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文（澳門）

在二十九歲生日那天，我第一次見到真正的鳥。那是在新勝街的永樂戲院，南國馬戲團巡演的壓軸環(huán)節(jié)，侏儒主持人神秘兮兮地端上來一個籠子，宣布將展現(xiàn)一種本應滅絕在一百年前世紀戰(zhàn)役中的古老生物。當他說到“鳥”這個字時，我沒有反應過來，現(xiàn)場所有人都愣住了，直到他舌尖抵住上顎又重復了三遍。

此刻，舞臺中央籠子上的紅幕布被揭開了。在追光燈投下的巨大光束中，一只和老鼠差不多大的生物慢慢探出鐵絲門，渾身包裹著絲綢一樣柔軟的毛發(fā)，沿著光柱的邊緣踱步，身姿優(yōu)雅。它先是怯生生地鳴叫，像是和所有人打招呼，直到走到桌子邊緣，突然撲棱起翅膀，一點點飛離了地面。最終，它銜著樹枝穿過火輪，持續(xù)飛升至大廳中央的屋梁上。

在全場所有觀眾的驚嘆聲中，主持人用夸張到失真的聲音說：“真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一百年來從未有人見到過這樣神奇的景象，正如詩圣杜甫所言，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這是會飛的鳥！會叫的鳥！不是在博物館里看到的標本，你們是全濠鏡最有眼福的貴客?！币粋€端著銅盤的小女孩從臺上走下來，帶著期許的眼光走過觀眾席的每一層，從大珠小珠落玉盤的密集聲響中可以聽出馬戲團一定賺得盆滿缽滿。

我離開了自己的座位，眼神緊跟著那只在戲院穹頂四處飛躥的鳥，它似乎害怕人類的目光，總會第一時間擺脫焦點，不安地掙扎著，直至躲入舞臺幕布上沿的木椽，整個身軀被紅布擋住，露出蒼勁的爪子倒掛在梁上。

有人在下方大喊大叫，似乎想把避難的鳥嚇出來。我開始感到憂慮——也許它更不肯出來了。我慢慢注意到在舞臺下方角落里有個黑衣中年女人發(fā)出幽幽的鳥鳴，似乎把嗓子拉伸成了鳥的喉管。她面對著鳥伸出手掌，里面裝滿烏黑的瓜子，一會兒打開，一會兒合上，像是要誘惑那只饑腸轆轆的鳥。鳥猶疑了很久，從它那晃動的細腿可以看出來，它一定餓了很久了。

當鳥最終俯沖下來的一刻，戲院外面?zhèn)鱽砭薮蟮谋坡?。起初還以為是門口攤販的爆米花又出了一鍋，但旋即有摩肩接踵的聲響從四面席卷而來，顯然，我們被包圍了。很快一名衣衫不整的工作人員出現(xiàn)在大廳入口，聲嘶力竭地喊道：“司警來了?！焙途煲煌絹淼模€有從高層觀眾席開始蔓延的火，不知道是不是剛剛鳥銜出來的樹枝掉在地上引燃的。

麇集的觀眾立馬作猢猻散，所有人都盲目地匯進外涌的人流，殊不知每個過道都布滿了濃煙，每個出口外面都布滿了守株待兔的警探。曾在戲院后臺打過零工的我沒有著急逃跑，而是走向空曠的舞臺中央，慢慢接近那只在角落里啄瓜子的鳥。它沒有抬頭，專心用鋒利如匕首的喙叼起一粒粒瓜子，戳破外殼，擠壓出瓜子仁，喉嚨一縮，收進胃囊。我舉起手，示意鳥爬上我的胳膊隨我一起出去，但它拒絕了，往后退了幾步，突然一躍而起，越飛越高，從一個隱蔽的通風扇中鉆出去了。

我轉(zhuǎn)身走向舞臺通向化妝間的暗道，火勢已經(jīng)蔓延開來，換了幾次路線，終于找到一個堆滿雜物的消防通道，手腳并用爬了出去。最后一段過道進了濃煙，熏得我直掉眼淚。從腳下塌陷的紙板夾層中，我看到了那熊熊燃燒的地獄之火，我們剛剛觀看節(jié)目的禮堂已經(jīng)完全消失了，躥躍的火舌舔舐著每一寸空間，吞下木頭、布匹和絲織物，把金屬燒出淚痕般的液體，倒映出媚眼如絲的紅色。

我感到眼睛干澀疼痛，視線逐漸模糊，就不停地用手去揉眼角，突然一下什么都看不見了。在一陣強光拂照之后，我看到了一艘行駛在銀河深處的宇宙飛船，背后是火紅的太陽，比我以前見到的要大，大一百倍不止。

我在山頂醫(yī)院住了三天，那是完全失去光明的三天。醫(yī)生用平靜的語氣告訴我，我的增強視網(wǎng)膜Enhanced Retina模塊嚴重受損，無法恢復，須重新更換。我抓住她的手問：“需要多長時間才能更換？”醫(yī)生說：“每個ER模塊都是單獨定制的，起碼要一周時間才能到貨，安裝還須另外預約。”我央求道：“不能再快點兒嗎？”醫(yī)生擺脫我的手說：“公費醫(yī)療就是這樣，如果想快可以去私立診所加急處理，不用一小時就能重獲光明?！?/p>

很快，我就辦理了出院手續(xù)回到家里，焦急等待醫(yī)院通知我去手術。我終日躺在床上，不肯離臥室半步，餓了就叫一家熟悉的外賣店送最便宜的兩菜一湯，即使很小心還是經(jīng)常把湯水和油灑在身上。我終于感到失明的痛苦在于，這個世界好像變得不真實了，雖然我可以摸到每一把椅子、每一張桌子、每一扇門窗，甚至照舊能憑記憶打電游，讓馬里奧和春麗替代我去修管子和閑逛，但這種觸覺和聽覺完全無法替代影像。

我想起小時候住在我家隔壁的盲爺爺，總是拉住我的手往他褲襠里伸，一邊快樂地呻吟，一邊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述很久以前的故事：“細路仔，我們習以為常的世界其實早就消失了，這個世界其實只是一段幻象，就像有人把DVD光盤插進你的腦子里循環(huán)播放?！蔽衣牭妹悦院?，問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總是笑而不語。最后一次見到老頭兒是警車把他從家中拉走，他戴著手銬回頭看了一眼人群中的我——他睜開眼了，好像不是一個瞎子。他嚷嚷道：“細路仔，你也不是真實的，你們都是我的幻覺。我不想玩了，所以就讓你們把我抓走投到大牢里。我不想再見到你們啦?！?/p>

