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崔江圖

1

2022年3月18日，張家口大雪。桑干河畔，雪絮飛滾，城鎮(zhèn)只剩輪廓，遠處的黃羊山已難再見。警犬基地就在山腳下。我如約前往，去看圖圖。

圖圖，雄性，五歲，搜爆犬，是警犬基地的四條史賓格犬之一。據(jù)訓導員郭華說，圖圖的嗅覺天賦十分突出，是目前訓練最成功的搜爆犬。

郭華是一名輔警，曾在刑警大隊工作二十年，參與破獲了許多大案要案。他有一項特殊的本事，數(shù)年前去過一次的某個地點，他仍能憑借記憶或獨有的敏感找到，就像一條老練的警犬。他調到警犬基地已有五年，我們偶爾在縣局碰面，會聊到那些警犬戰(zhàn)友。三個月前，我心血來潮去拜訪他，有些巧，那天，郭華和圖圖接到張家口市公安局冬奧指揮部的命令，前去報到了，所以未曾見到。

雪中，郭華頂著風，站在門口等我。

“圖圖呢，沒拉出來溜達？”我問。

郭華笑著說：“還在吃早餐?！?/p>

2

2021年12月25日，郭華帶圖圖來市局報到，本以為能直接參加冬奧安保搜爆任務，哪知還要先通過篩選和考評。全市公安系統(tǒng)來了17條搜爆犬，名額卻只有4個。測試由省廳警犬專家組織，項目多是平時的訓練科目。圖圖表現(xiàn)超常，一舉入圍，光榮成為參加安保的全國百條警犬之一。

簡單整訓后，圖圖正式上崗。主要任務是對賽區(qū)的簽約賓館和涉及比賽的相關場館進行搜爆。

凌晨5時，準時起床。任務目的地離駐地較遠，郭華和圖圖需要坐車前往崇禮。圖圖一上車就犯困，但下了車，它便興奮起來，像個出門旅行的孩子。

上午是室內(nèi)安檢。郭華牽引著圖圖，進入賓館，發(fā)出“搜”的口令。脫離牽引的圖圖反而安靜下來，按照遠近順序，從樓梯口開始，沿著墻角搜尋，并依次進入每個房間。大耳朵像兩把蒲扇，扇動空氣流動，幫助圖圖捕捉每一絲隱藏的危險氣息。圖圖掌握了許多危爆物品的氣味特征，像對一塊肉骨頭、一個淡綠色的網(wǎng)球那樣熱愛和熟悉。

一切正常。圖圖小跑著，回到郭華跟前?！昂??！惫A笑著給出肯定的獎勵，伸出右手，輕輕撫拍圖圖的前胸。圖圖搖著尾巴，表達著成功的歡愉。沒有危險也是成就，比有危險更讓警犬高興。

一層樓接著一層樓，警犬們不停工作，任務比想象中還繁重。下午兩點多，大家才開始吃午飯。圖圖不會喊餓，但餓會影響搜爆的效果。吃完飯，警犬們繼續(xù)工作。

下午去戶外的場地。北方的冬季比冰箱還冷，戶外又空曠，寂寥更冷清。郭華給圖圖穿上棉背心和腳套，腳套很長，能包住圖圖整個大腿。圖圖根據(jù)指令，對任務區(qū)域進行地毯式搜尋，每一樣設施、每一個死角，任何一個可能存在危險的地方都不錯過。

連續(xù)工作時間過長，圖圖的興奮度明顯下降，鼻端呼出均勻的氣息，如同變化出來的沉重觸角。郭華拿出牛肉干，適當予以獎勵。時間再長些，郭華蹲下來，引導圖圖一起玩網(wǎng)球，或坐在地上嬉戲，盡量呵護和維持圖圖的興奮度。

夕陽隱去，氣溫驟然降到零下三十多度。圖圖有點不適應，會抬起一條腿，似乎這樣可以排解襲來的寒冷。郭華抱住它，讓它能夠體會到溫暖的陪伴。一天里，從太陽升起忙到夕照滿地，而飛上云端的雪如意、跳出雪地的冰玉環(huán)，如同美麗的音符，給緊張的工作增加了一些快樂的和弦。

17時整，最后一輛通勤車出發(fā)，郭華和圖圖坐車回駐地。車上，疲憊的圖圖繼續(xù)睡覺。

3

郭華向我介紹警犬基地的情況。

院子并不大。東邊是幼犬的跑籠，西邊是成犬的跑籠，南邊是一排犬舍，北邊是兩層的辦公樓，正中的空地算是小訓練場?；毓灿邪藯l犬。

郭華說：“警犬隊成立五年了，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訓練，以便讓警犬們保持良好的實戰(zhàn)狀態(tài)。常規(guī)任務主要有三個：巡邏、搜爆、緝毒。緝毒對于警犬來說，不但是個技術活，更是個體力活，每年我們都會與禁毒大隊協(xié)作，走遍轄區(qū)內(nèi)的深山老林，對毒品原植物進行踏查……

