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紫薇

（湖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1）

凌宇從創(chuàng)作方法出發(fā)將沈從文的小說大致分為四種類型：諷刺的繪真；浪漫的傳奇；憶往的寫實；象征的抒情［1］267。其中浪漫傳奇小說主要包括《龍朱》《媚金·豹子·與那羊》《神巫之愛》《月下小景》，它們集想象虛構(gòu)和浪漫精神于一身，同時也傾注了作者對現(xiàn)實的深刻思考。沈從文通過這一組少數(shù)民族浪漫傳奇的婚戀故事，以兩性情愛書寫為主基調(diào)，意欲構(gòu)建一個健康、淳樸的詩意人性空間，進一步思索兩性之間的復(fù)雜關(guān)系。這批小說在沈從文的作品中獨樹一幟，在兩性書寫的背后，可窺見多元文化的構(gòu)成及其對小說的內(nèi)容題材、藝術(shù)魅力、審美追求的影響。

首先，沈從文曾提及，楚人血液給予他一種命定的悲劇性［2］39。先天的“楚人角色”和浸潤在原始巫鬼文化的原始生命經(jīng)驗，使得他的作品以浪漫為抒情底色，表現(xiàn)為兩性關(guān)系中的平等愛戀意識以及作品的整體悲劇氣氛。其次，這批“浪漫傳奇小說”所呈現(xiàn)的華麗語言與唱詩般的節(jié)奏表現(xiàn)，是在基督教文化的影響下所注入的新鮮技法。再次，小說所呈現(xiàn)的“靜”的審美境界與“空”的哲學高度，一種不可名狀的空靈氣息貫穿始終，則是佛教文化的間接體現(xiàn)?？偨Y(jié)其浪漫傳奇小說的文化表現(xiàn)，可窺見沈從文的獨特文化尋根旅程，正是這場精神試煉使他形成了四海兼容與民族本土相結(jié)合的個人文化觀。以往的研究常聚焦于某一文化對沈從文創(chuàng)作的影響，將浪漫傳奇小說作為某種文化的體現(xiàn)融匯于論述中。然而，若將“浪漫傳奇小說”作為整體研究對象，可資挖掘出多元文化的交融與互補，并且逐漸顯現(xiàn)出作者“奇詭詩性”的寫作追求。通過對情愛思維、情欲書寫、審美氛圍、意境創(chuàng)設(shè)等角度的分析，衡量各文化的比重，可進一步厘清沈從文小說中多元文化之間的關(guān)系。

一、巫楚文化：巫性書寫與悲劇氣氛

中國古代雖然歷來以儒家文化為正統(tǒng)，但由于地理、交通等因素，湖湘地區(qū)呈現(xiàn)出封閉且較為明顯的區(qū)域性特征。古代楚文化的特色是“巫”，有著“信巫鬼，重淫祀”的文化傳統(tǒng)。褚連波認為，從現(xiàn)代意義上來看，沈從文是土家族、苗族和漢族的“混血”后裔［3］86。在特殊地域與特殊身份的共同作用下，巫楚文化逐漸根植于沈從文的思維觀念里。1927 年前后，時代動蕩不安，城鄉(xiāng)之間的矛盾和沖突愈演愈烈，人性深處的“真情”被金錢異化。在宣揚純真情欲的巫楚文化指引下，他運用一系列的巫性書寫，構(gòu)建洋溢原始野性的湘西愛情故事，用以反抗在現(xiàn)代都市主導(dǎo)下的虛假愛情關(guān)系。另外，沈從文不只停留在浪漫愛情表層的揭示，而是深入到生命的沉思，其小說中散發(fā)的悲劇氣氛，闡釋了何為楚人的“悲劇性”。