在失明的時間里，我的聽覺變得無比發(fā)達，那些曾經(jīng)被我忽略的聲音如同大海將我包裹，灌滿我的耳鼻喉舌。隔壁孤僻的小公務員每隔五分鐘就會吐痰，有時不小心吐到地上，就拿出紙巾索索地擦去；對面家里不時響起的鋼琴聲其實是不同的人彈的，一個穿硬底拖鞋的男人喜歡彈柴可夫斯基，另一個穿高跟涼拖的女人喜歡彈巴赫，合奏時總會露出馬腳。我開始以聲音來重新構建對這個世界的感知，通過聲音抵達耳膜的強度和長度來確定聲源的坐標，即使是靜止的事物總會有被風吹動的時候。而不發(fā)出任何聲響的物體就是我的暗物質(zhì)，存而不論的物自體。

但這個世界是真實的嗎？作為一個哲學系的輟學生，我唯一學會的就是一文不值的批判精神，是懷疑一切的自大。哲學史的第一課就是柏拉圖的洞穴寓言，你一定聽過的——有一群人被囚禁在一個洞穴里，他們從小到大都被鏈鎖鎖住雙手，也不可以回頭，只能看著自己的前方，地穴的洞壁上倒映出影子。在這群囚徒身后，就有一條貫通整個洞穴的通道。在這條通道的旁邊有一堵墻，大概跟木偶戲的屏風那么高。外面的人背著各種各樣的工具和器械走過這個通道，火的光亮把影子照射到囚徒眼前的墻壁上。因此，那些被困的可憐人就以為這些影子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真實的事物。從那時起我就在想，這個世界究竟是不是真實的？

但視覺是這么不容置疑，你總不能懷疑眼前親見的事物，正如古語所言，眼見為實。直到現(xiàn)在，當視覺從身體感官中完全抽離時，認識論的大廈開始側(cè)傾了。

在我失明的第三天，我感覺那些聲音已經(jīng)從腦中溢出來了，我要構建的新世界過于宏大，早已超出我的運算能力。為了擺脫這些無時無刻不在耳邊纏繞的雜音，我決定要出趟門，越遠越好。戴上墨鏡，從閣樓上父親留下的遺物中揀出一把桌球桿當拐杖，我出門了。我要去新口岸附近的面包房，買我喜歡的提拉米蘇蛋糕。

濠鏡馬路的人行道非常窄，只容一人通過。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拐杖敲擊地磚，從回響中判斷自己行進的方向。不停有人從背后撞向我，沒有道歉，以前總會有的，也許他們以為一個盲人不會記住這些惡、這些惡人。

在行到亞馬喇前地附近，盲道刻滿紋路的磚突然變窄、破碎起來，直至在一個轉(zhuǎn)角完全消失，不知道是不是市政署臨時施工挖走了。我硬著頭皮走下臺階，沿著馬路邊緣往前挪步，感受到路過的電單車卷起的風掠過小臂，激起汗毛根根分明立起來。汽車引擎轟鳴之聲從地心冒出來，像一枚枚榔頭敲擊著我的小腿，于是，我踉踉蹌蹌地加快步伐。

在某個瞬間，我感覺自己誤入了車陣，耳邊布滿此起彼伏的剎車聲，有人朝我大聲喊：“太危險了，你是想被撞死嗎？”似乎有警車遠遠開過來，交警穿過密集的車流朝我走來。是專門來抓我的嗎？我到底身處何地呢？十多年前，那個盲爺爺?shù)男θ萃蝗挥肯蛭业哪X海，我記起來，他的的確確睜開眼了，眼眶里是黑白的瞳孔，沒有增強視網(wǎng)膜在陽光下呈現(xiàn)出的不規(guī)則漸變色。

你也可以的，你前不久剛剛看到了那艘行駛在銀河深處的宇宙飛船，背后是火紅的太陽，比你以前見到的要大，大一百倍不止，那不是幻覺。我用力撐開眼角，緩慢地睜開眼睛，淚腺被發(fā)動起來，像是堵塞了很久的堰塞湖被掘開了一個口，傾瀉出一條瀑布來。那些眼淚中和了強烈的白光，讓我不至于出現(xiàn)類似雪盲癥的不適應情況。

我漸漸能看清周圍的世界了。我站在西灣大橋前的環(huán)島中央，不，是在一個巨大船艙中間的高臺上，四周沒有大海，沒有漂亮的天際線，只有一個船艙連著一個船艙。看到拿著電擊棍的交警下車朝我走過來，我輕輕跳下來，穿過車流來到船艙邊緣，攀著玻璃墻上的金屬欄桿一直往上爬。不知道在那些人眼中，我是不是像電影中的飛人一樣在持續(xù)攀登一座摩天大廈。但我很快確認并非如此，因為我最后聽到人群中爆發(fā)出唏噓聲：“快看，那個瘋子不要命了，竟然跳下西灣大橋了，有人愿意去救他嗎？”

在我發(fā)簡訊約喬巧出來見面前，足足猶豫了半天時間，雙手顫抖按下發(fā)送鍵，之后還想再撤回，但陡然發(fā)現(xiàn)沒有該選項。七年前，我刪除了我們之間所有的聊天記錄，將她的社交媒體賬號全部拉入黑名單，但她的電話號碼我做夢都忘不掉。我沒想到喬巧沒有換號，且迅速回撥了我的電話，一口答應出來見面。

起初，她問我是因為什么事找她。我說：“剛剛有一件大事發(fā)生了?！彼龁枺骸案矣嘘P系嗎？”我說：“跟哲學有關系?！彼χf：“好啊，我今天下午出外勤，能早點兒下班，五點鐘老地方見。”

那是我們母校東門外面的茶室，畢業(yè)多年還是老樣子，狹小店面的明窗檔口掛著叉燒、燒鵝和臘腸，廚師油膩膩的脖子隱于其間，像是一并售賣的一坨肉，被大粗金鏈子鉤住穿在一起。我們坐在角落里，背后的滿洲窗透過黃昏的光，折射出不同的色調(diào)，生赭、雌黃、藍銅靛、孔雀石綠，把喬巧鑲嵌進一幅教堂肖像畫里，端莊而遙遠，圣潔而哀艷。我逆著光對她，大概很像禱告的虔誠信徒。

