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彥超
政府信任是指公民對政府行為產生與他們預期相一致結果的信念或信心。[1]獲得民眾的信任有助于政府維護社會穩(wěn)定、貫徹政策方針、拓展施政空間;失去民眾的信任則會引發(fā)集體抗爭、爆發(fā)群體行為。[2-3]在當代社會,政府并非單一實體,而是由不同層級組成的“連續(xù)光譜”,一端是中央政府,另一端是基層政府。[4]政府信任也存在著垂直結構,在不同的社會中民眾可能:對各級政府都同等的信任;同等的不信任;信任地方政府,不信任中央政府即反差序政府信任;信任中央政府,不信任地方政府即差序政府信任。[5-6]研究者的興趣多集中于后兩種信任模式。反差序政府信任源于距離悖論,即層級低的政府更有機會與當地民眾互動、回應其需求,而中央政府則與民眾距離較遠、彼此缺少直接接觸,良性的政治接觸才能增加政府信任[7],這就造成了地方政府到州政府再到中央政府的信任程度依次降低。該模式多見于日本、美國等地,差序政府信任則多見于中國大陸、越南等地[8],受政治制度[9]、傳統(tǒng)政治文化[10]、媒體宣傳[11]等因素影響。
差序政府信任已成為學術界的研究熱點,其被證明普遍存在于中國的大學生、市民、農民工、上訪者等各個群體中,且存在著城鄉(xiāng)差異。[12]這一模式對于維護中央政府的合法性有一定的積極意義,[5]但也增加了地方政府的治理難度。[13]加強對差序政府信任的研究有利于提升政府治理效率,創(chuàng)造更美好的社會。以往研究多集中于探討差序政府信任的現狀、成因及社會意義[14-16],而對于差序政府信任隨社會變遷而產生的動態(tài)變化還缺少相應的探討。市場化是中國過去幾十年最深刻的社會變革,不但極大地促進了經濟發(fā)展,還在一定程度上重塑了中國社會的文化結構。本文借助中國社會狀況綜合調查及中國分省份市場化指數,來探討市場化對于差序政府信任的影響及其實現機制,以期彌補相關研究領域的不足。
市場化是一場廣泛而深刻的社會轉型,不但極大地提高了政府績效、重塑了人們的價值觀念,也改變了社會成員與不同層級政府的互動模式,對于差序政府信任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市場化改變了人們對不同層級政府的信念,縮小了差序政府信任。差序政府信任在一定程度上違背了人們的認知規(guī)律。公民不相信那些距離自己較近、職能更為具體的政府機構,反而選擇相信一些職能較為抽象、距離遙遠且自己并不了解的政府。[17]在中國社會,民眾普遍認為,開明的中央政府從群眾切身利益出發(fā)制定了一系列的惠民政策,如取消農業(yè)稅、義務教育階段免學費等,而地方政府則從自己的利益出發(fā),濫用自由裁量權選擇性地執(zhí)行中央政策,以攫取不正當利益。[13]這是由我國上下分治的治理格局所決定的。執(zhí)政者將權力分為兩部分:治官權與治民權。[18]前者由中央政府掌握,后者則由地方政府掌握。這一體系一方面可以避免中央政府與民眾的直接接觸,方便將自身塑造成民眾的最高保護者與利益維護者,凡是與民眾利益沖突的事務(如國企職工下崗等)均由地方政府代辦。另一方面,可以將民眾的怨氣集中在地方政府身上,并在危機發(fā)生時通過懲罰地方政府以安撫民眾。長此以往,便造成了中央與地方政府的信任鴻溝。[19]市場化帶來的經濟發(fā)展與制度變革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這一現狀。對于中央政府而言,市場化帶來的經濟發(fā)展極大地提高了人民的生活水平和社會福利,但也提高了人民對于政府的期待。[20]經濟不可能一直保持高速增長,一旦中央政府無法通過經濟增長繼續(xù)提升物質福利的供給,就會降低民眾的好感。