“冬奧安保任務從去年12月25日開始，到今年2月27日結束。開幕前夕，我們搬到了奧雪小鎮(zhèn)，開始第二階段勤務，參與閉環(huán)外觀眾入口安檢，也負責對頒獎臺以及臨時搭建、入住的房間進行搜爆。其實，工作強度不是問題，這是警察的本分，我就怕圖圖生病……”

郭華突然記起了什么，朝著樓道里大喊：“小張！記得給紅豆喂藥，在狗糧里攪一攪！”之后，他又向我解釋：“紅豆是一條馬犬，前肢上起癬，撓破了，發(fā)炎，我早上從城里獸醫(yī)那里拿了藥。有時，犬生病不如我生病啊……”

4

2022年1月中旬的某一天，郭華從勤務上下來，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駐地有兩條警犬開始咳嗽。那兩條犬干咳短促，厲害些就抽搐作嘔，其中一條犬的眼角和鼻尖還掛著臟兮兮的分泌物。

壞了，是“窩咳”。這是一種犬類傳染病，之所以稱為“窩咳”，是因為只要接觸便無法幸免，犬常常一窩一窩地得病。獸醫(yī)專家來了，忙著給犬打針。專家說，剛發(fā)現(xiàn)，應該來得及。

駐地實行人犬分住。犬們的住宿條件不錯，四條犬一個集裝箱，箱內(nèi)放著各自的狗籠，里面裝有制暖的空調。當天晚上，郭華特意在睡前檢查了狗籠，仔細觀察圖圖的狀態(tài)。郭華想：圖圖不嬌氣，免疫力是基地最強的，應該能躲過去吧。

然而，圖圖也沒躲過去。兩天之后，駐地有近八十條犬患病，包括圖圖。

圖圖的咳嗽像一根針扎進郭華的心里。晚上，郭華陪著圖圖睡在集裝箱內(nèi)，圖圖像一團棉花，窩在郭華的懷里。圖圖的咳嗽聲不大，但每一聲咳，都會牽動圖圖整個身子跟著抖動。噴射出來的痰直接掛在郭華的衣服上。晚上是“窩咳”病癥最明顯的時候，郭華不敢睡，也顧不上清理身上的臟東西，他端著水，不時地喂。圖圖睡著了，咳嗽的頻率變小，喉嚨咯痰的“咕?！甭晠s不停歇，幾乎和郭華的心跳同頻。郭華抱著圖圖的脖子，用手輕撫它的腹部。此刻，圖圖如同依偎在父母懷里的孩子。

第二天，一夜未睡的郭華準時叫醒了圖圖。開幕在即，各國運動員進駐奧運村的日子也越來越近，工作不能停。

通勤車上，圖圖沒有再睡，只是趴在車上急促地咳嗽。一車警犬的咳嗽聲。每個訓導員都用右手輕輕撫拍著警犬的身體，臉上全是溫暖的笑意。警犬很聰明，能感觸訓導員的擔心和關切。微笑有些不自然，但這是對警犬最好的鼓勵和安慰。

在任務現(xiàn)場，訓導員并不刻意關注警犬的咳嗽，而警犬似乎也忘記了自己的咳嗽。指令一一發(fā)出，警犬們一一照做。不過，訓導員們對警犬的撫拍更加柔和、厚實。

五天后，圖圖的病癥消退，而搜爆犬第一階段的勤務也按期完成。圖圖依然是活潑的圖圖。

5

我問郭華，訓導員和警犬之間的默契是怎么來的？

郭華想了想，說：“應該是長期訓練的結果。長時間訓練，必然有了感情。而且犬的忠誠度很高，一旦它認可你，你就是它的生死戰(zhàn)友。比如，一個訓導員可以把腳放在警犬的肚子上，但陌生人不行。信任成就默契，默契來自信任。你不畏犧牲沖在前面，你的警犬也會是這樣。”

我想起一個人，被河北省委省政府授予“人民衛(wèi)士”榮譽稱號的滄州輔警袁帥。袁帥是一位警犬訓導員，在帶領警犬“霸道”參加一次圍捕任務時壯烈犧牲。我曾作為心理咨詢師志愿者，參加了一次公安英烈家屬的休養(yǎng)活動，見到并慰問了袁帥的父母，但沒好意思詢問“霸道”的情況。“霸道”也一定很傷心。

我和郭華聊起袁帥和他的警犬“霸道”。郭華說：“我聽同行說起過袁帥的事兒。他訓練警犬非常有耐心。有一次，警犬不小心吞掉了訓練球，大伙兒都認為沒救了，但袁帥沒有放棄，一邊哭著，一邊給犬揉肚子，竟然幫助犬把球吐了出來?！?/p>

接著，郭華又講了另外一個故事：“聽云南同行說的，云南紅河州某派出所有一條警犬，叫金三，是一條馬犬，在一次夜間巡邊任務中，遭遇了一條兩米長的眼鏡蛇，為了保護戰(zhàn)友不被咬傷，它與眼鏡蛇展開搏斗，被蛇咬住了前腿，擊退蛇后，與戰(zhàn)友返回，回到警務室才倒地犧牲……”