我咽下一口甜膩的鴛鴦奶茶道：“我發(fā)現(xiàn)ER模塊在受熱時會膨脹，此時只要沿著眼眶邊緣輕輕摳就可以輕松弄出來?！?/p>

喬巧皺著眉說：“我聽說過這種做法，但很危險，建議你不要輕易嘗試?！?/p>

我激動起來：“你知道我發(fā)現(xiàn)了什么嗎？我們在一艘宇宙飛船上，里面空間超級大，每一件物品都是和現(xiàn)實世界相對應的。但其實是建在船艙里面，天空是假的，地平線是假的，全是金屬的艙壁?！?/p>

喬巧一邊低頭攪拌咖啡一邊說：“感覺你現(xiàn)在精神狀態(tài)不是很好，我推薦一個心理醫(yī)生給你吧！我經(jīng)常去她那里聊聊，千萬不要有心理負擔。”

我推開了喬巧從香包里掏出來的心理診所名片：“喬巧，你覺得我瘋了嗎？就像外面那些庸眾一樣?！?/p>

“你不要這么敏感，其實每個人都可能在某個時間段對所處世界產(chǎn)生懷疑，越是智者越是如此。我也是讀過?？隆动偘d與文明》的人，知道這個社會是如何規(guī)訓那些懷疑論者的，監(jiān)禁、流放、電擊治療，把天才變成瘋子，這些都是真實發(fā)生過的。所以我很擔心你的狀態(tài)，有時候融入世界并沒有什么不好?！?/p>

喬巧注意到我右手拇指上有塊尚未凝結(jié)的血痂，又給我遞來一張創(chuàng)可貼。她還是跟以前一樣細致，隨身帶著哆啦A夢的百寶箱。這次，我接過來并告訴她，那是我在攀登飛船艙壁時被合金鋼扳手刮傷的。當時我已經(jīng)爬了足足一小時還沒有爬出一個船艙，體力已經(jīng)不支，如果不是及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通向下方的梯子，我可能會在攀爬過程中流盡血掉下去。我沒有告訴喬巧的是，事后我遲遲沒有包扎傷口，因為我想確認我的感官究竟是不是真實的。最后我放棄了，傷口還在不停往外滲烏血，就拿熱毛巾簡單敷了一下。至少因此我確認我的疼痛不是虛擬的。

喬巧看了一眼桌子上振動的手機，抱歉地說，局長喊她回去匯報今天外出辦事的情況。我決定孤注一擲爭取到她的支持。我拿出手機點開收藏欄的照片說：“等一下，你看看這個?！蹦嵌蝺煞昼姷囊曨l里，我呆若木雞地站在橋頭環(huán)島中央，四面是川流不息的車流，直至附近的警察下車走來，我突然一躍而下，狂奔到大橋上，越過欄桿跳了下去。

“這段視頻是有個路過的司機拍的，上傳到社交網(wǎng)站不到半小時就被全網(wǎng)刪除了。然而，我能肯定我沒有跳到海里，那么高的地方跳下去不可能還有活路，你知道嗎？我是向上爬到了飛船的穹頂，太廣闊了，一眼望不到邊，我花了半天工夫才找到最近一個階梯滑下去。出口是在東望洋山旁邊的小道，我可以帶你去看看，這是真的，也很容易驗證?！?/p>

已經(jīng)走到餐廳門邊的喬巧愣了一下，她回過頭小聲地對我說：“我知道了。你千萬不要跟別人提這個事，我回去后會跟你聯(lián)系?！?/p>

回家后，我把手機音量調(diào)到最大，睡覺時就放在枕頭下面，但喬巧始終沒有跟我聯(lián)系。幾天后，我在社交媒體上看到喬巧和男友一起拍的婚紗照，配的文字說明是兩人將于下周在威尼斯人酒店舉辦婚禮，歡迎親友到場慶賀。

晚上夜深人靜時，我對著無聊的電視綜藝節(jié)目喝掉一瓶干紅，不慌不忙地從家里出發(fā)，從東望洋山下密如織網(wǎng)的巷子中找到當日我攀爬的那面墻。就在一家燒臘店隔壁，但沒有人看得到它，在他們眼中這就是一面郁郁蔥蔥的山坡。我沿著那個金屬梯子爬上去，不知道是因為酒精在身體里跌宕出血脈僨張，還是因為有神跡指引著我前進，感覺身體逐漸變得輕盈起來，無須用力就能爬上云端。風聲浩大，如同穿過一段山間隧道，盡頭是一望無際的天空，其實能看出是一面模擬出云和星光的穹頂，就像威尼斯人酒店頭頂那片投映意大利藍天的電子屏幕。我回過頭，看到下面鱗次櫛比的房屋依偎著七座矮丘，街頭路燈璀璨，連成一張巨大的漁網(wǎng)，將所有地面和窗口都收羅進光之海洋?；椟S色燈光下，葡式波浪紋石子路層層疊疊向前推進，如同起伏的潮汐。我忽然有種異樣的感動，這就是小時候在市政展覽館中看到的微縮城市，它可以被裝進褲兜里，攜帶到任何時代、任何地方。

直到很久之后，我依然無法分辨這究竟是不是一個夢。

我已經(jīng)逐漸習慣了不佩戴ER模塊的日常生活，也沒有再催問醫(yī)院那邊什么時候能安排我進行手術。也許只有這樣才能清楚地看見我們周圍的一切。

有一天，我開始思考如何證明這個世界是假的。為此一定要有“真”的概念，那個真實的世界或“上帝”創(chuàng)造了這個影像或摹本，令我們棲身其中。我可能只是一篇蹩腳小說的主人公，鬼使神差突然有了自己的人格和意識，而我正費盡全力去尋找這本小說的破綻。對此，我首先想罵幾句臟話以引起小說作者的注意：“媽的，你能用點兒心寫小說嗎？可以不把我的人生寫得那么潦草嗎？”

我查找了市面上所有懷疑論者的材料，發(fā)現(xiàn)不止我一人有此疑問。實際上，許多人都在著手研究世界的破綻——有人花了一輩子計算圓周率，因為圓周率被認為是無限不循環(huán)小數(shù)，它如果被算盡，那么說明圓形并不存在，不存在真正的圓，微積分也將被認為是錯誤的，極限也不再有意義，而這個世界的最小精確度，也將有一個固定的數(shù)值。因而，驗證客觀世界是否為虛擬世界，只需要將圓周率計算出一個確定的值，得到確定的精確度便可。

