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星星
(呂梁教育學院,山西 呂梁 033000)
“奇”,許慎《說文解字》釋為“奇,異也。一曰不耦?!?1)許慎,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813.可見,“奇”帶有打破常規(guī)、出類拔萃、高出庸眾之意?!捌妗痹谖簳x六朝文論中多次出現(xiàn),然而內(nèi)涵不一。以與鐘嶸《詩品》同時代的《文心雕龍》為例,《文心雕龍》中“奇”具有褒貶兩重涵義。《文心雕龍》以“宗經(jīng)”思想為主導,強調“執(zhí)正馭奇”,那些符合儒家正統(tǒng)道德且滿足人們審美需要超越凡俗的“奇”,劉勰予以褒揚;而一味求新、偏離正統(tǒng)以致艱澀浮詭的“奇”,劉勰則加以貶斥?!捌妗痹凇段男牡颀垺分惺且粋€具有獨立意義的文論概念,可以獨立使用,是其理論體系的一個組成部分。而鐘嶸《詩品》作為我國古代第一部詩論專著,則從純審美的角度,首次賦予“奇”全部正面涵義?!捌妗痹凇对娖贰分写砗迷娝_到的情感共鳴和審美體驗,超越一般水準,其對立面是審美上的平庸乏味,而非儒家正統(tǒng)經(jīng)義,體現(xiàn)出鐘嶸將審美價值作為品評詩歌優(yōu)劣的重要標準。然而《詩品》之“奇”并不是一個獨立的詩論概念,僅表示某些概念所達到的理論境地,是其詩論體系的一個輔助性內(nèi)容,不可以獨立使用。對于《詩品》中作為審美價值判斷的“奇”的具體內(nèi)涵,本文將從詩歌內(nèi)容和文辭形式兩方面來進行探討。
在詩歌內(nèi)容方面,《詩品》之“奇”表現(xiàn)為剛勁有力的風格和直致的創(chuàng)作方式,體現(xiàn)出鐘嶸對建安風力的崇尚和對詩歌“吟詠情性”的本質的正確認知。鐘嶸認為風力遒勁、爽朗剛健的詩風和觸景生情、直書目前所見的創(chuàng)作方式都有助于詩歌達到“奇”的審美效果。
建安文壇,五言詩慷慨悲涼,梗概多氣,剛勁之風盡顯。但兩晉南朝,儒學式微,玄學佛學大行于世。隨著世風的變遷,五言詩出現(xiàn)多發(fā)浮靡之音、骨鯁柔弱的弊病,鐘嶸《詩品·序》中亦發(fā)出建安風力已逝的慨嘆,而將具有剛勁有力之風的詩作稱賞為“奇”,并將其作者列為上品,代表詩人為曹植、劉禎。
《詩品》所品評的自漢魏至齊梁的五言詩作者舉凡123人,其中最推崇曹植,將曹植方之孔子、周公。“骨氣奇高”(2)鐘嶸著.陳延杰注.詩品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是鐘嶸贊美曹植詩富有風骨,具體表現(xiàn)為詩歌內(nèi)容豐富,情感充沛,有一種慷慨悲壯之美和爽朗剛健之風。曹植一生熱衷功名,懷有遠大政治理想,后仕途受挫,多次被貶爵徙封,詩中流露出憤激之情,內(nèi)容上追求與反抗兼具,充滿磅礴之氣。如《贈白馬王彪》以感情活動為線索,反映與白馬王曹彪在回封地的途中被迫分離時恐怖、悲傷、痛恨和憤怒相互交織的復雜心情,痛斥奸佞挑撥曹丕與其兄弟間手足之情,對任城王的暴卒寄予深切的悼念,將詩人后期備受迫害而積壓在心頭的憤慨凝聚起來,骨勁氣猛,感情沉痛凄婉?!兑疤稂S雀行》以自然景物起興,托物喻人,“風”“波”隱指那些政治上與己對立的慣于興風作浪的當權人物,“悲”字渲染了自己當時所處的政治環(huán)境之險惡恐怖,寄寓了詩人的理想和反抗情緒。全詩意象高古,語言警策,氣骨凌厲,急于有為的壯烈情懷躍然紙上,充滿了慷慨悲涼、昂揚壯大的情思,體現(xiàn)出曹植詩的風清骨峻、遒勁有力。
