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野
(云南大學 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昆明 650031;云南省博物館,昆明 650206)
現(xiàn)代意義上的博物館自15世紀后半葉興起,19世紀中后期逐漸發(fā)展、興盛,達到高潮。受西方國家殖民擴張的影響,舉辦國際展覽一度是各國博物館發(fā)展中的一大特色。1958年,布魯塞爾采用傳統(tǒng)模式舉辦了一次國際展覽,還原了剛果的一個村莊。然而,受緊張局勢影響,觀眾并沒有像以往一樣走進展覽,了解遠方的族群和文化,而是向展覽中的土著人扔堅果和香蕉,剛果人憤然離席回國。可見,博物館或許發(fā)起于“藏寶庫”的觀念,但它在現(xiàn)代社會的意義已遠遠超越最初的定位。博物館作為公共文化的服務機構,本身的內涵和外延、宗旨和性質都受到自身以外環(huán)境的影響,同時又應該對外部環(huán)境產生積極的引導。博物館的定義不僅是環(huán)境變化的映照,也是對博物館發(fā)展前景的描繪。
2022年8月24日,國際博物館協(xié)會(ICOM)在布拉格舉辦了第26屆大會。來自全世界126個國家委員會的數百名博物館專業(yè)人士經過18個月的努力,在國際博物館協(xié)會特別大會(ICOM Exordinary General Assembly)上投票通過了新的博物館定義。1946—2007年,ICOM先后對博物館定義進行過8次修訂,但總體上都是微調。2016年,部分參與者希望向2016年國際博物館協(xié)會全體大會提交新的博物館定義,但最終沒有實現(xiàn)。不過,這一事件促使米蘭全體大會成立“博物館定義:前景和潛力”常務委員會(ICOM Standing Committee for the Museum Definition, Prospects and Potentials,MDPP),以專業(yè)小組來研究博物館定義的影響因素,并最終形成草案,提交2019年第25屆京都大會。由于時間緊迫,最終70.41%有投票權的代表選擇推遲新定義的表決議程。[1]又經過3年多的努力,在2016—2019年工作成果的基礎上,新定義最終于2022年8月在第26屆國際博物館協(xié)會大會上通過。
博物館定義反映的是博物館未來的目標和行動宗旨,2007年至今,無論是國際環(huán)境、社區(qū)環(huán)境、思想潮流、博物館學科的發(fā)展,還是博物館觀眾的認知水平和精神需求都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原來的博物館定義已經滿足不了社會和博物館本身發(fā)展的需要,基于現(xiàn)狀和未來的前景重新定義博物館勢在必行。具體來說,促使博物館新定義提出的環(huán)境改變主要表現(xiàn)在四個方面。
第一,國際關系的擴張和緊縮同時存在。一方面,市場經濟和電子信息技術的發(fā)展使全球經濟主體構成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網絡,國家間的依賴度越來越高,博物館面臨的外部環(huán)境更加復雜;另一方面,國際利益關系日益敏感,貿易和知識壁壘成為處理國際關系的手段,國際爭端需要文化的調和作用。
第二,多種思潮齊頭并進,博物館相關學科多元發(fā)展。與博物館相關的學科,如歷史學、人類學、民族學、考古學、文物與博物館學等,都出現(xiàn)了傳統(tǒng)與變革、繼承與發(fā)展之間針鋒相對的情況,還有通過學科反思采取的中間路線。不同的學科同時作用于博物館理念和工作實踐,給博物館發(fā)展注入動力,博物館獲益于不同學科的視角和研究方法,同時,也是時候對部分原則進行明確和界定了。
第三,新的觀眾群體將博物館置于新的競爭環(huán)境中。一方面,經濟發(fā)展的突出地位使得經濟在社會整體中脫嵌,工具理性成為當代人思維準則的同時也為人詬病,觀眾的精神需求形成規(guī)模性的文化缺口。對此,博物館責無旁貸。另一方面,觀眾的消遣方式多樣,博物館需要更新觀眾的認知。不僅如此,當代媒體及其價值觀的復雜性,也對博物館的公共服務工作提出新的要求。
