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潘華清
在欽江以東、欽州一橋以南的沿江一線,有一處非城非鄉(xiāng)的地帶,那里有一條在繁華現(xiàn)代化城市中已顯黯淡、老舊的街道——大路街。此街有著和緩的坡度,想是依江岸地勢而建,街道悠長曲折,二三十年前街面仍是青石板鋪砌,而今改為水泥路面。街邊民居樓高低參差,新舊不一,顯然此間居民已對祖?zhèn)骼戏孔佣啻畏?、改建?/p>
越是面貌滄桑的老街,越是凝聚著這個地方更多、更久遠的歷史。近千年前,大路街一帶曾是中國古代面向南亞國家的最大貿(mào)易市場,是中國大西南地區(qū)與外國貿(mào)易的中轉站。欽州與南亞國家的陶瓷交易也藉大路街博易場(宋朝設在今廣西壯族自治區(qū)的官市)而盛極一時。
宋神宗趙頊元豐二年(1079年),朝廷批準廣南西路經(jīng)略使曾布在“欽、廉州宜各創(chuàng)驛,安泊交人,就驛置博易場”的建議,此博易場就設在欽江東岸大路街。
當年的欽江,江闊水深,南來北往的貨船可自由通航。江中,帆影如云,舟楫如林,往來如織;江岸邊,來自內(nèi)地的絲綢、蜀錦、茶葉,來自南洋的香料、象牙、珠寶,裝貨卸貨川流不息,一派繁忙;大路街上熙熙攘攘,徽商、蜀商、粵商、桂商以及南洋各地商旅云集于此,討價還價,人聲鼎沸。欽州本地參與貿(mào)易的貨物主要是陶瓷。當時的粵桂一帶,廣州皇帝崗、佛山石灣、合浦、欽州、桂平等地的陶瓷制造業(yè)相當發(fā)達,各處陶窯生產(chǎn)規(guī)模都很大。大量的欽州陶器屯于大路街欽江沿岸,或干脆載于船上,形成固定的陶瓷交易點。交趾商人循岸而行,有看中的便就地估價,或金錢交割,或以貨易貨,一船又一船地裝載,購銷十分興旺。這些欽州陶器經(jīng)交趾商人轉手,大量輸往東南亞及中東等國。
曾在欽州任知州的岳飛之子岳霖聘當時著名學者周去非來欽辦學。周去非對欽州博易場的繁盛景象贊嘆不已,其所著《嶺外代答》第五卷標題就叫《欽州博易場》,詳盡描寫了交易的繁盛景象。到了元、明兩代,欽州已成為我國南方歷史悠久的貿(mào)易中心之一。
其實,欽州與東南亞各國的海上貿(mào)易之路是充滿風險的:一是海上風暴莫測,二是匪盜出沒。在東南亞各國中,離中國沿海最近的是交趾,欽州博易場豐富的物資、繁盛的物流為往返商人帶來殷實的財富,也引起了交趾兵匪的覬覦。絲綢、陶瓷,這些在東南亞各國都是獲利豐厚的搶手貨,對他們的誘惑實在不小。交趾匪盜不敢沿欽江深入,但商船需經(jīng)龍門出北部灣,此地夾岸高山聳峙,水深浪險,往往易遭匪盜襲擾。
1950年,考古學家在西沙古沉船打撈中發(fā)現(xiàn)了為數(shù)不少的屬欽縣(今欽州)制造的宋時陶器。海潮漲落,滌蕩千年陳跡,遺存的古陶無聲告訴后人,千年前,曾經(jīng)有那么一些富有勇氣與闖蕩精神的人,從這片茫茫海域上揚帆經(jīng)過,他們以及他們的財富不幸沉入海底。當他們的貨品以遺物的形式浮出海面重見天日,后人從仔細的辨認中,對沒入時間深處的大路街博易場昔日輝煌的盛景多了些清晰的影跡。
欽江東岸缸瓦窯村今有顏、盧、張、袁四大姓,他們都是陶匠后人。回顧其宗族歷史,熟知家譜的老人津津樂道、引以為榮的便是明代洪武年間欽州城磚的燒制。
欽州處于中國內(nèi)地幾乎是最南端的海岸線上,瀕臨浩瀚的北部灣,毗鄰交趾,作為遠離朝廷中央的邊防之地,欽廉沿海一帶遭受交趾兵匪襲擾是常有之事。
明洪武四年(1371年),為鞏固城防,欽州城有過一次大規(guī)模的工事修筑。經(jīng)工匠勘測,需筑城墻環(huán)圍594.5丈(約1982米),高2.45丈(約8.2米),基厚2.5丈(約8.3米),并開城壕環(huán)圍781.5丈(約2605米)。
對一個邊遠小城而言,要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實屬不易。一來欽州方圓數(shù)十里多為泥質丘陵,難以開鑿筑城石料;二來邊城人口不多,人力有限,采石運石亦屬不智之舉。物力人力兩不足,這可愁壞了督辦官吏。
