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寶星(廣州)
在綠河的邊緣跳舞
關(guān)節(jié)咯咯地響,還是要跳舞
請接受,語言的盛筵,幻想的極限
——X
太陽是灰色的。
光線越來越暗,地表引力放棄了我,我被拋到高空,然后被另一個巨大的引力控制,接著就開始急劇墜落。墜落的過程中我體會不到速度,有些事情就是這樣,因為過于強大而消失不見,就好像一塊石頭因為無法移動,便無法丈量空間。墜落的速度太快,我在化為烏有。
太陽越來越小,我臉部朝上,能夠看見灰色的太陽從雪球變成鐵球的過程,也避免在即將降落的時候摔得面目全非。我并不能看見自己即將降落在怎樣的世界里,從我依舊能夠看見太陽可知,我的背后是一個漆黑的天體。
我是一顆即將登陸的彗星,不斷瓦解,并不會燃燒發(fā)光。我將抵達宇宙的邊緣,這個墜落的過程注定是漫長的,我的背后已經(jīng)麻木,甚至已經(jīng)結(jié)冰,劇烈的冷在撕裂我的身體。不過無所謂,作為物質(zhì)的外殼,從衰老的那一刻起,身體就一直在分解。
沉睡是忘記速度和距離的最好方式,與其眼睜睜看著自己被太陽拋棄,不如自己先把太陽給拋棄了。我剛閉上眼睛就聽見一聲轟鳴,閉眼的瞬間不清楚我墜落了多少距離,我降落在一個昏暗的表面,劇烈的寒冷洶涌而來,所幸我尚能站起來,只是行動遲緩,還能夠看見太陽。太陽只有拇指那么大,依舊是灰色的。
有些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并且已經(jīng)結(jié)束,我所說的是我的生命。對于死亡,我不知該說什么,我從生到死只經(jīng)歷了一段沒有時間概念的漂泊。我在山上翻了車,那輛陪了我許多年的小卡車和我一起墜入深谷,然后我的眼前就只剩下黑暗了。我在黑暗中飄浮,那時我并不認為自己已經(jīng)死亡,我只是處于一種眩暈的狀態(tài)中。
當(dāng)我感覺到光和溫度在我身上流逝,我才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死去。
太陽冷冰冰地浮在頭頂上,就像一塊隨時可能砸到腦門上的石頭。作為一個死物,我當(dāng)然不恐懼太陽砸穿我的腦門或者下巴,死物是沒有疼痛感的,因此,即便隕石像子彈那樣向我襲來,我也會像大海一樣敞開懷抱。
這個地方可沒有海,或許有,裝滿石頭和沙子的海。當(dāng)我走出隕石坑,看見一支隊伍,他們排成一列往前方走。至于為什么往前,我不清楚,大伙兒都朝那邊去,我也就跟在他們后面走,僅此而已。有時候不需要給自己設(shè)定目的地,跟著走省不少事,死亡的世界沒有對或錯。
一個剛跌入死亡世界的人的看法值得商榷,事實也是如此。當(dāng)我走了漫長的一段路,進入混亂的死亡群體中,發(fā)現(xiàn)自己不能再用過去的方式來看問題了,或者說不能再以生者的角度來看死者的世界了。我感到絕望,越走越絕望,因為不清楚自己要走到什么時候,走到什么地方,以前我不是一個有耐心的人,死去以后我也不是一個有耐心的死人。我感到絕望的原因是我掉進了一個漆黑的寒冷的世界,可能就是所謂的地獄。我生前雖然沒做多少好事,可也不曾做過違心的事,因此,我對自己出現(xiàn)在地獄感到不滿。我在行走的過程中對天堂和地獄的準(zhǔn)入規(guī)則產(chǎn)生了懷疑,這一切直到我碰到M才有所改變。
M說,你不能用生者世界的規(guī)則在死者世界里犯糊涂,哪有什么天堂和地獄?M已經(jīng)去世四年,他是同時愛上七個女人之后無法控制自己情感,在愛上第八個女人當(dāng)天把自己鎖在公寓的衛(wèi)生間里吞槍自殺的,因此,他的額頭上有一朵白色的骨花。M說,海明威頭上也有一朵骨花,不過海明威的骨花在后腦勺下方。M告訴我,以后要以骨花的位置來區(qū)分他和海明威。他正處于半尸半骨的狀態(tài),很快就會徹底變成一具白骨,而海明威早已是一具骷髏。
過不了多久,我也會變成一具骷髏,無可避免。
無可避免,M說,我跟海明威身高和體格都差不多,辨認起來還得花點兒眼力,不過當(dāng)你熟悉了這個世界,對于骷髏的辨識度就不會那么含糊了。M的話我理解,就像生者世界里,黑人眼中黃種人幾乎都長一個樣,黃種人眼中黑人都長得差不多。
你見過海明威?我問M,他在附近?M說,見過,他整天和獅子、大馬林魚待在一塊兒,當(dāng)你遇見他,你會一眼就認出他來。后來,當(dāng)我深入骷髏當(dāng)中,發(fā)現(xiàn)M過于簡單地描述了骷髏的辨識度。人類歷史中,吞槍自殺的人很多,他們不是額前長出骨花就是后腦勺長出骨花,或者頭頂長出骨花。我看見過好幾個后腦勺長出骨花的骷髏,他們都不是海明威。
M把我?guī)У揭粋€A形山洞,那是隕石墜落時形成的,里面有光。M告訴我,地下深處都是能夠發(fā)光發(fā)熱的火焰石。后來,山洞里陸續(xù)來了兩個骷髏和一個像我這樣剛死不久的死人。M說,黃色骷髏名叫F。F來到死亡世界已經(jīng)十七年,但是由于他死的時候才十七歲,所以盡管年紀(jì)比我們都要大,但他依舊是個小伙子,在談資論輩上面我有點兒不知所措。
F死于自殺。他說,那個世界再也沒有好的詩歌了。他在海邊徘徊的時候,因為想不到一首能夠表達那一刻心情的詩,對此感到失望透頂,于是投向了大海。
莫名其妙。
白色骷髏名叫J,個子瘦小,她顯然是剛從半尸半骨狀態(tài)淪為骷髏。她是那么的白,生前應(yīng)是個美女子,她卻說她生前長得并不好看,是個胖女孩,因為吃得好,骨骼的含鈣量飽滿,化作骷髏以后才那么晶瑩剔透。她死于焦慮不安。她說,生前因為焦慮在飲食方面不節(jié)制,因為焦慮而失眠,后來覺得打敗焦慮的可行方式就是接受失敗,也就是接受死亡。
死后還是會焦慮,她說。
莫名其妙。
至于站在我旁邊的這個女孩,她和我一樣剛來到死亡世界,像我一樣被M招過來了。她還保持著人樣,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她名叫L,死于心臟衰竭,每天都感覺有一股巨大的重量壓在胸口,睡覺時她用墊子墊在背后,支撐著身體活了四年,前不久她感覺身體輕松了一些,就嘗試在夜里把墊子從背后取走,結(jié)果就死了。
莫名其妙。
旅行的時候,走了太多的路,厭倦了,就放開了方向盤跌入了山谷,我說,就是這樣。我急著交代自己的死亡方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死亡方式,或者說是來到這個世界的方式。他們四個目瞪口呆地看著我,至于我的死,對他們而言,同樣莫名其妙。
M拍了拍手掌,加劇了他身上皮肉的凋零。他說,今天開始,我們這個組織正式成立,叫“阿波羅詩社”。我們都不會寫詩,至于為什么要叫詩社,M沒有做任何解釋,我們也沒有質(zhì)問。在死亡世界里,所有事情都無所謂,“阿波羅詩社”就“阿波羅詩社”。
M開始了他忘情的演講,在他的演講當(dāng)中,我得知我們所處的這個世界不叫什么死亡世界,跟太陽和地球一樣有它獨有的名字——海山二。我們在海山二上面不再稱作人或者死者,而是稱作靈。生命的歷史有多長,靈的歷史就有多長。M說,在靈的世界,需要找到組織完成偉大的事業(yè)。
F和J對M的演講感到厭倦。我想M都把精力花在拉攏成員上面了,而他是經(jīng)歷了多少的失敗才找到了這么四位被遺忘的靈。我和L對M的演講充滿好奇,活著的時候有所謂存在的意義,死后還得追求輝煌的事業(yè),對永恒的死亡而言,偉大事業(yè)顯然是沒有盡頭的。
M洞察了我的內(nèi)心。他說,靈的世界同樣有盡頭,所有的空間都有盡頭。M的目標(biāo)是要加入“阿波羅”組織,然后擊敗“復(fù)活者”。M說,知道是誰在領(lǐng)導(dǎo)“復(fù)活者”嗎?是W。我問他,是誰在領(lǐng)導(dǎo)“阿波羅”?M怔住了,他也不清楚。
不管怎樣,現(xiàn)在都是要先找到“阿波羅”,M說。L一直保持沉默,也許她跟我一樣在思考關(guān)于意義的問題,生者的世界尋找意義,死者的世界同樣要尋找意義,實在讓人頭疼,不對,實在讓靈頭疼。F坐在一塊褐色石頭上對著發(fā)光發(fā)熱的火焰石唱起了歌謠:荊棘樹,荊棘樹,太陽之神——阿波羅,流浪在何處,敞開的地獄之門,才是你的歸宿……
海山二的東邊,最靠近太陽的地方,有一條河叫綠河。F說,在那個地方看見的太陽有碗口那么大,不過太陽還是灰色的。綠河里流動著固態(tài)的綠色的水,或者不能稱之為水,是果凍狀物,靈可以徒步穿越綠河。綠河四周長滿了荊棘樹,像地球上的植物一樣冒出地表,越長越多。
F沒有見過綠河。海山二太大了,他說,雖然空間都有界限,但即便死亡是永恒的,靈也難以企及綠河。關(guān)于綠河的傳說,他是從其他靈那里聽來的,海山二上的靈都把綠河當(dāng)作了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拇嬖?。在綠河的兩岸,把荊棘樹的葉子折成聽筒狀放在耳邊就能聽到人間的對話。F說,還有一個說法,綠河其實是空間的一道縫隙,黏合了生與死,因此,那里是最接近生者的地方。
M習(xí)慣性地拍拍手掌。他說,是時候出發(fā)了,伙計們,開啟我們的“阿波羅”之旅。他把火焰石包裹起來背在身后,走到洞口,向左看看向右看看,不知該選擇哪條路。他把前后左右四個方向作為出路,念起了那首名為“西邊的阿波羅”的歌謠:荊棘樹,荊棘樹,太陽之神——阿波羅,流浪在何處,敞開的地獄之門,是你真正的歸宿……然后,M指向右邊說,往東。剛走幾步他就猶豫了,因為“復(fù)活者”占據(jù)了東邊的大片地方。
“復(fù)活者”占領(lǐng)了東邊是想通過綠河回到人間,F(xiàn)說,那是W的詭計。不過“阿波羅”最終會勝利,M說,因為歷史上,被害者永遠多于殺戮者,戰(zhàn)爭是少數(shù)人發(fā)起的。在F和M的講述當(dāng)中,W將他的領(lǐng)導(dǎo)本領(lǐng)運用到了極致,抵達海山二后,他迅速掌控了“復(fù)活者”。斗爭是不會停止的,F(xiàn)說,除非“阿波羅”降臨。
所謂的“阿波羅”,就像那首歌謠一樣,還在遙遠的地方流浪。我看一眼天空,灰色的太陽絲毫不眷顧這個遠在西邊的天體。既然“阿波羅”引導(dǎo)我們往東,那我們就往東,我說,“阿波羅”的計劃不正是推翻“復(fù)活者”嗎?沒有“復(fù)活者”的地方談何推翻?M覺得在理,他帶頭往東走,我們跟在他身后,離開他身后的火焰石我們就會凍得邁不開腳步。
我慫恿M向東是想抵達傳說中的綠河,盡管它遙不可及?;钪臅r候,對于路途的厭倦使我放棄了終點。我的終點是Q,我開著小卡車在路上奔波了六年都沒有找到她。有些事情就是這樣,并非一定要抵達終點,但是沒有抵達終點又多多少少有些遺憾。假如綠河兩岸可以聽見生者的對話,對我而言,找到Q的聲音可設(shè)定為這趟“阿波羅”之旅的意義。有些事情活著的時候無法抵達,死后或許可以呢,誰知道?
