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健青,馬雪松
(吉林大學 行政學院,吉林 長春 130012)
20世紀70年代以來,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的確立實現(xiàn)了理性選擇理論的突破性發(fā)展,在鞏固新政治經濟學路徑的同時推動了制度分析的交叉學科研究。新制度主義范式塑造了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的核心議題與研究取向,促使其在這一過程中吸收社會科學前沿成果并調整理論重心。學界現(xiàn)有研究或過度強調新制度經濟學與理性選擇理論對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的影響而低估后者的理論創(chuàng)新,或將理性選擇制度主義與新制度主義政治學其他流派標簽化以便直觀比較,多數研究尚未深入考察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的邏輯進路、焦點議題及其調整過程。從現(xiàn)有研究的不足出發(fā),本文從偏好、行為與結構三個維度來把握理性選擇制度主義,偏好是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的研究起點,行為體現(xiàn)偏好并作用于制度,結構規(guī)制行為甚至重塑偏好,由此形成從偏好到行為再到結構的分析進路。偏好、行為與結構三重維度不僅集中體現(xiàn)了理性選擇制度主義核心議題的調整過程,還有助于在融合多元取向的基礎上展望該流派的發(fā)展前景。
偏好指的是潛藏于人們內心的情感、傾向與心理狀態(tài),往往被視為傳統(tǒng)理性選擇理論的研究起點,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的行為分析同樣需要追溯到偏好層面。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的偏好研究有一個從固定偏好到內生偏好的轉變過程,固定偏好展現(xiàn)了理性選擇路徑的演繹邏輯,內生偏好則彰顯了重視偏好形成的情境分析意識。
第一,理性選擇制度主義早期采用的固定偏好是理性選擇理論的經典假設之一,不但其所構成的經濟人假設可以解釋絕大部分問題,而且擱置偏好議題也是簡化演繹邏輯的重要步驟。
作為經濟人假設重要組成部分的固定偏好主要指向經濟理性和個人利益最大化,假定理性的個人普遍運用“既有效率又有效果的手段”來追求自身目標[1](p19)。在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看來,以固定偏好為基本內容的經濟人假設能夠支撐被譽為“社會科學皇冠上的明珠”的經濟學,同樣可以很好地處理制度分析中的新問題。安東尼·唐斯(Anthony Downs)將固定偏好的含義概括為四個方面:一是個人在面臨系列選擇方案時總能做出一個決定;二是個人的偏好能夠對所有可供選擇的方案進行排序,使每個方案優(yōu)于或劣于或等同于其他方案;三是偏好具有穩(wěn)定的傳遞性,即如果個人在A和B中選擇A,在B和C中選擇B,那么可以推出在A和C中將選擇A;四是個人在重復面對同一選擇時總是做出相同的決定[2](p5)。同時,以固定偏好假設為基本內容的經濟人假設具有廣泛適用性,決策、妥協(xié)和鑒別的能力更是“超穩(wěn)定并且與所有人都相同的”[3](p1-18)。理性選擇理論所采用的演繹邏輯依據固定偏好假設展開,作為一般性原則的大前提尤其需要淡化個體間差異,固定偏好在此意義上將個人視為無差別的、追求效用最大化的行為主體。