2020—2021年,筆者在云南省博物館進行了為期8個月的觀眾調查,調查方式主要是問卷調查、展廳隨機訪談和觀眾深度訪談,以期回答“觀眾為什么來博物館”的問題。兩次問卷調查顯示,學習知識是大部分人參觀博物館的目的。(參見圖1、圖2)但是,在隨機訪談和深度訪談中,觀眾要么對展覽中的重點內容和重點文物了解甚少,要么說出的是錯誤的信息。但同時,大部分觀眾在訪談中表達了“想成為有文化的人”“喜歡博物館的氛圍”“覺得在博物館成為了自己一直想成為的那個人”這樣的精神訴求。可見,在歷史、文化、科學展覽中,博物館不僅傳播知識的手段無法和觀眾獲取信息方式的改變同步,而且其以知識傳播為主的展覽宗旨和目的也落后于公眾的精神文化訴求。
圖1 觀眾問卷調查截圖Ⅰ
圖2 觀眾問卷調查截圖Ⅱ
第四,理論上,國家間的平等關系和博物館多元主體的現(xiàn)實,使博物館需要處理不同主體的聲音,博物館呼喚新的定義以把握新的主體關系?!皻v史在說話”,可事實上,文物并不能說話,那么,到底是誰在“講述”歷史?不同的主體以怎樣的方式講述了什么樣的歷史?不同的“歷史”反映了什么樣的主體間關系?這些都是博物館定義需要考慮的問題,因此,新的主體間關系也需要新的博物館定義給予規(guī)范。
ICOM制定新定義的過程是:由其成員根據本國或本地區(qū)的情況,結合博物館整體的發(fā)展趨勢,制定各國或各地區(qū)的定義提案,提交MDPP。MDPP的工作主要包括四個步驟:1.回溯現(xiàn)在的博物館定義;2.審視這一定義的缺陷和不足,分析新趨勢為博物館帶來的新條件、新使命和新機遇;3.對博物館的發(fā)展作更長遠的考慮,提出應對措施的建議;4.根據各方提案形成新定義草案,提交執(zhí)行委員會研究決定。①ICOM Executive Board Meeting, 134th Session, 10-11 December, 2016, Paris. Minutes.2019年3月29日,“新時代博物館定義研究”學術研討會在江蘇常州舉辦,會后,中國學者確定了中國對新定義的提案。本文主要對兩組定義進行比較:ICOM于2007年制定的博物館定義和2022年推出的博物館新定義、中國學者的新定義提案和ICOM的博物館新定義。
2007年的博物館定義是國際博物館協(xié)會組織的第8次修訂的結果,使用了15年,具體內容為:
A museum is a non-profit, permanent institution in the service of society and its development, open to the publication, which acquires, conserves, researches, communicates and exhibits the tangible and intangible heritage of humanity and its environment for the purposes of educaiton, study and enjoyment.
博物館是一個不以營利為目的的、為社會和社會發(fā)展服務的、向公眾開放的常設性機構。它為了教育、研究和欣賞之目的而獲取、保存、研究、傳播和展示人類及環(huán)境的物質和非物質遺產。
2022年8月通過的新定義為:
A museum is a non-for-profit, permanent institution in the service of society that researches, collects, conserves, interprets and exhibits tangible and intangible heritages. Open to the public, accessible and inclusive, museums foster diverstiy and sustainability. They operate and communicate ethically, professionally and with the participation of communities, offering varied experiences for education, enjoyment, reflection and knowledge sharing.