關(guān)于Q,她大概還在北方,在北方的什么地方我不清楚,我開著小卡車去到最遠的地方是H城,我還打算繼續(xù)往北,可是小卡車和我都忍耐不了北方的氣候。而且,在球形的地表追逐路的盡頭讓我感到了疲倦,邊界線不存在,在我的觀念中,我只是在一個個圓圈上面奔波。Q可能在H城以北,也許只跟我抵達的最遠的地方相距一兩公里,也許是一兩千公里。我不清楚她有沒有收到我的死訊,大概是收不到了,我的尸體將在山谷里躺好長一段時間才被發(fā)現(xiàn)。
作為一個南方人,Q在北方想必備受氣候影響。我在H城的時候已經(jīng)領(lǐng)略過那里的風(fēng),暴露在衣物之外的皮膚瞬間就被凍麻。我和Q之間的往來在九年前就結(jié)束了,如今回想起來能夠記住的不多,也正是這所剩不多的記憶讓我牽腸掛肚。沒有找到她是一種遺憾,在尋找的路上也害怕突然看見她,害怕失望。到綠河岸邊去聽她的聲音倒是個不錯的選擇。
沒有回頭路,所有的空間都不允許重復(fù),我們只能從這個空間走到另一個空間,永無止境。必須不停地運動,否則,空間是沒有意義的。
M背后的火焰石在我眼前搖晃,我們走在一個開闊的空間里,地上長滿了紫色的荊棘樹。死者無所畏懼,只是這些荊棘樹會把我們身上早已腐壞的皮肉剝下來。漸漸地,走在我前面的M小腿上殘留的皮肉被荊棘樹剔得干干凈凈,他走起路來也輕盈了許多,只有像我和L這樣的新來者才會越走越慢,并非因為疲憊,只是重量放緩了我們的步伐。
海山二上石頭的形狀跟地球上的不一樣,光與暗的地表也不一樣,不同空間引力大小也不一樣,在一些地方我們走起路來像飄在空中。石頭在前方懸浮,像宇宙中的天體,我們不能奔跑,否則會被撞個粉身碎骨。M說,死亡是永恒的,靈不是永恒的,生命的流動過程是——生—死—存亡。在M的宇宙觀里,凡是有限的事物都有其意義,所以尋找“阿波羅”之旅是成立的。
所謂的消亡指的是從靈的狀態(tài)化為烏有,可這也沒什么值得恐懼的,因為作為靈的存在與消亡幾乎沒有多大的區(qū)別,這個名為海山二的天體沒有什么值得留戀的地方。在M眼中可不是這樣。他說,只有身在絕望中,才能找到真正的意義,就好像走到了空間的邊緣,你才會去思索空間之外是什么。
M狂妄的野心暴露了他真實的計劃,所謂的“阿波羅”計劃對我而言是一趟旅程,對他而言則是終極意義。M說,“復(fù)活者”腦殼上有一個R的印符,是W用火焰石給他們刻的,遇見“復(fù)活者”要小心,因為不是他們消亡就是我們消亡。
后來我才了解到,“復(fù)活者”的終極目的就是返回人間,正如他們的組織名字一樣,在人間完成復(fù)活。而且,雖然他們在海山二的東邊,但是他們并未真正找到綠河,綠河是他們復(fù)活的唯一途徑。J白雪一般站在我面前,她問我,你想不想復(fù)活?我不清楚她是不是在試探我,假如我說想復(fù)活,他們是否會將我歸類到“復(fù)活者”當(dāng)中?
我搖搖頭。我說,從我的死亡方式就可以知道了。我的回答是我的真實想法,盡管我對消亡無所畏懼,我認為,活著的時候生活中存在各種各樣的虛假和謊言,死后還是保持真誠為好。J對我的回答感到滿意。她說,以這樣的面貌復(fù)活有什么意義呢,但有些靈就是不甘心。J告訴我,在靈的世界里,除了“復(fù)活者”,其余都是“阿波羅”。
無論在哪里,還是要站隊,不是嗎,我問J,所以“阿波羅”的終極目的是什么?J一直在等我問這個問題,她稍顯神秘地說,建立一個“阿波羅”世界。
在不斷往東走的過程中,一個搖擺不定的意念擾亂了我的思緒。世界并非由時間構(gòu)成,而是由空間構(gòu)成,我們在經(jīng)歷一個個的瞬間,瞬間不是一個時間單位,而是空間單位,代表一段時間里的空間距離。因此,用時間來丈量一個人的壽命是不準(zhǔn)確的,生命的單位應(yīng)該是空間。
生者和死者之間的區(qū)別就是,生者同時擁有時間和空間,死者只剩下空間了。運動了多久,走過了多少空間距離,導(dǎo)致宇宙膨脹了還是收縮了,膨脹了便是有意義的,收縮了便是負面的,所以破壞者們是負面的,生產(chǎn)者是正面的。眼下的難題在于如何丈量宇宙的伸縮,因此,意義的定義才模糊不清。
海山二就是一塊巨大的硬邦邦的石頭,我們作為寄生蟲在石頭上蠕動,一路走過來,再也沒有看見其他的靈。我不能說我們走了多久,因為永恒的死亡當(dāng)中,時間是不存在的。我只能說我們走了多遠的距離,但在這個沒有規(guī)則的世界里,并沒有一套衡量標(biāo)準(zhǔn),或者衡量單位,因此,當(dāng)我想歸納自己走了多遠的路的時候,我只能說我從那里走到了這里,對,就是從那里走到了這里。
從這里到那里,從那里到這里,我和L也終于變成了赤條條的骷髏。L骨骼精美,像是藝術(shù)品,而我更像是小孩捏泥巴捏出來的。在我的骨骼上我找不到任何一絲跟我活著的時候相像的特征,我對此感到滿意。F呼喚我的名字,X……X……他一遍遍地呼喚著我,對于眼前的這個陌生的骷髏感到陌生,他必須聽見我的回應(yīng)才肯相信我是我。你身上沒有任何可以識別的東西,腦殼是腦殼,手臂是手臂,我有時候想在你的后腦勺做個記號,F(xiàn)說,這樣我準(zhǔn)不會認錯。
五個骷髏繼續(xù)往東去,有時候我真以為東邊的太陽比我剛降落在這個天體的時候大了一圈。假如海山二不是一個球體,我甚至可以徒步走到太陽系。火焰石在前方指引方向,光與熱在眼前搖晃,空間溫度也在搖晃,為了保持在合適的溫度范圍內(nèi),我們也像鐘擺一樣跟著火焰石搖晃,忽左忽右,忽左忽右。
漸漸地,我對于自己的擺鐘狀態(tài)感到不滿,一方面埋怨自己對于光和熱的無法自拔的追求,另一方面埋怨M利用火焰石對我進行了操控。要想擺脫這種狀態(tài),我需要擁有自己的火焰石,要么就是將眼前的火焰石打碎,回到漆黑寒冷的環(huán)境當(dāng)中,繼續(xù)當(dāng)流浪者。
不滿逐漸流露,我終于對M提出了意見。你在控制我們,我對著前方大搖大擺走路的M說。F和J對我的話感到吃驚,也許他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么一種狀態(tài),他們被M控制的時間太長了。我可以做回流浪者,我說,我活著的時候就是個流浪者。
M停了下來,我們也跟著停了下來。他說,做回流浪者,像路邊那些石頭一樣的流浪者?我說,盡管這樣,我還是不能做一個擺鐘。M說,世間萬物都是擺鐘,何嘗不是呢,“阿波羅”是幕后的控制者,就像你活著的時候作為一個流浪者,其實也不過是擺鐘。
我明白M的意思,活著的時候,存在的意義便是幕后的操控者。站在死亡世界的角度而言,所謂的搖擺又有何所謂?剛成為死亡世界一員的時候,我以為死者本應(yīng)該是無欲無求的,因此在無意義面前,所有的選擇都無所謂,事實卻并非如此。
你不是“阿波羅”,我說,你只不過是擁有火焰石。我指出了M的實質(zhì)手段,他卻毫無波瀾。M說,伙計,作為一個領(lǐng)導(dǎo)者,你手上必須具備被追隨的才華,火焰石不過是一個顯性優(yōu)勢,真正的能力其實是掌控火焰石的我。我為什么能夠得到火焰石,這是隱性優(yōu)勢。
M手上的火焰石,其實是從一個被隕石擊中的骷髏手上撿過來的。他像我們當(dāng)下一樣追隨那個擁有火焰石的骷髏,天上莫名其妙飛過來的一顆隕石把M所追隨的那個骷髏砸了個粉碎,M目瞪口呆,那顆晶瑩剔透的火焰石被他據(jù)為己有。
火焰石在M身后閃閃發(fā)亮,光和熱從他肋骨間傳過來。M說,我只要把火焰石拿走,你們就會變成硬邦邦的石頭,我可以像掰香蕉那樣把你們的手指一個個掰下來,然后再把腦袋掰下來。他確實有這個能力。M說,“復(fù)活者”是被嚴(yán)格控制的忍受摧殘的群體,“阿波羅”是追求自由、平等、博愛的群體,你之所以感受到了約束,是因為我們的事業(yè)尚未完成。
真正使我改觀的,并非M的才華,也不是F口中的“阿波羅”世界,而是更早時候我和J所談及的話題,無論在生者世界還是死者世界,都免不了要站隊。海山二上的靈不是“復(fù)活者”就是“阿波羅”,一個被黑暗和寒冷吞噬的“阿波羅”最終會被“復(fù)活者”消滅,或者被另一個自以為上進的“阿波羅”消滅。
海山二上巨大的地表褶皺散發(fā)出陣陣寒氣,走進地表的褶皺就好像進入了溝壑,有些地方寬,有些地方窄,黑暗一下子吞并過來。除了火焰石能夠照出一個光圈,光圈之外只有黑暗,太陽的光線都不愿意光顧褶皺深處。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剛剛死亡不斷墜落的那個過程,我跟在M后面,在黑暗中恍恍惚惚。
在地表的褶皺里行走的時候,我們遇到了好幾回“復(fù)活者”,所幸的是我們先發(fā)現(xiàn)了他們,然后躲在隕石后面等他們離開。他們額頭上那個醒目的R印符,讓我們毛骨悚然。他們在尋找綠河,而在褶皺的低洼處,雖然冰冷,但依舊沒有任何河的痕跡。
我們躲在隕石后面久久不敢冒頭,越往東走我們遇到“復(fù)活者”的可能性越大。M顯然意識到了這一點,在行走的過程中,他顯得異常焦慮,他迫切想找到組織,以擴大實力。
在一個狹窄的山洞躲避“復(fù)活者”的時候M說,我知道你們在想什么,作為勢力單薄的一方,我們總是要去面對各種各樣的問題。在你們的觀念當(dāng)中,“復(fù)活者”和“阿波羅”沒有太大區(qū)別,或者說都與你們無關(guān),加入哪一邊都無傷大雅。但是你們必須看清楚“復(fù)活者”的真正目的,以骷髏的模樣回到生者的世界會改變時空生態(tài),造成徹底的混亂,“阿波羅”組織當(dāng)然會有各種各樣的毛病,所有的毛病都是為了建成最后的“阿波羅”世界。
M將火焰石放在我們面前,那團果凍狀的火在眼前閃爍。M說,一路過來,我已經(jīng)把你們當(dāng)成戰(zhàn)友,成功與失敗都站在一起的戰(zhàn)友,所以,我把火焰石交付你們,也希望你們能跟我一起作戰(zhàn),為了偉大的事業(yè)。M將火焰石碎片鑲嵌在我們的額前,是一個大寫的A,意思是“阿波羅”。我們猶如被注入了血液,被灌輸了肌肉一般充滿了力量,而M手上的火焰石暗淡了許多。
火焰石被M高高舉起,和太陽并列,和太陽一樣發(fā)出暗淡的光。M說,太陽,才是所有的答案,我們接下來必須讓這顆火焰石變成太陽,照亮整個海山二。
“復(fù)活者”走遠后,我們從洞里出來繼續(xù)趕路,海山二太大了,我們找到下一個組織要經(jīng)過漫長的行走。M讓J在他的額頭上雕刻一個A,然后將剩下的火焰石用泥土包裹起來,我們繼續(xù)向東挺進。我們不再跟著火焰石搖擺,從此有了自己的方向和節(jié)奏。
正是這所謂的方向與節(jié)奏讓我有了新的煩惱,雖然在靈的世界里已經(jīng)默認了不是“阿波羅”就是“復(fù)活者”,我依舊覺得自己過早地做了選擇。雖然我沒有復(fù)活的想法,注定只能是一個“阿波羅”,但是被打上烙印就像被賦予了使命,意味著我必須為“阿波羅”的事業(yè)粉身碎骨,而我一開始被M召喚到一起完全是覺得無所謂,或者完全是為了從盲目行走的死者隊伍中脫離,或者只是為了找到所謂的綠河去聽聽Q的聲音。
