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曄夢
(華東師范大學 歷史系,上海 200062)
阿爾伯特·愛因斯坦(Albert Einstein)不僅是改變了20世紀世界歷史進程的科學巨人,還是一位偉大的和平主義者和國際主義者。伴隨著20世紀末新檔案文獻和歷史資料的不斷挖掘與呈現(xiàn),國際學術(shù)界對愛因斯坦的研究歷久彌新。(1)國外學術(shù)界對愛因斯坦的相關(guān)研究成果很多,尤其是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在20世紀80年代就設(shè)立專門的項目(Einstein Papers Project)整理、翻譯和出版愛因斯坦的文獻,包括著述、講話、回憶錄、日記等,目前已出版15卷《阿爾伯特·愛因斯坦全集》(the Collected Papers of Albert Einstein),還有大量其他學者整理和撰寫的相關(guān)研究成果,其中涉及愛因斯坦民族主義觀念的有David E. Rowe and Robert Schulmann, Einstein on Politics: His Private Thoughts and Public Stands on Nationalism, Zionism, War, Peace, and the Bomb,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7;Max Jammer, Einstein and Religion: Physics and Theology,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2; Peter L. Galison, Gerald Holton and Silvan S. Schweber,Einstein for the 21st Century: His Legacy in Science, Art, and Modern Culture,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8; Alice Calaprice, Daniel Kennefick and Robert Schulmann, An Einstein Encyclopedia,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5; Ze’ev Rosenkranz,Einstein before Israel: Zionist Icon or Iconoclast?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1.國內(nèi)學術(shù)界圍繞愛因斯坦的研究成果也比較豐富,重點集中于“相對論”的介紹、生平傳記、作品集以及個人信件、圖片等。關(guān)于愛因斯坦人文思想的研究則主要聚焦于其和平主義主張、倫理道德觀念、教育文化思想等。愛因斯坦的民族主義觀念是其人文思想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但在國內(nèi)學術(shù)界一直缺乏應有的關(guān)注與系統(tǒng)的研究。(2)國內(nèi)學者較早對愛因斯坦關(guān)注的是科學史家許良英,他在改革開放初期就組織整理翻譯了3卷本的《愛因斯坦文集》,尤其是第三卷收錄了愛因斯坦關(guān)于社會政治的諸多論述。近年來關(guān)于愛因斯坦相關(guān)文獻的翻譯整理熱度不減,不僅包括其本人作品的翻譯,也包括外國學者撰寫的愛因斯坦傳記,例如方在慶編譯的《我的世界觀》(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年)、張卜天翻譯的《愛因斯坦傳》(長沙:湖南科學技術(shù)出版社,2014年)、馬懷琪等翻譯的《愛因斯坦傳》(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8年)等??傮w來看,這些成果更多是對愛因斯坦的生平和科學思想的整理,研究愛因斯坦民族主義思想的數(shù)量較少,僅有杜嚴勇的《愛因斯坦與猶太復國主義》(《自然辯證法通訊》2016年第1期)、張騰歡的《在民族感情和世界主義之間——論愛因斯坦的猶太觀》(《世界民族》2018年第2期)和《誰擁有巴勒斯坦:愛因斯坦、卡勒與希提關(guān)于猶太民族權(quán)利的爭論》(《阿拉伯世界研究》2020年第5期)等成果中有所涉及。
作為一位公眾人物,愛因斯坦對于極端民族主義、軍國主義的強烈反對代表了20世紀上半葉一批富有社會情懷的公共知識分子的社會理想。愛因斯坦起初反對一切形式的民族主義,認為其所弘揚的獨特性是引發(fā)國家和民族矛盾的重要因素之一。但作為一名深受納粹種族主義迫害的猶太人,他逐漸意識到在當時的世界局勢和猶太復國主義理念下,完全放棄民族主義只是空想,也不可能為猶太人贏得獨立和解放。愛因斯坦的思想所體現(xiàn)出民族性、世界性以及二者之間的博弈與張力,折射出歐洲社會猶太群體的共同境遇與心路歷程。在極端情緒、種族主義依舊肆虐的今天,重新梳理愛因斯坦對民族主義的批判,理解其人文主義情懷仍然具重要的啟迪意義。
民族主義思潮在20世紀上半葉席卷世界,其引發(fā)的政治狂熱彌漫了整個歐洲,不僅關(guān)系到國家的政治與社會問題,而且與歐洲格局乃至世界秩序密切交織。愛因斯坦“恰恰生活在一個‘民族-國家’的愚蠢神話達到頂峰的時代”。(3)方在慶:《愛因斯坦、德國科學與文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398頁。青少年時代,他就深刻地感受德國人的民族情緒。1911年,受奧匈帝國皇帝的邀請,愛因斯坦到布拉格大學擔任理論物理講座教授,之后的經(jīng)歷讓他對民族問題有了更深的感受。布拉格大學的教職員工主要由捷克人和德國人組成(當時的該大學實際上分裂為德語人群和捷克語人群兩個圈子),許多德國教授在捷克人面前普遍具有種族優(yōu)越感且充滿敵意?!斑@種情況下讓那些不贊成與捷克人敵對的德國人也很難真正與捷克人交往……在他們看來,德國人隨意說出的每句話都是侮辱他們……結(jié)果連善意的德國人要想與捷克人保持友好關(guān)系都十分困難。”(4)菲利普·弗蘭克:《愛因斯坦傳》,吳碧宇、李夢蕾譯,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6年,第82頁。而猶太人作為布拉格最大的德語群體,被大部分捷克人等同于德國人。而對于德國人來說,猶太人又是“染上捷克習性”的劣等人,在此工作的猶太人更深處于民族偏見的夾縫之中。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愛因斯坦離群索居,深切地感受到民族隔閡已成為歐洲社會最大的痼疾,究其“禍端”正是長期流行的民族主義。
