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任 同 張志強
1937年5月,盧溝橋事變前夕,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了一冊題為《中華民族的人格》(以下簡稱《人格》)的小書。這本“小書”是出版巨擘張元濟的唯一通俗編著,初版不過140多頁、5萬多字,在1937—1947年間卻連出9版,其社會認同度之高令人稱奇。該書凝聚了出版家張元濟為砥礪國人抗日以出版實踐重建民族精神的愿景,是他對“中華民族復興”思潮下的現實精神需求與獨特文化使命的有力回應。
《人格》一書出版于抗戰(zhàn)之際。在民族存亡的危急關頭,如何提振社會抗日必勝的信心?張元濟以《人格》一書,對此做了具體回應。
序言《編書的本意》中寫到:“只要謹守著我們先民的榜樣,保全著我們固有的精神,我中華民族,不怕沒有復興的一日!”[1]“中華民族復興”是張元濟此書的終極訴求,也是當時整個社會超越政治流派的共同理想??谷諔?zhàn)爭背景下的“中華民族復興”思潮以追求中華民族獨立與解放為第一要義,體現了對民族生存前途的深刻反思與探索。民族性與時代性在此話語中得到有機融合,保種救國的時代課題下,“中華民族復興”內含激勵國人堅強不屈、團結抗日的富有“時新”色彩的精神需求,具體體現為對樹立民族人格、恢復文化自信、振興民族教育的需求。
國民人格教育是民國時期教育現代化的重要議題。人格包含“智、仁、勇”[2],對國民人格的培養(yǎng)將有助于發(fā)展民國精神[3][4],推動國家進步[5]。20世紀20年代,在國家主義教育思潮啟發(fā)下,人格教育上升到民族國家層面。
“九·一八事變”后,面對空前嚴重的民族危機,對現代國家建構失敗的反思和對民族主義的詮釋,催化了從“國民國家”到“民族國家”的觀念轉變?!皣瘛迸嘤找嫫占?,深刻影響著國民政府對抗日輿論的引導。一時間,“國家人格”“民族人格”的討論風靡全國。
“傳統(tǒng)文化復興”被視為民族復興的根本。孫中山對忠孝、仁愛、信義、和平等固有道德加以贊譽,提倡保存中國原有的好的東西。[6]“民族文化復興運動”成為實現中華民族復興的必要方法,[7]必須昭蘇以儒家的“仁”與“剛”為代表的中國的人生態(tài)度[8]。
然而在當時,中華民族曾經的文化自信日益衰落。西方列強自鴉片戰(zhàn)爭后入侵不斷,中國陷入內憂外患之境。在同西方文明的競爭中,中國知識分子受到強烈沖擊,新文化運動時更是走向“百事不如人”[9]的極端?!熬拧ひ话耸伦儭焙螅袊搅舜嫱鼋^繼的關鍵時刻,認同并弘揚民族歷史文化以激發(fā)民族自信,鼓舞國人抗戰(zhàn),成為社會的迫切需求。吳其昌、楊人楩以《中華民族復興論》展示中華文化的優(yōu)點與活力,呼吁“自信力極強的志士”來扭轉衰微[10];中國共產黨在1940年將“民族的”列為新民主主義文化性質之首[11]。對中華民族文化的自信意識空前覺醒。
清末以來,部分知識分子試圖通過學習西方構建基于科學理性的現代知識體系與教育體系,實現國家現代化,甚至一度走向“全盤西化”。但是,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沒有通過西化解決危機,反而深陷戰(zhàn)爭。在反思西化背景下,面對著日本侵華、民族危亡的現實,對借法歐美日的新教育的批判蜂擁而起,[12]模仿與外國化被歸結為新教育失敗的主要原因。[13]蔣夢麟抨擊西化教育只是造就了階級差異卻不能適應社會需要[14],必須回到中國文化泉源里尋獲自我[15]。循著這樣的反思,體現強烈民族主義情緒的“新教育中國化”運動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展開了。
在這些具有強烈民族主義色彩的精神需求下,新的文化使命也誕生了:建設民族性與時代性結合的中國文化,以救亡圖存、復興中華。民族性,需要從中華民族獨有的優(yōu)秀歷史文化出發(fā),相信中國內部蘊藏著復興的條件和能力;時代性,需要緊密結合抗日主題,完成民眾道德教育。在這樣的使命面前,張元濟編著出版了《人格》一書,以建設民族精神的方式將個人文化主張與時代需求緊密聯(lián)結,為抗戰(zhàn)發(fā)出奮進的呼喊。
《人格》選取來自《左傳》《戰(zhàn)國策》《史記》的8篇歷史故事,采用上下分隔、文白對照的方式,重點表現了公孫杵臼等歷史人物舍生取義、殺身成仁的民族氣節(jié),在每一篇后扼要點評。此書自1937年至1947年先后9次出版,其中8版集中在1937—1944年抗日最為艱巨的階段,影響頗大。張元濟著書的直接原因,是痛恨漢奸、砥礪抗日的強烈愛國情緒;但著眼于“民族復興”社會思潮,我們更能看到一位出版人以出版實踐重建民族精神、勇?lián)鷷r代使命的赤誠之心。