“阿波羅詩社”的成員因為自身注入了火焰石而精神抖擻,我們所交流的事情已經(jīng)從如何消滅一個落單的“復(fù)活者”到如何壯大組織的力量。F是“阿波羅詩社”里最有想法的。他說,要想召集更多的靈,就必須擁有強大的力量,成立一個紀(jì)律分明的組織。聽見紀(jì)律兩個字的時候,我看見L微微后退了一步,紀(jì)律就意味著約束。我明白她退縮的原因,她像我一樣,為這突如其來的使命感到恐慌。
消滅“復(fù)活者”取出其頭上的火焰石來武裝“阿波羅”,F(xiàn)說,我們要提高“阿波羅”的作戰(zhàn)能力,就必須將“阿波羅”武裝起來。F談起如何對付“復(fù)活者”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一絲的慌張,他熱衷的事情已經(jīng)不僅僅是詩歌,盡管他依舊在行進的路上吟唱《西邊的阿波羅》:荊棘樹,荊棘樹,太陽之神——阿波羅,流浪在何處,敞開的地獄之門,是你真正的歸宿……
印符A在鋪滿塵埃的地面上留下一寸光,我們像五個額頭上長了會發(fā)光的眼睛的怪物,朝著太陽行進?;鹧媸_實給了我們自由,我對M的態(tài)度也有所改觀,淡化了他強權(quán)的形象。在火焰石給予的自由下,我們一路上還毀滅了好幾個“復(fù)活者”,他們都是在路上落單的骷髏;如果碰見一支“復(fù)活者”隊伍,我們會選擇避戰(zhàn),以免自身遭受損失,相對于活著的時候,骷髏更加脆弱,只要被石頭擊中,基本就難以再爬起來了。
在行走與尋覓的過程中,我們一直沒有找到“阿波羅”組織,在M和F看來,沒有組織的“阿波羅”最終會被“復(fù)活者”毀滅,因此,所有的“阿波羅”必須站在一起。我們頭頂上的A已經(jīng)是一個開頭,說明我們是一個有組織的“阿波羅”團隊。M想盡快找到其他的“阿波羅”組織,以實現(xiàn)偉大的“阿波羅”事業(yè)。
直至走到一座類似陶碗的山頭,我們尋找“阿波羅”的旅程才有了結(jié)果。那是一座我們勢必要翻越的山。與其說是山,不如說是丘陵,四周都是隕石坑,光這么一個地方矗立著。我們低著頭哼哧哼哧上山,一邊留意著腳下的石頭是否滾動,隨時提防“復(fù)活者”的襲擊。
爬到半山,M站住了,我們沒來得及停腳,頭顱撞到一起去,發(fā)出噗噗噗的悶響。M將腳趾插進泥土里。他說,這座山的泥土是暖的。被他這么一說,我們才恍然大悟。下面是火焰石,M說,不用挖多深就能找到火焰石,這里是必爭之地。他依舊把腳插進泥土里,然后丈量地下火焰石覆蓋的范圍。走著走著覺得不對勁,抬頭發(fā)現(xiàn)我們已經(jīng)被黑壓壓的骷髏包圍,他們舉著鋒利的隕石碎片,對我們額頭上的A感到迷惑。
M看見將我們團團包圍的骷髏身上沒有R印符,便指著自己的額頭說,我們是“阿波羅”,我們在尋找組織,我們是帶有任務(wù)的“阿波羅”。隨后,我們被捆綁著押往一個峽谷,被一條繩子牽引著,走在一條暖和的逼仄的路上。這條逼仄的路兩側(cè)以及腳下的石頭散發(fā)著熱量,因此,押送我們的骷髏不需要火焰石就能活動自如。
走了不遠的一段路后,路走到了盡頭。路的盡頭處有四個胸前佩戴手指頭大小火焰石碎片的骷髏,他們手持打磨而成的石頭武器,想必是高級守衛(wèi)。他們將身后的巨大的石頭推開,一道強光照射出來,里面是一個充滿光與熱的世界。
“阿波羅”世界,M感慨道,我們來到了“阿波羅”世界。
洞里有一顆巨大的火焰石懸掛在頂端,光與熱從上面輻射下來,穿透每一個影子。我們留戀頭上這塊火焰石,看了它一眼就不忍心遠離它。洞穴里的骷髏過著愜意的日子,在暖和的光下昏昏欲睡。
佩戴火焰石碎片的骷髏將我們帶到一個環(huán)形臺階,臺階上坐著五個佩戴拳頭大小火焰石的骷髏。他們是這個地下“阿波羅”世界的領(lǐng)導(dǎo)者,稱為“元”,一個“上元”,兩個“中元”,兩個“下元”,以各自佩戴的火焰石大小區(qū)分職責(zé)。M從骷髏手中掙脫,我們所處的環(huán)形臺階是洞里最明亮的地方。M在“元”面前展露出他的火焰石,這顆火焰石在融入了好些“復(fù)活者”的R印符碎片后已經(jīng)有拳頭大小。M說,如果憑掌握火焰石大小來獲得話語權(quán),我應(yīng)該有一席之地。
M就這樣把我們跟他割裂開來了,他一下子從被押送的俘虜成了權(quán)威。我知道,M隨時可能將我們拋棄,像拋棄一塊石頭那樣,他會將我們擲出去,直至前方?jīng)]有危險才把我們收回。M在“元”面前滔滔不絕地闡述他在外漂泊這段路程所得到的領(lǐng)導(dǎo)“阿波羅”的經(jīng)驗。他說,“阿波羅”需要一個真正的組織,才能毀滅“復(fù)活者”,而新的組織就應(yīng)該有新的紀(jì)律和新的領(lǐng)導(dǎo)者。M指著自己額頭上的A說,把火焰石鑲嵌在身上,比掛在身外更有價值。他所說的這一切,都是從F那里盜竊的。
后來,我們被關(guān)在一個石室里,雖然沒有遭受鞭打,沒有看守,我們心里始終不是滋味,因為M并沒有像我們一樣被囚禁。F說,你要適應(yīng),沒有誰是注定和你站在一起的。這時候,J拍了拍我的手臂說,我會和你站在一起。我渾身戰(zhàn)栗。
所有的囚徒都有被釋放的一天,F(xiàn)說。正如他所言,我忘記在石室里待了多久,時間毫無意義,總而言之,我們是被釋放了。一個跟我們一樣頭上用火焰石刻著A的骷髏給我們打開了石室的門,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我們從石室里出來,疑惑與混沌馬上迎面襲來,山洞里所有的骷髏額頭上都刻著一個A。
在辨別骷髏的混亂之中,我漸漸覺得身邊的F和L變得陌生,只有J依舊亮晶晶站在身旁。肯定是M的主意,L說。她已經(jīng)跟其他骷髏沒有多大區(qū)別,我想我也是。閃著亮光的火焰石被來來去去的骷髏晃動著。M在這個地下“阿波羅”世界獲得了信任,為了讓“阿波羅”更具殺傷力,他提議把火焰石做成戰(zhàn)甲,并建立“阿波羅”制度,誰從“復(fù)活者”身上收集到更多的火焰石,誰就能在“阿波羅”世界擁有更高的地位。
在山洞里走了一圈,我們沒有找到M,在混亂的視野中尋找一個并無特別之處的骷髏談何容易。假如一個陌生的骷髏突然走過來跟我打招呼說,嘿,我是M。我也深信不疑。M可能在那個我們無法靠近的環(huán)形臺階上,作為領(lǐng)導(dǎo)者,他本該待在那個地方,接受最暖和的光和熱。
只是我仍然忍不住要對那個環(huán)形臺階罵一句,去他媽的M。
我不知該說什么,當(dāng)J靠近我,她的骨頭跟我的骨頭碰撞在一起,我感到難為情。我沒有排斥J,也沒有閃躲。她潔白光亮,實在是一副好骨骼,她愿意靠近我,是我的榮幸。只是,在她靠近我的那一刻,我又想起了已經(jīng)被我遺忘在走過的路程中的Q。
J挽著我的手臂,說是害怕走失,這個不大的山洞像個迷宮,千面一律的骷髏實在難以分辨,但J在骷髏當(dāng)中總是能夠被輕易識別出來的,我對此有信心。挽住我的手臂成了J最樂意做的事情??邕^性欲談感情,看來是存在的,莫名其妙。
我依舊會想起Q,只要J牽住我的手,Q就會在我眼前出現(xiàn)。她在海邊流浪,在森林里行走,在雪中奔跑。J感覺到了我的異常。怎么了?她問。我說,想到了一個還活著的人。J低下頭,露出光溜溜的后腦勺。許久她才抬起頭說,那也沒什么,記憶嘛,遺忘的速度比身體死去的速度慢。我沒有告訴J我當(dāng)初加入“阿波羅詩社”的目的,我們一頭扎進骷髏群中,如沙子落在沙漠。
在擁擠的骷髏群里,我們遇見了幾個來自不同天體的骷髏,他們的骨骼像樹枝,頭顱像菠蘿。他們是獵戶座的居民,死后同樣來到海山二。獵戶座居民能說善辯,為自己在山洞里屬于稀有而驕傲,常常一邊彈著腦殼上的刺一邊夸夸其談。獵戶座居民過著跟地球人不一樣的生活,坐在圓筒形石頭上的骷髏說,那里沒有束縛,因此也沒有規(guī)則。
這個體態(tài)優(yōu)雅的獵戶座骷髏喜歡擺弄比地球骷髏長很多的手指,她被一群地球骷髏包圍著,我和J也在其中。由于她每說完一句話,都要加一句亞瑪尼,我姑且把她叫作亞瑪尼。亞瑪尼在圓筒形石頭上轉(zhuǎn)了一個圈,像進行某種宗教儀式,然后,她開始了一段讓我印象深刻的講話。
獵戶座上最受尊重的職業(yè)是“露”??粗覀兇魷哪?,亞瑪尼繼續(xù)說,也就是地球人所說的妓,亞瑪尼。圍在她身邊的地球骷髏為之一驚。亞瑪尼說,在獵戶座上,尋求“露”的幫助不是一件羞恥的事,我們對他們沒有偏見。是的,亞瑪尼用的是他們,他們沒有男女之分。
相反,請求“露”幫助的時候還要進行一種宗教儀式,表示對“露”的尊敬。亞瑪尼說,“露”像老師一樣耐心指導(dǎo)你,鼓勵你,給你自信,給你技巧,讓你在往后的生活中如魚得水,亞瑪尼。
我的骨骼僵硬,不能動彈。Q曾在一個下雨的夜晚敲響了我所在酒店房間的門,那個下雨的夜晚,成了我接下來幾年生命時光中難以抹去的記憶。她把手放在門縫里,示意我不要馬上關(guān)門,然后沒有經(jīng)過我同意就鉆進了我的房間。她是那么的輕盈,那么的苗條,好像一陣風(fēng),這個動作她十分熟練。
亞瑪尼的話之所以刺痛我,是因為我的觀點跟她所說的獵戶座居民的觀點類似,我從來沒有把妓當(dāng)作一種下流人,雖然與Q相識不久我便把她從這個身份里揪了出來。深陷在這個身份里頭的人是她,以至于她在相當(dāng)長的時間里趴在我的胸膛上懊悔自己當(dāng)初的選擇。后來,她離開了我,一個人沿著海岸線流浪到北方。離開之前她跟我說,我這種人不配擁有愛情,我不能讓你蒙受那樣的恥辱,我跟二十七個男人睡過,我記得他們每個人的臉。
Q就這樣離開了我,在西部的荒野里,我們剛離開城區(qū),打算在車上睡一晚,在流浪的歲月里,我們習(xí)慣了這樣的生活。第二天黎明,Q走了,車門虛掩著。我在那條沒有盡頭的公路上找了很久。她在路上攔車離開了西部,后來她打電話告訴我,她受夠了西部燥熱的風(fēng),她決定沿著海岸線一路向北。
“露”有自己的選擇,成為“露”是順其自然的,也是一種追求。亞瑪尼說,當(dāng)然,“露”需要獻出自己的身體,在獵戶座,身體不過是靈魂的寄宿。
獨自流浪的許許多多個夜晚,我會聯(lián)想到Q在海邊城市潮濕骯臟的巷子里招攬客人的情景。北上之旅需要經(jīng)費,她必須通過出賣身體來維持她的旅程。她當(dāng)初就是這樣敲響了我的房門。曾有一天,Q坐在副駕駛座上,望著窗外流逝的風(fēng)景。她突然說,你覺得我是妓嗎?我跟好多個男人睡過,從他們那里拿錢,我覺得這種行為跟妓沒有太大區(qū)別。
J將我喚醒,她抓住我的手臂,仿佛我會被風(fēng)吹走。風(fēng)是從洞口吹來的,洞口的石頭被挪開了,骷髏都在往那邊靠攏,他們結(jié)隊而行,去實踐“阿波羅”計劃,消滅“復(fù)活者”。亞瑪尼也停止了她的演講,和另外兩個獵戶座骷髏往洞口方向走。我上前將她攔住,不清楚自己為什么這樣做。J吃驚地看著我,而我只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向亞瑪尼問了一句話。我說,你是不是“露”?