早期的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繼承了經濟人假設與演繹邏輯,主張政治行動者也是理性的經濟人,政治世界的運作以個人為單位展開,以及人們相信不同的選擇將導致不同的結果。威廉·賴克(William Riker)強調,只有當“關于理性決定的中心命題是個人的時候,社會科學中前后一致的普遍化才有可能”[4](p171)。該流派為構建制度分析的一般理論而對個人進行簡化處理,個體行動者均以自我利益最大化為目標,改善自身境遇的基本方式則是理性算計與策略性互動。得益于固定偏好、經濟人假設與演繹邏輯,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確立了制度研究的算計途徑,與歷史制度主義的結構途徑、社會學制度主義的文化途徑相對應。算計途徑強調個體行動者對理性的運用,并廣泛使用經濟分析審視政治學議題。
不少研究批評理性選擇制度主義所延續(xù)的固定偏好假設過于強調經濟利益的決定性作用,忽視了文化的深遠影響與制度的規(guī)制作用。加里·貝克爾(Gary Becker)指出,由于對偏好的形成和影響缺乏深入研究,經濟學在模型建構與理論解釋方面存在諸多不足[5](p19-22)。然而,固定偏好假設對理性選擇理論與早期的理性選擇制度主義而言意義重大,正如肯尼斯·阿羅(Kenneth Arrow)所指出的,新古典經濟學的五組假設單獨來看可能都是錯的,但并不妨礙新古典經濟學成為最具解釋力的理論之一[6](p172-177)。彌爾頓·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為固定偏好假設辯護,認為這是經濟學將偏好形成與影響的相關研究留給心理學與社會學,而專注于考察固定偏好下消費行為的結果[7](p278)。固定偏好促使理性選擇制度主義意識到理論建構不應囿于行為層面,還應當追溯到動機層面的偏好,這也為社會科學領域的偏好分析預留了廣闊的理論空間。
第二,偏好研究的新進展與固定偏好受到的爭議推動政治學者與經濟學者將偏好視為研究對象,關注偏好的內生特性并置于特定的制度結構和文化環(huán)境中進行審視。
隨著心理學與社會學對偏好研究的持續(xù)推進,經濟學與政治學逐步認識到固定偏好假設的局限性,轉而重視偏好的形成問題與諸多特性。偏好內生化促使理性選擇制度主義認識到,偏好內生于具體的社會結構與文化傳統(tǒng),并且法律、社會規(guī)范、信息、習慣行為以及過去的選擇對偏好的影響,要比認知上的錯誤和自我的內在沖突更為根本[8](p601-627)。就理性選擇制度主義而言,內生偏好也意味著注重文化與情感影響下個體偏好的巨大差異,以及制度和制度變遷對偏好的影響。此時的偏好不再是理論假設下的研究起點,而是個人在具體情境中的真實動機。
內生偏好具有豐富的內涵,尤其是肯定了利他偏好的普遍性與合理性。心理學將利他偏好視為社會規(guī)范的產物與普遍的心理傾向,并將這種以利他為目標的社會偏好視為人類與生俱來的社會屬性,“社會偏好和理性自利偏好共同構成了適度社會化的人的偏好微觀結構”[9](p59-73)。內生偏好視域下的個人不再是孤立的個人,而是處于特定社會網絡中的人,人們出于對他人福利狀況的關心,愿意犧牲自己的部分福利來改善他人福利。內生偏好中的利他傾向修正了傳統(tǒng)理性選擇理論的人性假設,部分理性選擇制度主義學者進一步指出,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甚至不必假定個人是自私的,作為動機的偏好可能是利他、認同或恐懼[10](p127-128)。
內生偏好研究不僅促使理性選擇制度主義將偏好作為分析對象,還搭設了理性選擇制度主義與歷史制度主義對話的橋梁。歷史制度主義批評理性選擇制度主義忽視偏好的形成問題,而內生偏好的興起意味著兩大流派基本達成一致,部分研究甚至將偏好視為與制度同等重要的研究對象。兩大流派均主張制度的目標是處理人類的協(xié)調與合作問題,制度不但組成個人和集體置身其中的環(huán)境,而且通過確定博弈參與者的身份與類別來確定偏好的內容和范圍[11](p4)。理性選擇制度主義據此強調,由于個人的策略性行為取決于具體的制度環(huán)境與其他參與者的行為,兼具文化性與觀念性的偏好實際上是人際互動和情境互動共同作用的產物。人際互動中的身份、地位與認同等均需要通過偏好來確認,并通過偏好對行為的引導作用加以展現(xiàn)。
第三,從固定偏好到內生偏好的轉變?yōu)槔硇赃x擇制度主義提供了多種可能,推動其汲取社會學與心理學的前沿成果,并開始在相關研究中使用信念來代替偏好。
