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笑一
(華東師范大學 中文系,上海 200241)
生活美學的演變是文化史的重要組成部分。在中國飲食文化史上,有宋一朝是一個極為關鍵的時代。正如學者所言:“宋朝時期,中國的農(nóng)業(yè)和食物最后成形,……中國偉大的烹調(diào)法也產(chǎn)生于宋朝。”[1]一方面,經(jīng)濟的繁榮促使宮廷和民間的飲食更趨精細化,另一方面,飲食的發(fā)展也使得飲食書寫更加多樣化。
先秦時代,關于飲食的書寫主要散布于經(jīng)書和諸子著作中,漢以后,賦這種擅長鋪排狀物的文體給飲食書寫提供了很好的載體。唐代詩歌繁榮,李白、杜甫、白居易等大詩人都留下了不少描寫飲食的詩作。到了宋代,大量書寫飲食的文本散見于詩文集、筆記、譜錄等中,呈現(xiàn)出豐富多元的樣態(tài),而卷帙浩繁、內(nèi)容龐雜的宋人筆記中,也出現(xiàn)了關于飲食的專門著作,南宋林洪的《山家清供》就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部。
林洪,南宋人,生平略見于韋居安《梅磵詩話》卷上:“泉南林洪字龍發(fā),號可山,肄業(yè)杭泮,粗有詩名。理宗朝,上書言事,自稱為和靖七世孫,冒杭貫,取鄉(xiāng)薦??信d以來諸公詩,號《大雅復古集》,亦以己作附于后。時有無名子作詩嘲之曰:‘和靖當年不娶妻,只留一鶴一童兒。可山認作孤山種,正是瓜皮搭李皮?!w俗云:‘以強認親族者,為瓜皮搭李樹云?!保?]雖然無法確證林洪是否宋初隱士林逋的七世孫,但根據(jù)韋居安的記載,他“冒杭貫,取鄉(xiāng)薦”,即曾冒充臨安府籍貫,通過發(fā)解試。綜合各種文獻的信息來看,林洪著述尚有《山家清事》《文房圖贊》《西湖衣缽集》等。
《山家清供》一共104則,基本上一則記述一種美食。這些美食的命名有兩種情形。一種是前人曾提及的,如“碧澗羹”出現(xiàn)于杜甫詩中,“玉糝羹”則是蘇軾的兒子蘇過研制的,“槐葉淘”為唐宋面食,出現(xiàn)于杜甫、蘇軾等人詩中。另一種是原本無名的美食,由林洪自己命名,如“山海兜”“傍林仙”“黃金富貴餅”等。林洪通過給美食命名,為全書的飲食書寫營造了一種清新淡雅的格調(diào)和氛圍,這也就是“山家清供”之“清”。
《山家清供》中記載的美食不限于宋代,有些是過往時代發(fā)明創(chuàng)制的,但林洪賦予一道道美食獨特的宋人韻味,可以說充分彰顯了飲食中的“宋韻”。質(zhì)言之,食物,尤其是普通的食物,經(jīng)過林洪的書寫,就帶上了一種宋代文人優(yōu)雅的韻致。
《山家清供》中,約有一半的美食是由林洪自己命名的。林洪起名字的時候,采用了一些手段,努力使平常的食物風雅化。最明顯的是將食物與著名人物的飲食經(jīng)歷聯(lián)系起來,然后借重名人來為飲食命名。如《考亭蔊》:
考亭先生每飲后,則以蔊菜供。蔊,一出于盱江,分于建陽;一生于嚴灘石上。公所供,蓋建陽種。集有《蔊》詩可考。孫崿,以沙臥蔊,食其苗,云:生臨汀者尤佳。[3]4