還有人認為這個世界被“偽造”得足以以假亂真，具體到微觀領域才能發(fā)現(xiàn)漏洞，例如，量子力學上的雙縫干涉實驗就充分印證了這一點。這個實驗非常復雜，但也可以簡單類比——如果一束光透過一個小孔，毫無疑問，光會從點放射出去投射在幕布上；如果有兩個小孔，光波會相互干涉出現(xiàn)波紋。但是如果把小孔換成細縫，把光換成微觀粒子中的電子，會發(fā)生什么呢？如果我們把電子想象成玻璃小球的話，那么小球通過縫投射到幕布上應該也是兩條縫的形狀，但是電子和波一樣，產(chǎn)生了干涉行為，也就是說電子將自己一分為二進入兩個縫中相互干涉——這本來就已經(jīng)很難理解了。然后，當加入一個觀察者時，電子竟然就不干涉了，結(jié)果就呈現(xiàn)出兩條縫。其實這一現(xiàn)象已經(jīng)指向，這些微觀粒子并不純粹是一種物質(zhì)而已，而是被設計為某種特殊形態(tài)，當人們想要對它進行觀察的時候，它有意識地改變了這種姿態(tài)。這或許說明，這個世界不想讓我們觸碰到它最底層的秘密。

然而，我無法重復上述實驗，也不理解物理學的高深概念。我腦海中過了一遍那些曾讓我深深懷疑這個世界真實性的時刻，最近的一次就是那天在永安戲院看到的鳥。鳥，這種優(yōu)雅而特別的生物真的滅絕在百年前的世紀戰(zhàn)爭中了嗎？我當天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也許我應該去找馬戲團的老板好好問一問，搞清楚這一切。如果我看到的真是一只如假包換的鳥，至少說明我們的教科書、網(wǎng)絡、一切文字記載都出了問題。

我很快了解到，南國馬戲團的負責人在上次的警方行動中被逮捕，因“非法經(jīng)營罪”入獄。據(jù)說，他們雇用了幾個南亞裔未成年女孩表演脫衣舞，嚴重破壞了公序良俗，但我這個?？蛷奈匆娺^。至于馬戲團的普通員工則早就不知去向。

按照一份手頭上的黃頁資料，南國馬戲團的注冊地是在市立圖書館里。我循著門牌號發(fā)現(xiàn)它所謂的辦公室是一間古籍善本庫，外面掛著一張塑料牌子，上書蠅頭小楷——“內(nèi)有珍藏古籍，如希查閱請聯(lián)系本館研究部助理高女士（電話：68568795）”。

電話打通之后，走廊盡頭傳來清脆的鈴聲。一個穿灰色毛衣的老太太快步走過來，冷冷看了我一眼說：“是你想查閱古籍資料嗎？你要找什么？”我支支吾吾地說：“我想找關于鳥的材料。”老太太說：“先把這張表填了，我?guī)氵M去?！蔽医舆^表，虛構自己名叫高云翔，是任教于濠鏡大學中文系的助理教授，年齡往上提了五歲，使用事由是為梳理研究唐詩中的“鳥”意象來查閱材料。老太太領我到一個插滿泛黃小卡片的書架前面，問我說：“你會用索引卡嗎？這里有以動物為主題的分類卡片?！蔽尹c點頭，在念哲學系時我?guī)椭袊軐W史老師收拾他那一片狼藉的書房，將所有書都塞進那面黃桃木書架中，幾年后老師被不堪重負而坍塌的書架砸中不治而亡，讓我內(nèi)心充滿愧疚——是我親手搭起了那些肇事之書。

我趴在角落里看了半天卡片，看到了許許多多的鳥，還有令人眼花繚亂的鳥字旁。鴉、鷗、鸝、鴿、鳶、鵲、鷺、鵑、鵝、鷹、鶩、鵬、鸚、鵡、鳩、鶴、鵠、鸞、鴕、鷯、鹓、鷦、鹢、鸛、鴟、鵜、鹀、鷴、?、鷸、鹋、鹒、鵯、鸧、鶉、鶿、鵓、鴇、鴝、鹙、鹐、鷂、鶻、鹛、?、鴣、?、?、?、鷙、鹥、鹯、鴆、鹝、鷓、鴛、鵒、鸼、鷚。有些冷僻字早就因為所指的湮滅而無人使用了，我甚至不知道該如何念。最后一張卡片是一張硬殼卡紙，看上去很新，上面寫的是一則熟悉的故事：Noah依據(jù)神的囑托而建造一艘巨大船只，目的是讓Noah與他的家人，以及世界上的各種陸上生物能夠躲避一場因神罰而造的洪災。

起初，我以為這是《創(chuàng)世記》中那則家喻戶曉的神話，本應放在索引盒的開頭，而不是在結(jié)尾之處。但我看完之后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反復念了幾遍之后，終于發(fā)現(xiàn)了問題所在——里面提到的Noah帶上方舟的動物中竟然沒有鳥，這和傳世的版本不同。

于是，我干脆找出《圣經(jīng)》對照著看這兩則故事，繼而發(fā)現(xiàn)記述的Noah方舟的尺寸也不同?？ㄆ镉涊d的這只船尺寸要大得多，長達26966腕尺（以0.445米計算，約12公里）、寬達11236腕尺（約5公里）。好家伙，怎么可能制造出這么大一艘末日方舟呢？這簡直像是一座城市的規(guī)模。我懷疑當初寫下卡片的研究者是個邊喝威士忌邊抄寫古書的糊涂蛋。但直覺告訴我，這個數(shù)字并不是個傳抄的訛誤。

思考的間隙抬頭，發(fā)現(xiàn)坐在門口椅子上的老太太似乎在朝我微笑，定睛一看，她正低頭在畫布上臨摹外面的港口，稀稀拉拉的船停泊在風浪中。我回過頭，又看到大廳中間墻上的濠鏡地圖，這是一座像蓮花莖一樣伸向大海的城市，忽然想起，這個熟悉的數(shù)字正和濠鏡的面積，完全地一致。