在普法戰(zhàn)爭以來的德國,極端民族主義情緒嚴重扭曲了社會機體,人們開始習慣于從民族視角來解釋戰(zhàn)爭、經(jīng)濟與道德等各種問題,民族間關(guān)系長期緊張。一戰(zhàn)的爆發(fā)導致德國知識分子陣營分裂,出現(xiàn)了“俾斯麥的德國”和“歌德的德國”?!霸谡娴墩鏄尩膽?zhàn)場之外,還存在一個‘知識分子的戰(zhàn)場’。在這個戰(zhàn)場,兩派知識分子利用‘知識的武器’互相攻防?!?5)菲利普·弗蘭克:《愛因斯坦傳》,第123頁?!皟蓚€德國”代表的是整個德國社會相互博弈的兩種力量,尤其是“俾斯麥的德國”主張以民族主義為基點來營造德意志式的帝國。愛因斯坦自1914年起回到德國柏林生活,由于“目睹了惡性民族主義和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他更堅定了自己的和平主義與國際主義理想”。(6)芭芭拉·沃爾夫、澤夫·羅森克蘭茨編:《阿爾伯特·愛因斯坦:永遠的瞬間幻覺》,北京依尼諾展覽展示有限公司譯,北京:中國科學技術(shù)出版社,2010年,第114頁然而“對于狂熱的民族主義分子來說,猶太人與和平主義者是他們戰(zhàn)爭失敗的替罪羔羊。他們認為好像是那幫人在背后捅了一刀導致他們戰(zhàn)場落敗,而任何那幫運動的支持者都成了他們暴怒的對象”。(7)菲利普·弗蘭克:《愛因斯坦傳》,第166頁。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盡管愛因斯坦對政治不感興趣,但猶太人與和平主義者的雙重身份把他推上了時代的風口浪尖。
一戰(zhàn)前夕,德國政府要求知識界必須公開申明支持戰(zhàn)爭的立場。戰(zhàn)爭爆發(fā)三個月后,93位德國科學家發(fā)起《致文明世界宣言》(ManifestototheCivilizedWorld),核心內(nèi)容是論證德國文化與軍國主義傳統(tǒng)是完全一致的。愛因斯坦公開拒絕在宣言書上簽字。與此同時,愛因斯坦的朋友格奧爾格·尼古拉(Georg Nicolai)醫(yī)生起草了《告歐洲人書》(ManifestotoEuropeans),呼吁歐洲人要保持理智,并獲得了愛因斯坦和其他3位知識分子的簽字支持。宣言指出:不能把德國文化凌駕于其他民族文化之上,否則就是在為這場野蠻戰(zhàn)爭辯護,更會危及各個國家的根本生存。“民族主義的激情不能成為這種心態(tài)的借口,而它根本不夠資格被世界稱為文化。這種思維如果普遍傳揚在知識分子之間,那將是大大的不幸……更會危及各個國家的根本生存?!?8)這一聲明是愛因斯坦的第一個關(guān)于非科學命題的聲明,由于與政府唱反調(diào)而在德國被禁止,直到1917年才在瑞士發(fā)表。關(guān)于宣言的內(nèi)容,參見弗雷德·杰羅姆:《愛因斯坦檔案》,席玉蘋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21—22頁。
這一時期,愛因斯坦還參加了致力于建立“歐洲聯(lián)盟”的和平主義組織的反戰(zhàn)集會。1915年10—11月,愛因斯坦完成了《我對戰(zhàn)爭的意見》(MyOpinionontheWar)一文,對德國人在與俄國人交戰(zhàn)勝利后所表現(xiàn)出的“貪婪與自大”非常驚愕,充分表達了自己的反民族主義立場。(9)Albert Einstein, The Collected Papers of Albert Einstein, Vol.6: The Berlin Years: Writings, 1914—1917, trans.by Alfred Engel,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Revised ed.), 1997, p.96.在1916—1918年擔任德國物理學會主席期間,他不斷強調(diào)民族主義不僅是科學精神的絆腳石,也是釀造災難的根源。1922年6月在德國和平聯(lián)合會上,愛因斯坦評判當時的歐洲形勢,呼吁各方力量共同努力在不同民族之間建立相互信任的橋梁。1931年9月3日愛因斯坦在《紐約時報》(TheNewYorkTimes)撰文反對把擴軍備戰(zhàn)作為解決國際爭端的手段,提出要限制民族主義者的國家主權(quán),他指出:“國家是為人民設(shè)立的,而人民不是為了國家而存在的,”(10)2005年是愛因斯坦逝世50周年,德國政府把這一年定為“愛因斯坦年”,并舉行了多種紀念活動,愛因斯坦的這句話被鐫刻在德國政府大樓上以警示后人。“除非所有國家都一致同意限制自己國家的主權(quán),并聯(lián)合抵制任何公然對抗或者秘密違反仲裁法庭裁決的國家,否則我們將永遠無法擺脫目前這種普遍混亂和恐怖的狀態(tài)……實現(xiàn)國際秩序的最大障礙在于民族主義,這是一個被夸大到扭曲程度,并貼上‘愛國主義’這個讓人同情卻又被濫用了的名字的標簽?!?11)阿爾伯特·愛因斯坦:《我的世界觀》,方在慶編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179—181頁