亞瑪尼沒有搭理我,繞過我和J消失在骷髏群中了。
山洞里僅剩下我、J、L、F以及看守火焰石的衛(wèi)兵,“復(fù)活者”此時來襲擊這個暖和的山洞再適合不過了。后來,我們被看守火焰石的衛(wèi)兵趕出山洞。其中一個衛(wèi)兵指著外面漆黑的空間說,走,去殺敵。我們就這樣回到了海山二的表面,四周不時有隕石墜落,我們像赤身裸體行走在槍林彈雨中。
M的缺席讓我們感到失落,在漆黑的隕石坑里行走,不清楚接下來要做什么。不過,我們很快就不再迷惘,甚至為M的缺席感到興奮,至少我們可以做回自己,只是我們額頭上的火焰石實在有限,必須去找到新的能夠替代的火焰石,否則,我們都將變成硬邦邦的石頭。
變成硬邦邦的石頭也不見得是件壞事,J說。我說,還是得找到能夠替代的火焰石,無論如何,還是要有行動目標(biāo)。想獲得火焰石,就要去消滅“復(fù)活者”,當(dāng)然,消滅“阿波羅”也是可以的。我們都沒有干預(yù)別的骷髏的念頭,無論是“阿波羅”還是“復(fù)活者”,我們希望是隕石將他們擊碎,我們再收集他們身上的火焰石,繼續(xù)我們的旅程。
該死,這種旅行方式讓我再一次想到了Q。如果天上掉下來的隕石就是火焰石就好,就好像天上掉下錢,讓Q得以繼續(xù)她的旅行一樣。癡人說夢,不對,癡靈說夢。
F走在我前面,他變得沉默、笨拙,后來,我才知道他是愛上了L。他用他所能記住的美妙的詩歌,催化了L冰冷的心。他為愛情絞盡腦汁。我想我之所以跟他不一樣,是因為我尚未能傾心于J。J明白其中的緣由,她是個會讀心的靈。
太陽再一次出現(xiàn)在頭頂上,但是它明顯變小了,只有手指頭那么大。是我在遠離它,還是它在遠離我?前方吹起了沙塵暴,石頭在空中跳舞。我們躲在三塊石頭的包圍圈里,等候這場風(fēng)暴過去,不然我們尚未遇見“復(fù)活者”就要被天上跳舞的石頭砸個粉碎。假如颶風(fēng)當(dāng)中沒有石頭,我倒是愿意被風(fēng)吹著四處漂泊,反正沒有方向,還不如讓風(fēng)來引路。風(fēng)會把我們送到一個地方,然后說,走吧,往前走。至于這個地方是“復(fù)活者”的老巢,還是新的“阿波羅”世界,已經(jīng)無關(guān)緊要。
風(fēng)和沙塵搖撼著背后的石頭,我們的骨架上都是塵土,潔白的J也無可避免。F護著L。他說,皮肉掉落以后就輕松多了,我在半肉身半骷髏狀態(tài)下遇到過一場風(fēng)沙,沙子穿破了腐爛的皮肉粘在身上,我花了好大的工夫才把沙子從腐爛的皮肉里挑出來。風(fēng)沙從我們的嘴巴、眼睛、鼻孔、胸骨穿過,落在地上,我們就是這么一個空空蕩蕩的群體,留不住任何東西。
空空蕩蕩的群體,J說,留不住任何東西。這個美麗的精致的骷髏郁郁寡歡,自從M在她的額頭上嵌入火焰石,她變得更有魅力,然而,她蜷縮在石頭的縫隙里郁郁寡歡,因為我在與她相處的時間里總想著Q。J說,你為什么問那個獵戶座骷髏是不是“露”?我不知該如何回答,于是,我選擇了沉默。風(fēng)沙一層層覆蓋下來,我們很快就被完全埋沒了。當(dāng)我們從沙土里爬出來,沙塵暴已經(jīng)停止,太陽再一次出現(xiàn)在頭頂。這一次,太陽有一顆松球那么大。
如此看來,海山二跟太陽的距離并非固定不變,我們距離太陽有時近有時遠,這個距離到底是兩個天體之間運動軌跡造成的,還是海山二的膨脹與收縮造成的,不得而知。F說,海山二是一個正在走向死亡的天體。他一邊替L清除骨架上的灰塵,一邊給我講述,他知道得太多,不適合當(dāng)詩人。
即便是一個正在死去的天體,也該擁有光和亮,M所說的“阿波羅”計劃,第二個太陽何時才能制造出來,誰也不能給出一個答案,無論是才華縱橫的F,還是野心勃勃的M。M不在了,我們還叫“阿波羅詩社”嗎?L問。她跟F站在一起,不知為何我在她身上看到了一種不好的命運,她將會被隕石擊中,變成一地碎片。生者的世界有命運的說法,死者的世界我不知該如何表述。假如L被隕石擊成碎片,F(xiàn)再去面對沒有時間的永恒的存在,那是一件極其痛苦的事情。
M,心高氣傲的家伙,J憤憤不平地說,我不想提起他。我沒想到J對M懷恨在心,本以為她跟F一樣坦然,因為她和F比我和L更早地來到了這個世界,更熟悉也更容易接受這里的規(guī)則。
即便M退出,我們依舊是“阿波羅詩社”,一個集體總是這樣的,有新成員加入,有老成員退出,只是我們暫時接受不了新的成員。新鮮的東西需要更多的接觸才能習(xí)以為常。我們朝著沒有方向的方向前行,F(xiàn)和L走在前頭,F(xiàn)哼著歌,L則沉默寡言。我和J走在后頭,我在醞釀該如何回應(yīng)關(guān)于獵戶座“露”的問題,而她則以沉默來等候我的答案。
之所以問獵戶座骷髏是不是“露”,是想從她口中得到一個確切的答案。我說,我有一個朋友就是“露”,她現(xiàn)在仍然活著,大概也是以“露”的身份,但是她跟獵戶座骷髏的態(tài)度截然不同。J說,這個人對你來說肯定很重要。
不可否認,我說,我生前一直在找她。
直到死去?
直到死去。
你說你是厭倦了旅途才放棄繼續(xù)活下去,J在這個話題上滔滔不絕,這么說你也厭倦了尋找,是這樣嗎?誰都厭倦沒有希望的尋找,我說,你很難找到一個刻意離開你的人。所有的偶然最終都會成為必然的條件,J說,那個女孩,她也會有來到這里的一天。J的話使我感動,我本以為她會因為我?guī)е呤澜绲脑鼓疃x擇離開我,但她是大方的,她再也沒有提起這件事。
天上掉下個骷髏的頭顱,可惜,他額頭上沒有R印符,也沒有A印符。他到底是離開過海山二的表面,作為一顆隕石從海山二的那一頭掉落到這一頭,或者曾經(jīng)作為一個天體在空中隨著更大的天體旋轉(zhuǎn),它甚至有可能是頭頂上的那顆太陽。為了確認這一點,我抬頭看一眼太陽所在的地方,太陽還在。
破損的頭顱落在塵土之上,我們以為它很快就會被隕石雨砸得粉碎,成為塵土的一部分,他卻吧嗒吧嗒說起話來,說話的時候下巴跟地面碰撞著,頭顱跟著起起伏伏。為了讓他表達得更清晰,F(xiàn)把他提起來,然后,這個骷髏開始了他滔滔不絕的講話。
風(fēng)把我舉得足夠高,我一度以為自己要被送出宇宙,但我還是掉下來了,骷髏說。多多少少有些失望,多多少少,我本可以成為一個天體,卻不得不做回一塊石頭。骷髏在高空中看到了海山二的整個面貌,海山二那么浩瀚,他能夠看清楚其面貌,說明他被風(fēng)拋得足夠高足夠遠。他很可能就差那么一點點就可以離開海山二,離開死亡世界,在浩瀚的宇宙當(dāng)一名吟游詩人或者流浪歌者。那一點點距離有可能是一公里,也有可能是二十米,對于未知的遺憾,所有猜測都是成立的。
海山二就像一個巨大的葫蘆,骷髏說,我們在葫蘆的這邊,“復(fù)活者”在葫蘆的那邊。那邊亮锃锃的,他們肯定有足夠多的火焰石,兩個球體的中間是一條黑色地帶,大概就是傳說中的綠河。許多“復(fù)活者”從葫蘆的那邊來到葫蘆的這邊,他們穿過了綠河,但是他們渾然不知。
骷髏口中綠河的位置跟F說的不一樣,海山二在不斷膨脹和收縮,所以,太陽跟我們的距離才一時遠一時近。如此說來,F(xiàn)當(dāng)初丈量宇宙的猜想就無法成立了。骷髏被風(fēng)拋到空中時的引力一時強一時弱,他快要逃出海山二的引力范圍的時候,膨脹的海山二再一次將他拉了回來。之所以不停地膨脹和收縮,是因為海山二在走向死亡,骷髏說。他再一次提到了死亡這個字眼,我們已經(jīng)身處死亡世界,沒想到還要跟著海山二再死一次。
死亡總是伴隨在身邊,F(xiàn)回應(yīng)骷髏說,到時候我們會被拋到宇宙中去成為太空垃圾還是成為天體?L說,不管成為什么,物質(zhì)守恒定律還在,我們就是永恒的。骷髏在F的手中下巴張張合合。他說,海山二內(nèi)部在不停地爆炸和坍塌,就因為那層火焰石保護著地表,以至于爆炸的時候我們沒有被彈到高空,坍塌的時候沒有被埋在地下。
骷髏因為去過太空而獲得了預(yù)言的能力,F(xiàn)決定將他留在身邊,用荊棘樹的葉子編成一個籠子把他背在身后,還給他取了個名字——烏鴉。烏鴉在F的背后說個不停,有時候一本正經(jīng)說著“阿波羅”和“復(fù)活者”的命運,有時候在取笑我們在死亡世界里做虛無的事情,更多時候他都在吟唱那首所有海山二上的靈都會唱的歌謠:荊棘樹,荊棘樹,太陽之神——阿波羅,流浪在何處,敞開的地獄之門,是你真正的歸宿……F也會跟著吟唱:敞開的地獄之門,是你真正的歸宿……
有時候,我厭煩烏鴉說話的樣子,就在他的嘴里塞一塊石頭。那時候,他就會像一座墳?zāi)?,靜悄悄的。我還是喜歡安靜的時候多一點兒,J也是,我們喜歡聽著彼此的骨頭撞在一起的聲音。烏鴉口中的石頭卻總是被L取出來,她不停地問烏鴉,我們距離綠河還有多少路程?L比我們當(dāng)中的任何一個都向往綠河,她想聽見某個來自人世間的秘密,這個秘密不被揭露,她就死不踏實。
烏鴉說,還有相當(dāng)一段路呢,結(jié)果總是殘酷的。他所指的結(jié)果是“阿波羅”和“復(fù)活者”之間的戰(zhàn)爭,他多次提到過,在葫蘆的關(guān)節(jié)處,戰(zhàn)爭不可避免,綠河上將堆滿骷髏的殘骸。如此來看,我們也必不可少地要陷入戰(zhàn)爭當(dāng)中,但是我們額頭上的火焰石只能維持我們行走有限的一段路,抵達綠河卻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往前,還要繼續(xù)往前,烏鴉說,跟著那些蒼蠅繼續(xù)往前。他所說的蒼蠅是指額頭上鑲嵌著火焰石的“阿波羅”和“復(fù)活者”,在M眼中,鑲嵌了火焰石的“阿波羅”可不是蒼蠅,是螢火,這些螢火最終會凝聚成一個太陽。
哼哧哼哧往前走,腳板被地表磨得光滑,F(xiàn)的好幾條肋骨被隕石打斷了,中部空蕩蕩的,像一個窗口。F還是很樂觀。他說,這些隕石就是沒有擊中脊骨,無妨行走。F干脆把背后的荊棘樹籠子扔掉,把烏鴉放在自己那斷了肋骨的胸腔里。烏鴉在F身上找到了歸屬感,雖然他無法完全控制F的行動,但他樂意給我們指明方向,盡管方向只有一個。