固定偏好階段的研究更多將個人視為追求經濟利益的工具而非現(xiàn)實生活中的真實個體,這樣的個人沉迷于物質享受且非常孤獨;而內生偏好尤其是社會偏好的廣泛存在,意味著個人具有共情他人的能力并承擔部分社會責任,這為那些非理性但可理解的行為提供了一種新的解釋。內生偏好肯定偏好的多樣性與差異性,與之相對應的是個人或集體行為乃至制度的多樣性,這就從多個方面擴充了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的實質內容。實際上從固定偏好到內生偏好的轉向并非理論更新的結果,而是因為現(xiàn)實生活中差異化的行為需要一種更具解釋力的分析路徑,在行為與制度相對穩(wěn)定的情況下選擇具有變動性和多樣性的偏好。
固定偏好轉向內生偏好還帶來了分析方法的更新,尤其是從演繹邏輯轉向情境分析,從塑造精致的理論模型轉向綜合考察各種可能發(fā)生的情況,以及未來可能導致的結果。內生偏好主導下的理性選擇制度主義肯定制度結構、文化遺產、社會規(guī)范,以及個人的成長歷程和學習效應對個人偏好所產生的差異化影響,因此具有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往往持有不同的偏好并做出不同的選擇。這種濃厚的情境分析意識表明,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研究不再是批評者口中的“虛假繁榮”與“個體謬誤”,而是能夠在制度研究中提出學術洞見,為人們的現(xiàn)實生活提供智識的有益成果[12](p112-123)。
隨著學界對偏好認識的固化以及心理學研究成果的不斷涌現(xiàn),理性選擇制度主義開始使用信念來替代偏好。一般而言,信念指的是相信某事為真的觀念,是在準確認識現(xiàn)實和自身愿望之后權衡利弊的結果[13](p84-112)。理性選擇制度主義主要將信念視為偏好與能力、機遇、觀念乃至意識形態(tài)的結合體,以此擺脫學界對偏好的成見。更重要的是,理性選擇制度主義學者認識到,當信念為某一群體成員所共享時,人們頭腦中的信念實質上成為約束或激勵行為的制度,這就是青木昌彥(Masahiko Aoki)所倡導的“共有信念”(shared beliefs)。共有信念可能存在于人們的意會理解中,也可能存在于特定的符號表征當中,那些為參與者所共享并維系的信念還能夠憑借足夠的均衡基礎而逐步演化為制度。青木昌彥據此將制度定義為“關于博弈如何進行的共有信念的一個自我維持系統(tǒng)”,此時信念的內涵是偏好概念難以承載的[14](p28)。此外,盡管不少研究已經使用信念取代偏好,但多數情況下信念與偏好仍然可以互換。
作為理性選擇理論長期以來的研究對象,行為被視為可以直接觀察甚至是值得信賴的唯一對象,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的核心議題即制度與行為的互動問題。行為在偏好、行為與結構三重維度中發(fā)揮著重要的過渡作用,既是偏好的結果呈現(xiàn),又是制度演化的誘因。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的行為研究從理性選擇為主轉變?yōu)閭戎馗行赃x擇的過程,與從固定偏好到內生偏好的重心調整基本對應。
第一,圍繞理性選擇的行為分析是理性選擇理論的傳統(tǒng)領域與優(yōu)勢所在,理性選擇行為不僅是固定偏好假設的必然結果,還構成了理性選擇制度主義處理集體行動問題的基礎。
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的制度分析以行為作為基本依托,原因在于偏好不能直接觀察且具有變動性,評估制度的影響也需要將行為及其轉變作為基本依據。理性選擇行為本質上是理性選擇路徑的必然結果,在偏好既定的經濟人假設下,理性選擇行為是行動者實現(xiàn)效用最大化的工具。喬恩·埃爾斯特(Jon Elster)將理性選擇路徑概括為,“針對給定的信念與愿望,找到最佳行動;針對給定的證據,形成最基礎的信念;收集給定證據與先驗經驗的大量證據”[15](p4)。將行為視為核心研究對象的分析可以追溯到行為主義時期,行為主義宣稱所有的社會結果均由個人行為所驅動,包括集體行為與社會變遷。行為科學的當代復興再次證明了行為分析的重要性,但單一的行為解釋是不完整的,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的創(chuàng)新之處是將行為與偏好、結構相結合。