首先，巫性書寫表現(xiàn)為少數(shù)民族題材的選擇。沈從文改編了一些具有湘西地域特色的民間傳說，使它們具備理想主義色彩，進一步傳達兩性之間言行一致的愛情觀念。鳳凰人豹子與白臉苗人媚金在互相確認了心意以后，許諾做神圣的“頂撒野的事兒”，而這一對佳人卻因為一場“愛”的誤會造成了悲劇，他們延續(xù)著說到做到、始終如一的承諾意識與愛情傳統(tǒng)?！对孪滦【啊芬采婕霸律衽c惡魔的傳說故事，族長兒子儺佑與月光下素白的女子深深相愛，但“xx 族人的習氣，女子同第一個男子戀愛，卻只許同第二個男子結(jié)婚”［4］226。在泯滅人性的陋習面前，情意相投的男子與女子們毅然選擇服藥自殺。此類奇幻而浪漫的描寫抒發(fā)了湘西人民對待愛情的理想主義精神，傳達人性本真的一面。

其次，巫性書寫體現(xiàn)在人物塑造上。沈從文在寫作中對表現(xiàn)對象進行神圣或世俗的價值選擇，將人“神化”，或?qū)⑸瘛叭嘶??！洱堉臁分性S多筆墨集中在塑造龍朱的神性特征上，“‘這個人，美麗強壯如獅子，溫和謙馴如小羊?！l不承認獅子是孤獨？獅子永遠是孤獨，就只為了獅子全身的紋彩與眾不同?！@人是獸中之獅，永遠當獨行無伴！’‘獅子我說過你，永遠是孤獨的！’”［5］337但作者并不回避其世俗人性的一面，“獅子”與“孤獨”兩個詞反復(fù)出現(xiàn)，表明了擁有不平凡地位的龍朱有著平凡人的苦惱，他擁有世俗的情欲，想獲得純粹的感情?！渡裎字異邸分械纳裎滓蛏矸莸奶厥舛皇廊俗鹁?，尤其在年輕的女子群體中備受關(guān)注。但他恪守本職，并不會憑借自己優(yōu)越的身份去戲弄女性，在遇到一見鐘情的白衣女子時，他無法再抑制內(nèi)心的欲求，義無反顧地奔向愛情的道路。沈從文在原始的巫楚文化中獲得了人神合一的思想，力求實現(xiàn)人性與神性的有機相融。在人物的塑造上凝聚人與神的特性，不論男女老少，都沒有等級的觀念，追求的是一個平等和諧的世界。

最后，巫性書寫還體現(xiàn)在湘西社會的各項習俗的描寫中。古代的主導(dǎo)思想認為“男女授受不親”，而歌頌平等浪漫的楚文化與之大相徑庭。男女之情是自然神圣的事情，所以戀愛和擇偶是神圣平等的，沈從文將“對唱”“跳月”“酬神儀式”等習俗作為人物的社交儀式，以此促使神秘奇幻愛情的發(fā)生。他筆下的男性或女性，用唱歌的形式傳情達意，主動追求。媚金與豹子因愛慕對方的歌喉結(jié)成了一對愛人，媚金主動邀請豹子在洞里相會；小砦主儺佑與女孩子在白月光下輕輕唱和，在大理石上約定終生。《神巫之愛》中的花帕女子在爭取神巫的愛情時，表現(xiàn)出女性的主動心理和野性氣質(zhì)。另外，戀愛的寬松與自由在“跳月”習俗中發(fā)揮到極致：未婚的男女們聚集在一起，在明月下、篝火旁盡情歌唱和舞蹈，在這里，風俗、人性、傳說與自我的愿望相融合，浪漫、和諧、平等的愛情世界由此誕生。