再往前走,我們走進一處巨石林。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大的隕石,無數(shù)塊墓碑一般豎立在地表。我問烏鴉,烏鴉,這是什么地方?烏鴉說,海山二。毫無毛病,這里依舊是正在死去的海山二。使我意外的是,這么大的隕石降落在地表的時候,地表并沒有產(chǎn)生多大的凹陷,四周沒有明顯的沖擊坑,連褶皺也并不明顯,仿佛這些隕石并非從天上來,而是像荊棘樹那樣從地下長出來的。
我們在這些巨大的隕石叢林里穿梭,從一塊隕石到另一塊隕石需要走漫長的路。我們搖搖晃晃,額頭上的火焰石已經(jīng)不是特別明亮,寒冷距離我們越來越近,漸漸地,只要我們把手往外伸展,就能接觸到冰冷的空氣。F跟L靠得很近,烏鴉也因為寒冷變得結(jié)巴。直至走到隕石林的深處,烏鴉突然清醒過來。他呼喊著,蒼蠅要來了,蒼蠅要來了……
L慌張起來,她把烏鴉從F的胸腔里拿出來。她問烏鴉,我們是不是已經(jīng)到了,這里是不是綠河?我跟著L慌張起來,四處去尋找荊棘樹,卻一無所獲。最后,我們躲在兩塊隕石形成的夾縫中,L跪在地上,說出了一個她隱瞞已久的秘密。
L是個“復(fù)活者”。
在被M召集之前L就清楚了“阿波羅”和“復(fù)活者”的使命,為了更好地接近“復(fù)活者”她選擇加入M的“阿波羅詩社”。L想復(fù)活回到她的出租屋,報復(fù)她的朋友。她的死并非壓力太大,而是過度傷心,她的好朋友搶走了她的男朋友,搶走了那個跟她生活了十多年的男生。
F安撫L,L不為所動。心中的怨念依舊難以消除,眼看沒有復(fù)活的希望,L對著那個距離我們很遠的太陽擲石頭,沒想到石頭擲出去以后又被擲回來了。石頭砸在L的胸骨上,砸斷了兩根肋骨。接著,又是兩塊石頭朝她砸來,一塊砸掉了她的下巴,一塊砸穿了她的腦殼。烏鴉掉在了地上。他叫喚著,蒼蠅,蒼蠅……
前方黑色的塵土開始翻滾,接著,螞蟻似的骷髏頂著R印符浩浩蕩蕩奔跑過來。我們掉頭就跑,烏鴉被我們落下了,而已經(jīng)被砸壞了的L只有一根手指頭被F帶走了。往回跑的時候,我聽見了F的哭聲,他為自己沒能保護好L感到悲傷,他和J在我身邊瘋狂地奔跑著。
尚未逃出隕石林,迎面而來又是一波亮晶晶的潮水,那是“阿波羅”。他們的隊伍更龐大,那是M的成果,他厚積薄發(fā)就為了這么一個場面。我們在隕石的邊緣挖一個坑把自己埋下。埋在泥土之下,我終于做了一回死人。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臂,是J,然后F的腦殼也撞到了我的肩膀。我們就這樣依偎在一起躺在泥土之下,短暫的寂靜過后,地表的重量有所增加,接著就是吶喊聲,是骨頭碰撞的聲音。
這就是死者世界的戰(zhàn)爭,我想,我們深陷戰(zhàn)爭當(dāng)中,以靜止的觀戰(zhàn)者的姿態(tài),我甚至想哼一首歌。假如泥土沒有把我的嘴巴堵住,我想哼一首《西邊的阿波羅》。
身上的壓力越來越重,我暗自祈禱這個重量不要繼續(xù)增加,否則會壓斷我的好幾根骨頭。躺在我左邊的F偶爾顫抖一下,我想他還在為L的事情悲傷。L確實被毀得突然,在我們來不及做防備的時候,她就被三塊石頭砸了個稀巴爛。而F,他已經(jīng)斷了兩根肋骨,他承受不住身上的重量,也承受不住那悲傷。我在想,所幸有這么一層泥土,它包裹著我們,讓我們免遭踩踏。
作為一個死人,這是我們第一次被埋在泥土之下,為什么我們都要在海山二的表面做徒勞的行走?我們本該化作冰冷的石頭在地下永久沉睡。地下是那么的溫暖,泥土將會給我們的軀體新的生命力,在我們身上植上青苔,讓我們的骨骼成為微小生物的避難所。
J依舊緊緊抓住我的手臂,我不清楚這條手臂是否還連接著她的身軀和腦袋。假如她輕微將自己暴露在泥土之上,也許她的另一半身體已經(jīng)跟她分離了。我從一開始就想勸退J,死者是不該有感情的,然而,每次面對她潔白的骨架,我就無法表達自己要說的話。
所有的喧囂終將被寂寥吞噬。當(dāng)我努力撥開身上的泥土,發(fā)現(xiàn)泥土的厚度遠遠超出我的預(yù)料,那都是骷髏閃著亮光的殘骸。我和J努力往上爬,F(xiàn)尚未從悲傷中走出來,他需要安靜地躺著。我們在骷髏的尸體上爬了很久,終于推開了最頂端的那具骷髏的殘骸露出我們的腦袋。我看見了太陽,就在不遠處,太陽很大,流動著液態(tài)的火。
在骷髏的碎片殘骸中,我只能露出自己的腦袋,J也是。我們無法測量身下的骷髏殘骸堆了多高,遍布多廣。太陽是假的太陽,那是一顆巨大的火焰石,被幾十個骷髏扛著,坐在火焰石前面的是一個黑色骷髏,他的食指上戴著一顆黑色火焰石戒指,身上既沒有R印符,也沒有A印符。我想,他就是W。
“復(fù)活者”打贏了這一仗,接下來,他們的任務(wù)就是從骷髏的殘骸中把火焰石收集起來,再向葫蘆的另一端發(fā)起進攻。W不知道他所占領(lǐng)的地方是綠河,他朝思暮想的那條河流就在他腳下。我示意J回到地下去,地表的戰(zhàn)爭尚未結(jié)束。我們挖開骷髏的碎片往地下爬,就像河水流過石頭。
W的模樣在我的眼前浮現(xiàn),就像M的影子。他冷冰冰的,因為服毒身亡,骨頭是黑色的,臭蟲都不愿啃。我和J流過那些骷髏碎片,回到地下,F(xiàn)依舊靜靜躺著,我把頭部露出地面,為的是能夠跟F講兩句話。我說,跟這堆碎片一樣,任何骷髏都有被隕石砸中的一天。
這顯然不是安慰的話,我的目的也不是安慰F。作為一個死者,他在為死去的骷髏悲傷,實在不應(yīng)該。J聽見我的聲音,也把腦袋露出地表。她說,誰都不能定義一個死者是否應(yīng)該具備感情,應(yīng)不應(yīng)該是一回事,具不具備是另一回事。事實證明,死者同樣具備感情,至于應(yīng)該不應(yīng)該,誰說都沒有依據(jù),去他媽的海山二。
J第一次惱火,我想其中隱含著我在尋找綠河這段路程對Q的執(zhí)著以及對她的忽略。我聽到J的這些話竟對她產(chǎn)生了一絲的同情,我對她并非沒有感情,只是依舊覺得死者之間的感情毫無意義。
去他媽的海山二。
這個陌生的聲音傳過來的時候,我被嚇了一跳,差點兒從泥土之下跳出來,以為自己的藏身之處暴露了,骷髏正拿著被打磨得尖尖的隕石對準(zhǔn)我的腦袋。我仰臉對著身上如山的骷髏碎片的時候,只看見閃爍的R和A,沒有任何站立的物象。J也聽到了這個模仿她的聲音。她說,在那里,五個“阿波羅”疊在一起的地方。
說話的是一個只剩下頭顱的骷髏,他額頭上的R印符熠熠生輝。我沒有從泥土里鉆出來,而是仰面對著他說話。我說,你是誰?那個骷髏說不了太長的話,他的下巴被另一個骷髏的手臂頂住了。他說,我是誰,去他媽的海山二。每一個加入“復(fù)活者”的靈都有一個復(fù)活的理由,我沒有問他,因為我知道每個理由都有其站得住腳的地方。這個被打斷了脊骨的骷髏已經(jīng)沒有辦法復(fù)活,他的領(lǐng)導(dǎo)者,冷冰冰坐在火焰石前的W,已經(jīng)無法將他的腦袋和脊骨結(jié)合起來。他認識到了這一點,因此不停地說,去他媽的海山二。
我擰過頭去看J,J明白我的意思。這個骷髏顯然看到了我們額頭上的A,“復(fù)活者”來摳骷髏殘骸上的火焰石的時候,這個骷髏有暴露我們藏身之處的危險。J的意思是,他不會這么做,因為那是徒勞的,只有“阿波羅”想要毀滅“復(fù)活者”,“復(fù)活者”只想找到傳說中的綠河?!鞍⒉_”是集體的戰(zhàn)役,“復(fù)活者”則是個體的努力,戰(zhàn)局很可能會發(fā)生扭轉(zhuǎn)。這個骷髏還在結(jié)結(jié)巴巴地叫喚著,我是誰,我是誰,去他媽的海山二……
戰(zhàn)爭又開始了,W沒有立刻把骷髏殘骸身上的火焰石收集起來,讓“阿波羅”得以重新占領(lǐng),然后獲得喘息的機會。身上的重量一下子變重,一下子變輕,那是戰(zhàn)爭雙方來回的割據(jù)。我偶爾撥開頭上的沙土,有時候看見是“阿波羅”取得了勝利,有時候則是“復(fù)活者”占據(jù)上風(fēng)。
M和W清楚這個地方是必爭之地,需要消滅對方才能有所作為。M絕不是個簡單的骷髏,他裝瘋賣傻,得到權(quán)勢以后便徹底瘋狂了。J鉆進地下后沒有再冒出頭來,她估計是要等到戰(zhàn)爭結(jié)束才愿意拋頭露面。那時候,無論是“阿波羅”贏了還是“復(fù)活者”贏了,只要戰(zhàn)爭結(jié)束,即便作為俘虜也不會再被摧毀。
戰(zhàn)爭來來回回,沖在最前面,無論多強壯都必然要倒下。當(dāng)然,躲在最后面也有被摧毀的危險,只有制造戰(zhàn)爭的和指揮戰(zhàn)爭的兩位在最后獲得勝利或者迎接失敗。
最終,M的一把火扭轉(zhuǎn)了戰(zhàn)局?!鞍⒉_”和“復(fù)活者”反復(fù)搶占綠河的時候,總來不及處理那些已經(jīng)倒下的骷髏身上的火焰石。當(dāng)M再一次搶占這個地方,他意識到持久戰(zhàn)斗下去自己很可能是失敗的一方,他必須盡快補充火焰石,于是,他在那如山的骷髏殘骸上點了一把火。
火燒了很大的范圍,后來我才聽說,當(dāng)火燃燒的時候那些巨大的隕石之下形成了一條河,滔滔的火形成波浪,巨大的石頭開始轉(zhuǎn)動,像天體一般轉(zhuǎn)動。誰都沒有弄明白復(fù)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鹣缫院螅皬?fù)活者”感到復(fù)活無望,紛紛逃離了戰(zhàn)場,M依靠收集起來的火焰石取得了勝利。
戰(zhàn)爭定局的時候,我在地下兩米深處,因為地表的溫度太高,我只好往地下沉,直到我的骨骼沒有再受到高溫的炙烤才停下來。跟我相隔兩米的那場大火帶來了什么,我一無所知。在泥土之下,我想了許許多多的事情,那個深度是死者被埋葬的正常深度,在那個深度,我真正成了一個死者,在真正的死亡世界里。我覺得有事情發(fā)生了,而我錯過了。這不是簡單的錯過,否則,我不會耿耿于懷。我徹底錯過了Q。