蔊菜屬于十字花科的草本植物,既可食用,也可入藥,味辛辣?!洱R民要術》云:“蔊菜:‘音?,味辛?!保?]在宋代,蔊菜是南方人喜食的蔬菜,黃庭堅在《次韻子瞻春菜》詩中說:“蔞蒿芽甜蔊頭辣?!睖蚀_形容了蔞蒿和蔊菜口味的甜辣之別。在這則文字中,林洪提到的蔊菜不止一種,盱江和嚴灘皆出產(chǎn)蔊菜,而朱熹所食是建陽的蔊菜,林洪認為出于盱江。黃庭堅的孫子黃崿“以沙臥蔊,食其苗”,對于蔊菜的種植和食用頗有心得,但林洪還是將蔊菜命名為“考亭蔊”,這就把蔊菜和朱熹緊密聯(lián)系在了一起。朱熹晚年講學于建陽考亭,稱“考亭先生”,后世稱其學派為“考亭學派”。事實上,朱熹詩集中關于蔊菜的詩僅有兩首。《次劉秀野蔬食十三詩韻·蔊菜》云:“小草有真性,托根寒澗幽。懦夫曾一嘬,感憤不能休。”《公濟惠山蔬四種并以佳篇來貺因次其韻·蔊》云:“靈草生何許,風泉古澗傍。褰裳勤采擷,枝箸嚏芳香。冷入玄根,春歸翠穎長。遙知拈起處,全體露其常?!笔黾笆G菜的生長環(huán)境及辛辣的口感。在《山家清供》一書中,經(jīng)過林洪的命名,蔊菜仿佛是專屬于朱熹的美食,與“考亭先生”產(chǎn)生了實實在在的文化聯(lián)結,而林洪把這種連結固定下來,一種普通的菜蔬由此被賦予了不尋常的意義。
“考亭蔊”之名,尚有朱熹食蔊經(jīng)歷與相關詩作為據(jù),而如“東坡豆腐”這樣的名稱,林洪甚至沒有在書中交代,蘇軾究竟與這種豆腐有何關系:
豆腐,蔥油煎,用研榧子一二十枚,和醬料同煮。又方,純以酒煮。俱有益也。[3]20
以上是《山家清供》中《東坡豆腐》一則,交代了這種豆腐菜肴的兩種烹制方法。豆腐用蔥油煎,加入經(jīng)過研磨的一二十枚香榧子和醬料同煮,或者單用酒煮。蘇軾與美食有很深的淵源,見諸蘇軾自己文字而以“東坡”命名的美食,有“東坡羹”,后世所傳“東坡肉”也與其黃州時期所作的《食豬肉詩》有關。但這里所述“東坡豆腐”及其做法,并未見于蘇軾自己的記載,它可能創(chuàng)自蘇軾,也可能為世間所傳。林洪甚至沒有援引文獻為據(jù),甚至連道聽途說的蘇軾與“東坡豆腐”的關系都沒有說明,就直接給此種豆腐美食冠以“東坡”之名。但是這樣一來,香榧子煮豆腐或酒煮豆腐的文化品位大大提升了。清人黃鉞《寄葛秋農(nóng)垚》詩自注中述及“東坡豆腐”的做法:“切豆腐方寸許,煎以深油令透,仍雜以蕈筍煮之,謂之東坡豆腐?!保?]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借“東坡豆腐”之名,如何煮法,放什么輔料,其實沒有一定之規(guī),“東坡豆腐”之名既立,則后人烹煮時盡可自由發(fā)揮。
《山家清供》中以名人命名的美食還有“太守羮”。南朝梁吳興太守蔡撙(原書作“遵”)以自己種植的白莧、紫茄為食,不給百姓增加負擔,林洪感慨說:“世之醉飽鮮而怠于事者視此,得無愧乎?”[3]4太守蔡撙飲食之儉樸與世人貪圖口腹之欲、好逸惡勞形成鮮明對比。林洪只介紹了“太守羮”的食材,而沒有提及制作方法,但以“太守”命名,原本的尋常菜肴自然變得與眾不同了。
除了借重朱熹、蘇軾等名人之外,林洪對美食的命名還有一個特點,就是給它們起一個充滿詩意的優(yōu)雅名字,通過這樣的命名,食材普通、滋味清淡的美食便被賦予了特有的韻味。
“山海兜”原是宮中廚師創(chuàng)制,用新鮮的筍和蕨菜,加上魚蝦切塊,過熱水后蒸熟,加上醬、油、鹽、胡椒粉等調(diào)料,和綠豆粉皮拌勻,加醋食用??梢韵胂?,這道美食兼有筍、蕨、魚、蝦的鮮嫩,加上粉皮滑爽的口感,一定極為鮮美。但它原先的名稱是“蝦魚筍蕨兜”,這樣直白地用食材來命名,實在是大煞風景,毫無詩意。林洪為它重新命名,并說明理由:“今以所出不同,而得同于俎豆間,亦一良遇也,名‘山海兜’?!保?]11此道菜所用食材出產(chǎn)的地方不同,筍和蕨菜出于山中,魚蝦出自海里,林洪認為它們有幸相遇,成為一道美食,故可名為“山海兜”。與“蝦魚筍蕨兜”相比,“山海兜”非但指明了食材的來源,而且使這道美味佳肴擁有了廣闊的氣象,仿佛是集天地山海之靈氣于一身,境界驟然不同。