在理性選擇制度主義語境中,作為分析對象的行為主要是個人層面的理性選擇行為,集體行動與社會結果往往被視為個人選擇的副產品。早期的理性選擇制度主義延續(xù)了經典的理性選擇路徑,個人擁有固定偏好并以行為作為工具追求利益最大化,原子化的個人之間的斗爭形成托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意義上的“每個人對每個人的戰(zhàn)爭”。該流派在確立階段更多將理性選擇的目光投向制度領域,涵括制度對個人行為的結構性規(guī)制作用,以及個人行為對制度創(chuàng)設、維系與創(chuàng)新的積極影響。隨著制度理論的發(fā)展與博弈論的引入,理性選擇制度主義仍然堅持決策者只能是個人,但肯定個人需要在與他人以及社會的持續(xù)互動中作出決策。其他參與者的行為選擇構成了特定制度環(huán)境的一部分,可能強化或改變行動者的行為選擇;同時個人所作出的決策只是決策系統(tǒng)的一部分,個人還需要在人際互動和特定的社會環(huán)境中成長起來。博弈論的分析方法催生了理性選擇制度主義中最經典的制度定義,即制度是為規(guī)制人際互動而形成的博弈規(guī)則,其中隱含的假設是個人行為遵循理性選擇原則。
在方法論個人主義的基礎上,理性選擇制度主義乃至所有的理性選擇路徑都需要面對集體行動的難題。傳統(tǒng)理性選擇理論者曼瑟·奧瑟爾(Mancur Olson)在《集體行動的邏輯》一書中揭示,除非集團中人數足夠少,或存在強制或其他特殊手段使個人按照他們的共同利益行事,否則理性且尋求自我利益的個人將不會采取行動來實現(xiàn)他們共同的或集團的利益[16](p2-3)。但集體行動對人類社會的延續(xù)與發(fā)展而言又是必不可少的,眾多制度已經為經濟發(fā)展與國家繁榮作出了巨大貢獻,理性選擇制度主義所探尋的正是破解集體行動難題的制度路徑。其分析重點不僅包括制度約束或激勵個人行為的具體方式,還涵括制度本身的創(chuàng)設、維系、變遷及影響。在理性選擇的行為預設下,理性選擇制度主義分析的關鍵是何種因素促成了各種形式的集體行動,并聚焦于策略性互動、選擇性激勵和特定制度。
第二,對感性選擇的分析拓寬了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的行為范疇,促使研究范圍擴大為理性選擇與感性選擇的結合體,為復雜行為提供了更具解釋力的分析途徑。
一般而言,感性選擇指的是行動者未經過計算、推理、邏輯思考等過程的行為,尚未上升到理性的層面而主要受到感性因素的引導。個人并不是在任何時刻、任何情境下都會對所有問題進行理性思考,感性選擇從理論層面關注這些不理性但可理解的行為選擇,并主張發(fā)揮主要作用的是文化傳統(tǒng)、情感需求、習俗慣例等。接受感性選擇意味著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的行為分析范疇得以拓展,從理性選擇擴大為由理性選擇和感性選擇共同構成的可理解行為。更具深遠意義的是,感性選擇中的合作意識更新了理性選擇制度主義對策略性互動的認識,例如社會資本能夠提升人們的合作傾向并強化人們對制度的信心,同時凸顯文化差異與情感體驗對個人行為和偏好的深遠影響。
社會科學領域對感性選擇的肯定擴大了理性選擇之外的多元理論的學術空間,經濟學與政治學由此開始正視人類行為的復雜性及其背后的影響因素,理性選擇制度主義更是直接吸收社會學、心理學的前沿成果。皮埃爾·布迪厄(Pierre Bourdieu)推崇的實踐立場與安東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倡導的實踐意識,集中體現(xiàn)了感性選擇對社會生活的影響。布迪厄強調實踐立場的基礎性作用,認為只有從主觀與客觀的互動中考察現(xiàn)實的社會生活,才能獲得有關社會生活的真實知識;實踐本質上是一種感性的現(xiàn)實活動,人們在各種社會關系和特定場域中開展行動,其中發(fā)揮關鍵作用的主要是那些尚未達到理性認識深度的感性意識。吉登斯在肯定理性的基礎上指出,感性意識不僅可以對人們的實踐活動發(fā)揮支配性作用,還能極大地作用于個人的主觀結構同社會的客觀結構相互建構的過程[17](p14)。
