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世昀
( 湖北經(jīng)濟學院 中文系, 湖北 武漢 430205 )
關于水鬼的研究, 如鐘敬文 《中國民間故事型式》、 金榮華 《民間故事類型索引》、 艾伯華的 《中國民間故事類型》、 金榮華 《民間故事類型索引》、 胡萬川 《臺灣民間故事類型》、 祁連休 《中國古代民間故事類型研究》, 顧希佳《清代筆記中水鬼漁夫型故事的比較研究》 《“漁夫水鬼” 型故事的類型解析》 等, 多聚焦 “水鬼漁夫” (漁夫與淹死鬼)型故事的研究。 “水鬼漁夫” 型故事, 強調的是水鬼做善事后來成神的 “善” 屬性, 然善惡是雜揉并存的, 強調“善” 并不能抹去 “惡” 的存在, 對于水鬼卻忽視了 “惡” 的屬性, 而這也是此類研究不足之處。 水鬼善惡的屬性, 恰好與水的正反象征相關, 背后的文化心理值得探究。 使用的資料以筆記小說為主, 并輔以相關資料研究。
民間信仰或民俗看法, 人死為鬼, 若壽終正寢或是依照正常程序處理的死者, 便會成為祖先或神靈。 但若非正常死亡、 無后或帶有冤屈, 若不加以安撫祭祀, 便會化作厲鬼危害他人。 古人基于對人死為鬼的敬懼心理, 常采用安撫祭祀的方式以消弭其怨恨, 這就形成了古代中國祭厲的傳統(tǒng)。 如 《禮記·祭法》 便有官方依照不同等級, 祭祀無主無后孤魂滯魄的記載, 歷代也多有“祭厲” “厲壇” 的記錄。
溺死, 是十分常見的非正常死亡, 凡近水之處, 不論江湖海洋, 都可能發(fā)生溺水事件。 而因意外或投水死于水中且能拉人下水害人的, 概稱為水鬼。 民間傳說中, 橫死者必求代替者, 水鬼同樣如此。 如孫光憲 《北夢瑣言》 佚文: “江河邊多倀鬼, 往往呼人姓名, 應之者必溺, 乃死魂者誘之也?!盵1]
水死, 可能是自主選擇, 也可能是意外, 而意外, 容易和水鬼害人找替連結。
生命有無限可能, 同時也有無數(shù)限制, 當失去奮斗的目標, 覺得人生沒意義, 在極度沮喪又缺乏開解時, 便容易走上絕路。 自殺的模式很多種, 投水是常見方法之一。
史書便記載許多水死者, 有戰(zhàn)敗投水, 如《新五代史》 中的盧瑭、 張容哥、 范延光、 董昌, 《宋書》 孫恩、 商玄石, 《晉書》 李豐, 《北齊書》 南安王思好, 《舊唐書》 太平公主, 《金史》 國用安, 《明史》 陳邦瑞、 廷祥, 《清史稿》金聲桓、 陳子龍、 樊人杰等。 有殉國投水, 如《史記》 屈原, 《宋史》 陸秀夫, 《金史》 納坦胡失打, 《元史》 劉天孚, 《明史》 弘祚、 黃觀,《清史稿》 同纓、 戴煦、 文豐等。 有受誣投水,如 《舊唐書》 蔡廷玉。 有守護貞節(jié)投水, 如《元史》 張氏女、 徐彩鸞等。 有知曉丈夫死而投水隨之, 如 《明史》 長祚妻李氏、 黃觀妻。 有逃避病痛而投水, 如盧照鄰。 近代有王國維、 陳天華、 老舍等, 各有其投水的理由。
筆記小說記載的主動投水, 有如史書般中性陳述, 如 《異苑》, 曹娥為尋父投江[2]95。 《菽園雜記》, 提到的王節(jié)婦被虜投水死[3]。 《小豆棚》, 辛言遇婦投水事等[4]67。 也有與神怪之事相關, 如 《子不語》 的金某忽謂將作官而投水[5]41。 《耳食錄》 的書生大笑投洛水死[6]42?!队遗_仙館筆記》 的劉氏女為守貞而投江, 后成江神等[7]。
一般來說, 若是自己選擇投水自殺, 則多半是預謀, 選擇投水一來不毀損尸身, 二來可表自身的純潔清白, 三來隱含借水的潔凈以洗滌曾有的罪過。 死亡, 生理學的意義被淡化, 社會政治的意義被強調。 投水死是帶有目的性, 或渴望全尸, 或潔凈除罪, 或以死諫國等。 投水的理由雖然多樣, 但有些具有象征意義, 滿足人對好人成神的想象, 甚至隱含死諫、 忠貞的意涵, 因而埋下水鬼成神的可能性。