另一個例子是“煿金煮玉”?!盁埂笔羌宄吹囊馑?,所謂“煿金煮玉”其實就是用筍制作的兩種美食。一種是將鮮嫩的筍和以薄面,用油煎至金黃色,另一種是將筍切成方片,加白米煮粥。筍是最普通的食材,兩種美食的制作方式也相當簡單,但林洪從濟顛《筍疏》“拖油盤內(nèi)煿黃金,和米鐺中煮白玉”兩句中得到啟發(fā),將兩道美食合稱為“煿金煮玉”[3]8。雖然烹制方法并非林洪發(fā)明,但這樣的命名卻囊括了烹制方法(煿、煮)和美食形象(金、玉),給簡單的面拖筍和筍煮粥賦予了無限的韻味。既獲此名,身價倍增。類似的命名還有“雪霞羮”,其實是芙蓉花煮豆腐,“紅白交錯,恍如雪霽之霞”[3]18;“松玉”則是白色的菘菜;“金玉羹”是用羊湯煮切片的山藥和栗子;“神通餅”是姜片蔥絲和面及糖,再油炸;“酥瓊葉”則是將隔夜的蒸餅片炙烤,類似于今天的烤饅頭片。
凡此種種命名,皆使書中所涉肴饌出人意表,達到一種神奇的效果:讀者看了這些肴饌的名稱,還沒有看林洪的介紹,就急不可待地去猜想,這究竟是什么食材制作的呢?林洪對《山家清供》中部分美食的命名,使名與實之間產(chǎn)生了一種張力,林洪正是通過名稱的詩意與肴饌的清淡簡樸之間的反差,完成了對日常生活的詩意提升??梢哉f,這種反差越大,越能顯示出林洪的文化品味與文學才能。同時,也符合《山家清供》之“山家”的自我定位。宋代宮廷與富貴人家飲食之奢華自不待言,林洪則反其道而行之,營造了另一個清雅的、獨屬于“山家”的美食世界。正像有的研究者所言:“通過書寫飲食活動,作者的個人體驗不僅能反映賦予食物以道德意味的傳統(tǒng),而且有可能超越微觀層面而反映出整個社會共有的、更普遍的文化意識形態(tài)?!保?]具體到《山家清供》產(chǎn)生的宋代,我們不妨說,這種“整個社會共有的、更普遍的文化意識形態(tài)”,其實就是“宋韻”。
除了給每種美食起一個詩意的名字,《山家清供》的文本還有一個鮮明的特點,就是大量引用前人或同時代人的詩句,其中也包括林洪自己的詩句。104則文字里,引用詩句近60處,這還不包括僅提及詩題而未引用原句的情況。引詩成為該書重要的文本特征。就著述類別而言,《山家清供》屬于宋人筆記,筆記中引用詩句的確很常見,但筆記畢竟不同于詩話,在一部篇幅本就不長的筆記中如此頻繁地引用詩句,書寫對象又是飲食,這就不能不使我們發(fā)生興趣。與北宋初陶榖的《清異錄》、北宋末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等筆記中書寫飲食的文本相比,大量引用詩歌可以說是《山家清供》最鮮明、最與眾不同的特征。
這些詩句對《山家清供》的文本構成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假如沒有這些引用的詩句,美食就失去了精神依托。這可以從兩個方面來分析。
《山家清供》中美食的名稱,凡是林洪自己命名的,很多都來源于詩句。如《撥霞供》一則云:
向游武夷六曲,訪止止師。遇雪天,得一兔,無庖人可制。師云:“山間只用薄枇、酒、醬、椒料沃之,以風爐安座上,用水少半銚,候湯響,一杯后,各分以箸,令自夾入湯擺熟,啖之。乃隨宜各以汁供?!币蛴闷浞ǎ华氁仔?,且有團欒熱暖之樂。越五六年,來京師,乃復于楊泳齋伯巖席上見此?;腥蝗ノ湟?,如隔一世。楊,勛家,嗜古學而清苦者,宜此山林之趣。因詩之:“浪涌晴江雪,風翻晚照霞?!蹦┰疲骸白響浬街形叮纪F客來?!必i、羊皆可?!侗静荨吩疲和萌庋a中益氣,不可同雞食。[3]11
這道出自武夷山的美食,其實就是兔肉火鍋。①關于火鍋的起源,學術界有不同說法(參見王猛、儀德剛:《我國火鍋的歷史源流》,《農(nóng)業(yè)考古》2022年第3期)。而見諸文字記載的,當以《山家清供》中《撥霞供》一則為最早(參見董治:《火鍋古今談》,《中國烹飪》1984年第11期)。林洪交代了“撥霞供”的食用方法,即把生兔肉夾起放在沸水中擺熟,和料汁一起吃,這和現(xiàn)代人吃火鍋的方式完全一致。作者在武夷山九曲溪的六曲初嘗這種美食,過了五六年在楊伯巖的宴席上再次品嘗。楊伯巖是南宋學者,字彥瞻,號泳齋,楊和王諸孫,居臨安府第,淳祐間除工部郎,著有《六帖補》《九經(jīng)補韻》《泳齋近思錄衍注》《臆乘》等,所以林洪稱其為“嗜古學而清苦者”。
這樣一道充滿山野之趣、吃法十分原始的美食,無論是武夷山的止止師,還是身在京城的楊伯巖,都只識得其妙,卻未授其名。“撥霞供”這個詩意的名字,還是林洪自己起的。在這則文字里,林洪并沒有交代為什么叫它“撥霞供”,但為之賦詩:“浪涌晴江雪,風翻晚照霞?!響浬街形?,都忘貴客來。”[3]11這首詩中間幾句我們不得而知,但“撥霞供”之名無疑來源于“浪涌晴江雪,風翻晚照霞”兩句詩。沸騰翻滾的湯汁是白色的,如江中浪花,夾入湯中涮動的兔肉片是紅色的,如晚霞夕照。有了這兩句詩,我們就不難明白兔肉火鍋為何叫“撥霞供”了。
他人的詩句,也是林洪命名美食的靈感來源。如:“柳葉韭”得名于杜甫《贈衛(wèi)八處士》“夜雨剪春韭”;“酥瓊葉”得名于楊萬里《炙蒸餅》“削成瓊葉片,嚼作雪花聲”;“神仙富貴餅”得名于元絳(章簡公)的“術薦神仙餅,菖蒲富貴花”;“持螯供”得名于黃庭堅《糟蟹六言二首(其一)》“一腹金相玉質(zhì),兩螯明月秋江”;“玉延索餅”得名于陸游《書懷》“久緣多病疏云液,近為長齋煮玉延”;“鴨腳羹”得名于白居易《官舍閑題》“祿米獐牙稻,園蔬鴨腳羹”;“碧筒酒”得名于蘇軾《泛舟城南會者五人分韻賦詩得“人皆苦炎”字四首(其三)》“碧筒時作象鼻彎,白酒微帶荷心苦”;“木魚子”得名于蘇軾《棕筍》“贈君木魚三百尾,中有鵝黃木魚子”;“當團參”得名于葛天民詩句“爛炊白扁豆,便當紫團參”。這些肴饌所用的食材都很平常,借用詩句命名之后,食物瞬間被賦予了詩意,假如沒有這些詩句,《山家清供》這樣一種獨特的文本根本就沒法成立。
假如一道美食的名稱是既有的,來自前人或他人,命名的依據(jù)也是詩句,多數(shù)情形下,林洪就借助詩句對美食進行自己的闡釋。如“碧澗羹”,得名于杜甫《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其二)》詩句“香(原作‘青’)芹碧澗羹”,杜詩只說制作碧澗羹的食材中有芹菜,沒有說明羮是怎么烹制的,林洪則詳細介紹了烹制碧澗羹的方法,描述其過程,然后還據(jù)杜詩作了發(fā)揮:“芹,微草也,杜甫何取焉而誦詠之不暇?不思野人持此,猶欲以獻于君者乎!”[3]3一問一答之間,巧妙地把這道菜和著名的獻芹故事聯(lián)系起來。表面上看,是解釋杜甫詠碧澗羹的原因,實質(zhì)上是說,碧澗羹對山野之人而言,自有其珍貴之處,這背后就隱含了作者林洪的價值觀,也呼應了其“山家”的身份。