物質福利的增加也使民眾以更加嚴格的標準評估政府領導人,這可能導致公眾對于政治體制和政治精英信任水平的下降。[21]同時,市場化的發(fā)展在全國范圍內帶來了民眾收入差距的迅速擴大,[22]長期形成的利益失衡與階層固化使得個體難以實現向上流動,進而對中央政府的一系列政策產生懷疑,從而降低民眾的信任水平。對于地方政府而言,市場化在增強其財政能力的同時提升了其回應轄區(qū)內民眾需求的能力,良性的政治接觸有利于提升民眾的政治信任。在上下分治的治理體系下,地方政府的前途取決于上層領導的考核,再加上分稅制帶來的財政壓力,使得地方政府既無意愿也缺少能力回應民眾的訴求。市場化的發(fā)展提升了地方政府的財政能力,尤其是發(fā)達地區(qū)的地方政府對民眾的回應性有了很大改善。與政府的良性政治接觸可以提升社會成員的政治信任。[14]在中國農村,一些選舉過程較為激烈且民眾參與較為廣泛的地區(qū),人們對當地領導的信任水平就會更高。[23]綜上所述,市場化的發(fā)展對中國社會的治理格局產生了一定影響,并在此基礎上提升了社會成員的地方政府信任、降低了中央政府信任。鑒于此,本文提出研究假設1:
市場化水平越高,社會成員的差序政府信任越弱。
1.政府績效
縱觀整個中國歷史,政府的績效一直是其獲得政權合法性的基石。[24]及至當代,社會成員對中國政府的信任依然來源于其經濟上的成功。[25]依據理性選擇理論,民眾會通過物質利益的計算來評估政府是否值得信任。[26]如果一個政府的行為增加了民生福利、控制了腐敗、得到了民眾認可,則其可信度就會增加。經濟的持續(xù)、穩(wěn)定增長是實現以上任務的基礎。因此,人們對經濟發(fā)展狀況的評價越高,對未來的預期越好,對發(fā)展成果的分配越滿意,則越傾向于信任政府。[27]市場化轉型以來,中國經濟經歷了長時間的高速增長,消滅了絕對貧困,大部分社會成員的生活水平都得到了提升且獲得了更多的職業(yè)發(fā)展機會。對于中央政府而言,經濟績效的提升增加了其施惠于民的本錢,使其有能力改善民生、提升福利,如農業(yè)稅的全面取消,對于提升民眾對中央政府的信任具有顯著作用。[28]對于地方政府而言,經濟發(fā)展也為其獲得轄區(qū)內居民的信任提供了條件。然而,中國的市場化發(fā)展水平并不均衡,受地理條件、歷史傳統(tǒng)及國家政策等因素的影響,不同省份的市場化程度存在著很大差異[29],造成了不同地區(qū)發(fā)展程度的不平衡。公民在對政府績效進行評價的時候不但會評估絕對數量的多少,還會在不同政府間進行橫向比較。[30]在市場化程度較低的地區(qū),民眾的差序政府信任會增大,而在市場化程度較高的地區(qū),民眾不但在生活中獲利更多,且在橫向對比中更容易獲得優(yōu)越感,其地方政府信任會更強,進而縮小其差序政府信任。鑒于此,本文提出研究假設2:
市場化程度越高的省份,政府績效越好,民眾的差序政府信任越弱。
2.威權價值觀
對政治制度的信任根植于文化傳統(tǒng),并通過早期經歷的社會化而得到傳播。[7]市場化削弱了傳統(tǒng)儒家文化中的威權價值觀,進而改變了央強地弱的差序政府信任格局。從文化生成理論來看,以前事件的痕跡沉淀在制度、規(guī)則、符號和社會行動者的心靈之中,共同的經驗產生了共同的結構、文化和社會心理模式,其又反過來為未來的行動提供指導。信任是文化符碼的一部分,具有世代傳承性,中國社會所形成的差序政府信任格局也應從中國傳統(tǒng)政治文化中尋找根源。文化有兩個層次:一是規(guī)范和價值觀;二是態(tài)度和觀念。前者形成于生命歷程早期的社會化,后者是用價值標準來分析現實生活。[10]政治價值觀是政治文化的核心要素。傳統(tǒng)儒家文化塑造出的威權價值觀通過兩個方面影響人們對政府的信任。