恍惚中，我站起身把所有卡片塞回盒子里，踉踉蹌蹌地拿起外套往外面狂奔。老太太嚇了一跳，將即將完工的桅桿插歪了，帆船好像被一場狂風巨浪推向陸地。她沖我喊：“靚仔，你忘記拿手機了?！蔽也坏貌徽刍厝ィ诶咸焸涞哪抗庵凶呋貢?。“你被什么蠱惑了嗎？”老太太問我，臉上縱橫八荒的皺紋隨著笑容漾開來，看不出是否暗藏深意。我說：“你知道嗎？其實，我們一輩子都生活在一艘船上?！崩咸恢烙袥]有理解，喉嚨中擠出一絲冷笑，點了點頭說：“冇關系，我祖輩還是疍民呢，爛船仲有三斤釘①“爛船仲有三斤釘”是一個廣東話俗語，意思是即使破爛不堪的船，還有一些釘子等零件可以利用。比喻遭毀壞的大家伙，還有可利用之處；也比喻即使是不好的東西仍有可使用的價值。?！?/p>

為了躲避市政署持續(xù)整日的電話轟炸，我拔掉家里的固話線，將智能手表、手機都調(diào)成靜音后，跑到羅博士大馬路上的酒吧。彼時暮色四伏，夜幕尚未完全拉下，店里客人寥寥無幾。“請問今日特調(diào)是什么？”我拉開吧臺前的椅子，像一個熟練的酒鬼一樣跳上去，但沒有人招呼我。過了一會兒，我開口問那個埋頭認真擦洗大理石桌面的花臂調(diào)酒師。提高音量重復幾遍后，他摘下入耳耳機抬頭看了我一眼，說：“你看招牌上有寫，龍舌蘭落日?！蔽覇枺骸罢垎?，可以調(diào)成日出嗎？”花臂愣了一下，說：“其實都差不多的，你換一個角度看就是日出了。”我說：“那怎么可能一樣呢，除非我們生活在一艘宇宙飛船上，太陽永遠都不會落下。”花臂突然戴上眼鏡湊過來，像評估一顆鉆石的成色一樣盯著我，幾乎要貼上我的臉：“我知道了，你沒有戴增強視網(wǎng)膜。最近有很多像你這樣的酒鬼，為了追求刺激把ER模塊摘下來，然后就瘋了，到處跟人說看見了飛船、外星人什么的，要是不信他，就把店給砸了?！?/p>

很快，我?guī)缀跻宦動嵹s來的酒保掃地出門，直到有個女生出現(xiàn)在門口攔住那群衣冠禽獸，說：“這是我朋友，不是瘋子，你們再這樣胡來我就報警了?！蔽覕[脫了那幾雙摁住我肩膀的手，回頭看到喬巧逆光站在門口，穿著一件碎花連衣裙，別了一枚如鏈式反應般打結(jié)的胸針，頭發(fā)綰在腦后，當然剪掉了學生時代的劉海兒，露出潔凈的額頭，有種與身材不相稱的氣場。

在外面大街上并肩行走了一段，我仍覺得不可思議：“不可能這么巧吧，你是在跟蹤我嗎？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家酒吧里面？”喬巧說：“你忘了我是干什么工作的嗎？”我當然知道喬巧在個人隱私辦公室上班，工作職責聽起來應該是防止我們的身份信息被人竊取，而不是相反?！澳銈冞@些當差的爪牙是在監(jiān)控我們嗎？”喬巧不置可否地說：“只要你是一個現(xiàn)代文明人，你就不可能做到隱身，任何一個隨身佩戴的電子設備都可能出賣你。”我說：“這可不符合法律?！眴糖烧f：“你看過實施細則嗎？法律有很多解釋方式，比如你現(xiàn)在就是政府重點關注的對象，被上傳到紅色名單中了，相關部門可以調(diào)取你的任何資料?！蔽覇枺骸拔沂亲隽耸裁礆⑷嗽截浀膲氖铝藛?？”喬巧說：“你沒看你的電子郵箱和手機短信嗎？我們已經(jīng)通過所有法定方式通知你，如果在明天早上六點前你不主動去醫(yī)院接受ER模塊種植手術的話，政府將采取強制手段給你裝上。現(xiàn)在就跟我去醫(yī)院吧！”

我告訴喬巧我不可能再接受ER模塊了，即使雙眼刺瞎都比終日沉浸于那些虛假的畫面好。喬巧說：“你真的認為摘下增強視網(wǎng)膜看到的就是真實的世界嗎？你還記得我們大一整整一年被康德所折磨嗎？就以達·芬奇畫蛋為例，按照康德的世界觀，‘雞蛋’的概念是人類創(chuàng)造出來的，他眼前這個東西，真的就是‘雞蛋’本身嗎？其實也不是，因為雞蛋這個概念只適用于人類的認知。在人類和這個真實的世界之間，有一層‘屏幕’，或者說，我們永遠都戴著一副有色眼鏡看世界（也就是事物本來的樣子）。其實，從科學上講也是一樣的，因為人眼所能感知到的光波波長范圍是非常有限的，所以，我們看到的雞蛋，并不是雞蛋這個‘物自體’的全部，而是我們?nèi)搜勰芨兄墓獠ǚ秶鷥?nèi)的物體。我們認識到這是一枚雞蛋，是因為它符合我們腦海中關于雞蛋的認知，而非識破了雞蛋的本質(zhì)。同樣地，ER模塊充其量只是我們認識這個世界的方式，也許算法可以進一步優(yōu)化，但不涉及‘真’或‘假’的問題?！?/p>

我們開始激烈地爭辯，就像大學時代曾反復經(jīng)歷過的那樣，在晚自習回宿舍的路上竭力說服對方，一些古老的思想如夜幕般不知不覺中降臨，覆蓋住我們眼前落滿雨后樹枝的小路。曾經(jīng)，這些爭辯不會挫傷我們的感情，相反，只會讓我們更加理解彼此。

當我們走到山頂醫(yī)院門口時，喬巧停下來，說：“我不會強迫你，但那些人不會放過你，無論如何明天一早你就會被重新裝上ER模塊，不管是自愿的還是被強制?！蔽艺f：“那讓我再想想看吧，不是還有一晚上嗎？”喬巧說：“好啊，你再想想。現(xiàn)在時間還早，我可以陪你去喝點兒酒，也許你需要一點兒酒精壯膽?！蔽移沉艘谎蹎糖蔁o名指上的鉆戒，說：“你快要結(jié)婚了吧。”喬巧不好意思地擠出微笑，說：“本來定在下周一，已經(jīng)請了假訂好了酒店，領導突然通知有緊急任務，只好往后推了?！?/p>