又如“槐葉淘”,本是唐代就有的一道面食,用槐葉汁水和面,沸水煮熟后冷食,類似于今天的冷面。林洪引用了杜詩《槐葉冷淘》,原詩中已將制作方法交代得很清楚了,林洪除了復述其制作過程外,還專就杜甫這首詩的末句發(fā)了議論:“末句云:‘君王納涼晚,此味亦時須?!晃ㄒ娫娙艘皇澄磭L忘君,且知貴為君王,亦珍此山林之味。旨哉,詩乎!”[3]6前人評論此詩,常注目于“詩人一食未嘗忘君”,這也是杜甫的最大特點。①《唐宋詩醇》卷一一評此詩云:“隨事征其忠欸,所謂一飯不忘君者,信然。”參見愛新覺羅·弘歷: 《唐宋詩醇》,中國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92頁。但林洪這里其實強調(diào)的是君王也“珍此山林之味”。假如把“碧澗羹”和“槐葉淘”兩則文字聯(lián)系起來看,就會發(fā)現(xiàn),在美食名稱已有且源出于詩的情形之下,林洪除了介紹美食的制作方法,還會借助對詩句的闡釋表明自己的飲食理念,其核心是注重山野之味,追求合乎自然的飲食,而不是希求富貴奢華的食物,這正是林洪通過《山家清供》一書傳遞給我們的對飲食的審美追求。
《山家清供》的每一則文字,除了引用詩句之外,主要就是敘述的部分。敘述的對象有兩個,一是美食的制作過程,二是關于美食的逸事。我們注意到,當林洪敘述美食制作過程的時候,他的措辭極其簡練,如“山煮羊”:“羊作臠,置砂鍋內(nèi)。除蔥、椒外,有一秘法:只用槌真杏仁數(shù)枚,活火煮之,至骨亦糜爛?!保?]22“菊苗煎”:“采菊苗,湯瀹,用甘草水調(diào)山藥粉,煎之以油。”[3]22對烹制方法的敘述,盡量客觀,能簡則簡,絕不多作描述渲染。
而對于和美食相關的逸事的敘述,則是作者用力之處。有時通篇敘述一個經(jīng)歷或故事,如《真湯餅》:
翁瓜圃訪凝遠居士,話間,命仆:“作真湯餅來。”翁曰:“天下安有‘假湯餅’?”及見,乃沸湯泡油餅,一人一杯耳。翁曰:“如此,則湯泡飯,亦得名‘真泡飯’乎?”居士曰:“稼穡作,茍無勝食氣者,則真矣?!保?]11
所謂“真湯餅”,就是開水泡油餅,本身沒有任何烹制技巧可言。但林洪還是頗為細致地將翁卷拜訪凝遠居士(名不詳)的逸事寫出來,其目的是借居士之口,闡釋“真湯餅”的“真”字:只要是糧食做的,沒有肉食,就是“真”。湯餅是今日湯面的前身,也是宋人常吃的面食。《論語·鄉(xiāng)黨》里孔子說:“肉雖多,不使勝食氣?!边@里借用此語強調(diào)“真湯餅”全出自糧食,沒有肉食,唯有出自“稼穡”,保存了糧食的味道和天性,才可稱為“真”。
值得注意的是,在敘述翁卷拜訪凝遠居士的整個故事中,林洪并沒有在場,也沒有在敘述中透露出自己的任何傾向,他的傾向及價值觀念完全是通過居士的話呈現(xiàn)給讀者的。林洪充當了一個隱身于文本之后的敘事者。這不禁令人想起英國文論家路伯克對莫泊桑小說的一個評價:“好像他根本不在那兒,因為他沒有做什么分明需要評判的事兒,他一點也不會使我們想起他是在場的。他在我們背后,我們看不見他,也想不到他:故事使我們?nèi)褙炞?,但見活動著的場景,別的什么也沒有看見?!雹俎D引自胡亞敏:《敘事學》,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45頁。從呈現(xiàn)美食的角度而言,這種“真湯餅”或許根本就不值得一寫,但就林洪這個隱身的敘事者而言,“真湯餅”這類食物,恰恰是他核心飲食理念的載體,非寫不可。