痛批喪失人格、賣國求榮的漢奸,砥礪國人堅強不屈、奮勇抗戰(zhàn),是張元濟此書的直接成因。鄭孝胥、羅振玉投奔偽滿洲國,殷汝耕冀東獨立,令他痛感民族人格墮落,在《編書的本意》中怒斥“求生害仁的人”,“掩住自己的良心”“通敵賣國”,致使民族“必定墮落”“不容存在”。[16]《人格》中的歷史人物將空泛的“民族人格”具象化為“仁”,每一篇章后的批評部分點明這些英雄的人格所在:無論是盡職、知恥、報恩還是復仇,他們身上都懷有忠、義、信等剛直品性,都做到了孔子提倡的“殺身成仁”。
因此,書中雖未點明“抗日”二字,但處處通過強調“中華民族”傳遞團結抗戰(zhàn)的志識,以傳統(tǒng)“仁”格為抗日注入精神力量。其中蘊含的民族意識和抵抗精神不言自明——張元濟曾以編書本意是要“振勵末俗”,婉言謝絕胡適“不限于殺身、報仇的近時人物”的建議。[17]1937年6月他給尚未下定抗戰(zhàn)決心的蔣介石《人格》一冊并附信:“國難日深,復興民族,必先提高人格,元濟近撰小冊,冀喚醒一般民眾。”[18]《編書的本意》中更直接呼吁“保全固有精神、復興中華民族”。多本《人格》的題詞都提到日寇“嚴禁此書”“禁售此書”,足見這本小書對砥礪抗戰(zhàn)的獨到作用。
張元濟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一直抱以積極建構的態(tài)度,認為傳統(tǒng)文化是古人千百年所留貽、國民智識所寄托。為保存數千年文明不因時勢失墜,張元濟畢生從事文獻學研究和古籍整理工作。他具備敏銳的歷史意識,深諳“欲知大道, 必先為史;滅人之國,必先去其史”。即興之作《人格》,是他在時局危急之際,民族歷史文化自信的自然迸發(fā)與播揚。
《人格》以前,張元濟剛剛完成《四部叢刊》等書的??惫ぷ?;而國難當頭,漢奸頻現,令他“痛吾國人格墮地”[19],“有感于吾國古代人格之崇高”[20],“正在校史,憤而作此”[21]。面對抗日危機,張元濟仍保持著對民族文化的自信,在《人格》中具體表現為:以“古來圣賢的格言”作指導、以“書本上的豪杰”作模范,用公孫杵臼等英雄的事跡解釋孔子所謂“殺生成仁”,進而肯定“仁”是中華民族賡續(xù)兩千多年的人格,而學習歷史榜樣、保全民族精神,“我中華民族不怕沒有復興的一日”[22],完成了對中華民族復興內在文化動因的認證。
1902年,張元濟在《答友人問學堂事書》中,就指出“中國開化甚早”“亦自有其不可不學之事”,今日設學需要“取泰西種種學術”與“吾國民質、俗尚、教宗、政體”融合以振興國民精神。[23]他對于中國道德文化的教育功能的重視,在西化思潮下尤為珍貴。但是清末以來的新教育并沒有扭轉國運,“九·一八事變”后國難日深,張元濟對此多次反思:新教育輕視人格培育與德行涵養(yǎng),結果社會彌漫著驕奢、淫佚等不良風氣;[24]新學“以外國學術為尚,而于己國所以律身行己之道毫不措意”,所謂富強只“富一家儲蓄”“強個人權勢”,[25]直言其害!因此,修養(yǎng)人格道德、發(fā)動民族精神是教育救國必行之事。
《人格》即是以中小學生為受眾的民族精神讀物,1947年2月第六版被“新中學生文庫”收入。在《讀者須知》中張元濟提到,原文中“很繁重的”“很難了解的”部分被加以刪節(jié);注重文白對應,“學生們可以藉這通俗文,貫通到古代的美文”。[26]在1940年3月26日與胡適信中他也提到,《人格》“意在供中小學校學生之誦覽”,因“頗慨嘆近來人格之墮落,思從少年身上加以挽救”。[27]此書教育學生人格的初衷,亦能夠體現出張元濟“使其自知有我,以養(yǎng)其愛國保種之精神,而非欲僅明于盛衰存亡之故”[28]的歷史教育思想。
《人格》直到2018年共出19版,其中8版都出在2003年以后。這是對張元濟勇?lián)幕姑目隙ǎ彩菍Ξ敶袊幕D向的折射。今日中國,雖然早已實現了民族獨立與解放,但是仍然面臨著建設文化強國的時代使命。主題出版是近年來出版業(yè)思想引領的重要舉措;但如何使主題出版成果在切合時代需求的同時更加普世化,值得我們出版人深思。張元濟的《人格》一書無疑是成功的,它從內容創(chuàng)作與出版理念方面,給予我們很多啟發(fā)。
當今世界正面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樹立文化自信是發(fā)揮民族自信心、實現民族復興的重要途徑,而對傳統(tǒng)文化的態(tài)度則是建設過程中的關鍵所在。
《人格》這本百余頁小書,從古代典籍《左傳》《戰(zhàn)國策》《史記》中為人熟知的志士著手,從學生人格教育角度出發(fā),以上下對照、文白對應的精心編排加上文后扼要點評,將歷史上的英雄品行上升到中華民族固有人格,在精悍的篇幅中始終緊密圍繞“仁”的民族精神,在中華民族復興大背景下以最為通俗簡明的方式回答了“何為中華民族的人格”,其肯定民族復興的內在文化動因、激勵民族自信的效用遠比空洞口號更為顯著。