一是鼓勵人們對權威的認同與崇拜,將國家與個人的關系定義為等級關系而非互惠關系,崇拜官員的權力而忽視政府回應個人訴求的義務;二是利用禮義倫理對最高統(tǒng)治者進行道德包裝。中央政府并不直接表現為暴力壟斷者的強悍面孔,而更多地體現為父愛仁政的家長權威品格。正是威權價值觀中固有的對皇權的崇拜和對權威的服從,塑造了中國人的差序政府信任。市場化的發(fā)展削弱了威權價值觀存在的基礎。一方面,隨著市場化改革的深入,各種不同的政治價值觀被引入中國社會,引導人們重新思考國家與個人的關系問題,中國居民的政治價值觀出現了不同程度的威權分化[31],集體主義價值觀有所弱化。[32]另一方面,市場化帶來的經濟發(fā)展極大地提高了人們的生活水平,當人們的基本物質訴求得到滿足后,都會追求公平、正義等后物質主義價值觀,有助于將中國居民從傳統(tǒng)與世俗的權威中解放出來,造就一種解放倫理。[21]基于此,本文提出研究假設3:
市場化程度越高,民眾的威權價值觀念越弱,其差序政府信任越弱。
3.互聯網的崛起
在現代社會,媒介是民眾獲得政治信息的主要渠道,在政治觀念的生成中扮演著極為重要的角色。市場化通過改變媒介生態(tài)格局而影響差序政府信任??梢哉f,在當代社會,日常生活已經高度技術化了。[33]鑒于媒介在政治生活中的重要作用,各級政府均會嘗試控制媒介來影響人們的政治觀念,即使無法控制民眾怎么想,但能左右民眾想什么。在中國的媒介體制下,不同層級的政府掌控媒體資源的能力存在著巨大差異。[34]中央政府掌握著國家意識形態(tài)機器,控制著大多數權威媒體資源,擁有壓倒性的話語權,可以通過審查機制為自身塑造愛民、正義的正面形象,贏得民眾的廣泛信任與支持。地方政府雖也掌握著一定的傳媒資源,但傳播內容依然要受制于中央,在重大議題上沒有太多話語權,處于弱勢地位。政治宣傳中的負面報道基本上集中于地方官員。[35]在媒介建構的現實生活中,不同層級政府的能力和善意存在著巨大差異,政府信任的差序格局得以強化。在自媒體時代,政府控制負面信息的能力變得越來越弱。而且,互聯網傳播不僅僅限于某一個具體地區(qū),其流傳的負面信息對中央政府信任損害更大。如果其流傳的負面信息是關于中央政府的,那么會直接損害人們對中央政府的信任;如果其流傳的負面信息是關于地方政府的,但由于地方官員是由中央政府任命的,那么同樣會間接損害人們對中央政府的信任。[15]鑒于此,本文提出研究假設4:
市場化程度越高,互聯網越普及,民眾的差序政府信任越弱。
本文主要采用2019年中國社會狀況綜合調查與中國分省份市場化指數兩個數據庫來驗證本文的研究假設。其中,中國分省份市場化指數,是目前學術界運用最廣泛的市場化測量方法。[20,36-37]由于最新的報告僅提供了2008-2016年各省份市場化數據,本文借鑒俞紅海等人的做法[37],采用2008-2016年各地區(qū)的指標平均增長幅度作為2016-2019年的增長幅度,來外推2019年各省份的市場化指數。
1.因變量
本文的因變量為差序政府信任。目前,學術界對于差序政府信任的測量主要通過個人對中央政府信任和地方政府信任之差來衡量。[14-15]考慮到很難脫離中央政府信任與地方政府信任來單獨理解差序政府信任,本文在把信任差作為因變量的同時,也以中央信任與地方信任為因變量以作參照。在2019年中國社會狀況綜合調查中以量表的形式詢問了被訪者是否信任中央政府、區(qū)縣政府、鄉(xiāng)鎮(zhèn)政府。答案設置為“1=完全不信任;2=不太信任;3=比較信任;4=非常信任”。本文取被訪者在區(qū)縣政府信任與鄉(xiāng)鎮(zhèn)政府信任兩個問題上得分的均值作為地方政府信任,然后用中央政府信任得分減去地方政府信任得分,生成新變量差序政府信任。
2.自變量