更極端的一則逸事是關于“冰壺珍”的。作者敘述的是宋初名臣蘇易簡的一段飲食經(jīng)歷:
太宗問蘇易簡曰:“食品稱珍,何者為最?”對曰:“食無定味,適口者珍。臣心知齏汁美?!碧谛柶涔?。曰:“臣一夕酷寒,擁爐燒酒,痛飲大醉,擁以重衾。忽醒,渴甚,乘月中庭,見殘雪中覆有齏盎。不暇呼童,掬雪盥手,滿飲數(shù)缶。臣此時自謂:上界仙廚,鸞脯鳳脂,殆恐不及。屢欲作《冰壺先生傳》記其事,未暇也?!碧谛Χ恢?。后有問其方者,仆答曰:“用清面菜湯浸以菜,止醉渴一味耳?;虿蝗?,請問之‘冰壺先生’?!保?]4
太宗問蘇易簡:天下什么食物最珍奇?蘇易簡說,“食無定味,適口者珍”,因為他曾經(jīng)在酒醉后狂飲雪地里掩埋著的一壇腌菜汁,又解渴又醒酒,對他來說,這就是最珍奇的食物。蘇易簡還想寫一篇《冰壺先生傳》來記錄自己的經(jīng)歷。在這則逸事的最后,敘事者林洪忍不住走到前臺,給出一個制作“冰壺珍”的方子,這當然不完全等同于蘇易簡喝的腌菜汁。林洪說,如果止醉止渴的效果不佳,那么還是去請教“冰壺先生”吧。但《冰壺先生傳》既未寫成,當然也就不存在這么一個“冰壺先生”。從表面上看,林洪是開了一個玩笑,但其實,他的潛臺詞是,古人已逝,飲食的逸事也皆成過去,今時今日,怎樣算是“適口為珍”,自己才是最有發(fā)言權的。
有時,林洪在敘述了美食逸事之后,還會親自充當評論者。如《苜蓿盤》說,唐玄宗開元年間,太子身邊官員生活清苦,左庶子薛令之寫詩抱怨:“盤中何所有?苜蓿長闌干。飯澀匙難滑,羹稀箸易寬?!苯Y果玄宗到了東宮,非但沒有提高他的待遇,反而題寫了“若嫌松桂寒,任逐桑榆暖”兩句,意思是你若嫌棄這里生活清寒,你愛去哪兒就去哪兒。[3]3
在敘述完這則逸事后,林洪不再甘心于寫美食本身,他直言不諱地評論道:本不惡,令之何為厭苦如此?東宮官僚,當極一時之選,而唐世諸賢見于篇什,皆為左遷。
令之寄思恐不在此盤。賓僚之選,至起“食無余”之嘆,上之人乃諷以去。吁,薄矣?。?]4
一方面,他指出東宮太子身邊官員的條件并不差,苜蓿也未必難吃,薛令之抱怨可能另有原因。另一方面,他又批評唐玄宗,既然人家失望地感嘆“食無余”,玄宗仍然去諷刺他,未免也太薄情了。薛令之事見《太平廣記》卷四九四,后面還有“肅宗即位,詔征之,已卒”[7]的結局,可見肅宗對自己當年的身邊人并沒有忘記,這一點林洪沒有述及。
《山家清供》被認為是一部專寫飲食的筆記,以往學術界對其有限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它在宋代飲食和養(yǎng)生方面的史料價值。但正如我們所指出的,林洪對美食的書寫、詩意的命名、詩句的引述以及飲食逸事的敘述都是構成其文本的重要元素。它非但是一種“文學”書寫,更彰顯了宋人文化精神的獨特韻味。宋詩的日?;匦?、宋代文人畫的興起以及大量看似隨意,卻充滿文人意趣的文類的勃興,都是這樣一種“宋韻”的表征。我們常常驚嘆于宋人飲食的精致,《山家清供》使我們懂得,在很大程度上,這種精致并不在于飲食本身,而在于宋人描述它的一手好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