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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三白與華萼

        2023-02-08 03:37:52江蘇張一民
        文史雜志 2023年1期

        江蘇 張一民

        2008年12月某日,我在華夏收藏網(wǎng)上,見到有收藏愛好者發(fā)布了一幅色澤古舊的牛郎織女《七夕相會圖》,縑幅左側(cè)上方有題詩,曰“牛郎織女隔絳河,又喜秋來一渡過。歲歲寄郎身上服,絲絲是妾手中梭。剪聲不覺和腸斷,線腳哪能抵淚多。長短自然合新樣,不知肥瘦但如何?”落款為:“雨堂外史華萼”,鈐有白文“華萼”和朱文“春樓”印兩方。從題詩的口吻和落款印章的稱謂,知作者是一位女性,這使我想起了《浮生六記》的作者沈三白(即沈復(fù))的姬人,名字也叫“華萼”。

        沈三白在前妻蕓娘于清嘉慶八年(1803年)三月三十日去世以后,即入四川巡撫石琢堂幕下。嘉慶十一年十月初,三白又悉其子逢森在故鄉(xiāng)病夭,悲愴萬分;石琢堂聞之,亦扼腕痛惜。為了使三白有嗣可繼,琢堂遂贈一妾與三白,使得沈三白“重入春夢”。

        民國初年,藏書家陳乃乾收得沈三白藏印拓文及手跡,據(jù)他以筆名“乃公”發(fā)表在上?!缎∪請蟆?934年8月23日第2版上題為《沈三白遺跡》一文介紹,該印拓文有“曾經(jīng)滄?!薄把┰陆坊ā钡乳e印,又有“華萼”“宛如”“宛如女史”等名號印。手跡是沈三白題跋,曰:“楚橋先生為余鐫,又為余姬人作小印三方,追漢摹秦,褒詞無措。余耽此已四十年,自謂深得南宗之秘,今則退之三舍矣。長洲三白沈復(fù)”。題跋下鈐“沈”“復(fù)”小章。陳乃乾曾將此件(印拓文及手跡)拿給文壇好友俞平伯先生鑒賞,俞為題七律一首,發(fā)表在《星報》1948年3月5日第二版署名平伯撰寫的《沈三白之印》文中,其詩云:

        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塵夢溫時不駐春。

        故黛蕓香總消歇,新枝華萼可重芬。

        翻征玉筋綢繆共,誰見青衫涕淚頻。

        五柳園中一宵火,棲鴉無處吊斜曛。

        沈復(fù)在跋中提到為其姬人治印的楚橋先生,姓黃名學(xué)屺,字孺子,號楚橋,江蘇如皋人,工詩文,精研六書篆隸之學(xué)。他治印古樸有致,疏朗瀟灑,白文工整,用刀沉著痛快,朱文線條雅正秀潤,其成就得到朱珪、梁章鉅、石琢堂等人的推崇。如皋冒鶴亭曾為其《印稿》作序,而沈三白晚年曾在如皋作幕,與冒鶴亭亦有交往。由此可見,這件文物中的手跡有可能為沈三白手書真跡,印章也確似沈三白請楚橋?yàn)槠浼怂?。但是有一點(diǎn),陳乃乾先生對此認(rèn)證沒有任何文字說明,俞平伯先生也語焉不詳,最終確認(rèn),還要有旁證資料來支撐。

        俞平伯題詩手跡

        時隔8年,也就是在2016年7月,筆者翻檢《清代詩文集匯編》第562冊,在康發(fā)祥《小海山房詩集》卷三中發(fā)現(xiàn)了《題沈三伯福攜姬歸去圖》絕句三首,證實(shí)了陳乃乾、俞平伯先生的認(rèn)定,華萼確有其人。

        康詩前有小序,曰:

        三白佐使琉球,姬人華萼字宛如,善舞槍擊劍,出游必偕,特筑室于吳門,有終焉之志。友人攜圖征詩,余惜未謀面,走筆以應(yīng)。

        詩云:

        天下奇人一再出,入扶馀與封疏勒。

        爾挈紅顏海外歸,颶風(fēng)釀出胭支色。

        豐貂盛鬋姿容逞,槍舞梨花濕紅粉。

        相君不愿畫凌煙,能如是乎汝偕隱。

        秋風(fēng)斜日鱸魚香,三高二俊疇短長。

        珠厓園里菟裘筑,聞?wù)f高風(fēng)老是鄉(xiāng)。

        該詩作者康發(fā)祥(1788—1865),字瑞伯,號伯山,江蘇泰州人,歲貢生,官太常博士,擅長詩古文,著有《伯山文集》《伯山詩鈔》等。詩題中稱沈三白為“沈三伯”,又將其名諱“復(fù)”誤寫成“?!保谠娦蛑袆t稱其字為“三白”,這可能是由于康發(fā)祥與沈三白素未謀面,對其姓名字號不甚了解而不確定以致誤寫。分析這三首詩,我們可了解到,“重入春夢”的沈三白對姬人華宛如關(guān)愛備至,“出游必偕”,甚至在佐助使臣前往琉球出席分封大典的航程中還帶上她。經(jīng)歷了海上往返漂泊,在狂風(fēng)巨浪的歷練下,華宛如越發(fā)顯得風(fēng)姿綽約,芳容昳麗。她不僅是“美而韻者”,還會舞槍擊劍,英姿颯爽,與儒雅倜儻沈三白正好相配,天造地設(shè)。沈三白《浮生六記》中原有第五卷《中山記歷》一章,可惜已缺失。后有人聲稱發(fā)現(xiàn)佚文,然其所出示的記敘琉球經(jīng)歷中從未提及華萼。按照沈三白的情性和行文風(fēng)格,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這種情況,由此可見其作偽明顯。從琉球歸來后,華宛如尊重沈三白“不愿畫凌煙”的選擇,放棄使臣將委以重任的建議,效仿吳地歷史上的“三高”(指范蠡、張翰、陸龜蒙)和“二俊”(指陸機(jī)、陸云)等人物,相攜歸隱田園,老此終身,成為高風(fēng)亮節(jié)之士??蛋l(fā)祥詩中所謂“珠厓園里菟裘筑”,交代他們的歸隱之地?!爸閰儭蓖ǔV改虾-傊荩耘R水靠山出產(chǎn)蚌珠而得名。這里用作借喻,“珠厓園”實(shí)際是指沈三白和華宛如于蘇州鄧尉山香雪海附近構(gòu)筑的一處居所。每年春天,這里的梅花怒放如攢珠,形成花海一片,三白和宛如在此構(gòu)筑的“菟裘”,不正是處在海之一隅嗎?取名“珠厓園”最貼切不過。況且,沈三白素有梅花情結(jié),自號梅逸,取“梅妻鶴子”之意,又常以梅花作繪畫治印題材。嘉慶十年(1805年)乙丑孟春,43歲的沈三白與好友夏揖山及其家人游靈巖、鄧尉,由費(fèi)家河進(jìn)香雪海觀梅,繪《幞山風(fēng)木圖》??赡茉谀菚r,三白已經(jīng)萌生晚年歸隱的念頭。所以,在道光三年(1823年)沈三白60壽辰時,無錫人顧翰作《壽沈三白布衣》詩,詩中有“期君結(jié)屋相往來”“歲歲同看鄧尉梅”等句,即道出了沈三白的夙愿。

        康發(fā)祥《小海山房詩集》之《題沈三伯福攜姬歸去圖》書影

        康發(fā)祥《小海山房詩集》所收詩按干支編年排列,《題沈三伯福攜姬歸去圖》詩系于“癸未”,正是道光三年。此時有人為沈三白作畫,又邀康發(fā)祥題詩,可能也是為沈三白60壽辰而精心準(zhǔn)備的一份賀禮。對沈三白來說,佐史琉球,是他一生得意的壯舉;攜姬而歸,也是他一段出彩的佳話。雖然發(fā)生在十四五年前,但繪畫者能想起這樣的題材,說明是動了心思的。其人與沈三白不止是一般地熟悉,而且是推心置腹的摯友,極有可能是“蕭爽樓”中畫友,諸如魯半舫、楊補(bǔ)凡、袁少迂、王星瀾等人中的一位??蛋l(fā)祥雖然未與沈三白謀面,但通過繪畫者多少了解沈三白的風(fēng)流逸事。他在詩中稱三白為“天下奇人”,可見三白在社會上還是有一定影響的。這或許是因?yàn)椤陡∩洝吩诖藭r已成雛形,且在一定范圍內(nèi)流傳的緣故。

        沈三白攜姬自琉球回蘇州還是布衣身份,為了維持生活,繼續(xù)入館作幕,在如皋又待了10年(1814—1823年)。他在香雪海構(gòu)筑“珠厓園”,把華宛如安頓好,就開始了“如皋—蘇州”兩地奔波,和華宛如也有過陸陸續(xù)續(xù)的經(jīng)年相思和小別重逢,所以才有其在《坎坷記愁》中所述的“擾擾攘攘,又不知夢醒何時耳”之一番感慨。他們真正的實(shí)現(xiàn)全身心歸隱和廝守“菟裘”,可能是在沈三白過了60壽辰之后。

        再照應(yīng)文章開頭所述的《七夕相會圖》,該圖題詩作者雨堂外史華萼是否就是沈三白姬人華萼?兩相比照,有相似之處。一、同名同姓;二、通曉書畫;三、夫婦曾有離別。當(dāng)然,僅憑這幾點(diǎn),我們還不能將她們劃上等號,畢竟還缺乏直接的證據(jù);何況二人的號不同。(一號雨堂外史,一號宛如女史。)不過,歷史上一人取幾字多號的情況也是有的,但還要有待我們借助相關(guān)資料的出現(xiàn)和發(fā)掘來進(jìn)行考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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