不同于理性選擇行為所追求的普遍適用性,感性選擇的行動方式具有多變性,取決于具體的文化情境與情感體驗,與依賴特定情境的內生偏好具有共通性。感性選擇近年來備受關注,部分原因在于理性選擇難以解釋的行為普遍存在,這些行為從直觀上看又是相對合理的,這就迫使理性選擇理論將目光轉向社會層面上的人。不同于理性選擇語境中同質化、原子化的經濟人,感性選擇將個人視為嵌入社會結構與特定情境中的社會人,對個人的行為分析往往需要通過情境分析來確認。與理性選擇分析相同的是,對感性選擇而言,解釋行為的可信度同樣優(yōu)先于預測行為的準確性。引申來看,情境分析的引入或許將重新定義“理性”與“理性選擇”的基本內涵,也意味著感性選擇能夠在一定程度上重構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的邏輯進路。
第三,當前的理性選擇制度主義形成了以理性選擇為主、感性選擇為輔的行為分析模式,重在解釋復雜但可理解的人類行為,腦科學研究進一步更新了理性選擇制度主義對行為規(guī)律的認識。
社會科學的興起是對人類社會知識問題和現(xiàn)實議題的關照與回應[18](p1-36),人類行為的復雜性促使理性選擇制度主義接受了理性選擇與感性選擇兩種途徑,居于主導地位的理性選擇強調同質性以便構建一般理論,而發(fā)揮輔助作用的感性選擇則注重異質化但可理解的行為。部分學者將人類相互依賴的持續(xù)動力歸結為社會情感產品,認為這類產品影響了人際互動乃至制度安排;實際上人類的交易行為并非完全由經濟效用所決定,雙方之間的社會關系也有影響。舉例而言,當一個投資者因為同情而關心被投資者的狀況時,可能會產生一種特定的信任關系,此類情感會提高投資者冒著較高風險進行投資的可能性[19](p15)。這種隨處可見的交易方式并不符合經濟學意義上的理性選擇,但符合社會學意義上文化、情感、認同方面的需求。
在此基礎上,不少理性選擇制度主義學者強調,人們行為選擇的復雜性很可能超出了理性選擇與感性選擇的范疇,更接近于制度與多元要素的結合體。阿夫納·格雷夫(Avner Greif)的觀點極具代表性,“對于個人的行為選擇來說,他需要有適當的信息,一個認知模式,以及預見他人行為的能力。人們還尋求道德上合適的、社會上認可的行為指南。制度要素為個人的行為選擇提供了認知、協(xié)調、規(guī)范及信息等方面的微觀基礎。與此同時,能夠回顧過去、展望未來但有限理性的個人又會根據他們擁有的個人信息、知識和先天偏好,對制度要素提供規(guī)范化行為準則。在制度產生行為的情況下,制度要素構成了均衡現(xiàn)象,這些均衡現(xiàn)象綜合了當時的各種特征”[20](p11)。這也意味著感性選擇能夠對理性選擇形成重大補充,而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的行為分析仍有待深化。
理性選擇制度主義還借鑒了腦科學方面的新近成果,更新大腦運作與行為規(guī)律的相關知識。新制度經濟學主張自身的研究建立在行為科學之上,行為科學的重點包括大腦工作的影響因素與具體流程及其對行為和制度的影響。近年來引發(fā)熱議的行為經濟學分析尤其注重人腦方面的研究,并通過腦科學實驗將人們的行為與大腦的運行機理緊密聯(lián)系起來。經濟學領域對腦科學的關注將認知議題提到了新的高度,幫助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確認了四個方面的內容。其一,有限理性的根源在于大腦以及大腦的各個模塊對信息的搜集、加工和處理能力是有限的。其二,大腦的運轉過程包含對情感與感覺的評估,其中情感受到知識和社會規(guī)范的塑造作用,其重點是為社會生活和人際交往提供意義與感覺[21](p211-226)。其三,某些行為規(guī)律深刻影響著經濟績效,一些規(guī)律涉及人腦有限的信息處理能力,其他規(guī)律則與大腦內部的模塊性緊密相關。其四,人腦是一個能夠不斷提升的開放系統(tǒng),學習效應可以提高大腦對信息的處理能力[22](p29)。
