遺癥?”都擔心我今后走路會像得過小兒麻痹癥的人那樣。楊醫(yī)生讓我再走幾步:“沒事的,針打多了,屁股疼而已。”又過了些日子,我走路正常了。爸媽總算松一口氣。然而,爸媽又似乎一直沒完全松下這一口氣。直到我十七八歲了,他們看我走路,有時還會覺得,是不是有些“與眾不同”。
爸媽更擔憂我的智力,常說,他們從沒想過我讀書能成器。媽說,我不到一歲就會說話了,這場大病后,我整個人都呆滯了。在他們看來,腦炎是腦子上的病,智力受損是沒法避免的。就連我自己也時常懷疑,自己記憶力的差勁是否當歸因于這病。
高考后不久,收到復旦大學錄取通知書,爸媽帶我去看楊劍中醫(yī)生。他已經(jīng)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在縣城一處僻巷開了一爿診所。爸媽讓我喊楊醫(yī)生大爹。大爹背靠著一排排中藥柜,站起來打量我,問爸媽:“這就是當年那個小娃?想不到,想不到……”
病人不時來訪,大爹坐在夏末明艷的日光下,和他們慢慢地說話,慢慢地開方子。病人們似乎也不著急,說話和動作也都是慢慢的。日光在診所對面土坯墻上慢慢地移動。我很莫名地想,我當年真的被救過來了嗎?我還活著,這是真的嗎?
如果當年換做是我,我會做出和爸媽一樣的決斷么?我想,大概率是不會的。
經(jīng)過多年科學教育的我,對中醫(yī)總是抱持很大的懷疑態(tài)度。魯迅先生在《父親的病》里寫到中醫(yī)那些匪夷所思的“藥”,同樣是我所不能理解的。我明白,西醫(yī)沒治好我,中醫(yī)治好了,只能說明當年西南偏僻小縣的西醫(yī)水平實在有限,或者說,是我格外運氣好,碰到了一位醫(yī)術高明的中醫(yī)。我沒法以一己經(jīng)驗評判中醫(yī)西醫(yī)孰優(yōu)孰劣。我能說的只是,我活了下來,從前前后后死了十來個人的病房里,獨自一人活了下來。
這樣的結果時時提醒我,活著,是多么偶然,多么珍貴。
三十多年前,病房里那十來個孩子,我已無一有記憶,但他們終究是和我有過那么一段極為重要的交集的。他們都活在我贏來的每一個日子里。每當我對“生命”困惑不解,對“生活”疲于應對時,都不免會想,或許正有十來雙眼睛,在遙遠的地方注視著我。
捉魚去
那是冬天,學校放假了。吃過早飯,我背著小背簍去村外田野里拔草。家里的大田和菜地緊挨著,就在村外幾步路。大田種的小麥,麥苗青青,高不過膝,露出帶稻茬的土塊兒,雜草并不多。菜地種的青菜、皮菜、蒜苗、韭菜、包心白等,雜草也不多。日光蓬勃,清凈的土地上,麥子蔬菜爭相拔節(jié)。菜地和大田之間,一條小水溝被水芹、藎草、辣草尖兒(紅蓼)等雜草掩映,日光透過雜草散落在水面,照射到水底。細小的大肚子魚(食蚊魚)和白魚(鯽魚)在水光之間游弋,溝底軟軟的稀泥上,趴著同樣細小的灰泥鰍,偶爾扭動一下身子,吐出小小的泡泡。泡泡上升、破裂,仿佛針尖戳破寂靜。我沿著小水溝往下走。不多時,草尖的露水打濕褲腿,腳背更是全濕了,幸好我穿的是一雙塑料拖鞋,不怕被弄濕。走不多遠,來到一片油菜地邊。