博物館是為社會服務的非營利性常設機構,它研究、收藏、保護、闡釋和展示物質與非物質遺產。向公眾開放,具有可及性和包容性,博物館促進多樣性和可持續(xù)性。博物館以符合道德且專業(yè)的方式進行運營和交流,并在社區(qū)的參與下,為教育、欣賞、深思和知識共享提供多種體驗。[2]
國際博物館協(xié)會博物學專業(yè)委員會主席弗朗索瓦·邁赫斯專門對博物館定義的結構進行了提煉,提出博物館定義主要由以下五方面構成:法律要素、受益者要素、博物館的功能、博物館工作的對象、博物館的終極目的。[3]根據以上兩組定義,形成表1。
表1 ICOM 2007年的博物館定義和2022年的博物館新定義內容結構對比表
由于以上結構是邁赫斯在2017年提出的,主要針對當時已有的定義提煉,無法考慮到新定義的內容構成,所以,作為比較因素,筆者在表格中加入了其他幾項(用“()”表示)。不考慮對比因素在定義中的出現(xiàn)順序,二者最大的區(qū)別有以下四點。1.在博物館的功能上,新定義由“獲取”(acquire)變?yōu)椤笆詹亍保╟ollect),由“傳播”(communicate)改為“闡釋”(interpret)。從“獲取”到“收藏”,“強化了博物館對藏品的匯聚、重組、連接和比較的功能”[4]?!皞鞑ァ钡那疤崾莻鞑フ咧獣哉_的答案,并將之告訴傳播對象,傳播者和傳播對象之間是單向的授受關系,“闡釋”以敘事為基礎,暗含事實和真相之間的區(qū)別,指向理解的多樣性,同時也強調觀眾在博物館中的體驗和“解讀或解碼”的主動性。[1]2.新定義在博物館的終極目的中新增一條“深思”(reflection)或者說“反思”,它是解讀或解碼過程的延伸,強調觀眾的主動參與和社會能動性。反思發(fā)生的前提是博物館內容的開放性,而非唯一確定性,發(fā)生的過程是展覽內容和現(xiàn)實的連接,反思的結果或預期是深入的理解或行為的改變,展覽由此發(fā)生作用,并實現(xiàn)其社會價值。3. 在新定義中,無論是中文版還是英文版,“符合道德”(ethically)都顯得尤其突出。道德,意指對事物的對錯有明確的標準和判斷,新定義中提出“道德”這個要求是對時代問題的回應。多元媒體和價值觀的復雜性作為一把雙刃劍,在開啟民智的同時,也構成了模糊是非對錯界限的危險,大屠殺類的歷史問題可以借機翻案,科學精神遭受質疑,后者帶來的社會危害越來越明顯,價值觀的正確引導實有必要。4.“可及性”強調博物館教育的公平惠及,“包容性”和“多樣性”意指對不同文化的理解和尊重,這是針對國家間、民族間的矛盾和沖突提出的文化協(xié)調策略。“社區(qū)”并非只指博物館和其所在行政區(qū)的合作關系,也不是單純強調將博物館的展覽范圍擴及周邊民眾,它更強調博物館藏品和其原生族群的關系,提倡藏品闡釋的多主體參與??傊?,國際博物館協(xié)會意識到公眾思想開放性的現(xiàn)實需求,有意發(fā)揮博物館啟發(fā)、引導民智的作用,同時,為了避免開放性造成的極端情況和危害,提倡對基本價值觀的引導。新定義反映出各個國家的社會問題在文化上的影響,也是對博物館發(fā)揮其平衡作用的期待。
在博物館新定義的討論過程中,中國學者積極發(fā)揮作用。在“新時代博物館定義研究”學術研討會上,中國學者對此的提案是:
博物館是致力于保護文化多樣性、促進文化互動和社會可持續(xù)發(fā)展,為學習和欣賞的目的,收集、保存、研究、傳播、展出人類和自然發(fā)展物證,并努力對其價值與意義實現(xiàn)公共化的開放性非營利常設機構。
基于該定義和ICOM的博物館新定義,可作出如下結構分析(表2):
表2 ICOM的博物館新定義和中國學者的新定義提案內容結構對比表