大火過后,我和J以及F回到地表。那些骷髏的殘骸被燒成黑色的粉末,滿地都是亮晶晶的火焰石?!鞍⒉_”在隕石四周歡呼慶祝,繞著那些巨大的隕石跳舞,仿佛在進行某種原始的宗教儀式。骷髏的粉末還殘留著溫度,我們就這樣踩著他們的粉末走著,腳下偶爾會發(fā)出一些清脆的聲音,是哪個燒得不夠徹底的骷髏的二次碎裂。
我就是那時從收集火焰石的骷髏口中得知了綠河的秘密,后悔自己不應(yīng)該躲在地下兩米深處,我應(yīng)該站在那些隕石之上,尋找Q的身影,并且告訴她,我的死訊,她大可不必再為自己的一生感到愧疚。
F走得很慢,低著頭,我們已經(jīng)記不得在哪個地方落下了L,不知道她的骨灰到底是哪一堆焦黑的碎片。F還在苦苦尋找,手中拿著L僅存的手指骨。那根纖瘦的手指骨特別精致,F(xiàn)用荊棘樹的根做成一條繩子把手指骨掛在胸前。
J走到前面去安慰F,她懂得說安慰的話,她是個精致的溫柔的骷髏。當(dāng)她和F站在一起,我竟覺得自己有愧于她,她應(yīng)該跟F一起,我只是一個漂泊者。黑色的煙霧在隕石四周彌漫,骷髏是不需要呼吸的群體,否則,那些跳著舞慶祝的和用籠子收集火焰石的骷髏都將中毒倒下。太陽已經(jīng)被煙霧遮擋住,這個時候,太陽已經(jīng)無足輕重,閃爍的火焰石照亮了地表。
F在隕石林走了好遠,J陪在他身邊。我產(chǎn)生了一種缺失感,失去了所有的目的,可以像流浪者一樣放棄尋找,在漆黑的地方游蕩,等待一顆注定要落在腦殼上的隕石將我砸了個粉碎。后來,F(xiàn)在一條溝渠里停住了。溝渠里是一個已經(jīng)被燒成黑色的骷髏,骷髏的左手缺少一根食指。F把L的食指骨放在那個骷髏缺失的位置,正好符合;他把食指骨一拿開,那個骷髏就變成了一堆黑色的粉末。
變成粉末的骷髏是L無疑,F(xiàn)跪在地上,想要把L的骨灰收集起來,但我們只是一具骷髏,我們的手捧不住任何東西。骨灰從F的手指縫里紛紛揚揚落下,風(fēng)一吹就無跡可尋了。F張開雙手,看著已經(jīng)隨風(fēng)飄走的L的骨灰茫然失措,直至J將他扶起來,他才清楚L已經(jīng)化為另一種物質(zhì),跟這個天體合而為一。
M帶著“阿波羅”部隊繼續(xù)往葫蘆的另一端前進,勢如破竹,他要捉拿W。由于綠河復(fù)活無望,“復(fù)活者”選擇自我毀滅或者加入M的陣營。M不再強迫所有的“阿波羅”都往前開進,他允許了民眾的存在,民眾在這個浩瀚的海山二上作為螻蟻,在寒冷與漆黑中行走。
M還將“阿波羅”的“元”組織摧毀了,綠河之戰(zhàn)勝利后,他分配戰(zhàn)爭中得到的火焰石,用火焰石把“元”的腦殼給砸了。M作為唯一的領(lǐng)導(dǎo)者開始了他的統(tǒng)治,他接下來的目標(biāo)就是捉拿W。假如海山二世界也有歷史,M將是一個不朽的骷髏??上У氖?,沒有時間的世界不存在歷史,M再怎么了不起,也只能夠像石頭一樣飄浮,然后和海山二一起墜入黑洞。
我和F以及J決定在隕石林里待下去,這么大的隕石降落在這個地方,就不會有更大的隕石落下來。這些巨大的石頭可以替我們擋住一部分從天而降的石頭,只要颶風(fēng)不把它們吹動,我們就不會被這些石頭壓在底下。在J的安慰下,F(xiàn)的悲痛終于有所減輕,他又變得活潑起來,多數(shù)時候都是在跟J說話。J也喜歡跟F說話,她偶爾會往我這邊看一眼,后來就不再顧及我的感受了。我喜歡在隕石周圍徘徊,F(xiàn)和J的對話我充耳不聞。
后來,我拋開F和J,到更遠的地方去。去的地方越來越遠,很多次都想著就這么走下去好了,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總是走回頭路。不過,我想我遲早會離開的,只是離開的時機還沒到。我在這些冰冷的石頭間低頭行走,不再懼怕“復(fù)活者”,也不再懼怕天上掉下來的隕石,依舊想念Q。
行走能夠讓我專心在想念Q這件事上,我樂意只做這么一件事。我不時抬頭看看太陽,看看我跟它的距離是近了一些,還是遠了一些,颶風(fēng)和沙塵暴來了也不再躲避。有那么一些時刻,我希望颶風(fēng)把我甩出海山二,至于去的地方是不是太陽系已經(jīng)無所謂,因為即便回到太陽系,我找到Q的機會也十分渺茫。
當(dāng)我走了漫長的路回到F和J身邊,他們已經(jīng)變得親密無間。我想F早已把L給忘記,盡管他是個深情的骷髏,深情是可以轉(zhuǎn)移的。出去和回來的次數(shù)多了,他們對我的行為就不再感到驚奇,也不再問我在路上遇到過誰,看到了什么樣的風(fēng)景。J通常只說一句話,你回來了。
在巨大的石頭之下,我仿佛在重復(fù)生前的流浪行為。生前,我連一個回去的地方都沒有,只能一直奔波。這些巨大的石頭顯然不是我的故鄉(xiāng),我很快就會徹底離開,至于要到什么地方去并不重要,我會繼續(xù)往前。海山二是一個巨大的天體,直到我的骨頭化為灰燼,也不可能走到它的盡頭。
隕石會砸穿我的腦殼,這是海山二上難以逃脫的命運。回到隕石林之后,我喜歡躲在石頭縫隙里,那是骷髏除地下以外最應(yīng)該待的地方。F和J不會來看望我,“阿波羅詩社”已經(jīng)名存實亡。在石頭的縫隙里,我時常看到骷髏成群結(jié)隊從葫蘆的另一端回來,他們說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W被打敗了。
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阿波羅”統(tǒng)治了海山二,但是海山二依舊是個漆黑的冰冷的正在走向死亡的天體。M把他的領(lǐng)導(dǎo)才能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他早已規(guī)劃好了“阿波羅”國度的建設(shè)版圖。他要建立體制,這個體制可以約束每一個骷髏。他說自由只有在排除威脅的條件下才能實現(xiàn),在絕對服從的條件下才能永久。戰(zhàn)爭的結(jié)束讓我想到了接下來該去的方向,葫蘆的另一端。M將會清除那邊的“復(fù)活者”,給W致命一擊,然后,那邊就是最接近太陽系的地方。我將會在最接近太陽的地方停下腳步,坐在那里,等候?qū)⑽覔舸┑碾E石落下。
我問那些從我身邊經(jīng)過的骷髏,M的戰(zhàn)爭打到什么地方了,W什么時候才會投降?我想W不會投降,在海山二上,即便是在葫蘆的一端,他也有無盡可逃亡的地方。后來,我發(fā)現(xiàn)事情并非我想象中的那樣,當(dāng)一個個體被一個集體追殺的時候,所有地方都是暴露之地。
W被包圍的時候還沒逃到海山二的邊緣,就像流浪是我的宿命一樣,失敗是他永恒的結(jié)局。W慢吞吞地往海山二的邊緣走,背后一群額頭上刻著A印符的骷髏將他團團圍住。他沒有繼續(xù)往前走,他停住了,往后看了一眼,對著頭頂上的太陽凝望了許久。他本可以摘下食指上的黑色火焰石戒指,隱藏自己的身份,他沒有那樣做。
押送W的隊伍浩浩蕩蕩從葫蘆的另一端走來,那些頂著閃爍的字母的骷髏耀武揚威。我在骷髏中間,很艱難才看見了W,他依舊沉默寡言,依舊鎮(zhèn)定自若。我想知道他復(fù)活的目的,即便回到生者世界,這么一副黑色的骷髏能做什么事情?他慢吞吞地跟著“阿波羅”部隊行走,雙手被繩子捆綁著。沒有骷髏敢動他食指上的黑色火焰石戒指,我甚至覺得這個戒指是他手指的一個關(guān)節(jié),跟他的骨頭生長在一起。
在隊伍的最前頭,我看見了M。他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M,他異常冷酷,坐在一頭大象的骨架上,那頭大象的額頭上有一顆拳頭大的火焰石。M領(lǐng)導(dǎo)著他的千軍萬馬浩浩蕩蕩駛?cè)刖G河。
M揮揮手,骷髏部隊在隕石林四下散開,他們再一次把原本寂靜的綠河變得喧囂。我聽著骷髏行動時候的咯吱咯吱聲,看著他們額頭上閃爍的字母,總覺得原本矗立在綠河上的隕石馬上就要騰空而起,然后轉(zhuǎn)動,形成一個M可以控制的天體。所幸這一切并沒有發(fā)生。
空間是可以被占滿的,我從來沒想到海山二上會有這么多的骷髏,生命的歷史長河中,所有的死者果然都來到了這個昏暗的天體。他們把綠河填滿了,形成一條真正的河流。我在磕磕絆絆中行走,空間被分解得支離破碎?!鞍⒉_”部隊回來之前,盡管石頭與石頭之間距離很遠,我依舊能夠輕易找到F和J?!鞍⒉_”部隊回來以后,我找他們就變得特別困難。
成千上萬的骷髏聚集在一起就會產(chǎn)生一種效應(yīng),那首名為“西邊的阿波羅”的歌謠,只要有一個骷髏唱起來,整條河的骷髏就會跟著呼應(yīng),對于“阿波羅”的召喚就會響徹宇宙:荊棘樹,荊棘樹,太陽之神——阿波羅,流浪在何處,敞開的地獄之門,是你真正的歸宿……
骷髏隨著歌聲搖擺,像河水那般,假如“阿波羅”顯現(xiàn),我想他們愿意充當(dāng)河水,可是荊棘樹從來不回應(yīng)骷髏的召喚,“復(fù)活者”已經(jīng)被毀滅,“阿波羅”世界依舊遙遙無期。
烏鴉并沒有在戰(zhàn)爭中被毀滅,也沒有在M點燃的火中被燒成黑炭。他被M帶走了,成了M的寵物鳥,因為他去過太空,他在綠河之戰(zhàn)當(dāng)中,給M提供了重要的戰(zhàn)略信息。那場火,其實是烏鴉建議M點燃的。
M要在綠河上建造一個太陽,利用巨大的隕石作為擎柱,“阿波羅”帝國即將誕生。我行走在骷髏群中,宛如走在河水當(dāng)中,膽戰(zhàn)心驚,骷髏傳出來的各種猜測在耳邊飄過。在綠河上建造一個太陽,想必也是烏鴉的主意。他看見過海山二兩個球體相接處的面貌,明白其中蘊含的奧秘。所以,M搭建太陽的目的,遠不止建立一個“阿波羅”帝國這么簡單。
我厭倦了在骷髏群中待下去,討厭擁擠,討厭那首《西邊的阿波羅》,討厭跟著骷髏像河水一樣搖擺,討厭聽見M的聲音通過火焰石傳到各個角落。我希望盡快找到F和J,跟他們說再見。說完再見,就不回來了。