快過年了,油菜正值花期,蝴蝶飛來飛去,蜜蜂嗡嗡嚶嚶。我常想,這一大片一大片的油菜花,黃澄澄的,完整、圓滿,恰和蜜餅相似。若是切下一塊來嘗一嘗,也是甜的吧?油菜花底下,雜草繁密而肥美。我把背簍放在田頭,矮身鉆進去,小小的花朵撲簌簌落在身上。藏身在油菜花底下,兩手交替著拔草,不須多時,鉆出身來,將之前拔出來放在壟間的草拾掇拾掇,背簍便塞得滿滿了。
在油菜花底下呆久了,再次站在田埂上,天高地遠,不遠處剛立起來的木架房、一輛停著的手扶拖拉機、一群低低掠過的鴿子、一片隨風翻動的麥苗、三兩枝早開的粉紅桃花、一片浮過水面的枯黃草葉,人間萬物,都閃爍著光亮。遠處的村子傳來雞鳴、鵝叫、狗吠、一個女人的笑聲、鴿哨聲忽遠又忽近。
我把背簍放在田埂上,下到小水溝邊,伸出手蕩開浮萍。水真涼??!一柄柄薄薄的刀子劃著皮膚。這一段的水溝寬闊許多,水草少了,水更清,也更淺。水面漾動著,一層層漣漪皺起,日光浮晃,草芥似的小魚在溝底投下影子。直到這時,我仍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我繼續(xù)捧起水洗手,手指間盡是剛才拔草留下的黃的泥屑和綠的草漿。
忽然,手指在水底碰到什么東西,硬硬的,似在動。我心里驚了一下,又伸出手去,往水底探一探,一個一個小小的凸起,在手經(jīng)過時,偶有輕微的顫動。等被攪渾的水澄清下來,定睛細看,那凸起的,是許多軟泥,被我的手掌拂過處,軟泥散去,露出灰色的三角狀,睜著一只一只圓溜溜的小眼睛。
這是魚的腦袋啊,是許多條活魚的腦袋!我從沒碰到過這樣的事,也從沒聽人說過,就是書上也沒看到過。又欣喜,又覺得詭異。我試探著,用拇指食指捏住魚頭,魚頭在手指尖略作掙扎,就被拎起來了。背部暗淡,腹部淺白,在日光里啪嗒啪嗒掙動,是一條二三指寬的白魚哎!沒法放在背簍里,怎么辦呢?到處翻找,從褲兜翻出破了一角的方便袋,歪著盛進小半袋水,將白魚放進去。白魚在水中呆了呆,暢快地游動起來,不時懵懵地撞到方便袋上。如此這般,我連續(xù)捏起一條又一條白魚,很快,二三十條白魚在方便袋里噼里啪啦碰撞著。再沒地方放下更多魚了。我趕緊背上背簍,拎著方便袋一路跑回家。心情如此雀躍,仿佛一只小小的燕子,貼著一路的油菜花飛竄。回到家,扔下背簍,找一只盛飯的銻盆,將魚倒進去。水淺,魚多,魚沿著盆邊嘩啦嘩啦一圈一圈游。日光耀眼,水珠如碎銀濺起。從灶房水缸舀了幾瓢水倒進去,水沒過魚脊,魚兒們才安穩(wěn)了。
我找來一只小鐵桶,急慌慌地再次出門。下到水溝邊,心情有所平復,看看水底,一個個微微的凸起仍在那兒。若不細看,沒人知道這些是魚。
四野靜寂,偶爾傳來一兩聲鞭炮響,快過年了,是小孩放鞭炮玩兒。我靜靜地看了一會兒,魚兒們一動不動,像是在冬眠。魚會冬眠么?我沒聽人說過。我再次伸手到水里,最深處也淹不到手肘。我重復剛才的動作,拇指食指捏住魚頭,將一條一條的白魚提起來,離開水面的瞬間,它們總要扭一下,一片微小的光閃動,晶亮的水珠順著手臂滑下。半個多小時后,水底的魚才差不多被拔光,而小桶早已滿滿當當,水面黑壓壓一片魚頭,上百張小嘴往空氣里探著,一張一翕。湊近聽,是密密匝匝的唼喋聲。