水鬼由于非常死, 民俗認為死者必然帶有怨氣, 必須找人替代受罪, 才能脫離苦海。 而或許是想表現(xiàn)水鬼的可怕, 便極力描寫其令人恐懼的一面, 如 《睽車志》, 描述了魏良佐返家途中,遇流尸攔道的恐怖遭遇[8]。 《子不語》, 描述了水鬼拉人的恐怖情形: “行至半溝, 有黑手出泥中, 拉其腳。”[5]33“見水中跳出二人, 倮身黑面, 牽之入河?!盵5]136《庸庵筆記》, 講水鬼白日拉人, 化為黑氣拉人入水的恐怖場景[9]195。 為了抓替, 水鬼設幻迷人騙人, 在不少筆記小說中都可以看到類似記載, 如 《夷堅志》, 在幻象中,僧走欲赴水, “兩僧來告, 孤山設浴甚盛, 邀同舟以行”[10]177, 卻是被鬼所騙。 《庸庵筆記》, 水鬼變作舢板船, 騙人登船[9]196。 《醉茶志怪》,記鬼騙瞽者入水以代、 王金鐸被鬼迷堅持找鞋[11]56-57,151-152。 《子不語》, 寫鬼幻水仙殿迷人[5]36-37。 《閱微草堂筆記》: “匯有積水, 亦往往有溺鬼誘人?!盵12]《妄妄錄》, 河中浮一壇,手指入壇口即被拖住, 有人言壇即水鬼[13]。 等等。 總之, 在筆記小說對水鬼的想象中, 水鬼可白日拉人、 化形迷惑害人, 令人防不勝防。
由于對水鬼的恐懼, 人們想象水鬼只有找到替代的對象, 苦痛才能轉移, 如 《小豆棚》,“限滿之日, 自覓替身, 方準脫身”[4]168。 換言之, 需要替罪羊, 通過犧牲替罪羊的方式, 使群體秩序恢復穩(wěn)定, 即 “獻祭的目的是在 ‘惡’的情境下, 通過犧牲的代過, 來換取集體的‘美’ 的圖景”[14]。 承擔災禍的除了動植物外,也可以是人, 以此將災禍移轉至人的身上。 這種思維模式如 《金枝》 所提, “把自己的罪孽和痛苦轉嫁給別人, 讓別人替自己承擔這一切, 是野蠻人頭腦中熟悉的觀念”[15]。 換言之, 替罪羊機制其實是一種暴力運作規(guī)則, 其目的是借助于集體暴力, “不自知” 地殺掉一個無辜的受害者。認為水鬼找替代, 正是源于這種思維模式, 通過犧牲一個人, 從而保障整個群體的利益與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 只要有人替代了, 此地便可暫時安定。 如果阻止水鬼替代, 自身便可能淪為替代者, 如 《異聞總錄》, 記一種園人, 知曉水鬼找替, 提醒王家掌事者, 但最終自己做了替代[16]。
關于水鬼找替, 筆記小說約可分成兩種, 一種是找合該替代的, 所以事前便預知對方到來;一種則無特定目標, 不是偶然, 就是氣衰, 如《庸庵筆記》: “數(shù)月之前, 衰氣已見, 故水鬼敢白晝拉人。”[9]195如果是 “水鬼漁夫” 型, 則以前者為主, 所以水鬼在對話時, 總會提到有人替代的話語, 如 《聊齋志異》: “明日業(yè)滿, 當有代者, 將往投生?!盵17]47《續(xù)子不語》: “明日某來渡水, 此我替身也。”[18]《耳食錄》: “明日受代, 行與君別矣!”[6]46可見, 受害者之所以被害, 原因在于命定。 既然是命中注定當有此劫,那水鬼抓替與否, 錯都不在水鬼, 如果水鬼放棄找替, 便是舍己為人的功德。 張勁松指出: “鬼同鬼的關系, 人和鬼的關系不過是人和人之間社會關系的一種虛幻的反映。 人們有意識地或無意地創(chuàng)作出各種各樣的善鬼故事, 以表達自己的道德倫理觀念和愿望。”[19]借由水鬼的掙扎與放棄,寄寓對人性美好的期待, 如 《聊齋志異》, 漁夫面對水鬼好友的不忍之心, 感慨: “此仁人之心, 可以通上帝矣。”[17]48換句話說, 鬼其實就是人想象的投射, 徘徊于私欲與他利之中, 最后因為選擇不同而有不同的際遇。