還是能工巧匠主意多——城池周邊無石可采,但有土足用,設窯造磚,可供筑城之需。官府采用民間建議,募集陶工籌劃準備。在修筑城墻之前,燒造陶磚的前期工程很快便實施了。為取水取土兩便,城磚燒制工地便設在欽江東岸大渡口一帶,即今之缸瓦窯。
位于欽江東岸缸瓦窯村的明代城墻磚燒制遺址,周邊還埋藏有多座磚窯
明嘉靖《欽州志》記述:“明洪武四年修筑環(huán)圍五百九十四丈五尺,高二丈四尺五寸,基厚二丈五尺?!薄伴_城壕,環(huán)圍七百八十一丈五尺……”民國《欽縣志》載,這些“長一尺,大六寸,厚四寸”計1000多萬只“筑城之磚”,“人工與火力,制燒兩難”,“而欽竟有此特色,傳之今茲”,贊曰“足見我欽陶業(yè)之專長,自昔已然”。千余名陶工日夜輪換,取土、拌泥、打制、伐木、燒窯……綿延數(shù)里的工地上,肩挑車推,運來送往,絡繹不絕;處處窯火,熊熊燃燒,晝夜不息。歷時數(shù)月,終于燒制出1000多萬只筑城用磚。明洪武年間的欽州城墻,是在缸瓦窯的火光映照之中矗立起來的。
民國《欽縣志》載:“唯缸瓦窯歷史多年者,尤以水東鄉(xiāng)缸瓦窯為最,自咸同來,開設宜興,多附斯窯代燒。”現(xiàn)存欽州最老的陶窯當屬水東缸瓦窯。據(jù)考,當年欽城墻磚便是在這里燒制的,燒制時間是洪武年間,至今已有600多年。
陶工在完成城磚的燒造任務之后,利用磚窯重操舊業(yè),仍然燒制缸、盆、碗、缽、瓦片等日用粗陶,缸瓦窯逐漸發(fā)展成為欽州規(guī)模最大的民間陶窯。清咸同以后,欽州坭興陶坯多委于該窯代為焙燒。至1943年,缸瓦窯村共有70戶人家以燒制粗陶為業(yè),不事農(nóng)耕;至1949年,在缸瓦窯村從事粗陶生產(chǎn)的有100多人,產(chǎn)品銷往國內(nèi)及越南芒街、西貢等地。
以顏、盧、張、袁四姓為主的陶工代代制陶于斯,繁衍生息于斯,遂有了今之缸瓦窯村。
晚清時期的坭興宮燈瓶
清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李象辰任欽州縣令。
李象辰是一縣長官,又是異鄉(xiāng)人,自然免不了官場應酬以及親朋故交之間的互致問候、迎來送往。中國人講究禮尚往來,一來二去,這“禮”就難壞了李縣令。
一日有鄉(xiāng)紳來訪,送來一件坭興陶花樽。此樽古色古香,乍看疑為先朝古器,細看樽上雕刻書畫,秀麗清雅,猶似紙上佳作。李縣令不由眼前一亮,大喜過望:以此等高雅大方,既不奢華亦不傖俗之器物作為饋贈之禮,實乃適宜不過。
李象辰到坭興街上一番巡看,對那些瑩澤雅致的陶器愛不釋手,贊不絕口,坭興街上供不應求的繁忙景象更使他萌生了一個主意:何不由官方出資興辦陶坊?一來可通過官辦陶窯充實府庫,二來也便于按照自己的意圖制作適用的陶器。
如此一舉兩得之事,當為即為。李象辰隨即著人籌劃此事,擬延請工匠設窯制陶。但欽州坭興陶行業(yè)的生意著實不錯,故陶匠并不那么好請,他們更愿意干自己的活,延續(xù)一份祖?zhèn)骷覙I(yè),而無意吃官家的飯。李象辰比較開明,也不強求,于是開設了習藝所,招收學徒,邀請名工良匠手把手教授技藝。
在案牘勞形之余,李象辰常常親往習藝所觀看制陶,耳濡目染,對練坭、拉坯、雕刻、燒制、打磨等一整套工藝流程已了如指掌。坭坯還在坯車上轉,他已能大致看出此器形制得是否得體;一件成品陶器在他之手,何處精妙、何處敗筆,評說起來精辟確切,屢有高見,往往令名師誠服,更令新手茅塞頓開。
有這樣一位獨具行家慧眼的縣太爺“監(jiān)管”,習藝所的藝匠自是不敢怠慢,都用足心思也下足工夫去做陶,是以產(chǎn)品多工精藝良,品質不俗。為與民間作坊的陶器相區(qū)別,習藝所的陶器一律在其底部蓋有“欽州官窯”陰文小方印。這些官窯陶既用于官員往來饋贈,亦用于出售。它們當中的一部分通過李象辰的廣泛交游流向各省,欽州坭興名揚遐邇。此后,外省來欽任職或過往官員,或多或少都會購買一些坭興陶器寄贈親友,或者于卸任時帶回原籍使用。
直至20世紀五六十年代,欽州民間仍偶見保存有李象辰時的官窯坭興陶品。廣西區(qū)博物館存有一樽蓋有“欽州官窯”印,并署編號“0672”的白泥紋瓶,經(jīng)專家鑒定為欽州陶難得之珍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