本文的自變量為市場化指數,該指數根據市場化不同方面的特點,從5個角度評估各省份的市場化發(fā)育狀況,下設14個一級分項指數,其中有一些分項指數還下設二級分項指數。最低一級的分項指數為基礎指數。目前,這一指數體系總共由18個基礎指數組成。5個角度分別為:政府與市場的關系,非國有經濟的發(fā)展,產品市場的發(fā)育,要素市場的發(fā)育,市場中介組織和法律制度環(huán)境。
第一,政府與市場的關系由3個分項指數合成,分別為:市場分配經濟資源的比重(計算公式為(1-政府支出/GDP)X100%);減少政府對企業(yè)的干預(企業(yè)對“政府在行政審批、執(zhí)法檢查、行業(yè)準入、投資和其他方面有無過多干預”的評價);縮小政府規(guī)模(公共管理、社會保障和社會組織就業(yè)人員占本省總人口的比例)。第二,非國有經濟的發(fā)展由3個分項指數構成:非國有經濟在工業(yè)銷售收入中所占比重、非國有經濟在全社會固定資產總投資中所占比例、非國有經濟占城鎮(zhèn)就業(yè)人數的比例。第三,產品市場的發(fā)育程度同樣由3個分項指數構成:價格由市場決定的程度(不由政府定價或限價的產品在企業(yè)銷售總額中所占比重);減少商品市場上的地方保護(企業(yè)對各省份市場準入限制過多的情況的評價);公平的市場競爭條件(企業(yè)對“不同類型企業(yè)是否享有一視同仁公平競爭的條件”的評價)。第四,要素市場的發(fā)育程度包括3個一級分項指數:金融業(yè)的市場化(金融業(yè)的競爭狀況、信貸資金分配的市場化);人力資源供應條件(技術人員供應情況、管理人員供應情況、熟練工人供應情況);技術成果市場化(各地技術市場成交額與本地GDP之比)。第五,市場中介組織的發(fā)育和法律制度環(huán)境包括3個一級分項指數:市場中介組織的發(fā)育;維護市場的法治環(huán)境(企業(yè)對“當地公檢法機關是否公正有效執(zhí)法保護企業(yè)和經營者合法權益”的評價);知識產權保護(專利授權量/GDP)。五個方面的指數構成一個綜合指數,在此基礎上形成一個0到12的連續(xù)變量,指數越高,表明市場化程度越高。我國市場化進程的空間差異非常明顯,這為本文運用雙重差分法奠定了基礎。
出生隊列(cohort)。本文通過被調查者的出生年份推算其在1978年(市場化改革起始時間)時的年齡,再按照生命歷程理論及人類成長階段劃分出隊列。不同世代的獨特生命歷程型塑了對應世代的價值觀和世界觀。[38]值得注意的是,一個世代所積累的特殊經驗并不是在出生后就形成的,而是在成長過程中逐漸形成并穩(wěn)定下來的,尤其是在青少年和青春期階段。[39]因此,本文以1978年為界,將1978年時已經成年的群體歸為一個隊列,1978年時處于未成年期的群體歸為一個隊列,1978年后出生的群體歸為第三個隊列,由此本文得到了出生隊列的虛擬變量隊列1至隊列3(表1)。
表1 出生隊列劃分
3.中介變量
本文的中介變量包括政府績效、威權價值觀與互聯網使用。在政府績效方面,以往研究多采用人均GDP等宏觀層次的數據進行測量。[15]本文認為,一個地區(qū)的經濟發(fā)展并不必然導致轄區(qū)內每個公民都受益??陀^的經濟發(fā)展績效需要經過居民的主觀認知才能對居民的政府信任產生影響。如果一個地區(qū)的經濟發(fā)展只是使少數人獲益,那么該地區(qū)的政府信任反而有可能下降。因此,本文借鑒范長煜的做法,利用主觀政府績效代替宏觀層次的變量來測量政府績效。[40]在2019年中國社會狀況綜合調查中,主要通過詢問被調查者對于政府在“提供醫(yī)療衛(wèi)生服務、為群眾提供社會保障、保護環(huán)境治理污染、保障公民的政治權利、打擊犯罪維護社會治安、廉潔奉公懲治腐敗、依法辦事執(zhí)法公平、發(fā)展經濟增加人們收入、擴大就業(yè)增加就業(yè)機會、政府信息公開提高政府工作透明度、有服務意識能及時回應百姓的訴求、提供優(yōu)質教育資源保障教育公平、保障食品藥品安全”等13個方面工作做得好不好來測量主觀政府績效。答案分別為“很好=1;比較好=2;不太好=3;很不好=4”。本文將答案進行反向計分,并將量表中13個問題的得分相加得到人們對政府工作的滿意度,將其命名為“主觀政府績效”。