二者之間的區(qū)別主要在于:1.在博物館功能上,中國學者強調正確知識和價值觀的“傳播”,而非對意義和價值進行“闡釋”;2.和“物質與非物質遺產”相比,中國學者認為博物館的工作對象是“人類和自然發(fā)展物證”,這就對博物館的“物”的作用和價值作了判斷,即文物是歷史事實發(fā)生過的證據;3.在博物館的終極目的中,中國學者并沒有提出“反思”這一條,但是特別提出“實現(xiàn)價值和意義的公共化”,體現(xiàn)出公共化的前提是價值和意義的可確定性,并且博物館有可能掌握和確定待實現(xiàn)公共化的價值和意義,同時,提倡者是具有對象意識的,博物館的知識和價值觀最終要通過公眾發(fā)生作用。一方面,公共化需要考慮傳播的范圍,即博物館教育的可及性;另一方面,需要保證傳播內容的可理解性,才有可能實現(xiàn)公共化。中國學者的新定義提案針對的是中國國情和社會發(fā)展需要??傮w上看,和ICOM的新定義相比,該提案中博物館的單向主導性更強,參與主體更單一,對博物館所要傳播的價值觀更明確,未涉及后面兩項內容(“態(tài)度”和“域外合作者”),也與此一致。
博物館的工作到底是“闡釋”還是“傳播”?博物館的目的除了傳播知識外,是否還需要促使公眾反思?博物館如何在公眾中倡導多元性和包容性?新定義何以首次提出“符合道德”的要求?這些問題都沒有簡單的答案。博物館的工作以“物”為主要載體,因此,博物館定義中所有關于目標確定和實現(xiàn)方法的問題都集中體現(xiàn)在對于“物”的理解和利用上。在博物館發(fā)展史上,“物”的作用和地位幾經變化。早期的博物館源于人們的收藏意識,藏品多為奇珍異寶,此時的“物”是財富和地位的象征,是屬于少數人的個人占有物。啟蒙運動在改革社會思潮的同時也推動了博物館理念的發(fā)展,其標志性事件就是盧浮宮的對外開放,此時的“物”雖仍然是財富和地位的象征,但文物國有的觀念逐漸在公眾中滲透。大航海開啟的殖民時代,加上人類學思想的發(fā)展成熟,各類博物館相繼建立,其藏品除了繼承前期的奇珍異寶外,主要來自殖民地。展覽主要反映當地的生活和文化,“物”成為其原生族群和文化的代表和象征。不僅如此,當時的博物館和大學關系密切,部分博物館還成為大學的校外實踐基地,博物館中的“物”被當作輔助教具使用。西方的人類學和民族學應用于博物館理念和實踐上時,立足于歷史和當下的社會現(xiàn)實,聚焦于與博物館有關的多重主題,也給后者提供了多種視角和實踐措施,比如基于殖民時代所獲得的藏品而討論的文化平等問題,文物自出土至展出所經歷的不同語境問題,觀眾作為旁觀者(outsiders)在博物館的體驗和與展品的互動問題等。因此,博物館的“物”具有多重聚焦點,而不僅僅是歷史的見證。即便作為歷史的見證,“物”的真實性、見證程度和見證方式也涉及不同角度的討論。中國學者的新定義提案主要聚焦于“物”在認識歷史中的證明作用,但公眾的文化素養(yǎng)不僅包括歷史層面,也不僅限于接受知識,文化創(chuàng)新的前提在于對歷史和文化有不同視角的、科學的認識和理解,承認“物”的多面性,尤其是“敘事性”,是重要一步。
對博物館“物”的理解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是博物館區(qū)別于其他文化傳播主體的最主要的因素,是博物館工作和實踐的主要載體和中心,也是觀眾參觀的對象和目的。博物館之“物”不僅具有景觀性,也具有敘事性。對博物館文物和展品的不同理解,將形成博物館不同的收藏體系和展覽呈現(xiàn),自然會產生不同的社會效應和影響力。從不同的博物館定義可以窺見對博物館工作的基本元素——“物”的性質的不同理解和發(fā)展趨勢,反之,看待和利用博物館“物”的視角也是理解博物館不同定義的切入口。