巫楚文化不僅表現(xiàn)在作家的書寫方式上，也在浪漫傳奇小說的整體悲劇氣氛中有跡可循。仔細分析沈從文浪漫傳奇小說的整體氛圍，雖然故事發(fā)生的場面起初是神圣美麗、快樂幸福的，但越接近尾聲則越是神秘未知，逐漸沉入悲劇氣氛當中。沈從文在場景設(shè)置上，運用渲染的手法捕捉短暫而美麗的景象，但往往筆鋒一轉(zhuǎn)，悲劇也隨之來臨。例如《月下小景》，在皎潔的月光下，歌聲滌蕩，兩個靈魂在交織、融合，但“女子只能同第一個男子戀愛，而不能與之結(jié)婚”，在靈肉無法結(jié)合的陋習逼壓之下，他們選擇在極美麗的情境下服藥自殺。在夜里，情人們因情欲獲得了生命力；在白晝來臨前，生命凋零成冰冷的死尸。正是這樣的審美反差才造就了悲劇的張力。再如媚金在山洞里布置著簡單又幸福的新房，暢想著與豹子相會的場景。此時，洞外漫天星子，浪漫且神秘。場景一轉(zhuǎn)，媚金獨自在冰冷的山洞里等待，沒有情人的到來，她用自殺的方式以表堅貞之心，而豹子也因為造成誤會而錯失愛人選擇了結(jié)生命。本來美麗的場景也變得殘忍，潔白小羊則是悲劇的見證者。從美麗神圣轉(zhuǎn)向神秘可怖的這一模式還可以在《神巫之愛》中找到，神巫找到女孩時天空下著大雨，風將女孩的蠟燭熄滅，再次點燃時，出現(xiàn)了兩個孿生姐妹臥在床頭，神巫也開始分辨不清。每個場景像是自然發(fā)生又像是人工鍛造，既美麗浪漫又狼狽可怖，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一股未知的超自然力量影響著結(jié)局的走向，導(dǎo)致戛然而止的神秘悲劇，這種未知的超自然力量設(shè)置所帶來的悲劇精神在楚文化中具有很強的指向性。

二、基督教文化：情愛昭示與“雅歌”式表達

“浪漫傳奇小說”的獨特和成功之處不僅體現(xiàn)在巫性愛情故事的內(nèi)涵，還得益于其華麗的、抒情的雅歌式表達。1957 年沈從文回憶初學寫作時的兩位偉大“師傅”———《史記》與《圣經(jīng)》，“對這兩部作品反復(fù)閱讀中，我得到極多有益的啟發(fā)，學會了敘事抒情的基本知識。……喜愛《圣經(jīng)》接近口語的譯文，和部分充滿抒情詩的篇章”［6］1。20 世紀 30 年代沈從文從求學到寫作，一直歷經(jīng)著孤獨與迷惑，正是這個時期他接觸到《圣經(jīng)》，也從中汲取了寫作上的營養(yǎng)。特別是《圣經(jīng)》舊約的《雅歌》，書中記載的是良人與牧羊女蘇拉密女的愛情，其體裁的奇特和文字的秀麗，使沈從文大受啟發(fā)，將之運用到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浪漫傳奇小說”中有多處與《雅歌》相似的比喻和抒情表達的痕跡。采取象征人類情欲的喻象仿用方式以體現(xiàn)情愛張力，另外，平行體式的連用進一步將情意準確傳遞。

與漢族文化不同的是，浪漫傳奇小說以情欲書寫為外殼，進一步歌頌純潔的愛情。沈從文從西方文化視域中獲得了包容與開闊的視野，發(fā)現(xiàn)并實踐于與湘西民風相契合的表達路徑?！妒ソ?jīng)》舊約《雅歌》書寫的是良人和牧羊女蘇拉密女的愛情，沒有具體的情節(jié)，全篇是抒情化、自白式的表達?！懊烙?、美酒、乳香、香膏”等是《雅歌》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感官喻象，引發(fā)人的嗅覺與味覺的想象。另外，女性的身體部位常常和“母鹿、小鹿、鴿子、羚羊、鴿子眼”等動物式的喻象聯(lián)系起來，象征著和平與馴良。沈從文的浪漫傳奇小說，既有相似的表達，也有在向外求索后的自我創(chuàng)新升華，不能不說是一種默契。在《龍朱》與《神巫之愛》中，用“羔羊、鴿子、小羊、甜酒、好酒”比喻女子的溫和與美麗，反復(fù)提到的“鹿、鶴、獅子”則是雄性的代表，他們美麗、驕傲且孤獨。“比酒糟還好的女人”也反復(fù)在文中出現(xiàn)，不論是龍朱還是矮奴，他們都認為美麗的女人比美酒還要香甜，想要品嘗與觸摸。在《月下小景》和《媚金·豹子·與那羊》中這種雅歌式的喻象更是得到了爐火純青的沿用，“豐滿柔軟溢香的身體……只仿佛是用白玉，奶酥，果子同香花，調(diào)和削筑成就的東西”［4］220，“如油如脂、氣味香甜、染了血的奶”等表達被用來比喻女性的黑發(fā)和柔美的肉體。這種仿用不僅是情欲的鋪墊書寫，也是沈從文對人類兩性原始欲望的肯定，表達了一定的審美境界。