在威權價值觀方面,將其分為兩個維度:服從性與政治參與意愿。問卷中通過兩個問題進行測量,分別為:“老百姓應該聽政府的,下級應該聽從上級的”和“國家大事有政府來管,老百姓不必過多考慮”。答案設置為“1=很同意;2=比較同意;3=不太同意;4=很不同意”。本文將答案進行反向計分,得分越高,表明威權價值觀越強烈。
互聯網使用則直接詢問被調查者上網瀏覽時政信息(比如看黨政新聞)的頻率。答案設置為“1=幾乎每天;2=一周多次;3=一周至少一次;4=一月至少一次;5=一年幾次”。將答案進行反向計分,得分越高,表明使用互聯網瀏覽時政信息越頻繁。
4.控制變量
以往研究發(fā)現,一些人口統(tǒng)計學因素也會對居民的差序政府信任產生影響[41],包括個體的年齡、年齡平方(用來考察是否具有曲線關系)、性別、受教育程度(是否受過高等教育)、婚姻狀況、政治面貌、戶口、收入(取對數)、工作單位(是否體制內)、社會資本(過去一年的人情往來支出)等,因此本文將這些變量作為控制變量也納入模型中(表2)。
表2 變量的描述性分析
本文主要借助隊列雙重差分法來評估市場化對差序政府信任的影響。雙重差分法作為政策效應評估的重要工具,在社會科學諸多領域都得到了廣泛運用。其在政策分析時可以在很大程度上避免內生性問題,且其源于“自然實驗”的研究方法比傳統(tǒng)方法設置更加科學,更能準確地估計出政策效應。[42]在1978年改革開放之前,沒有人預測到市場化轉型的發(fā)生。市場化對個體而言完全是一個外生性沖擊,因而是一個具有隨機性的自然實驗。因此,個人經歷的市場化變革過程與其差序政府信任的因果效應估計,可以借鑒陳玉宇的做法,使用跨地區(qū)和出生隊列的變異來構造截面數據的雙重差分模型。[43]
為探討市場化影響差序政府信任的中介機制,本文采用多層線性回歸分析與索貝爾檢驗相結合的分析方法。由于模型中同時包含個人與地區(qū)兩個層次的變量,需要運用多層線性回歸模型。具體而言,本文將中央政府信任、地方政府信任與差序政府信任分別作為因變量,來考察市場化與個人因素的不同影響,并在此基礎上進行中介機制分析。在模型設置中,地方政府信任與差序政府信任都屬于定距變量,可以直接使用線性回歸分析,中央政府信任屬于定序變量,最合適的方法為有序logistic回歸分析,但由于方差異質性會造成模型間的不可比。穆德(Mood)認為,在大樣本的前提下,線性回歸分析與logistic回歸分析在系數與顯著性方面沒有顯著差別,且回歸分析的系數更具社會意義。[44]因此,本文借鑒胡安寧等人的做法,直接將中央政府信任作為定距變量進行多層次線性回歸分析,并建立嵌套模型進行模型間對比。[45]
由表2可知,差序政府信任在中國社會依然廣泛存在,相對于地方政府,人們對中央政府有著更高程度的信任。結果顯示,1978年后出生的世代有著更低程度的差序政府信任,在市場化轉型前已經成年的世代有著最高程度的差序政府信任。世代差異表征著社會變遷,可以看出,差序政府信任隨著市場化的發(fā)展而不斷減弱。
為評估市場化對差序政府信任的直接效應,本文以差序政府信任為因變量建立了嵌套模型,模型1中只列入了控制變量,模型2 在模型1的基礎上加入了市場化與世代的交互項,估計了個人在生命歷程不同階段經歷市場化轉型對其差序政府信任的影響(表3)。