這里討論的“物”主要指博物館中收藏和展示的、人作用于自然和環(huán)境留下的痕跡,主要包括博物館的藏品和展品。除了美學和科學意義外,博物館主要通過藏品研究歷史問題,從這一點看,藏品起到了類似文獻的作用。展覽中的展品的性質和作用則更復雜,自博物館興起以來,西方對展品的人類學和民族學特性討論一直延續(xù)至今。一方面,雖然展品本身的歷史身份給展品的利用設下了一定的限制,但事實上,展品也是策展人進行表達的載體和工具,具有很大的想象和拓展空間。另一方面,展品的另一端連著觀眾,它是觀眾學習知識、發(fā)揮想象、進行反思和二次傳播的物質實體和對象。對博物館的“物”的特性了解得越深入,意味著對相關學科體系、博物館的收藏理念、展覽理念及服務宗旨的理解將更深入,而這些都是博物館的總體宗旨和終極目標的構成內容。
“物”作為研究材料和展覽載體,在歷史研究和博物館展覽中具有以下四個特點。1.單一性。單個或單組的文物很難確定歷史時空和歷史關系信息,需要結合其他文物、文獻、出土環(huán)境及研究者的經驗等綜合考慮,而信息的完整在很多時候是難以滿足的條件。2.發(fā)明和傳播的爭論性。歷史文物到底是當地人的發(fā)明還是文化傳播的結果,這一直是人類學家爭論的問題,也是確定“物”的所屬關系和族群關系的前提。3.可組合性。西方近現(xiàn)代的展覽思路由“寶庫”(比如陳列出某一時代所有相關物品)轉為精品呈現(xiàn)(只展出部分藏品,尤其是價值高、外觀漂亮的物品)[5],不同的展品組合可以形成不同的展覽思路和效果,進而傳達不同的價值觀念,文物的意義具有建構的可能性。4.脫離環(huán)境。由于時空位移,文物脫離了其原生環(huán)境,并且其原生環(huán)境不可復制。博物館基于文物構建環(huán)境或基于展覽需要選擇文物時,都需要使環(huán)境的氛圍和文物的意義一致,被置于不同環(huán)境的文物將產生不同的意義。
因此,從博物館“物”的特性來看,它們具有多種表達的可能性。研究者可以基于不同的目的和不同的材料對文物進行不同的呈現(xiàn),進而講述不同的故事,傳達不同的價值觀,這就是“物”的敘事性。博物館意識到并承認這一特性,是有效利用博物館文物的重要基礎,也是提高公眾思辨能力的重要一環(huán)。
結合不同的博物館定義看,“物”的敘事性決定了博物館對文物的管理是收集而不是獲取,對博物館基于文物在展廳發(fā)揮的作用是闡釋而非傳播,博物館基于展覽的表達是一種觀念,但并非唯一觀念,也并非全部事實的呈現(xiàn),這是實現(xiàn)博物館多元性和可持續(xù)性,促使觀眾反思的基礎。
2020年9月,杭州工藝美術博物館舉辦了以“永遠有多遠”為主題的展覽,這是“當代藝術@博物館系列展覽”項目下的第二個展覽。這個項目的理念基礎是展覽應該基于當下的社會現(xiàn)實,激活歷史上人的創(chuàng)造物,連接歷史、現(xiàn)在和未來。該展覽意在呈現(xiàn)不同的“生死觀”,即不同時代、不同背景的人如何看待生與死。展覽包括四個篇章。第1章:“世俗寄托與祈求”和“信仰抒寫與追求”—— 一種“精神訴求”的實現(xiàn);第2章:“地下王國”和“虛擬世界”—— 一種“延續(xù)并行”的實現(xiàn);第3章:“飛升上天”和“異體替代”—— 一種“非人狀態(tài)”的實現(xiàn);第4章:“修煉成仙”和“物種進化”—— 一種“主體進化”的實現(xiàn)。[6]展覽中的“物”包括策展人根據主題挑選的隨葬品文物和與墓葬文化有關的圖像、文獻,甚至還根據歷史材料的信息打造了部分墓葬的建筑空間;展覽中的另一部分“物”是“生死觀”主題下的當代藝術品,是當代藝術家對生與死的藝術表達。
若放置在另一條展覽線索中,該展覽中的“物”或許是王朝更替、家族興衰、區(qū)域歷史等的見證物。在“永遠有多遠”的主題下,通過挑選、組合、設計和布置,這些文物在生死觀上的表達力被聚集成一條特殊的歷史線索,經由特定的當代藝術作品,帶動、突出古代文物在該主題下的表現(xiàn)力,突出文物在生死觀方面的敘事線索,并通過古今對比,讓觀眾沉浸在該主題的氛圍中,強化主題的沖擊力,引發(fā)觀眾深思和反思。古代的物和當代的物的敘事性相輔相成,相得益彰,在展覽中,“物”的敘事性的實現(xiàn)不僅包括展品的擺放位置、擺放方式、展品間的組合呈現(xiàn)、光影效果等,空間環(huán)境的渲染也是讓展品“說話”的方式。
