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波眠，本名胡詢之，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詩集、散文集多部，書畫家。

閑來無事翻手機短視頻，翻到一個老漢在一個空曠的山梁上唱山歌，當唱到“巴山茶來紫陽茶，稱上二兩轉娘家”，聲音蒼勁悠遠，余音繞梁，立刻喚起我對茶的諸多回想。

茶者，雖謂之南方嘉木，但隴南氣候溫潤，水資源豐富，光照充足，因為森林覆蓋面積大，土壤是天然的有機肥，是甘肅唯一產茶的地區(qū)，自古就有南北通衢的茶馬古道。隴南文縣、武都一帶，盛產綠茶，其色澤綠潤，湯色明亮，香味醇厚之特性。幾乎家家戶戶都喝茶，有茶癮的人吃飯馬虎點都可以，但茶不喝不行，特別是早茶非常要緊，早上見面打招呼，相互就問，喝了么？這個喝就是指喝茶。如果早茶喝得好，一天神清氣爽，干活不乏，如果早茶沒喝好，一天無精打采，萎靡昏沉，提不起精神來。所以隴南有諺語云：“寧舍夫人娃，不舍二盅茶”之說，會喝的老茶人，一般喝清茶，頭盅不飲倒掉，雖謂之敬土神，其實是去沫去雜質，第二盅味正香醇，不讓他人，一罐茶一般煮七到八盅即可，后面的則稱為薄茶。

隴南人喝茶五花八門，什么方式都有，有清茶、炒茶、油茶、面茶之分，盡管現在時興功夫茶，名目繁多的茶舍茶館到處都有，然而最過癮的還是罐罐茶。罐罐茶講究多多，西和禮縣一帶盛行，首先有個雕花的火盆，早年有專門的泥爐，也有焊制的小鐵爐，都很講究，梨木的火盆架子，雕各式吉祥圖案，有雕梅、蘭、竹、菊四君子的；有雕琴、棋、書、畫的；有雕八仙上壽的。我曾見過一個火盆架，花梨木的邊子鑲嵌了黃楊木的福、祿、壽、禧圖案，說是清代的物件，很是講究，喝完茶后，把火盆一取，中間的木板可以放平當飯桌用，一個木匠告知我說叫“當堂變”?；鹋栌悬S銅的，有紅銅的，也有鐵的，鉛鋁合金的等等。當然最講究的還是銅火盆，抹得锃亮一新，一塵不染。用的火也不同，有木炭、煤炭、木柴，不同的火候能煮出味覺各異的茶湯來。最好的是青木的木炭，耐燒，煨出的茶格外香，如果用陳年朽木燒茶其味道不正。茶盅也很有講究，最好的是青花瓷，茶盅不能太厚，也不能太薄，太厚不靈巧，太薄又容易燙嘴。還有茶桌，講究梨木或核桃木，一般有個小抽屜，可以放茶具或甜點之類。

有一回去鄉(xiāng)下，在一農戶人家見到一個小茶桌，老舊但有意味，我問賣嗎？主人說喜歡了就賣給你，給了二百塊錢，主人很是高興，回來擦洗了一番，顏色呈棗紅色，造型簡樸古雅，人見人愛，都說是好物件，至今一直還在用。

隴南多山，林茂水洌，再好的茶，無好水也是喝不好一頓茶的。

有一年，村里一家人叫我去曬經（西和一個鄉(xiāng)）一個村子幫忙拉木頭，那時還少有車輛，運輸靠架子車，路況也不太好，我們一行幾個人走了一早上才到，那村子被大白楊樹掩映其中，找到出售木料的那戶人家，見一個老人攏了柴火正喝茶，火盆邊的蒸饃烤得焦黃焦黃的，老人每煮一盅茶，將茶在火盆沿邊涼一涼，再雙手捧起在額前拱一下，我不解其意，但見他鶴發(fā)酡顏，面色紅潤，等他喝完才讓一同去的人喝茶，當時我還是個少年，并不喝茶，幾個一塊兒去的叔伯喝，其中一個年長點的喝完一盅后說，這茶雖不是上好的正經茶，但格外香，主要是這里水質好、心近。這個“心近”實是道出了喝茶的真諦。