從《人格》的成功可以看出,要樹立文化自信、發(fā)揚民族自信,第一,必須加強對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繼承與弘揚,這是中華民族的根基,也是形成文化優(yōu)勢的基礎,畢生致力保存國故的張元濟正深諳此道;第二,與古為新才能開辟未來,必須始終不忘時代需求與創(chuàng)新意識,使民族文化能始終回應時代訴求,為實現民族復興提供精神動力?!度烁瘛丰槍W生讀者的創(chuàng)造性編排、側重“殺身成仁”的故事解讀,正是張元濟以文化的創(chuàng)新實踐呼應時代需求的體現。
在抗日救國時代課題下,面對加強人格建設與強化民族意識、改革西化教育弊端、恢復文化自信力的精神需求時,張元濟將保存?zhèn)鹘y(tǒng)文化、教育救國等一以貫之的主張與時代需求緊密結合,以繼承與發(fā)揚中華民族“仁”的精神來建設時代性與民族性結合的中國文化。
張元濟在“中華民族復興”時代理想前的使命意識與實踐智識,對今天的出版業(yè)仍有強烈的借鑒意義。首要的是始終葆有高度使命意識。作為國家文化事業(yè)的關鍵組成,出版首先擔負“傳播文化,啟蒙大眾”的重要任務,具有天生的教育使命;在世界秩序重建的變局下,又需要擔負起“增強文化自信、振興民族文化”的時代使命。出版業(yè)的重大選題,必須始終心懷教育大眾、復興文化的使命,努力引領時代、激動潮流。優(yōu)秀出版人和出版成果不僅要傳播知識文化,更要作為文化先鋒,以思想的力量推動社會變革與進步。
《人格》傳遞出民族危機下以先民榜樣或者說民族英雄的方式書寫中華民族的情感傾向,文白結合的書寫體例在肯定內在文化動因的同時,又以通俗語言使民族意識和觀念真正得以普及化、社會化??梢哉f,“中華民族復興”思潮影響了出版人出于責任感和使命感的出版實踐,而這些有力回應時代需求的書籍又進一步推動民族觀念深入人心。由此觀之,當代出版人唯有保持對時代的使命感和前瞻性、對文化的敬畏與創(chuàng)造力,出版對國家民族的巨大推動力量才能生生不息。
注釋:
[1][16][22][26]張元濟.中華民族的人格[M].上海:商務印書館,1937:3,1-2,3,5-6
[2]賈季英.人格教育[J].環(huán)球,1916,1(3)
[3]中華民國教育新宗旨:教育部教育調查會議決養(yǎng)成健全人格、發(fā)展共和精神[J].教育年報,1919(2)
[4]陸費逵.論教育本義當定為培養(yǎng)國民人格以發(fā)展民國精神[J].中華教育界,1920,9(2)
[5]抱木.人格教育之精神[J].中華教育界,1916,5(1)
[6]孫中山.中山全集:三[M].上海:上海孫文學說研究社,1926:80-85
[7]王光祈.少年中國運動[M].上海:中華書局,1924:8
[8]梁漱溟.東西文化及其哲學[M].上海:商務印書館,1922:314,186-187,310
[9]胡適.介紹我自己的思想[J].新月,1930,3(4)
[10]吳其昌.民族復興的自信力[J].國聞周報,1932,13(39)
[11]張聞天.抗戰(zhàn)以來中華民族的新文化運動與今后任務[J].中國文化,1940,1(2)
[12]常導之.現行學制需要改善的幾點[J].中華教育界,1934,22(9)
[13]吳冬梅, 俞啟定,于述勝.20世紀二三十年代“新教育中國化”運動研究——“新教育中國化”運動的興起[J].河北師范大學學報(教育科學版), 2005(3)
[14]蔣夢麟.國聯(lián)中國教育考察團報告書中幾個基本原則的討論 [J].獨立評論,1933(40)
[15]蔣夢麟.國聯(lián)中國教育考察團報告書中幾個基本原則的討論(續(xù))[J].獨立評論,1933(41)
[17][20][25][27]張元濟.張元濟全集:第2卷[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555,285-286,285,552
[18]張元濟.張元濟全集:第3卷[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249
[19][21][23][28]張元濟.張元濟全集:第5卷[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604,604,23,341
[24]張元濟.我國現在和將來的教育的職責[N].大公報(上海),1937-0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