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京顥
冬日寒夜,閱讀或觀影時,有時餓得慌亂,主食和甜食不碰,總是第一個想起白水羊頭來,若是再能配口白的滲著,那就完美了。這里說的完美,不僅是鮮香羊肉與辛辣白酒的天然靈契,更是恍惚體味到舊京食此閑食的滿足與快慰。
舊京行規(guī),白水羊頭立秋日起售,若天還不夠涼,立秋也要先售賣一日,后停業(yè),靜候轉(zhuǎn)涼,再開業(yè),售至初春。售賣白水羊頭的坐商少,多為街頭小販,蹲點、走街串巷皆有。冬日薄暮后,小販陸續(xù)在澡堂前、戲院、酒館外的老位置候著主顧。街巷深處,小販低沉、渾厚的吆喝聲“賣羊頭肉噢……”似有似無地傳來,勾搭著宅門里老饕餮的饞蟲。老主顧門前,小販會特意拉高嗓音多吆喝兩聲,略候今日的食緣。于是,可以接續(xù)這樣幾個情景:澡堂里,客人泡得通透舒爽,躺在床鋪上沏了壺自帶的好茶葉解了渴,肚子咕咕叫了起來,喚伙計到門口叫盤白水羊頭就著芝麻燒餅解餓解饞;大酒缸(舊京特有的酒館兒)里,酒客點完店內(nèi)的常備小菜,如花生仁兒、豆豉面筋和拌蘿卜皮,還要在門口熟識的小販那里叫盤白水羊頭搭配白干就酒;胡同宅門里,主人與好友搓麻正酣,忽聽得街面小販?zhǔn)煜さ倪汉嚷?,頓感腹中空無,吩咐下人買來白水羊頭作為夜宵。這些個景象是舊京冬夜里的溫暖與快慰。
白水羊頭這名頭誠不欺人,只拿白水煮,不放鹽,為的是只留存羊肉的至美至鮮之味。但怎么放鍋里有講究,老羊頭在下,嫩羊頭在上,一個一個對好,圍著鍋層層碼放,稱“盤鍋”。煮好后要趁熱拆,分“臉子”、“信子”(舌頭舌根)、“天花板”(羊上膛)、“通天梯”(羊巧舌)、羊眼睛、羊蹄、羊筋,以羊臉子味最悠遠(yuǎn)。如招待貴客,羊眼睛最佳,叫“高看一眼”。賣白水羊頭的通常都背個竹筐子,筐口由兩個半圓的板子合成一個圓形的筐蓋子蓋住,買賣來了就揭個半圓,翻作案板。羊頭肉切得好壞直接影響買賣的好壞,切得好那回頭客可就多了,趕上大雪紛飛,那真是一種視覺享受,就著油燈的光亮,雪花刀快速翻飛,每片均勻如紙薄,有皮有肉透著亮,切好的羊肉上掛著冰碴兒,透著鮮美可人。我能愛上這口吃食還真虧得這刀功,要是對著溫順的羊臉和死羊眼我是萬難下得去口的。切畢,連貫?zāi)闷鹩门=翘刂频恼{(diào)料罐,手腕抖動,均勻地撒下花椒鹽,宛如細(xì)雪飄然降下,落在晶瑩的肉上。別看只是調(diào)料,成分可不簡單,包含砂仁、丁香等中藥材,細(xì)說就不足為外人道了?!堆喽夹∈称冯s詠》云:“十月燕京冷朔風(fēng),羊頭上市味無窮。鹽花撒得如飛雪,薄薄切成與紙同。”
老北京民俗學(xué)家金受申先生認(rèn)為北京的羊頭肉是京市一絕,用以咀嚼滲酒,為無上妙品?!皾B”字妙到巔毫,不狼吞虎咽,不豪飲,一口肉,一口酒,細(xì)細(xì)品味這肉與酒的相互映襯和成全。這“酒”須是白的,燒刀子可,二鍋頭亦可。夾一片掛著冰碴兒的羊頭肉在口中,先是一片清洌擴散,然后嘴里頓時鮮香四溢,絕無半分膻味,接著您再滲口酒,這種快意的體驗與日料中魚生與清酒的搭配有異曲同工之妙。
如今想吃這白水羊頭不必等到冬日盼著那叫賣聲了,清真店鋪大都四季售此吃食。味道口感上基本不會踩雷,但刀功撒料確有高下之分。不過話說回來,有鮮美的羊肉,有醇香的美酒,有經(jīng)年的摯友,其余皆為細(xì)枝末節(jié)了。要是您追問個極致的體驗,我這是“賣羊頭肉的回家——沒有戲言(細(xì)鹽)”,推薦城南老號“李記白水羊頭”,口味、刀功、撒料均上乘。
冬日寒夜,閱讀或觀影時,有時餓得慌,干脆一睡了之,臥在床上,常會憶起梁實秋先生《饞》中的一段:“我曾癡想北平羊頭肉的風(fēng)味,想了七八年;勝利還鄉(xiāng)之后,一個冬夜,聽得深巷賣羊頭肉小販的吆喝聲,立即從被窩里爬出來,把小販喚進(jìn)門洞,我坐在懶凳上看著他于暗淡的油燈照明之下,抽出一把雪亮的薄刀,橫著刀刃片羊臉子,片得飛薄,然后取出一只蒙著紗布的羊角,撒上一些椒鹽。我托著一盤羊頭肉,重復(fù)鉆進(jìn)被窩,在枕上將一片一片的羊頭肉放進(jìn)嘴里,不知不覺地進(jìn)入了睡鄉(xiāng),十分滿足地解了饞癮?!?/p>
我也不知不覺地進(jìn)入了睡鄉(xiāng),十分滿足地在夢里解了饞癮。
北京紀(jì)事2022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