建安七子中,劉禎亦尚氣骨,其豪邁亢直、傲岸不屈的性格使其詩也勁健有力,充盈著慷慨磊落之氣。如《贈從弟》(其二)贊美了青松之不畏風霜雨雪、四季常端正的堅貞不屈的品格,以此自勉,并借以勉勵從弟。面對動亂的社會,遭遇坎坷的人生,劉禎詩更多地表現(xiàn)個人憤慨不平的情感,顯示出其目無千古、踔厲奮發(fā)的氣概。劉禎詩純以“氣”勝,葉嘉瑩《漢魏六朝詩講錄》即指出其詩富有“一種感發(fā)的生命及語言結構有力”(3)葉嘉瑩.漢魏六朝詩講錄[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410.。鐘嶸評劉禎五言詩為“仗氣愛奇”(4)鐘嶸著.陳延杰注.詩品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即依仗一種氣骨高舉的凜然之氣寫出奇特之語??梢?,鐘嶸稱賞劉禎這種剛勁有力的詩風,并以“奇”來形容其詩歌所達到的深奇的境地。
“直致”即一種直抒胸臆、非傍經(jīng)史的自然率直的創(chuàng)作方式,講求即景抒情,真實自然地抒情達意,與《詩品·序》中“直尋”意思相近。“直致”的創(chuàng)作方式在我國詩歌史上有著悠久的傳統(tǒng),《毛詩序》中便有“情動于中而形于言”(5)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30.的論述,這體現(xiàn)了詩歌“吟詠情性”的本質內(nèi)容與文體要求,即詩歌必須要有真情實感的抒發(fā)才能動人,才能達到自然靈妙的境界。
鐘嶸以“直致”的創(chuàng)作方式為奇與當時的詩壇潮流有關。齊梁之際,詩人們馳騖于詩歌的形式技巧,追求聲律、對偶、隸事用典的形式美,而忽視了詩歌本質上抒發(fā)幽思、陶冶性靈的情感愉悅功能。鐘嶸則從詩歌藝術本身著眼,強調詩歌應達到“自然英旨”的審美理想,即詩歌應是一種自然之美,毫無人工雕琢的痕跡,形式與情感完美融合,從而達到王國維《人間詞話》“不隔”(6)朱光潛.詩論[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198.的真純自然的理想境地。在各類詩歌的審美范型中鐘嶸尤其偏愛表現(xiàn)怨情之作,因為這類詩作中蘊含著詩人個體對人生遭遇的感慨和思考的悲劇美,較之一般情感更深了一層,這恰恰體現(xiàn)中鐘嶸對詩歌“吟詠情性”本質的認識之深刻性。
《詩品》評西晉詩人陸機的擬古詩“有傷直致之奇”,即有礙于詩歌思想情感直接抒發(fā)的自然之美,原因是“尚規(guī)矩”和“不貴綺錯”?!吧幸?guī)矩”指陸機的擬古詩大多為《古詩十九首》的擬作,在內(nèi)容上皆沿襲原題,不同之處是僅在形式技巧上進行了多方面的創(chuàng)新,形成了與漢魏古詩不同的藝術風貌,格調由質樸趨于雅致,詩歌呈現(xiàn)出文人化的傾向?!安毁F綺錯”指陸機擬古詩繁縟的特點,缺乏自然錯落之美。如《古詩十九首·西北有高樓》與陸機擬作相比,二者詩歌內(nèi)容相同,結構也一致,每兩句詩所繪之景亦大體相似??墒秋L格有樸素與華麗之別。古詩首四句寫樓高,陸機擬作開頭四句也寫樓高。陸機擬作中“迢迢”,狀高貌;“飛陛”,即飛階,形容梯高欲飛;“躡”,即登,一個“躡”字,化靜為動,更能狀高樓峻聳之貌。古詩則不尚雕飾、暢達清麗,自然成文。陸機擬作與古詩有契合處,但已注重華麗錘煉,對高樓的描寫更為細致詳切,缺乏氣韻流暢之感。從全詩看,古詩寫聽曲,著眼點是知音,并沒有明確點名男女戀情。陸機擬作則通過聽曲、佇立、躑躅、思飛的鋪敘,有層次地寫出行人對歌女的同情、傾慕以及對琴瑟之好的追求,工筆點染,詞藻豐贍,排偶之句鋪陳女子情態(tài),琳瑯滿目,內(nèi)容上卻躑躅不前,沒有推進之處,故缺乏錯落之感。陸機過多地模擬因襲古詩,拘泥于古詩的情緒,逞才雕飾,情感的抒發(fā)受到阻滯,妨礙了詩歌自然流暢之美。