我們準備去學生時代流連過的一家酒吧，發(fā)現(xiàn)早已變成了日料店。于是，索性就在路邊便利店買了啤酒到我家里。

上樓前，喬巧突然在門廊停下來，問：“伯母在家里嗎？”我說：“前年查出來心臟有問題，病情急遽惡化，已經(jīng)陪我爸去了?！?/p>

喬巧說：“抱歉啊?！?/p>

我沒有回應。

我們坐在那面被我摳出彈簧的舊沙發(fā)上，打開一瓶瓶啤酒，這些年和泡沫一樣從瓶蓋后面溢出來，流過我們的手指縫，灌滿我們的五臟六腑，甚至是眼睛。

在我原本的幻想中，喬巧的未婚夫一定是一個乏味的小公務員，但她告訴我維尼先生是一名退役的游泳運動員，現(xiàn)在開了一家健身俱樂部并親任教練。她就是在學蝶泳時認識他的，免費蹭了好幾堂課，直至最后一堂課百米深水泳道盡頭點起了求婚的蠟燭。

我只好不斷地贊美維尼先生，好像我是那個中間牽線的介紹人。喬巧卻一下打住我，說：“但他有一點不如你?！?/p>

我說：“他可能不會像我這樣貪吃，陪你吃那么多齁甜的蛋糕?！比缓笞砸詾橛哪匦α诵?。

喬巧嚴肅地說：“不，是他太有自制力，太知道什么時候該適可而止?！?/p>

開到最后一瓶酒，喬巧突然停下，說身上有一股味兒，要借用一下衛(wèi)生間洗澡。我說：“好啊，你上次來我家洗澡的時候水壓不穩(wěn)定，大冬天澆了你一身冷水，但這次不會了。前些年，我爸親自動手改造管道，順便裝了一個豪華浴霸，可以在里面蒸桑拿?！眴糖商叩敉闲哌M衛(wèi)生間，隨后把衣服一件件往外面椅子上扔。不一會兒，里面?zhèn)鱽砑饨小昂脿C”，繼而是花灑斷斷續(xù)續(xù)的流水聲。

我一邊小口抿最后一瓶酒，一邊試圖把欲念都沖刷進窗臺的花盆中，同時放空大腦，集中精力思考另一件事。隱約聽到喬巧在嘟噥什么，怎么都聽不清，我站起身走近問：“什么事？”喬巧大聲重復說：“你剛才說的桑拿功能怎么開？”“右手邊第三個按鈕?！泵Ａ嫌吵雠说纳眢w輪廓，像馬蒂斯油畫里塔希提島上的原住民，但線條要纖細得多。

剛回到座位，里面又開始嚷嚷。我不得不回去，附耳在玻璃門上聽。

喬巧問：“我們現(xiàn)在真的生活在一艘宇宙飛船上嗎？”

我說：“我親眼看到的，在西灣大橋上能看到對面舷窗上的倒影。”

喬巧說：“所以，我們很可能已經(jīng)在宇宙中流浪一百年了，也許我們原先生活的世界在世紀戰(zhàn)爭中毀滅了，幸存者把人類的未來寄托于外太空的某個宜居星球，設計并發(fā)射了這艘船。為了讓船上的人類孑遺不在漫長的旅途中重蹈覆轍，他們復制了曾經(jīng)和平時代的某個城市，以及全部的生活。這座城市就是一個高仿品?！?/p>

我說：“也許是這樣，但我們一無所知，可能直到幾十萬年后旅途結(jié)束，飛船大門轟然打開，我們不知道第多少代子孫面面相覷地走出去，才會知道生活是一個騙局，才能知道他們真正的目的地是哪兒。”

我正準備說我已經(jīng)下定決心明天一早就去醫(yī)院做手術，花灑的流水聲突然停了。沉寂了一會兒，感到一股熱氣從推拉門的縫中滲出來，我拍門問：“喬巧，你干嗎把溫度調(diào)到這么高，皮膚都會被燙傷呢?！?/p>

里面?zhèn)鱽碛挠牡穆曇簦骸澳憧蓻]告訴我，ER模塊要加溫到九十度以上才會松動?，F(xiàn)在我全身都被燙成了粉紅色，終于把它摳出來了，黏黏的，跟口香糖一樣。你能幫我拿一下毛巾嗎？我什么都看不見了?！?/p>

于是，我推開門走了進去。

眾所周知，世紀戰(zhàn)爭后世界上絕大部分地方都變成了一片焦土，暴露在核輻射和各種化學武器攻擊的創(chuàng)傷中，所剩無幾的人類定居點實施封城政策，斷絕了人員流動。一百年來，從未有人踏出過這座城市，實際上沒有人知道它的盡頭在什么地方。城市的邊緣地帶分布著許多不得入內(nèi)的禁區(qū)，被柵欄和壕溝拱衛(wèi)，還安裝了密密麻麻的監(jiān)控鏡頭。這一切都是為了將濠鏡同世界其他地方分隔開來——如果這些地方真的存在的話。

小時候，我經(jīng)常去北安灣附近的荒地上玩，那是每年春節(jié)市政署指定放煙花的區(qū)域，一面臨海，一面接馬路，地上總是彌漫著火藥味，薄薄一層雜草也呈現(xiàn)出被灼燒的樣子，像是毀于兵燹的古戰(zhàn)場一般。有一次，為了追一只肥碩的野兔子，我鬼使神差地走近附近的禁區(qū)，一度抓住它毛茸茸的尾巴，卻未料到它前腿一蹬躍入鐵絲網(wǎng)下方的破洞。我有點兒生氣，估摸著自己的身高剛好合適，就鼓起勇氣鉆進去了。那是一片密林，觸目皆是鮮艷的綠色，越走深越會發(fā)現(xiàn)植物的尺寸在不斷擴大，直到我看到一棵足有十層樓高的大榕樹，身上盤踞著蟒蛇一般纏繞而上的絞殺植物，似乎還不止一種。再靠近點兒看，樹上有很多傷口一般的大洞，不太可能是自然形成的。其中一個洞口突然露出了我永生難忘的一顆兔頭，可能比我們小學班主任的禿頭還要大，紅眼睛死死盯著我，張開嘴露出了鋒利的門牙，像是在對我不懷好意地微笑。我嚇得趕緊掉頭往回跑，被荊棘劃破了胳膊也顧不得，茂密的灌木林擋住去路，我花了比來時多出兩倍的時間才繞回外面的荒地上。后來，那個破洞消失了，鐵絲網(wǎng)上加裝了倒刺。我把這段經(jīng)歷講給身邊的同學和朋友聽，他們都嘲笑我看多了《愛麗絲漫游奇境記》才會做關于兔子的怪夢。