如果說喻象仿用是一個初學者的嘗試，那么在此之上的喻象表達升華則是沈從文浪漫傳奇小說的魅力所在。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雅歌》可以被看成是男子與女子之間的情話，喻象的運用僅在男女間盤旋。而沈從文發(fā)現(xiàn)了浪漫“雅歌”與湘西表達的共同之處——人的生命野性，并將萬物有靈論的思考深入到他的寫作中，賦予了大自然生命靈氣?！对孪滦【啊分械囊雇沓錆M“稻草香味、山果香味”和“好聽的歌聲如溫柔的風”，大自然的香味與情欲的氣味融合，意味著人與自然的和諧。此外，“蜂蜜的言語、花的香氣近于春蘭”等等感官與大自然相融合的描寫進一步表達了沈從文回歸自然的愿望。

除了對修辭的仿用，“平行體”式的形式也注入于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精魂中?！堆鸥琛返慕Y(jié)構(gòu)形式也叫“并行體”，可以在《基督教大辭典》中查詢到：平行體（Parallelism）是希伯來詩歌的基本修辭手法。希伯來詩歌不嚴格遵循自身的韻律，而更講究詩行之間內(nèi)容的對稱、和諧及局部詩句文意的相對完整，從而形成一種輕音韻、重文意的“平行體”［7］471?！堆鸥琛凡恢匮喉嵑筒恢v究結(jié)構(gòu)的對稱，多是因為它有自身的內(nèi)在邏輯和節(jié)奏，用反復(fù)強調(diào)和排比的形式，表達出相對完整的文意。如“我的良人哪！你甚美麗！你甚美麗！我們以青草為床榻”“以香柏樹為房屋的棟梁，以松樹為椽子?！薄澳愕目谌缟虾玫木疲诱f，為我的良人下咽舒暢，流入睡覺人的嘴中”。

一方面，沈從文將《圣經(jīng)》的平行體運用到了浪漫傳奇小說人物之間的對話與唱答中，如《月下小景》“我靈魂如一面旗幟，你好聽聲音如溫柔的風”［4］220，“有翅膀鳥雖然可以飛上天空，沒有翅膀的我卻可以飛入你的心里”［4］221。這樣的男女對答既能表達歌曲的情意，又發(fā)揮出對白的通俗效果。《神巫之愛》里的仆人五羊，在喝醉酒后，對主人神巫唱道：“我?guī)煾惦m是美麗的男子。但并不如你們所想象的勇敢與驕傲；因為你們的歌同你們那唱歌的嘴唇，他想逃遁，他逃遁了。”［8］375另一方面，在一般事物的描述中，也有平行體沿用的痕跡，表現(xiàn)得最為突出的是在男性或女性神態(tài)、身體方面的描述：“這個人，美麗強壯像獅子，溫和謙馴如小羊。是人中模型。是權(quán)威。是力。是光。”［5］324“黑睛白仁像用寶石鑲成，才從水中取出安置到眶中，那眼眶，又是莊子一書上的巧匠手工做成的?！保?］385重復(fù)對一種事物的表述，是平行體詩歌中一種完整文意的表達。通過對平行體結(jié)構(gòu)的借鑒和運用，沈從文創(chuàng)造了他小說中的“平行”形象，溫柔如觀音菩薩的“白衣女子”、孤獨如獅子的“健壯男子”形象以及充滿野性的“花帕女子”形象。在浪漫傳奇小說乃至其他具有民族風韻的湘西題材小說里，都可找到相應(yīng)的影子。