后來這些魚是怎么處理的?自然是吃掉了,只是,我不記得是怎么吃掉了。或許是因為前面這情節(jié)過于離奇,后面的故事顯得稀松平常,便淡忘了。
此等捉魚方法,固然省力而高效,然而,是極難遇到的。時至今日,我也只遇到過這么一次,且從未聽別人說過類似的經(jīng)歷。
算起來,到龍?zhí)独镒紧~,也算酣暢吧。此龍?zhí)?,就是我在《一天》里說的那個龍?zhí)叮執(zhí)逗臀壹业淖粤舻貎擅娼尤?,以至我們把龍?zhí)哆叺淖粤舻亟凶觥褒執(zhí)哆叀?。時常會有這樣的對話,問:你奶奶去哪兒了?答:去龍?zhí)哆吥貌肆?。龍?zhí)稄奈壹业牡氐紫铝鞒鲆还赏Υ蟮乃?,水裝滿龍?zhí)?,再漫溢出去,就是前面說的小水溝。水溝里有魚,龍?zhí)独镒匀灰彩怯恤~的。至于魚從哪兒來的,一直是個謎。
每過半年左右,阿爸回家說,看到龍?zhí)独镉恤~了,我們便全家出動,帶著大盆小桶和籃子,到龍?zhí)哆吶?。這是一項不小的工程。須得在水溝入口處筑一泥壩,然后下到龍?zhí)独铮煌耙煌皩⑺鋈?,越到后面,耗費體力越大。主力是阿爸,他常年做木活,手勁兒很大。不多時,水下去一大截,露出四壁的石頭來了。有時候,我和弟弟也幫著打下手,用我捉魚的那只小鐵桶,從龍?zhí)独镞?。稍歇一會兒,又換上阿爸。又過一陣,一人多深的龍?zhí)稘u漸看得到底了,有些急躁的魚不時躍出水面。這時候,得將籃子置入水中,從籃子里舀水往外攉,不然很有可能將魚攉出去。很快,水深不及膝了,阿爸開始捉魚了。
龍?zhí)兜子倌嗪苌?,淘干了水,淤泥也能沒過一個成年人的小腿。為此,我和弟弟很少下龍?zhí)?,大多只是站在菜地里撿拾阿爸扔上來的魚。少有的幾次下到潭底,我心里有些發(fā)怵,總覺得每一腳踩下去,都踩不到底。等踩到底了,一半身子被淤泥裹陷,從潭底往上看,猶如“井底之蛙”,只看到濕滑的四壁中一塊搖晃的天,天上橫著幾枝柿子樹,柿子紅紅的,卻總不掉下來。
水雖然淘干了,要在潭底捉魚,也非易事。明面上看得到的魚,頂多也就十來條,更多的魚,要么鉆在淤泥里,要么藏在石縫里。阿爸總能從那看似無魚的地方掏摸出魚來,尤其是從“龍眼”里。那時候,我還對龍王的傳說有些半信半疑,只見阿爸將手臂伸進龍眼,手掌、小臂、大臂,一截一截被龍眼吃進去,整個人歪斜著,臉緊緊貼到滑膩膩的石壁上,表情豐富,問我們:猜一猜,阿有魚?我們不答,滿心期待地看著“龍眼”。“龍眼”里呼隆呼隆響,不多時,手抽出來,攥著一條噼啪扭動的魚,有時是白魚,更多時候是大頭魚(某一種鯰魚)。每次從“龍眼”里,阿爸都能掏出三四條魚,最多的,甚至有七八條。