喬巧告訴我，她知道有一個禁區(qū)里應該能找到這座城市長期以來竭力掩藏的秘密，那就是在離島上早已廢棄的國際機場。作為個人隱私辦公室的職員，她負責跟蹤網(wǎng)絡上的敏感關鍵詞使用情況，其中最讓她感到好奇的是“機場”這個冷僻詞，城市論壇上時不時有人發(fā)帖說看到機場上空出現(xiàn)不明飛行物，有車隊定時駛?cè)霗C場內(nèi)，等等，這些消息都會在第一時間被刪除，但單位下發(fā)的指引文件中從未說明原因。

從公開材料看，國際機場建于1993年，自從世紀戰(zhàn)爭后就被廢棄不用了，但始終未對外開放或拆遷，通往機場的快速路也被路障堵塞成斷頭路，幾乎無法從陸路到達。

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立即背包出發(fā)。關門時看了一眼手表，此時是晚上十點半，再過幾小時迎來清晨第一縷晨光后，衛(wèi)生局將派出特遣小組對我進行全城搜捕。喬巧臨行前匆忙編輯了一條手機簡訊，我在一旁瞥見那行小字，好像是“我今晚有緊急任務要留在辦公室，不必等我”。我忍不住地問：“你未婚夫不會起疑心嗎？”喬巧說：“我經(jīng)常加夜班，他已經(jīng)習慣了。再說，他每天也要應酬到很晚，還要給那些豪門貴婦上私教課，教她們怎么在水下美美地自拍?！蔽矣行┎话驳卣f：“其實你不用陪我過去，等我從那邊調(diào)查完回來可以說給你聽?！蔽也铧c兒說出我的真實想法，一事無成的我萬一發(fā)生什么意外也就算了，但你還有美好前程啊。喬巧一勞永逸地結(jié)束了爭端：“我希望自己能親眼發(fā)現(xiàn)那個秘密，而不是聽你的轉(zhuǎn)述。這不是為了你?！蔽抑溃瑔糖蓤?zhí)拗的性格一直沒有變，以前上學時，為了證明我對尼采“永劫回歸”思想的理解并不準確，她專門學了一學期德語，但最后仍發(fā)現(xiàn)即使能查到每個詞的確切含義，仍然無法斷定作者到底說了什么。

當我們坐上開往離島黑沙海灘的深夜巴士時，書包里放滿了飲用水、繩索、創(chuàng)可貼和老虎鉗等用品，差不多是我們能在24小時超市中搜刮到的所有野外求生工具。雖然車上空蕩蕩的沒有幾個人，但我們選擇坐在最高一層座位上。喬巧好像有點兒困了，一開始和我保持著微妙的距離，后來頭逐漸靠過來，側(cè)滑到我肩上。我能感受到她的長發(fā)探進我T恤的領口，輕輕搔動鎖骨。

下車時月亮已經(jīng)中天，沿著大潭山的山脊描出一條銀色的光邊，像是游動的魚鰭一般，它會突然浮出水面咬下那枚弧形魚鉤嗎？我們一頭扎進森然的樹林，猶如扎入大海。喬巧突然止住，指著月亮說：“如果不戴增強視網(wǎng)膜，這輪電子月亮就假得像紙糊的似的?！蔽艺f：“ER模塊應該是有實時渲染的功能，不得不說做得很精細，至少從未被識出過破綻。”

在手機導航地圖上，我們現(xiàn)在走的應該是一面水塘，岸上還立著“內(nèi)有鱷魚”的警示標牌。但實際上我們眼前是一條山中小路，兩旁搖曳著半人高的野草，完全擋住了視線。一直往下走，翻過一個山坡后，一棟高聳的圓環(huán)式建筑陡然跳入視線，在海濱平原的腹地熠熠發(fā)光。我們知道那就是國際機場。

現(xiàn)在唯一的問題就是如何走進那個圓環(huán)。

現(xiàn)在我們坐在圓環(huán)前面的草地上，喬巧說：“我們不著急進去，我跟你說一個故事吧！你讀過博爾赫斯的《環(huán)形廢墟》嗎？”我搖搖頭。喬巧說：“那就好，我跟你說一下這個故事，但許多細節(jié)我已經(jīng)記不太清楚了。大意是，很久以前，有個魔法師從可怕的沼澤地里死里逃生，來到環(huán)形廢墟——這個橫亙于生死之間的舞臺。在這個圣地，魔法師身上往日的創(chuàng)傷立刻愈合了，他認出此地是火神的廢廟，正是他要找的地方。他來到此地，就是為了要在這里完成偉大的事業(yè)——夢見一個人或用夢來造出一個塵世間不曾有過的人。這個魔幻計劃必須在這里進行，因為必須排除凡人的干擾，而這個環(huán)形廢墟既不完全屬于人，也不完全屬于神。幾經(jīng)努力，在一千零一個夜晚之后，魔法師用魔法在夢中模擬了一個完整的少年作為兒子，這個兒子看似具有人的肉體和靈智。除了‘火’本身和創(chuàng)造少年的魔法師知道少年是幻影之外，所有人都認為他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魔法師很擔心這個少年在火里知道他自己異乎尋常的特點: 不會被火燒傷——這是揭示少年是幻影的證據(jù)。正在魔法師為少年思索和擔憂時，這座火神廟的廢墟再次遭到火焚，魔法師想就在這火里結(jié)束他的晚年吧，于是向火走去，卻赫然發(fā)現(xiàn)他自己也沒有被火吞噬，原來他也只是一個幻象，另一個人夢中的幻象?！?/p>

我說：“這個故事聽起來很有意思，讓我想到了柏拉圖所說的洞穴里的火，火光投射在墻上的影子讓那些囚徒誤以為就是整個世界的全貌，這充其量只能說明他們認識世界的方式是錯的。但如果他們擺脫了束縛走進火中卻不死呢，也就是說他們本身就是假的，是幻象?；孟笫欠衲苷J識真實的世界呢？又或者幻象所創(chuàng)造的幻象是否能認識真實的世界呢？”

喬巧說：“你總喜歡形而上的思考，可永遠都得不到答案。我選擇康德的方式，去感受我能感受到的一切，其他的疑問存而不論?！?/p>

我們站起身慢慢走進那座環(huán)形廢墟的陰影中。國際機場是戰(zhàn)前人類黃金時代所創(chuàng)造的偉大工藝品，它像一個任意轉(zhuǎn)換時間和空間的樞紐，吞下一個個乘客，并在另外一個遙遠的出口釋放出來。你只要默念自己想去哪里，就會被傳送到相應的地方，當然，要付出一定的代價。聽說，那個時代有些空中飛人長年乘坐飛機旅行，在來來回回的過程中渾然不覺自己已垂垂老矣。這是一種多么令人恐懼的魔法。