三、佛教文化：“靜”與“空”

沈從文將純凈自然和野性情欲相融合，創(chuàng)作了這批“浪漫傳奇小說”，有著如夢境般捉摸不透的神秘氣息和引人遐想的魔力，后世對它們的解讀仍如縷不絕。沈從文筆墨濃重地對氛圍進行層層渲染，進一步呈現(xiàn)佛教禪宗“靜”的審美境界。他還善于使用留白的手法處理結(jié)局，激發(fā)讀者的想象，思辨“有”與“無”，表達佛學中“空”的境界。由此，小說具備了“奇詭詩性”的文化特征，也不斷豐富著沈從文的詩性追求。

談及佛教文化與沈從文創(chuàng)作之間的聯(lián)系時，涉及作者的先天文化背景與后天的人生經(jīng)歷。沈從文在不少文學作品中描述“頂熱鬧頂富麗的廟宇”“溫柔的觀音菩薩”“祠堂”“燒香”等這些看似平常的日常事物與行為都指向湘西的天然文化環(huán)境。不論是幼年還是老年，都浸潤在濃郁的佛教文化氛圍中，形成了一個密閉的無意識文化空間。這些平常而獨特的儀式書寫從側(cè)面反映了沈從文同樣也受佛教文化的影響。

從后天的人生經(jīng)歷來看，沈從文早期在陳渠珍手下工作時，也不同程度地接觸到了佛教文化。在《從文自傳》中，提到過姨父聶仁德對于他的影響：“（聶仁德）為人知識極博，而且非常有趣味，我便常常過河去聽他談‘宋元哲學’，談‘大乘’，談‘因明’，談‘進化論’，談一切我所不知道卻愿意知道的問題?！保?］357這里的談話內(nèi)容是沈從文第一次接觸到佛教術(shù)語的記錄，而了解更廣大的世界之后，他對于知識的渴望之心也越來越膨脹。第二次對佛教文化的深入研究是在1933 年左右，因為在學校里教小說史的緣故，沈從文進一步從佛教書籍中挖掘，“我想多知道一些，曾從《真誥》《法苑珠林》《云笈七簽》諸書中，把凡近于小說故事的記載，掇輯抄出，分類排比，研究它們記載故事的各種方法……另外又因為抄到佛經(jīng)故事時，覺得這些帶有教訓意味的故事，篇幅不多，卻常在短短篇章中，能組織極其動人的情節(jié)”［10］215。對于佛教經(jīng)典的仔細研讀，激發(fā)了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熱情，《月下小景》集就是以佛經(jīng)故事為藍本創(chuàng)作的小說集，具有濃厚的宗教色彩。他在《月下小景》集的題記中表示，作品如《扇陀》《愛欲》《一個農(nóng)夫的故事》等篇目都是對《法苑珠林》的借鑒和重寫。由此可看出，佛經(jīng)故事確實給予了沈從文在創(chuàng)作情節(jié)上的啟示。而從小說的審美追求出發(fā)，佛教文化賦予了“浪漫傳奇小說”創(chuàng)作“靜”與“空”的審美境界，傳達作者對世界的深刻思考。

“靜”是佛教禪宗所追求的境界。“佛家強調(diào)一念凈心，止觀靜慮，滌蕩胸懷，虛納萬物，這是一種禪化心境，更是一種審美心境”［11］91。沈從文的作品具有讓世人褪去浮華、洗凈塵埃的魅力，這與他的詩性審美追求不無關(guān)系。他常對天空、夜晚、日光、明月、星子等環(huán)境進行渲染，將抒情寫意的情調(diào)逐漸放緩。例如，對月的描寫：“一派清光灑在兩人身上，溫柔地撫摸著睡眠者全身”“月兒隱在云里去了”再如太陽、繁星，“天上剩一些起花的紅云，送太陽回地下，太陽告別了”“天上滿是星星，星光照到洞口”，情人的殉情死亡，在這片幽靜的自然中也顯得寧靜與安詳，沈從文進一步將死亡的悲情削減，使讀者的心靈獲得一種洗去塵土、縈繞澄靜的心境。