雖然現在泡飲者足多，但我身邊的人多數還是喜歡喝煮茶，時代在發(fā)展變化，生活節(jié)奏快了，然而喝慣煮茶的人泡茶往往不過癮不夠味。記得有一次中國書協在蘭州舉辦一次培訓會，我們幾個書法愛好者報名去參加，臨走時我首先考慮喝茶的事，因為家里煮習慣了，養(yǎng)成了煮茶的習慣，于是我?guī)Я宋目h朋友寄給我的一盒“碧螺春”，茶杯一個，又帶了小電爐，想著來蘭州隨地可買個煮茶的茶罐，也就沒帶，去到賓館住下，賓館樓下就是茶店，幾個人溜達進去一問，沒有茶罐，去了幾家茶店亦沒有找著，返回到樓下那家茶店再問可有煮茶的器皿，茶店主人說只有燒杯，一只竟要六十元。幾個朋友勸我別買，太貴，我躊躇再三還是經討價還價以五十元買了只燒杯，拿到賓館住宿處急不可耐地煮起茶來，幾個書友正喝得起勁，賓館服務員進來了，一看我們在煮茶，她一邊阻止我們，一邊又對我們的煮茶大感興趣，因為她也是很少見過這樣的煮茶，她說樓道里都能聞到香味，我們中間的一個小兄弟給她說，要么您也來一杯嘗嘗，說著將剛煮好的茶遞給她，她竟然也接住茶盅喝起來，喝完笑著說好喝好喝，并叮囑我們一定注意防火，大家都連聲應允。那次培訓后，那位小兄弟的書法當年竟入選了國展，小聚慶賀時，大家都念念不忘那次蘭州煮茶的事。

煮茶雖是隴南人的生活常態(tài)，如今受時俗影響各類茶館都興功夫茶，三五茶友去茶館里一坐，泡上一壺，或敘舊或暢懷，以茶禮相待，也算是當下人匆忙生活的補償。當然大多數人還是不習慣去泡茶喝，有一次武都幾個朋友來，我嫌家里局促就領他們去一家茶館，要了幾杯碧口“黃金芽”，他們直接用玻璃杯開水一沖端來，當時正值深秋，天氣寒冷，不大一會兒茶就涼了。坐了一陣很不盡興，朋友就問我哪兒能找個暖和的地方，我說不嫌的話到我家里坐坐，我煮茶給你們喝，朋友搗我一拳嗔怨道：“早不說”。到了家里我用木炭生了火，火苗很快升起來，又找來茶罐大家各自煮起來，滿屋子香氣四溢，又烤了西和的麻燒餅，脆香酥軟，就著茶很是入味，大家喝著喝著竟唱了起來。

文人喝茶講究多多，道理一堆，我從小在鄉(xiāng)間長大，見到不少在地里干活的人將水壺茶罐背到地里，干活乏了就在地邊歇下來，撿拾坡地上的枯枝干柴燒火煮茶，一晌地耕完，牛在遠處吃草，犁地的人從附近泉邊提一壺泉水來，慢慢悠悠地煮，他們雖不懂所謂茶道中的繁文縟節(jié)，但下力人多憫懷，有時還叫上地鄰干活的人過來一同共飲是常事。

其實茶道也是為人之道，講究越多做作越多，不自在。農人干活出力流汗，人困口渴，在田野間隨意隨性，山為屏障，地為暖席，不計工拙，方便而飲才是真正的大自在。何況都市茶館里再好的茶，多用自來水，茶之精魂就失了一半。茶圣陸羽在《茶經》里有“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之說。百姓雖少名茶佳器，但干活消化好，加上用山水煮茶，即使粗茶剩末也能煮出別樣的香味來。