每次從龍?zhí)蹲紧~,都能收獲至少小半桶。捉回來的魚,白魚炒腌竹筍絲吃,配上幾節(jié)糊辣椒,很是下飯。而那些一巴掌長短的大頭魚,洗整干凈后,掛在灶洞門口熏干后,抹上一點兒鹽,用手輕輕撕開,肉質(zhì)白嫩豐腴,味道極其鮮美。
不消一夜,龍?zhí)端譂M了,我們又開始期待下一次了。
半年的等待,自然是很熬人的。我們不會就這么干等著。更多時候,我們捉魚,是要到村外密布的水溝里去。后院邊上就有一條小水溝,但水溝里多數(shù)時候是沒什么水的,只有灌溉時節(jié)或雨季,水才會從山里流淌下來??删驮谶@樣一條時時斷流的小水溝里,我也抓到過一次魚。是某次放學回家,我偶然看到水溝里潴集的一小片水域里,有三兩條白魚在游動,下去抓,沒抓到?;丶液桶终f了,阿爸有些不信,又顯出興致很高的樣子,提了小桶,隨我到那段水溝,下到淺水里,不到半小時,摸上來一二十條小白魚。
小水溝一路西下,不多遠就是海子邊了。我們抓魚,大多是要去海子邊的。
我曾以為,那兒真是一片“海子”。后來才知道,只是一片接一片的藕田。只不過水很深,田埂被淹沒了,看不見。一到夏天,從外面望去,白水一片,茫茫蒼蒼,荷葉荷花,密密匝匝。直到小學五六年級,我才真正走進去過。在此之前,海子邊對我來說一直是神秘之地。
聽人說,某年雨季發(fā)大水,海子邊來了許多奇異的青蛙,體大如斗,聲壯如牛,到了夜里,附近村里的人都能聽見。
又聽人說,某年水更大,有人冒雨前往海子邊看之前支的倒須籠有沒有逮到魚,發(fā)現(xiàn)倒須籠渺無蹤跡,應該是被大水沖走了,心中沮喪,披著雨線往回走,忽然看見不遠處渾濁的水中有異動,駐足細看,一道暗色隱隱升起,那人又驚又怕,呆看水里,是一條鯉魚巨大的背脊——聽阿爸講到這兒,我想象著,那鯉魚擺一擺身子,背鰭上的水珠便如子彈朝那人臉上激射而去。后來呢?我眼巴巴瞅著阿爸。阿爸說,那人回過神來,一時情急,張開雙臂,縱身朝大魚撲下去。然而,大魚悄無聲息遁走了,他只抓住兩片碗口大的鱗片。鱗片白里透著淡紅,叩之有金石之聲。那大魚去哪兒了?我仍然眼巴巴瞅著阿爸。阿爸說,哪個曉得呢?大概是順著水游,游去施甸大河,又游到怒江里去了吧。
還聽人說過,某年雨水更多,海子邊茫茫蕩蕩都是水,水漫藕田,淹沒稻田,有些人家的谷子割了,或者再不割谷粒就掉光了。村里人沒辦法,卸下門板,或胡亂找一塊木板,劃到田里去,冒雨收回谷子。許多天后,雨退了。聽說橫溝好幾戶人家的大鐵鍋里都嘩啦嘩啦游著魚。
或許就是這一年吧,大院子被淹了,渾黃的水面露出星星點點綠綠的草尖兒。水只要再升高一些,就要漫進堂屋了。大人們愁眉苦臉,小孩們滿心期待。但凡溢出常規(guī)的事情,總是讓我們高興的。然而,大水終究沒漫進堂屋。大水退去后,太陽出來了,紅紅的圓圓的一顆,響亮地在頭頂懸著,天地間一切都鮮嫩欲滴。大院子里青草俯偃,我們赤腳在草叢間趟過來趟過去,將殘存的積水犁出一道道深溝,忽聽得草根底下嚯嚯響,竟是幾尾三四指寬的白魚。
——這又是夢境一般的際遇,終究是不可多得的。更多時候,要想有所收獲,還得到海子邊去,花大力氣才行。