30年代希特勒上臺以后,力圖實現(xiàn)德國集權(quán)主義的“一體化”,把“純潔血統(tǒng)”作為實現(xiàn)德國社會重組的手段?!凹{粹政權(quán)用盡各種手段,以團體意識取代個體價值觀,使得整個德國社會都陷入非理性的狂熱與無所不在的控制網(wǎng)絡中?!?12)孟鐘捷:《德國簡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160頁。大量“無生存價值的生命”被無情地淘汰,這些人包括非雅利安人(主要指猶太人和吉卜賽人)、遺傳病患者、同性戀、反納粹分子等。當時的大多數(shù)納粹專家對猶太人和猶太文化持否定態(tài)度,“他們認為猶太人是文化破壞者,他們不具備真正的文化素養(yǎng),只會對周圍文化產(chǎn)生有害影響”。(13)Dana Arieli-Horowitz, “The Jew as ‘Destroyer of Culture’ in National Socialist Ideology,” Patterns of Prejudice, Vol.32, No.1, 1998, pp.51-67.在納粹的種族主義觀念下,愛因斯坦的科學體系被標簽為猶太人的“偽科學”,1933年5月納粹黨報《人民觀察家報》(V?lkischerBeobachter)上刊登了德國狂熱的納粹分子菲利普·勒納(Philip Lenard)的文章,公開指責愛因斯坦及其理論完全是任意炮制出來的陳詞濫調(diào),德國人把愛因斯坦當作偉大的科學家“是何等的謊言”。(14)兩年后,勒納在一次演說中講道:“自然科學過分強調(diào)愛因斯坦,他依舊占據(jù)支配地位。我們一定要認識到,德國人成為一個猶太人的信徒是不值得的。自然科學完全起源于雅利安人的,德國人必須找到自己探知未知事物的方法。希特勒萬歲?!?參見菲利普·弗蘭克:《愛因斯坦傳》,第240頁)1936年,勒納在他的《德國物理學》(German Physics)一書中宣稱愛因斯坦的“猶太人物理學”是沒有科學依據(jù)的:“與頑強和熱切地渴望真理的雅利安科學家不同,猶太人缺乏理解真理的能力到了驚人的程度?!?參見艾麗斯·卡拉普賴斯編:《愛因斯坦年譜》,范岱年譯,上海:上??萍冀逃霭嫔纾?008年,第23頁)由于“相對論”被打上了“猶太物理學”的標簽,愛因斯坦成了“劣等頭腦杜撰的偽科學的典型代表”,他的反民族主義言論、和平主義主張以及同情社會主義的態(tài)度被看作“危險分子”的象征,因此他被列入需要首先清洗的科學家的名單。而彼時愛因斯坦正在美國,當?shù)弥约旱臅环贌?、大批猶太人被驅(qū)逐等一系列壞消息之后,愛因斯坦辭職并來到比利時。
此后德國的形勢急劇惡化,納粹分子接二連三搜查愛因斯坦在柏林的公寓,又以“給共產(chǎn)主義革命提供資金資助”為罪名查封愛因斯坦的住所。當聽說納粹報紙懸賞5 000美元要他的人頭時,愛因斯坦打趣地說:“我真不知道我值這么多錢?!?15)Fred Jerome and Rodger Taylor, Einstein on Race and Racism,Piscataway: Rutgers University Press, 2005, pp.6-7.在對德國絕望之后,愛因斯坦在英國牛津度過了一段流亡時光,10月份他來到美國開始了他的“普林斯頓時代”。
德國的經(jīng)歷使愛因斯坦從內(nèi)心深處更渴望自由平等的生活,正如他在1933年3月所寫的:“只要我可以選擇,我只會生活在一個政治自由、寬容和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國家。政治自由指的是無論是書面還是口頭可以自由地表達自己的政治見解;寬容指的是尊重任何個人的意見。在目前的德國不具備這樣的條件?!?16)芭芭拉·沃爾夫、澤夫·羅森克蘭茨編:《阿爾伯特·愛因斯坦:永遠的瞬間幻覺》,第127頁。然而定居美國之后,他痛苦地發(fā)現(xiàn)這個國家也遠遠不是理想中的樂土。30年代的美國經(jīng)濟蕭條、社會矛盾尖銳、民心低沉悲觀,各種右翼、左翼思潮流行于社會。隨著德國的擴張,來美國避難的猶太知識分子越來越多,包括科學家、作家、藝術(shù)家、醫(yī)生以及各類專業(yè)人才。愛因斯坦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為他們提供幫助,美國官方及社會輿論把他稱作“流亡猶太難民群體的精神領(lǐng)袖”。然而讓愛因斯坦深感糾結(jié)的不只是亟待安置的流亡猶太難民,還有美國社會普遍存在的種族主義。種族歧視在20世紀30—40年代的普林斯頓隨處可見,甚至美國所有的常春藤大學中猶太學生都寥寥無幾,普林斯頓大學的教職員工中加上愛因斯坦也只有兩名猶太人,至于黑人更難有機會進入。普林斯頓所在的大學城種族界限分明,電影院里黑人和白人需分區(qū)就座,占總?cè)丝诩s兩成的黑人屈辱地生活在白人世界之外。
愛因斯坦對此深感痛心,多次公開批評白人種族主義,而身體力行抵制這種現(xiàn)象?!霸趷垡蛩固怪T多鮮為人知的政治立場和社會理想之中,最不為人所知的是他對民權(quán)的聲援以及對種族歧視的直言反對?!?17)弗雷德·杰羅姆:《愛因斯坦檔案》,第160頁。1946年5月3日,賓夕法尼亞林肯大學授予愛因斯坦名榮譽學位,愛因斯坦對學校的師生講道:“我到訪本校是代表著一項重要的事業(yè)。在美國,有色人種與白人被隔離開來,這種隔離不是有色人種的弊病,而是白色人種的弊病。我不想對此保持沉默?!?18)Albert Einstein, “Speech to Lincoln University Students and Faculty, May 3, 1946,”in Fred Jeromeand and Rodger Taylor, eds., Einstein on Race and Racism, p.142.1946年9月16日愛因斯坦在全國城市聯(lián)盟大會的致辭中講道:“在我看來,我們這個國家最嚴重的沉疴便是黑人的待遇問題……是對締造美國的先輩們的‘人人生而平等’原則的踐踏……人們很難相信,通情達理的人居然如此頑固地抱著這樣深的偏見,總會有一天歷史課的學生會嘲笑居然會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19)Albert Einstein, “Message to the National Urban League Convention, September 16, 1946,” in Fred Jeromeand and Rodger Taylor, eds., Einstein on Race and Racism, pp.144-145.