但如果是偶然、 氣衰, 則完全無法知曉水鬼如何選取替代者, 這種無法掌控性, 無疑加深了對水鬼的恐懼。 除了合該找替, 對水鬼恐怖的想象與它所展現(xiàn)的莫名、 突發(fā)有關, 即水鬼可能幻化出景象騙人、 隨時拖人下水等。 而這種恐懼,更擴散至對水底未知生物的恐怖想象。
水的兩面性, 神圣又可怖, 使它無法被秩序化, 讓人產(chǎn)生敬畏之心。 水在神話心理學中, 象征著無法捉摸的無意識, 是生命之源, 創(chuàng)生一切, 也能毀滅一切。 如東西方都有洪水神話, 毀滅一切, 同時也給予新生。 這使得水一方面讓人崇敬, 另一方面也使人心生恐懼, 兩種矛盾形成禁忌性。 而水的正反象征, 也影響了水鬼的善惡屬性。 換言之, 對水鬼(水底生物)的恐懼, 其實本于水的不確定性, 因而形成不可隨意涉足水域, 以免被水鬼危害的禁忌。
水是生命之源, 幾大文明都有水生神話。 人更是離不開水, 水占人體體重的五分之三。 伊里亞德指出: “在整個人類的歷史上, 無數(shù)崇拜和儀式都與各種泉水、 溪水與河流相聯(lián)系, 以對應于水被賦予的各種不同價值?!盵20]188水的神圣性,在于水本身的特性, 以及被賦予的療效和想象。如印度恒河被視作圣河, 能洗清一切的罪惡和不潔。 據(jù)說當?shù)亓鱾鞯墓潘祝?不救恒河溺水之人,因為對他們而言, 恒河可以洗凈一切罪惡, 死者將在恒河中得到最好的歸宿。 伊利亞德指出:“用水舉行祭禮和潔凈的儀式, 其目的就是為了在瞬間將創(chuàng)造發(fā)生之時的 ‘從前’、 彼時帶入之前; 這些儀式象征性地再現(xiàn)世界或者 ‘新人’的誕生。 任何帶著宗教意圖的對水的使用, 將宇宙節(jié)律中的兩個基本要點結合在一起: 在水中整合并創(chuàng)造?!盵20]199-200點出水的 “重生” 意義, 這也是水能在儀式中擔負清潔、 祓除的原因。
水既具有如此神圣的意涵, 水便被宗教化,能潔凈除罪, 成為傳教、 治病的妙藥, 如以符水治病、 齋戒潔身、 亡者凈身、 甚至嬰兒洗三等,借由水的清潔功能, 不但洗去外在污穢, 也讓心靈澄凈。 如 《搜神記》 便有趙公明參佐水解疾病, 治愈本已待死的王祐[21]100-101。 對水的崇敬,更創(chuàng)造出無數(shù)司水神靈, 如龍神、 河伯等。 同時, 水也是一個過度地帶, 連接著兩個空間, 如《后搜神記》 中的梅花泉, 二人入穴水中, 行數(shù)十步, 便開明朗然, 不異世上[22]。 《博物志》 的八月浮槎, 連接人間海與天河等[23]。 而過渡地帶通常帶有不確定性, 容易被賦予神秘的想象。
水是美好的, 有新生、 再生; 水也是可怖的, 同樣有毀滅一切的力量。 各地流傳的 “洪水神話”, 便承載了人對水毀滅性的恐懼。 筆記小說同樣存有不少大水毀家滅族、 取人性命的故事, 如 《搜神記》 城陷為湖[21]438-439。 《宣室志》, 開元中, 江南大水, 溺而死者數(shù)千[24]?!兑膱灾尽罚?紹興甲子歲, 嚴州大水[10]295。 《聊齋志異》 中, 康熙年間的水災等[17]829。 透過志怪的敘述, 記載了對大水的恐懼和想象。 而誰會溺死, 則已登記在簿, 如 《醉茶志怪》 提到的“溺簿”, 是注定無法避開的[11]164-165。