揀一個天氣好的日子,帶上籃子、笊籬、水桶等一應工具,到海子邊去,揀選一段長短適度、寬窄適度的水溝,用鋤頭在兩端各筑起一道泥草混雜的大壩,然后站在下游大壩處往外攉水。筑壩、攉水,都要好體力,更重要的,還要有預估漁獲的眼力,不是隨便哪段水溝都有魚的。這些事情,都是阿爸在做,我們只用報以全部的信任就行。我和弟弟幫忙攉水,眼見水降到膝蓋以下了,水面開始有魚躍動,我們急急放下水桶,呼隆呼隆地往水里走,看能不能先抓住幾條魚。阿爸繼續(xù)攉水,一邊攉水,一邊忍不住回頭看,嘴里感嘆著,有魚有魚,真不少!能捉得起一桶。媽則拿著笊籬,蹲在田埂上,目光在水面瞥來瞥去,很不相信似的,說么著(意為“想得美”)!阿爸繼續(xù)攉水,說你阿信?說不定一桶都不止。媽繼續(xù)否定著,不時探出笊籬往水里一抄,幾條小魚在笊籬中碎銀子一般蹦跶著。
這樣的情境實在有太多次,我不記得每一次都有多少收獲了。
記得有幾次,只收獲了十來條小魚,小拳頭大的田螺倒是抓了一大桶。我們對付田螺,似乎沒有很好的辦法,烹制出來,總是硬邦邦的。
收獲頗豐的,自然也有很多次。
記得有一次,去秧田里挖荸薺,剛挖了沒幾鋤頭,我發(fā)現(xiàn)水溝里一群黑黑的小白魚游過。我忙去喊阿爸。阿爸二話不說,放下鋤頭就跑到水溝邊來了。那天媽不在,我們?nèi)缸佣伦∫欢嗡疁?,開始攉水。還好,我們隨身帶著水桶。也可能并沒帶著,是我和弟弟臨時跑回家拿的?記不清楚了。記得清楚的是,荸薺沒挖成,魚倒是抓到不少,不單有小白魚、田螺,還有好看的美人魚(鳑鮍)。美人魚扁扁的,身上淡綠淺紅,真是好看,可惜命脆,離開水不久,即會一命嗚呼。
收獲最豐的,要數(shù)我讀六年級那次。許多年后,媽還經(jīng)常說起這次捉魚,說她用笊籬都抓到滿滿一桶小魚,說小魚間還有不少蝦,弟弟伸手碰到蝦,蝦弓曲的身子一彈,嚇得他慌忙縮手。
天氣起初是好的,后來,云朵從西山頂涌來,漸漸堆積在頭頂。我們管不得這么多,只是埋頭抓魚。已經(jīng)足足抓了三四桶魚,還有許多魚在淺水里若隱若現(xiàn)。然而,雨落下來了。白而大的雨點打在臉上、身上。不遠處的荷葉被打得噼里啪啦響,不時出現(xiàn)一聲空洞的聲音,是荷葉被打破了。轉眼之間,往四面的田野望去,一片茫茫無盡。房子、樹木、田畝,都看不見了。我們仿佛被困在世界中心。然而,我們怎么舍得走呢?仍然繼續(xù)在泥水里搜尋著魚。一條,兩條,還有很多條。雨水打濕頭發(fā),從發(fā)梢嘩嘩流下,幾道水簾遮住眼睛。水面上到處是密密麻麻的雨腳,更讓我們看不清魚在哪兒。突然,只聽得一聲“轟——”,回頭一看,下游的泥壩坍了,阿爸呼隆呼隆趟水過去堵,哪里堵得住。突然,又一聲“轟——”,上游的泥壩也坍了。前后水流漫灌,我們置身的地方轉眼被填滿了。
我們看著越來越高的水面,嘆息一聲。轉而又高興起來,已經(jīng)捉了那么多魚??!人人拎著一兩桶魚,冒著大雨,揮霍談笑,小跑著回家去。剛進家門,雨停了。媽對著天笑罵兩聲,開始和阿爸坐在小板凳上收拾魚。