理性選擇制度主義語境中的結構指的是制度結構,是約束特定行為和關系的、主要由正式制度與非正式制度構成的行動規(guī)則,“界定或至少限制了政治行動者在追求各自利益時所采取的策略”[23](p99-111)。結構要素的引入標志著理性選擇理論轉向制度研究并形成理性選擇制度主義,后者在新制度主義政治學中的特征體現(xiàn)為鮮明的能動取向,結構與能動的張力貫穿該流派的演化歷程。理性選擇制度主義早期主要強調結構取向對理性選擇的重構作用,后期則著重考察結構約束下的能動,并在建構統(tǒng)一制度理論的抱負下探尋理性選擇路徑的制度邏輯。
第一,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確立的標志是“結構誘致均衡”(structure-induced equilibrium),以此替代新古典經濟學意義上的“偏好誘致均衡”,聚焦于制度的結構性規(guī)制作用對個人行為的影響。
結構維度明確了理性選擇制度主義扎根于政治學的學科定位,并時刻提醒該流派制度分析的理論自覺??夏崴埂ぶx普斯勒(Kenneth Shepsle)1979年發(fā)表的論文標志著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的興起,論文指出保障當代美國國會穩(wěn)定運行的關鍵并非個人的理性選擇,而是制度所發(fā)揮的結構性規(guī)制作用,由此提出“結構誘致均衡”來替代新古典經濟學意義上的“偏好誘致均衡”[24](p27-60)。但以賴克為首的學者提出了嚴厲批評,他們認為制度本身就是偏好誘致均衡的結果,因此結構誘致均衡實際上只是偏好誘致均衡的一種表現(xiàn)。此后謝普斯勒、賴克、巴里·溫加斯特(Barry Weingast)就結構誘致均衡能否成立的問題發(fā)表了系列論文,系統(tǒng)地闡述了理性選擇制度主義在結構維度上的理論成果[25](p216-227)。與此同時,學界對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的質疑一直存在,詹姆斯·馬奇(James March)與約翰·歐森(Johan Olsen)的觀點尤為典型。1984年,馬奇和歐森在被譽為“新制度主義宣言書”的論文中指出,他們提出新制度主義范式的主要目的是反對政治學中盛行的理性選擇理論和行為主義,并且等量齊觀地看待這兩種范式。兩位學者認為制度結構在這兩種范式中僅充當背景性要素且局限在描述層面,沒有將政治制度視為有助于促成秩序的獨立主體進行分析[26](p734-749)。對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的拒斥態(tài)度延續(xù)到兩人出版于1989年的《重新發(fā)現(xiàn)制度》一書中,這也導致1979年就已經出現(xiàn)的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直到1996年才通過彼得·霍爾(Peter Hall)和羅斯瑪麗·泰勒(Rosemary Taylor)的《政治科學與三個新制度主義流派》一文,正式確立為新制度主義政治學的三大基礎性流派之一。此后的發(fā)展過程中,理性選擇制度主義仍然面臨關于新制度主義政治學定位的質疑,結構要素的淡化成了該流派的“懸頂之劍”。
事實上結構要素的引入促使理性選擇理論發(fā)生了巨大轉變,其理論焦點從個人層面的理性選擇行為,轉向具有新制度主義政治學特征的制度議題。傳統(tǒng)的理性選擇理論將個人視為政治、經濟與社會分析的基本單元,通過經濟人假設審視個人和集體的行動規(guī)律;同時極度推崇個人理性,主張個人理性的充分發(fā)揮能夠改善自身境遇并優(yōu)化公共政策。注重結構維度的理性選擇制度主義則有所不同,它的前提是制度已經在政治生活中促成了不同于理性選擇模型所預測的均衡狀態(tài),因此理論焦點轉為制度以何種方式并在何種程度上改變個人與集體的行為。在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看來,政治世界的有序運轉主要得益于這種結構誘致均衡,制度不但改變了個人和集體的行為選擇,提高了組織與國家的經濟效率,而且重新定義了特定制度約束下利益、偏好與理性選擇的具體含義。此外,理性選擇制度主義不僅嘗試復制成功的制度或創(chuàng)設出高效的制度,還利用認知偏差溫和地引導人們做出更科學的選擇。