M在綠河迅速建立了“阿波羅”帝國,在原有的體制下進行了更加普遍的組織網(wǎng)絡(luò),然后,對在綠河戰(zhàn)爭中立功的骷髏論功行賞。我需要避開這些組織,避免被困在網(wǎng)絡(luò)當(dāng)中。但是,我遲遲沒有找到F和J,遲遲沒有找到告別機會。
一番表彰封爵之后,M做了個決定,處決W。那場浩浩蕩蕩的處決在綠河最高那塊隕石上進行。我不清楚M的部下是如何在這塊隕石上鑿出了階梯、布上了繩梯的。隕石的頂端有個行刑臺,W瘦小的身軀被捆綁在籠子里拉到隕石上面去。圍觀的骷髏在下面推搡著,唱著那首讓我生厭的《西邊的阿波羅》。
W被拉上隕石的最高處,捆綁在一根石樁上,成千上萬的骷髏在石頭下面目睹對W行刑的過程。這個過程是漫長而充滿戲劇性的。骷髏大聲唱著《西邊的阿波羅》,W在等待隕石雨的擊打。每當(dāng)天上的隕石落在W身上或者身旁,下面的骷髏就激動地叫喊起來。
隕石最終還是打在了W身上,先打中了他的手臂,把他的五根手指連同黑色火焰石戒指一起打散了,接著一塊隕石打在他的胸膛,把他的肋骨全部打碎。骷髏是沒有疼痛感的,只是這個被粉碎的過程足以讓缺乏樂趣的世界的骷髏興奮不已。最后,一塊石磨大小的隕石把W以及行刑臺一起給打了個粉碎。那一聲巨響蔓延開時,我看見碎片撒了一地。
制造太陽是個浩瀚的工程。
M發(fā)表講話,呼吁綠河里的骷髏挖掘、運輸火焰石,在隕石林的上空搭建一個牢固的亭臺樓閣,用以拼砌火焰石。制造太陽的工程師有三個,他們手上都有一個蘋果,手持完整的下垂形狀蘋果的是牛頓,手持腐爛的黑色蘋果的是圖靈,手持被咬掉一口的蘋果的是喬布斯。喬布斯負責(zé)太陽的設(shè)計,圖靈負責(zé)工程計算和運輸,牛頓的工作就是在太陽制造完成的那一刻讓它懸浮在空中。
骷髏響應(yīng)M的號召,在綠河之上搭建階梯,在海山二的兩端尋找火焰石。我在地下兩米深處躲藏過,清楚在地下尋找火焰石極具難度。骷髏像螞蟻一樣奔波著,搬運著,火焰石就像綠葉被他們托舉著。曾經(jīng)作為W行刑臺的地方亮起了一盞明燈,盡管燈光普及的地方十分有限,但骷髏們顯然看見了太陽的希望。
直至第二十三個骷髏從隕石上摔下跌得粉碎,那些默默運輸與挖掘的骷髏才明白,他們需要面對的是一個難以完成的目標(biāo)。作為骷髏,在海山二上,沒有方向沒有目標(biāo),不知疲倦與疼痛,也沒有時間,因此,建造太陽這樣一件看起來遙不可及的事情最初在骷髏眼中是可以實現(xiàn)的。當(dāng)?shù)诙齻€骷髏從隕石上跌下來,厭倦一下子蔓延開來。那一刻,我清楚地看到,骷髏也會厭倦恒久不變的日常,比起建造太陽這樣枯燥的工作,他們更愿意發(fā)動戰(zhàn)爭。
為了讓工程順利進行,M不得不把軍隊重新召集起來。我也在搬運火焰石的骷髏群中,久久找不到F和J,使我對他們的安危感到擔(dān)憂,他們沒有跟我說再見的機會。有一回,圖靈就站在我身旁指揮運輸,我頂著被鞭抽的壓力跟他說了一句話。我說,圖靈先生,太陽真的可以制造嗎?圖靈異常冷酷地看著我,那個腐爛的黑色蘋果形影不離跟隨著他,那是他死亡的象征。
圖靈死后依舊口吃,他沒有說多少話,但我知道即便是圖靈,對于在海山二上制造太陽同樣沒有信心。他說,只要……要有足夠的火……火焰石,就……就有希望。我看著隕石之上漸漸亮起來的球體,它被喚作“太陽二號”,但是它一點兒也不像太陽。也許還需要不停地拼貼,它的光和熱才能夠抵達地表。天上飛來的隕石碎片偶爾會毀壞它的邊緣,喬布斯已經(jīng)把保護措施做得很好,只是假如火焰石再大一些,外層保護就顯得捉襟見肘了。
從地表收集的火焰石很快就拼貼到“太陽二號”上面去了,那個閃耀的火球瞬間光芒四射。除了挖掘部隊在地下需要光與熱,地表的骷髏都需要把額頭上的火焰石摳出來,貢獻給“太陽二號”。當(dāng)火焰石從額頭上被刮下來,我的動作變得僵硬,但我不再是額頭上貼著標(biāo)簽的骷髏。
那個火球散發(fā)出來的光與熱終于可以抵達地表。當(dāng)?shù)谝坏罍囟葘⑽冶涞墓趋澜鈨?,我竟然感動得想哭泣,可惜一個干巴的骷髏沒有眼淚?!疤柖枴闭丈涑鰜淼墓夂蜔嶂荒艿诌_特定的范圍,因此,這個特定范圍成了骷髏們搶奪的地方,成千上萬的骷髏擁擠在這個范圍里,亂哄哄的,骨頭碰撞著骨頭,像蜂窩里的蜜蜂。
開始的時候,天上飛來的隕石偶爾擊中“太陽二號”,會有火焰石的碎片掉下來,骷髏們就會爭搶這些碎片,有的是為了行動更加敏捷,有的則是為了交易,至于交易的對象是誰我不清楚。后來,牛頓不知用什么方法,讓“太陽二號”獲得了一種上升力,即便天上的隕石擊中“太陽二號”,火焰石的碎片掉到半空又會黏合上升,從地面運輸過來的火焰石只須放在地表,就會自動懸浮到半空,像旋轉(zhuǎn)的天體,跟“太陽二號”黏合在一起。
獲得足夠多的火焰石后,“太陽二號”竟然懸浮起來了,擺脫了隕石上的亭臺樓閣以及繩索,懸浮在隕石林上空,把地表照得明亮暖和。骷髏開始歡呼太陽了,歡呼“阿波羅”的降臨,因為光的存在,真正的太陽在遙遠的太空變得極其卑微。M對自己的杰作感到滿意,只是這顆火焰石輻射的范圍依舊有限,甚至連綠河都沒有完全覆蓋,M發(fā)動了更多的骷髏去挖掘火焰石。
我自然在挖掘火焰石的骷髏群體當(dāng)中,我依舊沒有遇見F和J。假如我見了他們一面,跟他們說一聲再見,我就會從挖掘火焰石的隊伍中逃跑,最好是可以得到一顆火焰石,只要松果那么大就行,支持我走一段路,我要到葫蘆的東邊去。M是不會到那邊去的,他從那邊消滅了W,自然不會認為那邊還有值得一去的地方。
火焰石藏在地下很深的地方,我看到那個被挖掘出來的巨大的深坑四周堆滿了骷髏的殘骸。他們的骨骼在挖掘堅硬泥土?xí)r不知不覺就掉了,或者在他們認真挖掘的時候,天上落下一塊石頭,把他們砸了個粉碎?;鹧媸诘叵陆鸸忾W閃,它跟海山二的內(nèi)核相連。骷髏們一點一點把火焰石鑿下來,越鑿越深。“太陽二號”自覺地回收著火焰石,我有一種擔(dān)憂,“太陽二號”會變成一個黑洞,或者說是光洞,吸收所有的物質(zhì);而海山二本來也是這樣的一顆火焰石,把死亡的東西吸收進來,把自身弄得死氣沉沉,于是也跟著走向死亡。
海山二的核心到底是不是火焰石,我不清楚,牛頓也沒有出來說話,不斷擴張、不斷騰空的“太陽二號”是否會成為第二個海山二,同樣不可預(yù)知。我曾抵達骷髏擁擠的深坑,站在火焰石的表面,那種感覺異常夢幻,仿佛我站在了太陽之上。太陽沒有把我燒毀熔化,而是給了我溫暖和力量。我敲鑿著火焰石,有些于心不忍,感覺自己是在敲鑿海山二的心臟。敲鑿的過程中,我的手、我的身體都在抖動,甚至覺得抖動的并非我,而是海山二。
出于恐懼,我不能在火焰石上面站太久,怕自己沉浸其中,沉浸在幻覺當(dāng)中。火焰石的魅力就在于此。海山二上面,火焰石的分配不均勻,有的地方多一些,有的地方少一些。負責(zé)挖掘和搬運的骷髏不停轉(zhuǎn)移,我也隨之轉(zhuǎn)移,在平面上挖開一個個坑,手指骨被磨得光滑明亮。我在一次挖掘當(dāng)中掉下了一個手指骨,那是我左手的無名指,活著的時候那根手指曾戴過一個陶瓷戒指,那是Q送給我的,她也有一個。我隨著小卡車墜入山谷死去,那個戒指竟然沒有隨我而來,因此,我看見W手上的戒指時有點兒耿耿于懷。
把無名指穿起來掛在脖子上,我跟F做了相同的事情,只是他脖子上掛著的是L的手指骨,我脖子上掛著的是我自己的手指骨。這根手指骨在我身前搖擺,它仿佛并非從我身上脫落,而是本來就在我的身體之外。
火球,火球在擴張,在旋轉(zhuǎn),在上升,燦爛的光終于覆蓋了整條綠河峽谷。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也只能讓光和熱普照到整條峽谷。對海山二而言,“太陽二號”仍舊渺小,漆黑和冰冷依舊是海山二恒久不變的模樣。M對自己創(chuàng)造的“阿波羅”世界的版圖感到滿意,畢竟綠谷對所有骷髏而言都已經(jīng)是個不小的空間,他們可以在這個狹長的地帶醉生夢死。
“太陽二號”上升到一定高度就停下來了。牛頓說,再往上它就會跑到別的天體那里去。因此,挖掘火焰石的工作暫時放緩,“阿波羅”帝國的版圖也就停止擴張。M站在最高的那塊隕石上,曾經(jīng)給W行刑的地方,那里建起了亭臺樓閣和攔截網(wǎng),成了海山二最安全的地方。M高高在上,對著下面的骷髏說,“阿波羅”世界誕生了。
骷髏在光明的峽谷里歡呼,他們歡呼的同時感到焦慮,因為他們不能再唱那首《西邊的阿波羅》了。他們找不到用以表達的歌謠,他們的熱情很快便沉寂下去?!疤柖枴笔荕的第二個成就,第一個當(dāng)然就是毀滅“復(fù)活者”。M在短暫的歡呼過后繼續(xù)發(fā)表演講。他說,“阿波羅”都應(yīng)該待在充滿光與熱的峽谷里,只有被淘汰的靈或者怪物生活在黑暗與冰冷中,抵御外來者、誓守綠河是所有“阿波羅”的使命。
“太陽二號”是眼,注視著綠河這個狹長地帶所有骷髏的一舉一動。只要有記錄者便有了時間,我想,假如“太陽二號”是記錄者,那么,M真正建立的就不是一個物質(zhì)上的“阿波羅”帝國,而是一個時間上的“阿波羅”帝國。一個擁有時間的世界就不再是永恒的世界,死亡變得不再是永恒,那么,就會有死亡之外的世界。至于是復(fù)活還是再死一次,尚無答案。我突然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巨大的陰謀。
我慌亂失措,想找個朋友,把我的猜想告訴他,但是我不敢說,我沒有朋友,沒有足以相信我所說的話的朋友。海山二上不再只擁有“此刻”。骷髏將擁有有限的“生命”,或者說是“保質(zhì)期”,期限將會來臨,而他們卻尚未被告知。我想M肯定得知了這個秘密,他有預(yù)知未來的烏鴉在身旁。
在錯亂和焦慮之下,我來到了綠河的邊緣,由于光與熱都相對微弱,待在那些地方的骷髏不多,大多數(shù)骷髏都擁擠在隕石林四周。我行走在荒野當(dāng)中,竟覺得自由與舒適。天上的那只眼睛變得遙遠,假如它有微弱的近視,我在它的視野中就會變得模糊,我不想生活在它的視野中。在“阿波羅”版圖的邊界上,我產(chǎn)生了一個疑問,我是否還選擇離開?在漆黑中行走,將會被視為怪物消滅。過不了多久,M就會安排一支軍隊將“阿波羅”世界版圖的邊緣封鎖起來,想進來的骷髏將被拒之門外。