愛因斯坦還公開支持各種反對種族歧視的團體。1937年成立的“非洲事務委員會”(Council on African Affairs)以“去殖民化及反對種族隔離”為宗旨,愛因斯坦長期與該組織保持密切聯(lián)系。1950年前后,愛因斯坦在接受黑人學生報《切尼記錄報》(TheCheyneyRecord)的專訪時直言:“不幸的是,種族偏見已成為美國傳統(tǒng),而且不分是非地一代代傳承下去?!?20)Albert Einstein, “Interview with the Cheyney Record, October 1948,”in Fred Jeromeand and Rodger Taylor, eds., Einstein on Race and Racism, pp.148-149.在亞特蘭大的一次研討會上,愛因斯坦又表示:“每個以正義為念的人都會感激各位,因為你們愿意聯(lián)手對抗這股正在可悲地傷害這個國家尊嚴及名聲的邪惡力量?!睈垡蛩固沟难哉撛诿癖娭挟a(chǎn)生很大影響,被印在T恤及各類海報和月刊上。(21)弗雷德·杰羅姆:《愛因斯坦檔案》,第160頁。
作為一位有良知的公眾知識分子,愛因斯坦不僅抵制種族主義,而且極力反對法西斯主義、軍國主義以及各種壓迫行為,他和伯特蘭·羅素(Bertrand Russell)等人一起以《國家周刊》(NationalJournal)為陣地發(fā)表時論。二戰(zhàn)結(jié)束后,愛因斯坦由于反對冷戰(zhàn)思維和同情共產(chǎn)主義運動,被美國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當作重點“關(guān)注對象”。尤其在“麥卡錫主義”(McCarthyism)盛行的年代,愛因斯坦和卓別林等文化人士受到了一系列的監(jiān)控與審查。(22)從1932年底開始一直到1955年愛因斯坦去世,愛因斯坦長期受到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的秘密調(diào)查,留下了1 000多頁的“愛因斯坦檔案”,強加給他的“罪名”包括“猶太可疑分子”“黑色人種代言人”“俄國間諜”“赤色分子同路人”“顛覆分子”“不受歡迎的外國人”等。調(diào)查并不限于愛因斯坦本人,還包括對他周圍人的監(jiān)控,參見“Albert Einstein, 1950,” Federal Bureau of Investigation(FBI) Records. Bufile Number: 61-7099, Albert Einstein: Part 1 to Part 9.在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檔案“紅色前鋒組織”的清單下,列舉愛因斯坦參與的黑人民權(quán)活動、“為黑人公民辯護籌款”活動、支持“南方促進人類福祉研討會”等等。在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所掌握的材料中有一份長達15頁的清單列舉了愛因斯坦與“反動組織”的“聯(lián)絡及往來”,其中還有兩處被局長埃德加·胡佛(Edgar Hoover)批示過。
在與白人種族主義斗爭的過程中,愛因斯坦的內(nèi)心充滿痛苦與憂傷,他在給比利時伊麗莎白王太后的書簡中寫道,到處都能聽到“德國的腳步回音”,“美國人已經(jīng)用狂熱頂替了(德國人的)位置”,“多年前德國的不幸再度重演”。“大家默許惡勢力還向它輸誠靠攏,我只能無力地旁觀”。(23)弗雷德·杰羅姆:《愛因斯坦檔案》,第309頁他告訴自己的歐洲朋友們,美國四處流行著“蠻橫與流言”,“極端情緒無處不在”。他覺得自己從來沒像現(xiàn)在這樣強烈地感受到“與人群的疏離感”。在心靈歷經(jīng)煎熬的同時,愛因斯坦更加向往遠離極端民族主義與擴軍備戰(zhàn)、人人自由平等的民主國家。這一時期,愛因斯坦對民族主義的批判更加深刻,其主要觀點可以概括如下:第一,強調(diào)民族主義瓦解了民主的基礎(chǔ),破壞了“學術(shù)自由和保護宗教上的少數(shù)”“個人權(quán)利不可侵犯”這些民主法則。(24)阿爾伯特·愛因斯坦:《愛因斯坦論科學與教育》,許良英、李寶恒、趙中立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17頁。第二,民族主義引發(fā)了道德衰敗。他指出:“當占據(jù)一席之地的民族紛紛向暴君們低下了頭”,“世界的其余部分對那些道德衰敗的癥狀也已逐漸習以為常了。人們喪失了反對不義和維護正義的起碼反應——這種反應歸根結(jié)底是防治人類不至于墮落到野蠻狀態(tài)的唯一保障……為了保衛(wèi)公理和人的尊嚴而不得不戰(zhàn)斗的時候,我們絕不逃避戰(zhàn)斗?!?25)阿爾伯特·愛因斯坦:《愛因斯坦論猶太人問題》,許良英等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7年,第101—102頁。第三,民族主義蒙蔽了知識分子精神。愛因斯坦反復強調(diào)科學的普遍性、公有性與國際性,他理想中的知識分子不僅是科學的代言人,也應是公眾良知的晴雨表。但殘酷的現(xiàn)實是“知識分子所面臨的問題是非常嚴峻的。反動的政客設(shè)法通過提供虛假的外部危險來誤導公眾,讓他們懷疑所有智力上的努力”。(26)阿爾伯特·愛因斯坦:《我的世界觀》,第56頁。他呼吁知識分子要盡最大的努力擺脫民族主義、軍國主義的控制,要承擔維護世界和平的責任。1950年,愛因斯坦曾公開致信“科學的社會責任協(xié)會”(The Society for Social Responsibility in Science)談及知識分子的國家使命、個人良知、相互協(xié)作與道德責任。