我說不出話來。

“犬和人，是互相成就的?！惫A最后說。

6

2022年2月3日，北京冬奧會張家口賽區(qū)正式開賽。郭華和圖圖在云頂閉環(huán)外觀眾入口卡口，對進入閉環(huán)內(nèi)的所有車輛、箱包進行搜爆。

卡口勤務是個難點?？谔幱陂_放狀態(tài)，人群熙攘，干擾因素太多，人聲、汽車噪音以及各種意外因素，都會影響圖圖的搜爆效果。圖圖一開始還算適應，接到指令后，自然而然地按照順時針方向，對車輛、箱包進行搜爆。時間一長，圖圖的眼神有些發(fā)散，對目標的關注度變?nèi)?。輕微的獎勵已經(jīng)無法滿足圖圖的需求，郭華開始更多地使用牽引繩，進一步約束圖圖的行為。警犬也是警，必須保持良好的形象。等到觀眾入場完畢，圖圖漸漸放松下來。

卡口上執(zhí)勤民警的站位是固定的。有一位民警挨著圖圖，與圖圖、郭華站成一排，目光朝著觀眾進出的方向。大家都戴著口罩，看不到彼此的面貌。那位民警身姿挺拔像翠柏。郭華不認識對方，兩人見面，從不聊天，只是相視而笑，算打了招呼。

“哥，警犬叫什么名字？”民警低聲問道。

“圖圖?！?/p>

民警身姿不變，笑出聲：“大耳朵圖圖，挺有趣啊。它咬人嗎？”

“圖圖不會。”郭華也想笑。

“我可以摸摸它嗎？”民警問道。

“可以啊?！惫A蹲下身子，撫拍圖圖的前胸。

圖圖不懂兩個人說些什么。圖圖吐出舌頭，搖搖尾巴。

那民警跟著蹲下身子，先系了系鞋帶，然后扭過頭，望著圖圖，確定圖圖神情平靜，才伸出手摸圖圖的額頭。

圖圖的耳朵猛地向后一縮。

“沒事?！惫A忙說。這不過是圖圖正常的應激反應。

民警起身，立正站好，低聲說：“它的眼睛真漂亮，像大海一樣?！?/p>

“你的家在海邊？”郭華問。

民警點點頭。

“你來了多長時間了？”郭華問。

民警的喉結動了一下，說：“11月底就來了，兩個多月了。”

兩個多月。堅持到冬奧會結束，就要跨越兩個季節(jié)了。郭華不知該怎樣接話。

民警繼續(xù)問：“圖圖有爸爸和媽媽嗎？哦，一定有，它的爸爸媽媽好嗎？”

這是什么問題啊？郭華只好說：“圖圖的家在警隊，那里有許多和它一樣熱愛工作的戰(zhàn)友。它不會打電話，自然不知道爸爸媽媽怎么樣。”

民警的口罩抖動著，是笑的信號。

郭華抖動了一下牽引繩。圖圖應該叫一聲，但圖圖沒有叫，而是湊近民警，伸出舌頭，舔了一下民警戴著手套的手。

那民警右臂一震，猛地抬起，向東邊敬禮。東邊是大海的方向，是家和親人的方向。郭華心里一熱，也跟著敬禮。

“汪汪！”圖圖終于叫了，向著蔚藍的天空和遠處白雪皚皚的山峰。

7

雪小了，也慢了，悠悠地躲著我們的目光。

我們直接繞到犬舍。還未看見犬的樣子，就聽到犬聲不斷、吠叫如潮。郭華淡淡一笑。那些警犬一定聽到了熟悉的腳步聲，郭華也一定從警犬們的叫聲中聽到了什么。

“這是紅豆?！惫A站在第一間犬舍前，發(fā)出指令：“坐?！?/p>

紅豆立刻蹲坐下，像堅毅的山石，一動不動。

郭華彎腰查看那只紅腫的腳掌，跟我說：“紅豆是撲咬犬，三歲了，特別聰明，只是這病有點麻煩，反反復復的……”

第二間、第三間里是德牧，第四間里才是圖圖。圖圖在史賓格犬中算是體形較大的，大耳朵耷拉著，似乎可以在脖子下打個結。好可愛的家伙。

我走過去時，圖圖正扒著柵欄，用前肢撲打著飄入的雪花。雪花在圖圖眼中，仿佛不是冰冷的雕塑，而是溫熱的花朵。

郭華說：“現(xiàn)在啊，圖圖一到下雪就興奮，視覺、嗅覺變得格外敏感，可能經(jīng)歷過冬奧會安保后，雪在它眼里不一樣了吧。”

我覺得，圖圖可以加一個綽號：“熱雪”。這是戰(zhàn)斗賜予英雄的。

離開前，我在圖圖的犬舍前停留下來。我覺得應該向這樣一位從冬奧賽場凱旋的戰(zhàn)友表達一下敬意。

我舉手敬禮。

圖圖朝我叫：“汪！汪！汪！”

郭華笑了。

發(fā)稿/朱云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