由表3可知,市場化對于差序政府信任具有削弱作用,成長于市場化改革后的世代差序政府信任傾向更弱。在控制變量方面,由模型1可知,性別、年齡、年齡平方、社會資本、政治面貌、戶籍、工作單位都對差序政府信任有著顯著影響。具體而言,與男性相比,女性的差序政府信任傾向更低,且統(tǒng)計結果在99.9%的置信水平上顯著。個人社會資本越多,差序政府信任越強。黨員的差序政府信任相較于非黨員顯著性更弱,非農業(yè)戶籍的人差序政府信任更強。非體制內工作者的差序政府信任傾向更強。年齡與年齡的平方都顯著,說明隨著年齡的升高,個人的差序政府信任逐漸增強,但到達一定年齡后反而會隨著年齡的升高而減弱。年齡與差序政府信任之間存在著倒U曲線的關系。個人在55歲時差序政府信任最強,這應該與該年齡的人在青春期正好經歷了新中國成立以來相對動蕩的時期有關,地方秩序的混亂極大地降低了人們的地方政府信任,但該時期人們對中央政府依然有著很強的信任。
表3 市場化與差序政府信任
模型2中本文納入了DID(市場化與世代的交互項),發(fā)現市場化每上升一個點,各組的差序政府信任分別下降了2.4%與2.1%,且統(tǒng)計結果在95%的置信水平上顯著。這表明,成長于市場化時期的世代差序政府信任傾向更低。這一估計結果有力地證明了本文的研究假設1,即市場化水平越高,社會成員的差序政府信任越弱。
為探討市場化影響差序政府信任的具體機制,本文分別將差序政府信任、中央政府信任與地方政府信任作為因變量建立一組多層線性回歸分析模型,并將理論框架中的市場化指數、政府績效、威權價值觀與互聯網使用作為自變量。
結果顯示,市場化可以顯著降低人們的差序政府信任,且統(tǒng)計結果在95%的置信水平上顯著,與前文結果一致,可見本文結果的穩(wěn)健性。市場化對中央政府信任有削弱作用,且統(tǒng)計結果在99%的置信水平上顯著,而市場化對地方政府信任則無顯著影響。綜合三個模型可知,市場化削弱了政府信任的差序格局狀態(tài),但主要是通過減弱人們對中央政府的信任實現的。隨著市場化的發(fā)展,中國社會的政治信任很可能會呈現出一種央地雙低的狀態(tài)。市場化促進了經濟的發(fā)展,經濟發(fā)展水平越高,人們對中央政府反而越不信任。一方面是因為經濟發(fā)展在提升人們生活水平的同時也提高了人們對未來的期待,但經濟不可能一直保持高速增長,當經濟增速放緩,人們對中央政府的信任水平就會降低。另一方面,市場化帶來了經濟發(fā)展,但也造成了全國范圍內的貧富差距過大,受相對剝奪感的影響,巨大的貧富差距會降低人們對中央政府的信任。主觀政府績效同樣可以降低人們的差序政府信任傾向,當人們對地方政府工作滿意時,就會更加信任地方政府,這一方面是因為對政府工作滿意的個體多是地方社會發(fā)展中的受益者,自然會更加信任地方政府;另一方面,令社會成員滿意的地方政府在經濟社會發(fā)展方面往往比其他同級政府做得更好,其成員在與其他省份的人做橫向比較時會對本地政府更加滿意。但主觀政府績效卻無法提升人們對中央政府的信任。在威權價值觀層面,服從性可以同時提升人們對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的信任,但對地方政府的信任提升作用更大。這應該是因為,持有權威價值觀的人大多采用“官—民”二元對立的認知框架來思考國家與個人的關系,中央政府與地方政府都被看作官的范疇而沒有區(qū)分不同層級的政府。[46]互聯網使用對于差序政府信任沒有顯著影響,使用互聯網瀏覽時政信息能同時提升人們對中央政府與地方政府的信任。這應該與中國社會對互聯網的管控、審核較為嚴格有關。
市場化通過降低中央政府信任削弱了人們的差序政府信任。為進一步探討市場化影響中央政府信任的中介機制,本文將市場化指數作為自變量,將中央政府信任作為因變量,分別將主觀政府績效、威權價值觀與互聯網使用作為中介變量進行索貝爾中介效應檢驗。