因此, 對于水, 人們潛意識是充滿恐懼的,對深不見底的水, 人們想象里頭有未知、 害人的可怕生物, 如蜮、 鬼彈、 白特、 水虎、 水怪、 吸血龜、 蛟龍等, 這些生物會危害人類, 形軀是怪異、 可怕的。 對水底深處的畏懼, 還演化出不可用犀角燃照的禁忌[2]69。 水的變化還可能是一種預兆, 可預測災祥, 如 《異苑》 的女水, “世治則女水流, 世亂則女水竭”[2]29。 《異苑》 西秦端門外井水, 甕中水紅如血, 中有丹魚, 國尋滅亡[2]32。 水還是轉換形體的媒介, 《搜神記》 的江夏黃氏、 宣騫母, 皆在洗浴時化成黿[21]341-342?!妒斑z記》 中, 鯀自沉于羽淵, 化為玄魚等[25]。這一方面正如卡西勒所說的 “神話思維”: “在不同的生命領域之間絕沒有特別的差異。 沒有什么東西具有一種限定不變的靜止形態(tài): 由于一種突如其來的變形, 一切事物都可以轉化為一切事物?!盵26]也看到對水神秘, 未知的猜測。 然也正因為未知, 所以放大了想象, 也加深了畏懼。
由此可知, 對于水, 人是抱持著既敬又懼的心理, 因而, 對處于其中的鬼怪, 不是充斥著恐懼的想象, 便是將人性之美投射于其中。 換言之, 水鬼既然被認為是人死于水而生, 在接觸律的巫術思維下, 自然帶有水的屬性。 而水鬼之所以有較為明顯的善惡屬性, 是在于水死背后的現(xiàn)實性, 以及水本身所具有的特殊意涵。
首先, 一般情況下, 落水多是意外, 且不一定會死, 這樣就有較多的解釋和想象空間。 落水死, 可以解釋成水鬼找替; 不死, 是命大, 鬼發(fā)善心放過。 如果是主動投水, 除了有明顯可知的理由外, 如戰(zhàn)敗、 殉國、 表貞潔等, 也可能被解釋為水鬼找替, 是被迷惑所致, 這在前述所引比比可見, 而這種解釋, 為水鬼的存在蒙上一層恐怖的想象。 其次, 水的正反性質, 一方面, 水是不可或缺的生活必需品, 是生存的保證; 另一方面, 水造成的意外和傷害是難以預測的, 出于趨吉避兇的心理, 將鬼轉神, 由邪到正, 強調水鬼“善” 的屬性, 以安撫人對水中意外不可控的焦慮。 若強調水鬼的 “惡”, 則帶有警告意味, 讓人遠離危險水域, 避免單獨遇險。 這無形中形成了遠離水域的禁忌。 最后, 水域別于普通場域,水鬼游走于兩者之間, 和人有別, 但只要找到替代就能轉鬼成人, 鬼身只是暫時的狀態(tài), 不是固定不變。 這種不穩(wěn)定的身份, 混淆了分類體系,混亂了秩序, 使之無法被歸類被掌握, 無形加深了人對水鬼的恐懼。 而人面對不確定時會產(chǎn)生焦慮, 為了減少對未知的不安, 便想象各種水里的鬼物, 透過解釋, 獲得對水中未知的掌控。 水鬼善惡屬性的解釋便屬其中之一。
具有善屬性的水鬼, 如 “漁夫與水鬼” 中成為城隍神、 土地神的水鬼。 劉守華指出, “漁夫與水鬼” 這類型的故事, 在清代曾作為宣講《太上感應篇》 的勸善書, 生動表現(xiàn)了勞動者的美德, 這大概就是它在許多地方為大眾傳誦的奧秘[27]245。 柯淑惠解釋: “這類型故事吸引民間關注和流傳不輟的原因, 在于它和民間 ‘正直仁愛之人可成神’ 的信仰, 以及符合民間對于地方神祇的期待, 因而通過民間文學流傳需符合民眾的心理的考驗, 并將之合理化的結果。”[28]而水鬼得升城隍神或土地神, 這一故事類型, 宋金時期已初具雛型, 明代則承上啟下, 由攔阻覓替逐漸變?yōu)樽詣臃艞塠27]720-722。 水鬼成神之所以以城隍神或土地神為主, 和祂們的 “區(qū)域性” 相關。 謝明勛便指出: “其事多會與特別強調以‘德’ 成神且深具 ‘區(qū)域性’、 ‘保護神’ 色彩濃厚之 ‘城隍信仰’ ——中國民間信仰中最為基層之神靈——相互結合?!盵29]此外, 善屬性水鬼, 還有因能預知休咎、 禳解吉兇而受到祭祀,如 《子不語》 的浮尸, 為報收殮之恩, 托夢村民霍茂祥, 能預知休咎, 替人禳解, 后因有求必應, 不數(shù)日, 香火如云[5]186。 凡能被百姓祭祀供奉的神, 通常是有利于百姓, 當然, 也有部分不知為何成神, 或許是忌憚其能力而祭祀。 如《酉陽雜俎》 中, 因妒自沉死而自認為神的段氏, 她能召喚風雨, 故好女皆壞衣枉妝, 然后敢濟[30]。 文中雖未說明段氏對民的功績, 猜測可能是維持河面無風浪, 讓人可以安心渡河, 但前提是女子不可犯忌, 引其妒心作祟。 這暗示對段氏的祭祀, 實則源于對渡河危險的恐懼。