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的確立是對政治經濟學研究傳統(tǒng)的回歸,并圍繞熱點議題貢獻了諸多學術洞見。當前學界圍繞當今世界的國富國窮問題提出了多種解釋,目前最具解釋力且富有生機的是政治學者與經濟學者共同提出的制度性途徑,這就構成了廣義上的理性選擇制度主義[27](p82-100)。這些學者把政治學與經濟學的理論方法相結合,普遍認為特定的政治與經濟制度能夠很好地解釋國家間的貧富差距,落后國家可以通過采用更先進或與基本國情相匹配的制度來推動經濟繁榮。這種寬泛的理性選擇制度主義并非純粹意義上的理性選擇路徑,而是以理性選擇途徑為核心融入了文化與結構兩大取向,這正是理性選擇制度主義在交叉學科研究中的基本方向。
第二,在新制度主義理論相對成熟的背景下,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的特征是結構規(guī)制下的能動,并通過整合多元取向構建統(tǒng)一的制度理論。
由于制度研究已然成為社會科學研究的基本共識,理性選擇制度主義需要進一步厘清理性選擇路徑的獨特價值。從新制度主義政治學的理論流派來看,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的優(yōu)勢突出表現(xiàn)為以個人為基礎的能動導向,有助于彌補政治學研究中長期存在的結構決定論的缺陷。結構規(guī)制下的能動具有多樣化的表現(xiàn)形式,這一點在國家理論中得到了集中體現(xiàn)。理性選擇制度主義通過微觀個體視角提出了整體性視角所缺乏的理論洞見,在“找回國家”(bringing the state back in)浪潮中發(fā)出“找回國家中的理性個體”的號召,其找回的行動主體主要有三類。第一類是作為單一行為主體的國家,以此分析國家對于經濟、社會關系的相對自主性,該方法普遍應用于國際關系領域的主權國家研究。第二類是作為政策制定者和實施者的政治人物,這些政治人物因其職位而受到公權私用的誘惑。第三類是政治經濟生活中的普通民眾,理性選擇制度主義以財產權為中心關注普通民眾的利益訴求與行為選擇。
就新制度主義政治學和新制度經濟學的新近動態(tài)而言,整合多元取向并建立統(tǒng)一的制度理論已經成為重要趨勢,理性選擇制度主義通過鞏固制度的微觀基礎與引領交叉學科研究,在制度理論尋求變革的過程中發(fā)揮關鍵作用。從三大基礎性流派來看,理性選擇制度主義從微觀個體與制度結構來考察國家及其歷史進程,吸收了歷史制度主義的結構與歷史取向;該流派轉向內生偏好與感性選擇,正是向社會學制度主義的文化路徑汲取學理資源的結果。與此同時,建構制度主義、話語制度主義、觀念制度主義、修辭制度主義也是對結構與能動問題的獨特回答,強調利益偏好、觀念認知、價值規(guī)范、身份認同的社會建構性[28](p31-39)。這些新興流派著重吸收社會學、心理學、語言學、人類學的豐厚成果,為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的交叉學科研究提供學理資源與重要啟示[29](p47-55)。
融合新制度主義的差異化取向是理性選擇制度主義創(chuàng)新的關鍵步驟,但不是發(fā)展前景的全部內容。21世紀以來,學界就“新制度主義理論該往何處去”這一議題進行了系列探討,整體上傾向于運用社會科學的新成果更新制度理論,同時通過合并多元取向重新思考制度分析的內在邏輯。形成一般性的制度理論主要是為了提升制度理論的影響力并保持開放性,由此等待制度理論的新生或新的統(tǒng)一范式的出現(xiàn),理性選擇制度主義不僅在其中發(fā)揮重要作用,還在吸收制度邏輯理論的過程中探索理性選擇路徑的未來。
第三,在推進交叉學科研究并更新制度理論的過程中,一些學者找到了以行動者為中心來緩解結構與能動張力的方式,這就是理性選擇路徑的制度邏輯理論。