大魚須刮掉鱗片,剖開肚子掏出內(nèi)臟,小魚太多了,只能放在篩子里揉搓幾遍,大略去除鱗片即可。收拾好了,開始下鍋煎。那時候家里還沒冰箱,只有將魚用油煎了,才能存儲久一些。媽經(jīng)常感慨,每次抓魚回來,都好費油啊!這一次更是不用說了,灶頭那滿滿的一小盆豬板油看來都不夠了。油融化開,熱熱地有小半鍋,等油熱了,再讓魚順著鍋邊溜下去。嚓啦一聲響,無數(shù)油點濺起,我們猛往后退,又趨近前去,看魚在油鍋里翻騰。漸漸炸至金黃,魚浮上來了,才用漏勺撈起,控干油,放進銻盆,在最上面稍稍撒一層細鹽。如此動作,重復了整個黃昏。香氣四溢,一家人暈暈乎乎的,仿佛被這濃得化不開的肉香灌醉了。
從灶房窗洞望出去,夕陽在土坯墻上慢慢挪動,最后牽住竹梢,微微地晃動著。暮色沉沉,夜晚很快到來了。一盞昏昏的白熾燈亮在我們頭頂。全部的魚,總算處理完畢。一張小桌子上,擺了幾道菜,都是和魚有關的。麻辣魚、竹筍燴魚,還有干煸小魚,而我們已經(jīng)吃不下多少了,剛才在灶邊,早已吃飽了。
夜風從窗洞吹進來,有些冷了,時令已是初冬。
那陣子,我和弟弟去上橫溝小學讀書,每天都要帶上幾條油炸小魚,用紙包著,塞進衣兜里。我穿一件藍色牛仔外套,很快發(fā)現(xiàn)口袋外面有一片顏色變暗了,是油浸出來了。趕緊掏出剩下的魚,看看包魚的紙,經(jīng)我一次次伸手進口袋掏摸,已經(jīng)皺巴巴的,濕到擠得出油來了。
又落了幾場雨,天氣越來越冷了。晚上在堂屋看電視,得穿上毛衣,還要燒一盆火。我們圍著火塘,翻來覆去地烘烤兩只手。我說,我有些餓了。那時候,一般是沒夜宵吃的。聽我這么說,媽一下子猜到我的意思了。媽說,灶房里還有魚呢。我穿過黑暗的廊道,摸到灶房,從碗櫥里端出最后一盆魚,都是四指寬的白魚。豬油沒控干,白白地凝在盆底,魚們瞪著眼,仿佛深陷在云南從未有過的雪地里。我拔出四五條來,兩手捧著,回到堂屋。
火塘正旺,紅紅地映照著每個人的臉。屋外冬雨連綿,風一陣陣從門縫吹進來。媽找來一根細鐵絲,讓我用鐵絲穿過魚嘴,拎著在火塘上烤。須臾,冷硬的魚滋滋滋響,魚身起了一層細小的油泡,香味漸漸彌散開。屋里暖融融的,人人臉上浮動著半明半暗的火光。又等了一會兒,熱乎乎的烤魚終于分到每個人手中。雨聲稠密,夜色正濃,我們一點兒一點兒撕吃著魚肉,連骨頭也沒剩下。
這是我最后一次到小河溝里抓魚,也是最后一次吃到這樣的魚。上初中后,那些熟悉的河溝離我日益遙遠,河溝里的魚再不用擔心被我捉到了。而我也再沒嘗過那夜的好味道。
(責任編輯:孫婷)
甫躍輝 1984年生,云南人,居上海。寫小說,也寫散文、詩歌等。著有長篇小說《刻舟記》《錦上》,小說集《動物園》《萬重山》等十余部;2017年至今,在文匯報筆會副刊開設散文專欄“云邊路”;2000年開始寫詩,入選詩刊社第37屆青春詩會、第12屆十月詩會,著有詩集《去大地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