至于惡屬性的水鬼, 如前述的那些白晝拉人、 化形騙人等極力尋找替代的水鬼。 它們即使對親人, 仍可能為厲作祟, 直到滿足需求為止,如 《夷堅志》 中的潮部鬼, 便對自己的親人作祟, 直到焚草履并杉板二物與之[10]125。 它們以滿足自己欲望為主, 不考慮是否對別人有損害。但凡事皆有禳解之法, 人們想象出水鬼厭惡之物借以驅趕它們, 如 《子不語》, “河水鬼最畏‘囂’ 字”[5]135。 當然, 也有醫(yī)治之法, 如 《檐曝雜記》, “治溺死者, 急以鴨血灌之, 可活”[31], 等等。
水鬼為惡是常態(tài), 但從教化和消除恐懼的角度, 認為水鬼只要積善行德, 則有封為神靈的可能, 宣揚善有善報, 鼓勵人(鬼)行善。 找替身是人心, 若能舍棄, 便有仁心, 具有成神的條件。 善屬性的水鬼在明清后越來越被強調、 重視的原因, 大概和功過格似的行善積德銷罪成道的思想有關。
善惡的對立, 如列維·斯特勞斯提出人類在分類上所具有的 “二元對立” 關系, 借由對比關系發(fā)揮作用[32], 這是原始民族進行分類的基準, 也是長久存在人心中的永恒結構。 善惡對立, 解釋了水鬼成神和抓替, 也是文化(理)與自然(欲)的并存不悖。 甚而, 由善惡水鬼并存可知, 人對異類始終抱持戒心, 即使明朝以后,人鬼關系緩和, 有了 “水鬼漁夫” 型最終成神的故事, 但不可否認的是, 水鬼抓替的故事始終存在, 甚至在一般人的想法里, 水鬼就是可怕、致命的。 這暗示了人對未知的恐懼, 對異類(人鬼殊途)的抗拒, 即使嘗試將鬼人性化、 理想化, 但下意識仍清楚對方與自己的差異, 因此始終持戒心。 這也是水鬼害人故事始終流傳而無法被取代的原因。
“對生的向往與對死的恐懼, 乃是人類心靈中最基本的情感, 尤其是對死亡的恐懼, 更是神鬼傳說的心理來源?!盵33]鬼神的存在, 常常是一種人類心靈的寄托和想象。 換言之, 只要能讓人“生”, 便足以成神; 讓人 “死”, 就是鬼。 而人對鬼和對神的請求不同, 對鬼是希望它們不要作惡, 不打擾人們平靜的生活; 對神則是祈求它們的幫助, 解決度過難關。
水鬼出現(xiàn)的空間是和水有關的溪江河海, 而這些地方有較多不確定性, 人類涉足可能發(fā)生意外, 如水中腳抽筋、 溺水, 人類便因為恐懼而將之解釋為水鬼抓替; 如果幸運獲救, 可能被解釋成水鬼善心放人, 而這也讓水鬼表現(xiàn)出善惡兩種不同的品性。 水鬼不找替代, 甚至救人, 展現(xiàn)好的品德, 便具有善的屬性, 具備了成神的基本條件, 如前人的 “水鬼漁夫” 型。 但反過來說, 如果一個區(qū)域時常有人溺死, 那就是水鬼作祟找替,就是惡的表現(xiàn), 暗示人類對意外溺死的恐懼。
而水鬼又因與水的密切關系, 同樣被認為具有善惡屬性。 水在神話心理學中, 象征著無法捉摸的無意識, 是生命之源, 既能創(chuàng)造一切, 也能毀滅一切, 水的正反意涵, 影響了對水鬼善惡屬性的想象。 而水鬼始終存在善惡兩種類型, 人類不因明清興起 “水鬼成神” 的 “善” 而取消對水鬼害人的想象, 這反映了文化(理)與自然(欲) 的對立, 也暗喻人對異類的隔閡, 體現(xiàn)了“非我族群, 其心必異” 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