結果顯示,市場化、主觀政府績效與中央政府信任三者之間的中介效應檢驗結果并不顯著,結合前文市場化主要通過降低中央政府信任來削弱人們的差序政府信任可知,市場化不能通過提升主觀政府績效削弱差序政府信任。因此,本文的研究假設2并未得到驗證。威權價值觀與互聯網使用分別在99%與99.9%的置信水平上通過了顯著性檢驗,但索貝爾檢驗結果表明,前者在市場化與差序政府信任之間發(fā)揮中介效應,而后者則發(fā)揮遮掩效應。
根據溫忠麟等人的中介機制檢驗法,在直接效應和間接效應都顯著的前提下,需要對比二者的系數符號。[47]如果符號方向相同,則屬于部分中介效應,應報告中介效應占總效應的比例。如果符號方向相反,則說明總效應出現了被遮掩的情況,即控制遮掩變量后自變量對因變量的作用力會變大,屬于遮掩效應,應報告間接效應與直接效應比例的絕對值。中介效應檢驗結果表明,威權價值觀在市場化與中央政府信任之間發(fā)揮部分中介作用,市場化對中央政府信任的削弱作用有9.12%的比例是通過威權價值觀來實現的。因此,結合前文的研究發(fā)現,本文的研究假設3得到驗證。市場化的發(fā)展一方面為人們帶來了后工業(yè)時代的價值觀,讓人們得以重新思考個人與國家之間的關系,開始以互惠而非尊卑有別的思維方式來思考自己與政府官員之間的關系,削弱了政府的權威性。個人對政府的信任不再是無條件的,而是以理性的視角進行評估。另一方面,市場化帶來的經濟發(fā)展已經解決了中國的絕對貧困問題,當人們的基本物質利益得到滿足時也會對政府產生更高的期待,一旦生活不能持續(xù)改善必然會降低對中央政府的信任?;ヂ摼W的使用在市場化與中央政府信任之間發(fā)揮遮掩效應,即一旦控制互聯網使用這一變量,市場化對中央政府信任的作用就會增大。因此,互聯網使用在一定程度上(12.93%)降低了市場化對中央政府信任的削弱作用。本文的研究假設4并未得到驗證。這應該與中國對互聯網的審核機制較強有關,即使是在互聯網時代,關于中央政府的負面信息依然更不可能出現在群眾的視野之中。而人們對政治的認知又多來自媒介的宣傳,使用互聯網瀏覽時政信息更頻繁的個體反而更信任中央政府。
本文得出以下結論。第一,差序政府信任在不同世代間呈現不斷下降趨勢。生長于市場化環(huán)境下的世代有著更低程度的差序政府信任。第二,市場化削弱了社會成員的差序政府信任,但主要是通過降低人們對中央政府的信任實現的。在社會轉型期,人們的政府信任呈現的是一種央地雙低的變化。第三,市場化通過影響威權價值觀而削弱中國社會的差序政府信任。市場化轉型帶來了后物質主義價值觀,動搖了威權價值觀存在的基礎,進而影響了人們的差序政府信任。最后,互聯網使用可以彌補市場化對差序政府信任的削弱作用。中國社會有著很強的媒介審核機制,可以限制關于中央政府的負面信息的傳播,增強人們對政府的信任。
差序政府信任格局是中央政府的一道防火墻,將其與群眾的不滿隔離開并保持民眾的希望,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維持中央政府的合法性。[48]但差序政府信任格局會導致基層治理陷入無論做什么,民眾都不愿相信的塔西佗陷阱。[13]同時,對于基層政府持續(xù)性的不信任往往具有聯動傳導效應,最終導致社會失序和中央政府信任流失。[49]差序政府信任使公眾在利益受損時傾向于向上級政府尋求幫助,但基層民眾對于政府的認知多停留在“青天”與“官官相護”的兩極思維中,[16]一旦高層政府沒有及時出現解決民眾的訴求,就必然走向官官相護的絕對判斷。最終導致中央政府失去民眾的高度信任而基礎政府信任又著實堪憂,進而令整個政府系統(tǒng)暴露在怨恨之中。本研究發(fā)現,在市場化轉型期民眾對中央政府信任下降的趨勢已逐漸顯現。在保持經濟增長、提升人民生活水平的同時,政府也需要致力于解決相對貧困、弘揚傳統(tǒng)文化,并加強對包括互聯網在內的媒介監(jiān)管以重建政府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