(27)阿爾伯特·愛因斯坦:《我的世界觀》,第256頁。第四,民族主義損害了文化的普遍價值。愛因斯坦強調(diào)工業(yè)化的快速發(fā)展帶來了文化貧困現(xiàn)象,“只有人類還重視精神財富,就有理由防止這種文化上的貧困化……并重新喚醒現(xiàn)在被民族自大主義掩蓋了的更高級的團結(jié)互助精神。正是因為它,人類的價值才可以不受政治與國家邊界的影響。人類將為每個民族取得能夠存在下去的工作條件,并在此基礎(chǔ)上創(chuàng)造出文化價值”。(28)阿爾伯特·愛因斯坦:《我的世界觀》,第256頁。第五,民族主義是世界主義的死敵。愛因斯坦一貫主張撇開國家、民族、階級、社會地位等狹隘立場,從國際主義的角度思考全人類的問題,建構(gòu)世界和平。原子彈爆炸之后,他多次提出要美國人、英國人、蘇聯(lián)人聯(lián)手建立一個“超國家安全體系”(有時也表述為“世界政府”),其使命是“裁決一切軍事問題”“干涉地區(qū)爭端和不穩(wěn)定”,而擺脫民族主義的羈絆則是“超國家安全體系”的首要條件。(29)阿爾伯特·愛因斯坦:《愛因斯坦自述》,王強譯,北京: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4年,第288—296頁。
愛因斯坦出生于德國南部小城烏爾姆(Ulm),1歲時就隨父母去了慕尼黑,該地區(qū)深受法國大革命所傳遞的自由、平等和博愛等理念的影響。在這里生活的猶太人并不堅守猶太習俗,他們已漸漸融入當?shù)氐纳瞽h(huán)境,大部分人自覺不自覺地接受了同化。愛因斯坦的父母把他送進慕尼黑的一所天主教學校讀書,其意圖就是讓他有更多的機會與非猶太教的孩子交往。愛因斯坦的父母跟很多被同化的猶太人一樣,并不信仰猶太教,但也沒接受基督教洗禮,保留了一定的猶太性(比如遵守某些猶太傳統(tǒng)),也承認自己的猶太身份。(30)Denis Brian, Einstein: A Life, New York: John Wiley&Sons,1996, pp.4-5.然而,在愛因斯坦的童年時代依然明顯感受到了猶太孩子與非猶太孩子的區(qū)別,他突然對猶太教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在宗教感情的驅(qū)使下,他竟然接受猶太教教義(遵守飲食規(guī)定,并遵守安息日)?!?31)Walter Isaacson, Einstein: His Life and Universe, London: Simon & Schuster UK Ltd., 2007, p.16.成年之后愛因斯坦的解釋是他當時看到了“人的原始激情盛行”“追逐欲望的殘酷性”,并期望從宗教中尋找解脫的答案。但是,當他發(fā)現(xiàn)了宗教中的盲目、虛無以及對權(quán)威的崇拜后,又把滿腔熱情投入科學之中,期望以科學為寄托獲得崇高的精神境界與個性的解放。后來的生活經(jīng)歷使愛因斯坦進一步意識到無論是否信仰宗教,他和猶太人及猶太民族的關(guān)系是割舍不斷的。在愛因斯坦的著述及演講中對自己的猶太身份毫不隱諱,對猶太文化的贊賞也隨處可見。他在1938年寫成的《他們?yōu)槭裁匆鹨暘q太人》一文中,比較詳細地論述了他對猶太性、猶太文化的特征以及反猶太人主義的看法,他認為堅守“猶太人的信仰”是“猶太人集團”的共有特征。所謂“猶太人的信仰”并不僅僅意味著對宗教的堅守,一個放棄了宗教信仰的猶太人,依舊是一個猶太人,正如“蝸牛去掉它的殼仍舊是蝸牛一樣”。在他看來,塑造猶太人的精神要素是猶太傳統(tǒng):“幾千年來使猶太人連接在一起,而且今天還在連接著他們的紐帶,首先是社會正義的民主理想,以及一切人中間的互助和寬容的理想……猶太傳統(tǒng)的第二個特征是高度尊重各種形式的理智的追求和精神的努力。”(32)愛因斯坦:《愛因斯坦論猶太人問題》,第25頁。1943年4月11日,愛因斯坦在一次演講呼吁猶太人團結(jié)起來,致力于對真理與知識的追求、致力于世界和平的實現(xiàn)。他講道:“今天這個世界中的人們,都被原始的本能控制著,他們比以前任何時候都要殘暴……我們遭受殘酷迫害的原因無非是我們高舉了和平的理想,并且我們民族中最優(yōu)秀人物用行動踐行了這個理想?!?33)愛因斯坦:《愛因斯坦自述》,第93頁。
源于對猶太民族和猶太文化的濃厚情感,愛因斯坦同情猶太人的境遇,但另一方面,出于人道主義與和平主義,他又擔心阿拉伯人的民族情緒。他一方面主張猶太人逃離歐洲、回歸巴勒斯坦建立“民族家園”,但又排斥單一“民族國家”,拒絕極端民族主義。他艱難地游離于“猶太人”與“世界公民”之間,一直處在民族主義感情與世界主義理想的糾結(jié)之中,尤其定居柏林后,愛因斯坦深為猶太青年的痛苦境況所擔憂,“反猶環(huán)境嚴重阻撓了他們正常地求學或為爭取安全生存而斗爭”。(34)Albert Einstein, “How I Became a Zionist,” in D. E. Rowe and R. Schulmann, eds., Einstein on Politics: His Private Thoughts and Public Stands on Nationalism, Zionism, War, Peace, and the Bomb, p.151.此后,愛因斯坦對猶太民族主義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變化,其主要立場可歸納為以下三方面:
第一,同情猶太復國主義。愛因斯坦首次接觸猶太復國主義是在布拉格。當時布拉格有個深受馬丁·布伯(Martin Buber)影響的猶太知識分子圈,主要關(guān)注哲學、藝術(shù)與宗教問題。愛因斯坦在此結(jié)識了文學家弗朗茲·卡夫卡(Franz Kafka),并與哲學家雨果·伯格曼(Hugo Bergmann)以及作家馬克斯·布洛德(Max Brod)(35)布羅德觀察到了愛因斯坦“那種自我封閉式的罕有的性格特點”,他還以愛因斯坦為原型創(chuàng)造了一個文學形象,其特征是“總是帶著幾分嚴厲和冷酷無情,毫不猶豫地在世界面前徑直展現(xiàn)他的靈魂,而人們所看到的,卻是其靈魂的純潔、完美無瑕的表面”。參見菲利普·弗蘭克:《愛因斯坦傳》,第39頁。等人成了朋友。1917年《貝爾福宣言》(BalfourDeclaration)發(fā)表以后,世界猶太復國主義組織積極與愛因斯坦接觸,想借助名人效應推進猶太復國主義事業(yè)。德國猶太復國主義聯(lián)盟領(lǐng)導人庫爾特·布盧門菲爾德(Kurt Blumenfeld)曾與愛因斯坦多次交往,他感受到愛因斯坦對猶太復國主義態(tài)度的顯著變化,正如愛因斯坦的自我認知:“從做人的態(tài)度上說,我是民族主義的反對者。作為猶太人,我贊成猶太復國主義的民族努力?!睈垡蛩固惯€強調(diào)說是“德國的反猶主義浪潮”喚醒了他的“猶太民族感情”,也成為他“支持猶太復國主義運動的主要動機”。(36)Fred Jerome, Einstein on Israel and Zionism,New York:St. Martin’s Press,2009,pp.10-11.1919年前后,有朋友寫信詢問愛因斯坦是不是猶太復國主義者,愛因斯坦的答復是:“我對猶太復國主義不是很熱衷,但我很高興看到我們的民族在此回歸家園,我無意移民巴勒斯坦,我所感興趣的是在巴勒斯坦建立一所大學?!?37)Ze’ev Rosenkranz, Einstein Before Israel: Zionist Icon or Iconoclast? p.70.1921年4月,愛因斯坦在紐約發(fā)表講話,他說道:“我們猶太人(必須)再一次意識到我們作為一個民族存在,并且必須重新獲得我們民族興盛所需要的自尊。我們必須學會再一次熱情地宣布我們對祖先和歷史的忠誠;我們必須再一次以一個民族的姿態(tài)承擔起旨在加強民族凝聚力的文化任務。僅以個人身份推動人類文化發(fā)展是不夠的,我們也應該著手去干那些只有民族族群才能完成的任務。也唯有如此,猶太民族才能重新恢復起社會的健康發(fā)展?!?38)芭芭拉·沃爾夫、澤夫·羅森克蘭茨編:《阿爾伯特·愛因斯坦:永遠的瞬間幻覺》,第142頁。1931—1932年,愛因斯坦在訪美期間,多次重申“巴勒斯坦人的猶太共同體必須著力實現(xiàn)先輩在《圣經(jīng)》中確立的社會理想,同時使自己成為全世界猶太人共有的現(xiàn)代精神生活的重鎮(zhèn)。為此在耶路撒冷建立一所大學是當代猶太復國組織最重要的目標之一”。(39)愛因斯坦:《我的世界觀》,第334頁。
第二,堅持“雙民族國家方案”(Bi-national Solution)。《貝爾福宣言》指出:“英皇陛下政府贊成猶太人在巴勒斯坦建立一個民族之家(National Home)”,但并沒有界定“民族之家”的內(nèi)涵。對這一概念的理解在猶太世界、英國和阿拉伯世界中產(chǎn)生了嚴重分歧,貝爾福本人最初的表述也只是“在英美或其他國家保護下建立一個民族文化中心和民族生活的集中地”。也正因為如此,《貝爾福宣言》被稱作“20世紀最模棱兩可、最富有爭議性、也最具影響力的外交文件”。(40)Martin Kramer, “The Forgotten Truth about the Balfour Declaration,” Mosaic,Jun 5, 2017, https://www.washingtoninstitute.org/policy-analysis/forgotten-truth-about-balfour-declaration, 2021年10月2日。1897年的第一次猶太復國主義代表對“民族之家”的解釋是:“得到公眾承認、受法律保護的‘猶太民族之家’,即民主主義語境下‘猶太人的實體國家’?!睈垡蛩固箤Υ瞬⒉徽J同。在猶太復國主義的諸多流派中,愛因斯坦認同以阿哈德·哈姆(Ahad Ha-am)為代表的文化猶太復國主義,主張巴勒斯坦成為“猶太人的精神家園”和“克服民族主義缺陷的模范社會”。當時,愛因斯坦與阿哈德·哈姆、漢娜·阿倫特(Hannah Arendt)以及當時的猶太代辦處主任阿瑟·魯賓(Arthur Ruppin) 一起主張“雙民族主義方案”,強調(diào)“如果猶太人不與他們的鄰居友好相處,猶太人在巴勒斯坦的工作將會建立在流沙上”。認為猶太人的目標必須是與阿拉伯人一起建立進步的文化社區(qū)。
1921年,愛因斯坦接受猶太復國主義領(lǐng)導人哈依姆·魏茲曼(Chaim Weizmann)的邀請,到美國為建立希伯來大學籌款,其所到之處激起了很大反響,而愛因斯坦為希伯來大學籌款的努力一直持續(xù)到他去世。(41)Israel Kasnett,“Albert Einstein and Israel,”Ledger Online,March 26,2019, http://www.jewishledger.com/2019/03/albert-einstein-israel/,2021年7月13日。1923年,愛因斯坦訪問巴勒斯坦為希伯來大學成立發(fā)表演講,這也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巴勒斯坦之行。盡管他對故土具有深厚的感情,但在建國問題上,他與猶太復國主義主流派產(chǎn)生了分歧,堅決反對歐洲式的民族國家對少數(shù)族裔的忽視,認為猶太人與阿拉伯人的共同生活才是最終目標。