“空”是佛教禪宗所追求的另一境界。在佛學思想中，諸法皆空，因執(zhí)而有，執(zhí)即妄念，不執(zhí)則無有，因此，“空”非空無，亦非虛無，而是將“有”與“無”辯證統(tǒng)一起來的間性范疇［12］121。沈從文不只營造澄明靜心的審美境界，更是用留白朦朧的手法，思索在人生與愛情中“有”與“無”、“得”與“失”的辯證關(guān)系。沈從文在講述情愛故事的時候，常會采用一種神秘化的結(jié)局處理方式，即并未揭示故事具體的結(jié)局，沒有確切的方向，讓讀者自行填補結(jié)局，調(diào)動起讀者的想象與思考，增強主體參與感，立于作品，又超越作品，達到哲學思辨的高度。例如，龍朱最終在矮奴的幫助下找到了魂牽夢縈的黃牛寨主的女兒后，“遲了許久才走到井邊去”，龍朱與女子的后續(xù)并未揭曉，艱辛之后，幸福并未持續(xù)多久；神巫費盡周折地找到了穿著一身素白衣裙的女子，卻分不清雙倍幸福中（這女子是孿生，且不會說話），哪一個是他真正的幸福?！霸瓉磉@里的姊妹兩個，并在一頭，神巫疑心今夜的事完全是夢”［8］427。緊接下文的是一連串的省略號，結(jié)局往往戛然而止。故事的結(jié)局是完滿的幸福還是有缺憾的錯過，都由讀者來決定。用留白的方式將結(jié)局升華，看似圓滿卻又虛無，看似空無卻又深刻，這樣的范疇實際是對佛教思想中“空”的境界的追求，世間的事物往往不是定向的，有“?！币灿小白儭保锌沼袧M，是空還是滿，這都取決于人如何去看待和行動。作者將宏闊的宇宙與人的思維聯(lián)系起來，不拘泥于狹小的情感空間。此外，儺佑與女子雙雙服毒自殺的結(jié)局，抑或是媚金與豹子的先后殉情，都是富有啟發(fā)性的，作者看似讓他們的生命雙雙消逝，但卻是使他們真正地永遠結(jié)合，“生”和“死”的思辨也使得“浪漫傳奇小說”具備了佛教文化的色彩。

類似的處理在沈從文的其他作品中也有所體現(xiàn)，《邊城》《三三》《阿黑小史》等湘西題材的小說中，皆是相似的結(jié)局處理，翠翠與儺送明明相愛，但由于種種誤解和現(xiàn)實，結(jié)局變得撲朔迷離：“……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三三與少爺?shù)膼矍楣适乱驗樯贍數(shù)貌∪ナ狸┤欢?；阿黑與青梅竹馬的會明成婚后，過著幸福的生活，但文章最后是以阿黑生病去世與會明精神失常的悲劇告終。沈從文慣用斷裂的方式促使讀者猜測與推導(dǎo)，一方面，能夠引發(fā)讀者在文學欣賞過程中充分發(fā)揮主觀能動性，另一方面，這些相似“有”與“無”的思考，或多或少地體現(xiàn)了佛教文化的影響。

結(jié) 語

本文從沈從文浪漫傳奇小說中的情愛世界出發(fā)，進行思想的文化溯源、表達的借鑒、文本氛圍的分析，大致廓清了“浪漫傳奇小說”的文化構(gòu)成，正如沈從文常用到的“黃花”意象那樣，花充滿生命活力，其內(nèi)核是集聚巫性書寫和“楚人”悲劇的巫楚文化，而每片花瓣則是由沈從文吸取的各種文化組成，代表基督教文化的“圣經(jīng)”式表達，佛教禪宗文化中的“靜”與“空”的哲學境界等等。這樣一朵并不鮮艷但獨特的黃色棣棠之花在現(xiàn)代文學中綻放著，散發(fā)出無窮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