馬集溝記

我已是第二次來馬集溝，相對那些有網紅打卡的喧鬧場所，這里幾乎是一塊原始的僻壤野地，這是我愿意來的原由，加之今日端午，作協組織了采風活動，我也是成員之一。

但不巧今天正好陰雨，天氣涼，坐車到達活動地，似乎每棵樹，每處山角都釋放著凌冽的寒氣，山風一吹，每個人都怯生生地看著頭頂的黯云翻滾，有的索性躲在房子里喝起酒來。

我在微雨中站立，所有的樹因為雨洗而更加綠意森森；所有的草好象也經雨滌盡了灰垢；所有花朵的蓓蕾都顯得清爽可人，空氣里清新的青草味中混雜著蒿香、艾香味。它們本是山中的主人，沒有什么自己的設置和他人強加的目標使命。有的就是一棵歪樹，就是一棵閑草，千萬年隅居于此，時空變化，朝代輪替，它們只做好一棵草，割了再生，燒了再發(fā)，春來生芽，秋來結籽，什么風雪大太陽沒見過沒經歷過。說它無用也好，說它寒微也罷，該枯該綠，自有它的法則。

馬集溝路暢樹密，民居保存也較為完整，老房子很多，我不希望將這些老房子以一紙公文一氣推倒，弄成不城不鄉(xiāng)的新農村，有些完全可以復修再住，因為舊時民居建造時能考量人、畜、神的方位處所，水、道，光的協合統(tǒng)一，南北照應，高低揖讓，所謂安居，此之謂也。

世上事不好說，此時無用不等于彼時無用，往昔不講究不等于將來不講究，緣聚緣散，法無定法，哪能經常。上次來屋后崖上還有一掛懸瀑，這次已不見了，蓋房子挖出宋明時一堆垃圾，如今每個殘片都是寶貝。

水本安靜無爭，謙樸處低，過去的人惜物，即使以水為鄰也盡量省著用，現在蓋了滿世界的高樓得用大量的水，一個人洗個臉的水量過去要飲幾個牲口，但水也不是好惹的，你不惜它它就不惜你，說少就少了，說干就干了，如今好多樓房高層無水用，用桶提著吃，我是見慣了的。也有只管用水，不理水道的，道不通水則漶，冰箱里攢了時鮮精肉也無心去做，必然生怨者多多，豈不知都是用水太濫對水不恭敬造成的。

正好前方有黃石崖水庫，自然去的人都想在水庫邊一游，三三兩兩結伴而往，上次的斜坡土路已經水泥硬化了，欄壩上圍堵了鐵絲網，看樣子管理部門不讓游人抵近的意思。

水庫就在眼前，四圍青山，一池碧水，風吹水皺，盈盈漫開，風來雨來人來是喧囂的，但黃石崖水庫泰然安靜，雨水豐沛，它自充盈，雨水缺少，它自靜默。

自然面前人其實最不儉省，說不可去處偏要去，一意孤行者多，量腹而食者少。明明拉了鐵絲網不得近前，還是將絲網撕扯了一道缺口穿越過去。心中無芳地，去了花圃又如何，拍幾張照以示到此一游而已?？v然垃圾丟了一地，熊腳橫行芳卉，水也絕不責備，人不把控自制，最后弄得灰頭土臉也是常事。

正好今天也是這樣，大家在水邊拍照熱鬧，正在興頭上，一陣大雨飄潑，雨用雨的竹棍趕我們下山，我們便慌不擇路地往山下跑，水庫還在那里，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它是人的水庫，也是魚蛙、昆蟲、水鳥、螻蟻的水庫，雨再大它們也不會選擇逃離或遮擋，也許雨就是它的食物，吃完一頓雨，水的肌體就會更加充沛盈滿起來。

淋了雨，回到住處的人們用電吹風將頭發(fā)衣服吹起來，生怕受涼感冒。樹搖鳥散，水驚魚渾，趨利避害本是人之常情，但又覺得，物質條件優(yōu)厚的人怎么那么不經日曬雨淋呢。

山中無信號，所有的手機不通，今天的手機就是一塊廢鐵，它平時的鈴聲讓我不得安生，各類信息讓我四面楚歌坐臥不寧，今天就暫時卸下這個多余的器官，像一個禪者，忽然明白并無彼岸的念頭，放下打坐妄想，自行灑掃一回，穿不穿袈裟也無所謂了，眼前的莖草都是檀香，草頂上的雨珠顆顆都是貢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