《詩品·序》中鐘嶸明確提出了自己的品評標準——“干之以風力,潤之以丹采”,即在內(nèi)容上強調詩歌應具有剛健卓犖、氣調警拔的詩風及真摯自然、直接抒發(fā)的情感外,在文辭方面應具備“丹采”,且內(nèi)容與文辭要和諧統(tǒng)一,形成詩歌整體風貌之美。
鐘嶸對詩歌文采的要求是“丹采”,結合鐘嶸對謝朓、虞羲二人的評價,鐘嶸所強調的“丹采”應指詩歌語言上所具有的詞藻之華美、聲韻之鏗鏘婉轉以及風格之清新自然、奇拔秀麗的特點。
鐘嶸評謝朓詩云:“奇章秀句,往往警遒?!?7)鐘嶸著.陳延杰注.詩品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謝朓的山水詩在繼承謝靈運描摹自然景物細致清新的基礎上又有新的開拓和發(fā)展,其詩情景交融、清逸秀麗,音韻和諧流暢,婉轉如彈丸,具有清麗自然之美?!锻淼侨竭€望京邑》寫詩人登山臨江遙望京都而生發(fā)的思鄉(xiāng)之感和人生感慨,卻無蒼涼感傷之意,其清新雋永的語言、含蓄的構思、工整的對仗、渾然一體的意境,無不給人以深刻的印象。又如《游東田》一詩寫東田山水勝跡,情景相生,彰顯出詩人悠然自得的情懷,語言清新曉暢且富于思致,其中疊音詞“戚戚”的運用,音韻鏗鏘婉轉,使詩歌富于畫面美和節(jié)奏美。謝朓不僅詩作表現(xiàn)出清新省凈、詞藻華美而平易曉暢的特點,其評虞羲詩也是從這幾個方面著眼的,《詩品》即言:“子陽詩奇句清拔,謝脁常嗟頌之?!?8)鐘嶸著.陳延杰注.詩品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可見鐘嶸和謝朓都認為虞羲詩奇拔秀麗,構思含蓄而有韻致,有一種“清水出芙蓉”之清新自然之美。
與文辭之奇形成對照,那何為不奇呢,可從鐘嶸對任昉、王元長的品評中分析得出。鐘嶸評任昉“既博物,動輒用事,所以詩不得奇”(9)鐘嶸著.陳延杰注.詩品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詩品·序》中又提到任昉和王元長五言詩共同的特點“詞不貴奇,競須新事”(10)鐘嶸著.陳延杰注.詩品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可見造成文辭之不奇的原因是在詩歌中大量隸事用典。齊梁時期,用典之風日熾,詩人們逞博炫才,用典范圍從廣為人知的典故發(fā)展到生僻的典故,即《詩品·序》所言“新事”;用典數(shù)量從半數(shù)以上延伸到幾乎逐句用典;用典已成為當時蔚然成風的寫作習慣(11)鄭亞峰.獨具匠心寄’奇’意……詩論〈詩品〉’奇’的美學內(nèi)涵[J].美與時代,2006(05).。隸事用典,作為表達感情的一種方式,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古已有之。恰到好處的用典可使詩歌更典雅,且典故中為人所熟知的故事有助于引起讀者的情感共鳴。但詩歌中大量用典,尤其是生僻典故的運用則有損于詩歌真實自然的情感之抒發(fā),詩歌的文體特性亦不能凸顯。因此,鐘嶸對用典之風大加撻伐。鐘嶸認為時人于詩歌中大量用典乃詩才不足的體現(xiàn),如評何長瑜、羊曜璠、范曄等人為“才難,信矣……殆不足奇”(12)鐘嶸著.陳延杰注.詩品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詩才不足故而堆砌典故以炫耀學問,這實不利于詩歌達到“自然英旨”的審美境界。