被限制在峽谷里,我不清楚將迎來怎樣的結(jié)果,期限何時降臨,M最終的目的是什么。我回到隕石林,我想知道結(jié)果,假如我不是第一個抵達期限的骷髏,看見結(jié)果之后我就會選擇離開。螞蟻一般在隕石林四周蠕動的骷髏不清楚他們被賦予了時間,被賦予了期限,他們漫無目的地蠕動,他們將再一次走向“死亡”。
我依舊沒有跟任何一個骷髏傾訴我的發(fā)現(xiàn),假如我把我的猜測暴露,我將迎來M的打擊,因為所有的事情都在他和烏鴉的操控當(dāng)中。M才是真正的“復(fù)活者”。
由于可借鑒的事物太少,無法給時間計量,沒有昨天和今天,我只能以我所行走的路程來計算時間。M宣布“阿波羅”世界誕生的那一刻起,我沒有停止過自己的腳步,我走了將近三萬步,第一個骷髏終于“死”去了。跟我的猜測相符,“太陽二號”為海山二創(chuàng)造了時間,靈是會“死”的。
那個要“死”去的骷髏,他第一次死的時候已經(jīng)九十四歲,因此,當(dāng)他再一次擁有時間,他便再一次面臨“死”去。骷髏團團包圍在他身邊,他們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他們的肢體已經(jīng)被賦予新的意識,他們?yōu)l臨死亡時候的那個年齡狀態(tài)重新降臨。老邁的骷髏已經(jīng)無法移動,臥在地上說出結(jié)結(jié)巴巴的幾句話,然后就徹底“死”了。
第一個骷髏“死”去以后,越來越多的骷髏又相繼“死”去。被賦予了時間,對剛來到海山二的“靈”而言,相當(dāng)于一場復(fù)活,只是復(fù)活在一個荒涼的天體上。他們恢復(fù)了疼痛和情欲,就如靈魂也跟著來到了海山二。而像我這樣的骷髏被賦予了時間,被賦予了靈魂,就像是往竹簍子里倒水,終究是裝不住的,只能忍受著活著的靈魂在死去的軀體里備受煎熬。
我猛地抬頭去看太陽,“太陽二號”發(fā)出來的光足夠明亮,太陽已經(jīng)無法看見。我想起Q曾在無人區(qū)跟我說過的那句話,那時我們剛搭完帳篷,高原上晝夜氣溫變化大。晴朗的夜晚,我們突然暴露在白皚皚的光中,Q猛地一回頭,發(fā)現(xiàn)月亮出現(xiàn)在背后。Q說,月亮一直都在,只是白天我們看不見。
正是這樣,太陽被光淹沒了。
那個“死”去的骷髏變成了硬邦邦的石頭,在光和熱當(dāng)中變成了硬邦邦的石頭。我們當(dāng)然無法知道他是在真正死去了,還是化為另一種狀態(tài)跌落在另一個天體上,我們一無所知,我們活著的時候就是這樣。M和烏鴉站在高處俯瞰著那些具備了壽命的骷髏一個個死去。我不清楚這是否就是他們最終想達到的目的。
“死”去的骷髏被抬出綠河,在“太陽二號”輻射不到的地方沉睡。他們原本還可以在漆黑與冰冷當(dāng)中緩慢移動,被賦予時間后就只能貼著泥土沉睡了。那些佩戴火焰石吊墜的衛(wèi)隊將“死”去的骷髏一個個抬出綠河,放在一個被叫作綠臺的地方。那是一個平坦的類似圓桌的地方,在綠河的邊緣可以看見綠臺上的境況。我常常到綠河的邊緣往綠臺方向眺望,那里骷髏的殘骸不斷疊加,慢慢就變成了一座山丘。
心事重重,毫無疑問,我也被賦予了時間,那種熟悉的青年的感覺再次出現(xiàn)。但是,我不想面對過去的自己,我已經(jīng)死過一次,我本應(yīng)該在漆黑與冰冷中游走,那是作為死者的基本狀態(tài)。因此,我并不適合在綠河里待下去,待得越久就越慌。我活著的時候尚未嘗試過的時間降臨在我死去的身體上,我需要將他趕走,他早已死去。
我終于遇見了F和J,他們待在原來的地方,我只是沒有找到那個地方而已。終于再見面了,我說。這句話曾無數(shù)次在我的夢中出現(xiàn),那是我為Q準(zhǔn)備的話,沒想到是跟F和J說了。J對于我的出現(xiàn)感到吃驚,戰(zhàn)戰(zhàn)兢兢從F身邊走過來,他們相處得很好。
J失去了一層光澤,她的手因為挖掘火焰石而磨損。她拿起我掛在脖子上的那根手指骨。她說,多精致的一根手指骨,知道無名指代表的是什么嗎,是藝術(shù)。J說我是一個有藝術(shù)天賦的靈魂,我覺得她的話有些荒誕。F也走上前來,站在J身旁,宣誓自己跟J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有所不同。
祝福他們。
沿著巨大的隕石轉(zhuǎn)圈,我?guī)е鳩和J行走,F(xiàn)對我的行為感到冒昧,他已經(jīng)失去了最初的詩意的追求,他跟其他的骷髏那樣,不再唱《西邊的阿波羅》了。他在乎這一次“復(fù)活”,他把M當(dāng)成崇拜對象。J不時抬頭看我一眼,她想必是看透了我的心事,她小心翼翼,沒有刻意討好F而疏遠我。
我是來跟你們告別的,我說。這句話讓他們停住了腳步,F(xiàn)為自己的行為感到抱歉,他以為我回來是要跟他搶J。F對我要離開感到失望,當(dāng)然他一開始以為我只是離開他們到其他地方去,依舊留在綠河,像以前我的每一次離開一樣,我會在無法預(yù)測的一天突然回來。我說,我不打算回來了,想到葫蘆的另一端去,跟真正的太陽做伴,我已經(jīng)太久沒有看見它了。
我們現(xiàn)在是有意義的生活,F(xiàn)說,所以我不懂你的選擇。F無法理解我的選擇,他已經(jīng)被物化了,他詩性的邏輯一去不回。他所謂的意義,就是再活一次,不管是以什么樣的形態(tài)。我說,我還是想繼續(xù)當(dāng)一個死者,那才是我本該的狀態(tài),而不是現(xiàn)在這樣,不倫不類。不倫不類這個詞可能不太準(zhǔn)確,但確實是我最真實的想法。我說,我不認為自己應(yīng)該再活一次。
活著就是所有的意義,不是嗎?F說,如今再活一次,那是M創(chuàng)造的奇跡?;钪_實是所有的意義,但是再活一次就沒有必要了,我說,那不過是再死一次罷了。J挽住我的手臂,那是她一貫的動作。她說,無論選擇什么,按照你的心去做就行,你不是一個平庸者,你有自己的想法和存在方式。
這是我預(yù)料中的結(jié)果,F(xiàn)和J會沉溺于擁有時間的世界里,他們會想盡辦法延長“活著”的狀態(tài),他們都是“復(fù)活者”。于是,我感到了厭倦?;鹧媸且患烂畹氖挛铮晌乙琅f感到厭倦,我對做任何事情都感到厭倦,只想著離開,離開所有地方。
再見,goodbye,au revoir,さようなら,再見。
在綠河的邊緣跳舞,關(guān)節(jié)咯咯地響,還是要跳舞,請接受語言的盛宴,幻想的極限?!疤柖枴钡墓馊€就在眼前,我要跳著舞跨過去,跨到黑暗當(dāng)中去。F和J在光圈之內(nèi)目睹我的離開。他們攙扶著彼此站在暖和的光中,而我的舞蹈,離開了“太陽二號”光圈就變得不再柔和,關(guān)節(jié)變得僵硬,像個木偶在移動。寒冷和黑暗再一次將我包裹,我需要漫長的行走才能走出F和J的視野,他們不會目睹我完全消失,他們還要過他們有限的生活。我會變成一塊石頭,被他們默認為是一個暗影。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我再一次看見了太陽。太陽出現(xiàn)在我的頭頂上,不管是近還是遠,是圓的還是方的,它都是真實的太陽,它會成為我唯一的方向。我想歌唱,唱那首我曾經(jīng)無比厭惡的《西邊的阿波羅》,這首歌謠在黑暗中會讓我倍感親切:荊棘樹,荊棘樹,太陽之神——阿波羅,流浪在何處,敞開的地獄之門,是你真正的歸宿……
歌謠不會持續(xù)太久,離開“太陽二號”的庇護,意味著我將會被從天而降的隕石擊中,那時候,我的舞蹈和我的歌聲將會停止。石頭,慢吞吞地滾到我面前,觸碰到我的腳趾便停了下來。我低頭去看那塊黑得發(fā)亮的石頭,對石頭說,石頭先生,您從何而來,為什么親吻我的腳趾?當(dāng)我看見第二塊石頭滾過來的時候,感覺到了事情的不妙。天上很可能要下隕石雨,而這些石頭將要終結(jié)我的旅途。我正要感慨旅途的終點即將到來,卻看見一個高大的骷髏站在面前。
骷髏手中還拿著一塊黑色的石頭,原來那兩塊石頭不是天上掉下的隕石,而是眼前這個骷髏朝我擲來的。骷髏擋在我面前,我一度以為他是M,他后腦勺有一朵骨花,不是一個好看的頭顱。他指著我說,你要到什么地方去?我想,我只要說錯話就會受到攻擊,眼前這個骷髏讓我覺得熟悉,但我又想不起來他是誰。
我說,去哪里都行,所有的路都是我的路。骷髏笑了,莫名其妙。他說,無關(guān)緊要,太陽照常升起。我突然被這句話刺激到,當(dāng)我再去觀察眼前這個骷髏的時候,我想脫帽致敬,可惜我光禿禿的頭上依舊沒有帽子。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詢問眼前這個骷髏。我說,您是不是海明威先生?
骷髏轉(zhuǎn)身正要離開。他說,活著的時候是,死了就不是了。我在他轉(zhuǎn)身的那一刻才看清楚他頭顱上有個黑色的R印符,印符上的火焰石已經(jīng)燃燒盡。他跟我的方向相反。我問他,海明威先生,您要去的地方是不是綠河?海明威站住了,他大概看見了我額頭上已經(jīng)熄滅的A印符。他說,那只是我的必經(jīng)之地。
告別海明威先生,祝福他,祝福的內(nèi)容我暫時還沒想到,但是,請祝福他。
太陽正在離我而去,我能感覺到它正在離我而去,盡管我在朝它所在的方向行走,它離開的速度顯然比我行走的速度要快得多。無所謂,告別了“太陽二號”,我還有勇氣告別真正的太陽,以死者的姿態(tài)。
請允許我為離去的太陽唱一首歌謠:荊棘樹,荊棘樹,太陽之神——阿波羅,流浪在何處,敞開的地獄之門,是你真正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