1930年1月28日,愛因斯坦在致巴勒斯坦阿拉伯報紙《巴勒斯坦》(Palestine)的編輯阿茲米·愛爾-納沙什比(Azmi El-Nashashibi)的信中寫道:“人類的未來必須建立在各國人民親密團結(jié)的基礎(chǔ)上,而且必須克服侵略性的民族主義。巴勒斯坦地區(qū)的未來只能建立在兩個民族都以此國家為家園并和平合作的基礎(chǔ)上?;谶@個原因,我期望偉大的阿拉伯人民能夠真正理解猶太人在猶太教的古老發(fā)源地上重建他們民族家園的需要;我期望通過共同努力能夠找到讓大量的猶太人在這個國家定居的方法……我認為兩個民族不應該彼此仇恨和互不信任,而是在彼此的國家和文化事業(yè)上相互支持并且尋求同情合作的可能性?!?42)芭芭拉·沃爾夫、澤夫·羅森克蘭茨編:《阿爾伯特·愛因斯坦:永遠的瞬間幻覺》,第149頁。1934年前后,愛因斯坦再次強調(diào):“我非常愿意看到同阿拉伯人在和平共處的基礎(chǔ)上達成公平合理的協(xié)議,而不希望創(chuàng)立一個猶太國”。(43)愛因斯坦:《愛因斯坦論猶太人問題》,第19頁。到二戰(zhàn)爆發(fā)前夕,愛因斯坦又在一次逾越節(jié)晚宴上表示:“基于我對猶太教本質(zhì)的理解,我不太接受建立一個擁有邊界、軍隊和世俗權(quán)力的猶太國的概念?!?44)Walter Isaacson, Einstein: His Life and Universe, p.520.1948年,以色列的建國標志著愛因斯坦“雙民族國家”理想的破滅,他曾經(jīng)對朋友說:“不管是出于經(jīng)濟、政治還是軍事上的考慮,我從來不認為建國是個好概念。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退路,只有戰(zhàn)斗下去?!?45)丹尼爾·戈迪斯:《以色列:一個民族的重生》,王戎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200頁。
第三,反對極端民族主義情緒。20世紀上半葉,隨著越來越多的猶太人進入巴勒斯坦,阿以沖突越來越明顯,阿拉伯民族主義情緒不斷上升。(46)1944年,他和普林斯頓大學的阿拉伯史學家菲利普·希提(Philip Hitti)圍繞巴勒斯坦的歷史權(quán)利展開了激烈辯論,愛因斯坦對阿拉伯民族主義尤其是恐怖主義行為有很多批判。參見張騰歡:《誰擁有巴勒斯坦:愛因斯坦、卡勒與希提關(guān)于猶太民族權(quán)利的爭論》,《阿拉伯世界研究》2020年第5期。猶太陣營內(nèi)部也有一些人主張用“馬卡比精神”占領(lǐng)巴勒斯坦,尤其是以茲維·亞博廷斯基(Ze’ev Jabotinsky)為代表的猶太復國主義修正派最為激進,主張以武力奪取巴勒斯坦,這種狀況使愛因斯坦非常憂慮。1929年,巴勒斯坦發(fā)生了阿拉伯人襲擊猶太人定居點的事件后,愛因斯坦對魏茲曼說必須要警惕“普魯士式的民族主義”,“假如我們沒有找到和阿拉伯人誠實合作與誠實協(xié)商的途徑,那么我們就并未從我們兩千年來所遭受的苦難中學會什么,那么我們就活該承受即將加于我們的命運”。(47)弗里茨·斯特恩:《愛因斯坦恩怨史》,方在慶等譯,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13年,第251頁。居住美國期間,愛因斯坦在多種場合闡明自己的觀點:英國人的分而治之為巴勒斯坦問題埋下了禍根,英國人所謂的“分治”是一種出于私欲的“帝國動機”,也是“奸詐手段”的淋漓表現(xiàn)。他一方面批判阿拉伯人的極端民族主義,另一方面也深切擔憂猶太陣營中的民族主義情緒?!拔遗聫膬?nèi)部損害猶太民族——特別是我們自己的行列里發(fā)展起來的一種狹隘的民族主義所造成的損害——會持續(xù)下去,甚至在沒有猶太國的時候,我們就已經(jīng)不得不同這種狹隘的民族主義進行堅決的斗爭。”(48)愛因斯坦:《愛因斯坦論猶太人問題》,第19頁。以色列建國后,愛因斯坦依然為巴以民族的和平相處而呼吁,強調(diào)能否克服極端民族主義情緒是猶太人能否在巴勒斯坦真正立足的關(guān)鍵點,“對于和我們生活在一起的阿拉伯人民,以制度給予完全平等……我們對阿拉伯少數(shù)民族采取的心態(tài),正是猶太民族道德標準的真正試煉”。(49)弗雷德·杰羅姆:《愛因斯坦檔案》,第140頁。
1948年12月4日,在亞博廷斯基的追隨者、以色列右翼政治勢力的代表梅納赫姆·貝京(Menachem Begin)訪問美國前夕,愛因斯坦與阿倫特等猶太知名人士向《紐約時報》聯(lián)名致信,信中列舉了猶太右翼勢力所犯下的一些罪行,如屠殺阿拉伯人的“代爾亞辛事件”(Deir Yassin),稱他們具有“納粹式法西斯主義者的明顯特征”、把“伊爾貢”(Irgun)定性為“恐怖主義的、右翼的、沙文主義的組織”,認為貝京所宣揚的是“極端民族主義、宗教神秘主義和種族優(yōu)越論的大雜燴”。(50)AlbertEinstein, “Einstein Letter Warning of Zionist Fascism in Israel,”http://wilsonweb.physics.harvard.edu/HUMANRIGHTS/Einstein_Letter_Warning_Of_Zionist_Facism_In_Israel.html,2021年3月3日。正是由于不贊同猶太人以及以色列國家在建國前后的一系列民族主義立場,愛因斯坦與以色列國家也保持著一種若即若離的關(guān)系。1952年11月,魏茨曼總統(tǒng)去世后,希伯來語日報《晚報》(Ma’ariv)總編阿茲列爾·卡勒巴克(Azriel Carlebach)發(fā)起一場公眾運動,敦促以色列政府將總統(tǒng)職位授予愛因斯坦。