齊梁時期,詩人們大量創(chuàng)作五言詩,然而詩壇并未形成健康、合理的評詩標準,正如鐘嶸在《詩品·序》中所言“庸音雜體,各各為容”(13)鐘嶸著.陳延杰注.詩品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对娖贰纷鳛槲覈糯撞繉iT論述詩歌的專著,鐘嶸極富先進性地提出“風力”與“丹采”相協(xié),即文質并重的評詩標準。思想情感與表現(xiàn)形式完美統(tǒng)一,構成詩歌之奇的理想形態(tài)。
《詩品》推崇的五言詩歌創(chuàng)作的理想人物是曹植。鐘嶸評曹植“骨氣奇高,辭采華茂……體被文質”(14)鐘嶸著.陳延杰注.詩品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骨氣奇高”前文已有論述,是指曹植詩歌所充溢著的慷慨卓犖之氣,側重于質的一面?!稗o采華茂”,指曹植詩歌文采富艷,具有極強的藝術表現(xiàn)力。“體被文質”是概括曹植詩歌整體上兼顧內(nèi)容和文采的特點,是對我國古代風骨美學內(nèi)涵的豐富與完美呈現(xiàn)。如《白馬篇》以曲折動人的情節(jié)塑造了一位武藝高超、捐軀赴難、渴望建功立業(yè)的邊塞游俠少年形象。開篇兩句運用借代的修辭手法,以馬代人,以馬的矯健襯托人的英勇,這即是詩人自我形象的寫照?!皸负螀⒉睢敝小皡⒉睢?,本意是長短不齊,用在這里以形容射出去的箭紛紛疾馳,絡繹不絕,平中見奇,普字生輝?!白蟮摹睘樯浼陌凶?,作者以鋪陳筆法形象地描寫了白馬英雄高超的射箭技藝。全詩剛健質樸而又文采斐然,思想感情高邁不凡而又文辭贍麗精工,乃文質并協(xié)之佳作。
《詩品》對張華的評價為“興托不奇”(15)鐘嶸著.陳延杰注.詩品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興托”即比興寄托,即鐘嶸認為張華詩歌文辭上比興手法的運用沒有形成情感寄托上“奇”之美學風貌,詩人的內(nèi)在情感志向得不到恰如其分地抒發(fā)。因此,張華詩歌未達到文質并重的整體風貌之奇。
鐘嶸《詩品》贊賞劉禎五言詩“仗氣愛奇”的同時,又指出其不足為缺乏文采和詞藻的潤色??梢婄妿V將文辭置于與內(nèi)容同等重要的地位,主張文質并重,認為劉禎詩歌質過于文。鐘嶸雖指出陸機詩歌“有傷直致之奇”的不足,但也肯定了陸詩整體上“才高詞贍,舉體華美”(16)鐘嶸著.陳延杰注.詩品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即詞藻豐贍且華美的特點。陸機詩歌撲面而來的華美詞句妨礙了真純情感的表達,但《詩品》仍將陸機詩歌列于上品,可見文辭和內(nèi)容都是鐘嶸品評詩歌的重要標準。鐘嶸對優(yōu)美文辭的重視實受到其時文壇逞才雕飾之風的影響。劉禎、陸機二人或勝于質,或勝于文,鐘嶸《詩品》對這兩位詩人詩歌的評價恰從不同側面豐富了其文質并重的“奇”的美學內(nèi)涵。
“奇”乃鐘嶸《詩品》的審美范型之一,與《詩品》之前及與《詩品》同時代的諸多論著之將“奇”作為以儒家政治教化為目的的“正”的參照系相比,《詩品》之“奇”幾乎全部用于作家作品美學特征的品評,且是在肯定意義上使用的,體現(xiàn)出鐘嶸去功利化、純審美的批評標準。“奇”在《詩品》中代表了一種具有陌生化效果、超越一般水準的審美體驗,其內(nèi)涵具體表現(xiàn)為詩歌內(nèi)容上剛勁有力的詩風和直致的創(chuàng)作方式,文辭上華美的詞藻、鏗鏘流轉的聲韻、清新自然的語言風格以及文質并重所形成的詩歌整體風貌之美,這與鐘嶸所處的齊梁時期骨弱聲緩、用典隱情、雕琢藻飾的文壇之風密切相關。鐘嶸《詩品》之“奇”對后世影響深遠,詩學上司空圖和元好問都借鑒和發(fā)展了《詩品》“奇”的內(nèi)涵,明清時期李贄、金圣嘆又將“奇”用于小說審美價值的評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