隨著制度研究獲得社會科學領域的普遍認可,理性選擇制度主義需要回應前進方向、流派定位以及如何推動交叉學科研究的問題,基本方向是形成兼容多元取向的制度理論。理性選擇制度主義能夠成為整合多元取向的核心路徑,得益于微觀視角的基礎性作用以及對宏觀結構的關注,理性路徑對文化路徑與結構路徑的借鑒也提供了契機。完整的理論范式需要兼顧微觀、中觀與宏觀三個層面,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的國家理論證明了其以微觀視角分析宏大議題與建設理論的能力,這種邏輯鏈條往往以個體理性為基礎,由個體行為匯集為集體行動與經濟組織,從而延伸到國家的興衰問題。如前所述,理性選擇制度主義對統(tǒng)一制度理論的探索還包括理性、結構與文化三重路徑的匯集,其中理性路徑是理性選擇理論的傳統(tǒng)優(yōu)勢,結構路徑在制度主義定位與政治學研究意識中不斷強化,文化路徑已經在內生偏好與感性選擇中得以體現(xiàn)。理性選擇制度主義關于個體行動、組織分析與國家研究的成果已經靈活使用多元分析取向,這也為圍繞制度邏輯的探索建立了內容豐富的理論寶庫。
在匯聚多種制度研究取向的過程中,理性選擇制度主義仍需思考理性選擇路徑的獨特價值,其焦點是個人和集體在理性、結構、文化與認知等多種要素共同作用下的行動邏輯。部分學者主張,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的前景很可能在于認知、制度邏輯與能動,并倡導著重研究宏觀結構、文化遺產以及認知如何決定行動者的選擇[30](p7)。他們認為制度邏輯包含一種能夠解釋行動者在社會結構中的部分自治性的特定理論機制,而這種自治性有助于解釋制度對行動者約束與激勵的雙重作用。制度邏輯理論是社會科學研究者綜合運用政治學、經濟學、社會學等理論成果,對結構與能動的張力與制度理論的未來走向問題的創(chuàng)新性回答。當前學界主要提出了四種類型的制度邏輯理論,包括強調社會結構連續(xù)性及其對行動者約束作用的結構性同構理論,主張社會結構能夠同時約束與激勵行動者的結構化理論,通過構建觀念并將其制度化來表達自身利益的“制度創(chuàng)業(yè)者”(institutional entrepreneur)理論,以及個體把文化作為工具箱的“文化工具箱”理論[30](p8-10)。
制度邏輯理論的核心貢獻之一是促使理性選擇制度主義意識到,文化很可能是支離破碎的,個人所處的社會情境也是復雜多元的。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的制度邏輯研究可以概括為,個人更多通過不同方式獲取文化的片段并將其應用于新的社會情境,從而滿足特定環(huán)境所提出的現(xiàn)實需求。制度邏輯理論對文化遺產與情境分析的倡導具有深遠影響,表明理性選擇制度主義能夠據此突破狹隘的美國地方主義的局限,應用于西方之外的眾多國家與社會。從個人層面上看,制度邏輯理論給予個體的行為差異足夠的重視,并側重分析結構規(guī)制下導致這種差異的能動與認知因素,使理性選擇制度主義意義上的能動如獲新生。
整體而言,偏好、行為與結構三重維度展現(xiàn)了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的核心議題及其重心調整過程,從固定偏好到內生偏好、理性選擇到感性選擇、結構誘致均衡到制度邏輯的轉變,是理性選擇制度主義回應社會科學前沿成果并創(chuàng)新制度理論的必要調整。需要指出的是,相關學者很早就意識到固定偏好假設與理性選擇假定的局限性,但選擇為科學化的推進和普遍理論的建構而犧牲某些細節(jié),保障其能夠確立制度研究中的算計途徑。共有信念、認知分析與制度邏輯理論的出現(xiàn)更新了理性選擇制度主義對偏好、行為與結構的理解,為該流派的交叉學科研究供應了豐厚的學理資源,也再次證明了從偏好到行為再到結構的分析進路的合理性。從發(fā)展前景來看,理性選擇制度主義需要回應制度理論的融合趨勢與交叉學科的穩(wěn)步推進,但更重要的或許是強烈的問題意識與人文關懷,即關注個人在特定制度結構、文化背景與社會情境中的綜合需求和行為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