“物”的敘事性具體意義有四點。第一,提醒研究者以科學的態(tài)度和精神無限接近歷史真相?!拔铩弊鳛闅v史的元素之一,對于歷史有限的印證作用將時刻提醒研究者不斷發(fā)現(xiàn)、深入研究材料,避免隨意、武斷的結論。第二,決定了博物館展覽的敘事性。博物館展覽是根據某一特定主題,以與主題相關的部分展品為載體,結合具體的展覽設計和環(huán)境構建實現(xiàn)的一種觀念和價值表達,這是博物館履行其社會職能的工作方式。第三,表明它有不同的敘事主體,盡可能地呈現(xiàn)多元主體有利于完善“物”背后的歷史和文化全景,這也是研究者和策展人應該履行的職責。第四,從敘事的角度理解博物館的工作和展覽,才能使博物館成為觀點和思想的匯集、討論之地,促使觀眾發(fā)展其思辨的智慧,觀眾結合自身經歷進行的思考就是他們基于博物館實現(xiàn)的反思。
強調“物”的敘事性并非罔顧歷史的科學性和真理的客觀性,而是在重視文物歷史價值的同時,承認“物”本身具有的多個面向。英語里的“sense”表達的是一個單詞在某一方面的意義,在一個語境中使用一個單詞時,真正使用的是該單詞與當下語境匹配的意義,而非所有意義?!拔铩弊鳛橐环N用于表達的“語言”元素,同樣具有多重面向,不同的面向可以用于不同的敘事線索。雖然筆者更提倡賦予過去的“物”獨立的存在性和意義,而不是基于當下利用過去的態(tài)度,但這并不影響“物”本身的敘事性這一存在事實。只有通過利用“物”的敘事性,通過單個“物”的不同組合,才能實現(xiàn)多元主題的展覽呈現(xiàn),才能在博物館中討論諸如生死、公平、性別等有哲學意味的概念,才能提高公眾的人文素養(yǎng)和思辨能力,才能使博物館成為思想匯集和爭鳴之地。
綜上所述,和ICOM 2007年的博物館定義相比,2022年的新定義承認和發(fā)展了博物館“物”的敘事性這一特征,并期待充分加以利用。同時,新定義也明確了正確價值觀的存在和倡導其的必要性,博物館在思想開放和觀念引導之間的平衡和協(xié)調任重道遠。和ICOM的新定義相比,中國學者的新定義提案在很大程度上是目前中國博物館發(fā)展狀況的延續(xù),是基于國情提出的穩(wěn)妥方案。但是,公眾思辨能力的開啟和提升是國家和社會發(fā)展的長遠之計,發(fā)展對博物館“物”和展覽的敘事性理解是打破唯一答案的慣性思維和培養(yǎng)創(chuàng)新性思維的有效方法,也是博物館實現(xiàn)其目的和前景,更充分地履行其社會職能的必經之道。
博物館新定義的制定為博物館界從專業(yè)的角度總結、思考全球形勢變化,以及基于該變化和其自身的宗旨,重新確定博物館的社會定位和發(fā)展趨勢提供了契機。中國學者的新定義提案則反映了中國學者基于全球和中國的實際情況,對博物館的社會定位和期待。事實上,ICOM博物館新定義的內涵耐人尋味。一方面,博物館工作包括展覽的成型和與觀眾的互動,是一項實踐性很強的工作;另一方面,其工作實踐不僅依靠學術研究成果,很大程度上也受學科思想的指導。從博物館發(fā)展史來看,博物館的概念和發(fā)展模式來自西方,其主流思想學科是人類學、民族學等,考古學、歷史學在博物館實踐中當然也有普遍應用性?,F(xiàn)代博物館概念自民國時期進入中國,發(fā)展至今,已經歷了本土化過程。受主客觀因素的影響,中國博物館的主流學科是歷史學、考古學和博物館學等。不同學科賦予了博物館不同的思維方式和研究視角,對于“歷史到底有沒有真相”這個問題提供了不同的分析視角和研究方法,并且,其答案遠非“有”和“沒有”這么簡單。或許,回答這個問題的過程比答案本身更加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