11月17日,以色列駐美大使阿巴·埃班(Abba Eban)正式致函愛因斯坦,表達希望其擔任總統(tǒng)的意愿。18日愛因斯坦向政府正式回函婉拒了邀請:“對于以色列國授予我這個職位我不勝感激,但又同時感到誠惶誠恐難以接受,我一生都在與客觀物質(zhì)打交道,因此在正確地處理人民的事務和發(fā)揮管理職能方面缺乏天生的稟賦和實際的經(jīng)驗?!?51)Israel Kasnett,“Albert Einstein and Israel,”Ledger Online,March 26,2019,http://www.jewishledger.com/2019/03/albert-einstein-israel/,2021年7月13日。他私下說過:“要是我當總統(tǒng),三五不時我就得說些以色列人民不愛聽的話?!?52)弗雷德·杰羅姆:《愛因斯坦檔案》,第140頁。雖然拒絕了總統(tǒng)職位,但愛因斯坦對于以色列國家的情感與關(guān)切一如既往。1955年4月11日,愛因斯坦在以色列獨立7周年紀念日的演講稿中,提及以色列與埃及之間的沖突、共產(chǎn)主義陣營與所謂自由世界的對峙、“老式的爭霸勢力的斗爭”“被煽動起來的政治激情”“戰(zhàn)爭與毀滅的風險”“阿拉伯人的敵對”及“恐怖主義的根源”等。(53)Fred Jeromeand Rodger Taylor, Einstein on Race and Racism, pp.227-228.這篇演講稿擱筆于4月13日愛因斯坦重病期間,5天之后即4月18日,愛因斯坦走完了他76歲的人生旅程,這篇未完成的手稿也成了他坎坷人生的謝幕詞。愛因斯坦生前非常關(guān)注希伯來大學,但由于不喜歡希伯來大學中的民族主義氛圍,也從未在大學就職。但1950年他已立下遺囑,把自己的手稿交由希伯來大學管理,后來希伯來大學專門建立了愛因斯坦檔案館。(54)愛因斯坦去世后,圍繞他遺稿的出版問題,普林斯頓出版社與希伯來大學之間產(chǎn)生了很大爭議,參見M.J.Klein, A.J.Kox, and Robert Schulmann, The Collected Papers of Albert Einstein,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3,Publisher’s Foreword, p.Ⅺ.
愛因斯坦對民族主義,尤其是披著愛國主義外衣的極端民族主義的認識是極為深刻的,他在《時代的繼承者》一文中提出了“人類共同體”(Human Community)的概念,強調(diào)知識與文明的進步必須克服族群偏見。他寫道:“知識和文明的進步只不過是繼承祖先的勞動成果……我們這個時代發(fā)生的嚴重災難卻向我們表明,這是一個致命的錯覺。我們看到,為了讓人類遺產(chǎn)成為祝福而不是詛咒……必須克服民族與階級的自我中心主義。只有當他達到這樣的高度時,才能為改善人類共同體的命運做出貢獻?!?55)原文出處不詳,但愛因斯坦的秘書杜卡斯認為,很可能寫于1931年前后。參見愛因斯坦:《我的世界觀》,第274頁。在對德國心灰意冷流亡到美國后,面對同樣充斥著種族主義的氛圍,愛因斯坦著眼于美國所宣稱的立國之本“自由民主”,痛陳種族主義的種種問題,毫不避諱地揭示其對道德、精神和普世價值的巨大傷害。而在面對猶太人問題上,盡管愛因斯坦不懂希伯來語也不信仰猶太教,但并不妨礙他對猶太民族懷有濃厚的感情。從某種意義上講,愛因斯坦又超越了單純的猶太民族和猶太國家情感,尤其是對阿拉伯人境況的關(guān)注和對各民族平等的追求深刻體現(xiàn)出他的世界主義的理想。愛因斯坦的思想認知不僅真切地反映出他的精神世界和一個民族的苦難與輝煌,而且對于我們今天所建構(gòu)的“全球治理體系”及“人類命運共同體”也有一定的借鑒意義。羅素生前曾這樣評價道:“在所有我所知道的公眾人物中,愛因斯坦是最使我衷心敬佩的人。愛因斯坦不僅是一個偉大的科學,而且也是一個偉大的人……在滑向戰(zhàn)爭的世界中,他挺身為和平而奮斗;在瘋狂的世界中,他保持清醒;在狂熱盲目的世界中,他自由開明?!?56)方在慶:《愛因斯坦、德國科學與文化》,第103頁這一評價在今天看來依然精準且耐人回味。但不可忽視的是,愛因斯坦不是圣人,他的精神世界是復雜、多元的,甚至是矛盾的,尤其是他長期生活在歐洲,對東方世界缺乏基本的了解,因此他在某些方面不可避免地體現(xiàn)出明顯的認知局限。2018年,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出版了茲維·羅森克朗茲(Ze’ev Rosenkranz)整理的《愛因斯坦旅行日記:遠東、巴勒斯坦和西班牙,1922—1923》,展現(xiàn)了愛因斯坦從西班牙旅行到中東、經(jīng)過斯里蘭卡到達中國和日本的旅行見聞,他對包括中國在內(nèi)的東方民族表達出一種刻板印象和片面、偏激的描述,(57)參見Ze’ev Rosenkranz, The Travel Diaries of Albert Einstein: The Far East, Palestine, and Spain, 1922—1923,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8, pp.129, 193.說明這位“人文主義偶像”的思想中同樣有知識盲點與認識誤區(qū)。隨著愛因斯坦私人文獻的進一步披露,這些方面恰恰是需要我們進一步挖掘與關(guān)注的學術(shù)增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