環(huán)形航站樓整飭立在海邊，整整一面玻璃幕墻被月光擦得澄凈，倒映出黑黢黢的大潭山。隨著越來越接近，我們看到自己的身影浮現(xiàn)其上。

我上前輕叩玻璃窗，感受到鋼鐵般堅硬的質(zhì)地，繞行一周后，悲傷地發(fā)現(xiàn)出入口皆已被封死，無法進入。

喬巧突然用手肘碰了我一下，“聽”，漆黑的海面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仿佛有人在風中吹口哨，且越來越近。屏氣凝神等了一會兒，我看到一只巨大的鳥，腹部雪白，也許是傳說的海鷗，掠過航站樓的屋檐，以一個弧線降落在地面，接著向前走幾步消失在一叢灌木后面。我們上前扒開那些葉子，發(fā)現(xiàn)一段階梯通向地下，深不可測。我們該相信它嗎？

多年前，我和喬巧在學校念書時經(jīng)常去黑沙海灘閑逛，那里白天游人如織，每個人都拼命在輻輳的沙灘上安營扎寨，像石頭縫中的寄居蟹一樣。我們更喜歡在冬天的晚上去，皓月當空，銀色絲巾一樣延伸的沙灘上沒有幾具人影。我們脫掉鞋，走入柔軟的沙子，直至前進到離海最近的地方躺下，月光撫摸著眼瞼，耳邊回蕩著潮汐、風浪、松濤，喬巧均勻的呼吸聲，以及鲇魚群夜間游動的類似軍鼓的響聲。非常靜謐，但還是感覺缺少了點兒什么。仔細想，應該是一點兒足以浮在夜空中的挑逗性的音色，好讓我們不那么輕易睡去。后來有一次，喬巧用便攜音箱播放了一段從學校老電臺里找到的海鷗夜巡的錄音，空靈婉轉(zhuǎn)，回環(huán)往復，仿佛能看到一只鳥滑翔在幽暗的水面，前爪劃出一道如讖的筆直紋路。那一剎那，我忽然篤定地意識到此時此地所缺少的那種聲音，就是鳥鳴。

在一股嗆人的腐朽氣息中，我們踏入了那個幽深的墓穴。手電筒在黑暗的心臟挖出一條通道，照亮了滲水的天花板、生銹的管道和脫落的瓷磚。地上一片狼藉，散落著不可辨認形狀的垃圾，也許多年前曾有大批人在此逗留，試圖進入機場，并和守衛(wèi)者發(fā)生了沖突，最終他們應該失敗了。

“這里好像是車庫?！眴糖烧f。

“既然那只鳥一直往里面飛，說明肯定能從這里進入機場，應該會有別的出口?！?/p>

循著海鷗的微弱叫聲，我們走到大廳的盡頭，一片殘垣斷壁前面。此處原來應有一段扶梯通向二樓，但不知為何被完全破壞了，抬起頭可以看到上方懸掛著一塊熒光的招牌，“arrival lounge（到達大廳）”?？晌覀円呀?jīng)精疲力竭，無論如何都無法沿著足有七八米高的斷崖爬上去。

“歇會兒吧?！眴糖芍钢赃呉惠v敞開門的汽車說。于是，我們把車內(nèi)的蜘蛛網(wǎng)和灰塵稍微清理了一下，躺在椅子上和衣而睡。我看了一眼時間，此時是凌晨三點。

睡到半夜，遠處傳來地震般轟隆隆的聲音，不斷接近，多重回聲交織在一起，把我差點兒從座位上震下來。循著聲源望去，有兩束光柱投射過來，像一雙眼睛在大廳里游弋，有一剎那掠過我們的頭頂。我準備叫醒喬巧，發(fā)現(xiàn)她也正蜷縮身體警覺地看著窗外。

過了會兒，可以清楚看見那是一輛普通卡車，印著水產(chǎn)公司的標志，勻速前進開到我們對面。在盡頭，有個穿工服的年輕男子跳下來，摁下墻上的按鈕，不一會兒，閘門打開，里面是一臺完好的升降機。

“還在等什么呢，趕緊過去?！眴糖纱叽傥蚁萝?。

于是，我們尾隨著卡車進入閘門。

升降機停在1F到達層，“嘟”的一聲打開，乳白色的光線瞬間傾瀉進來，是一個無比空曠的大廳，應該是在圓環(huán)的內(nèi)部。我們輕輕走出去，但身后的卡車沒有任何動靜，繼續(xù)升到更高的樓層。

到達大廳顯然一直被使用，所有的設施看起來都是嶄新的。一眼望過去，沒有人，地面上散落著不可計數(shù)的集裝箱。扇形鋪開的落地窗外停著幾臺巨大的飛行器，通過管道和圓環(huán)連接在一起，反射著鏡面般的銀光，像一只準備涉過海面的八爪章魚。

我試著去打開房間里的箱子，但全都保持密閉，需要指紋識別解鎖。有個別箱子里似乎有沉悶的聲響，像是有什么東西掙扎著要出去。

我說：“也許我們看到的鳥都是從這里出來的?！?/p>

喬巧說：“你是說從別的城市過來的嗎？這個世界上還有別的城市存在嗎？”

我告訴喬巧我的猜想，原來地球毀滅之前，也許發(fā)射了不止一艘方舟，也就是不同的城市，濠鏡不是唯一一座。這些方舟攜帶著不同的物種漂流向宇宙深處，目的地不一樣，但彼此之間還維持著交流，甚至還進行著秘密貿(mào)易，這座機場就是停泊往來飛船的地方。”

喬巧反駁道：“也許是最近才聯(lián)系上的，否則，為什么濠鏡之前從未出現(xiàn)過鳥?！?/p>

我說：“可能不是有意引進來的，而是鬼使神差搭星際順風車溜過來的，所以，政府才會費盡心思要查封馬戲團，抓住那只海鷗。它不僅僅是只鳥，還是這個世界近乎無懈可擊的謊言的唯一破綻?！?/p>

走到大廳的中央，在幾根樹形鋼管柱支撐起的穹頂下，我們看到一面巨大的電子屏幕，時刻變換著航班號、地名、時間、實時距離和準點與否，應該是到站信息。即將抵達的是來自倫敦的CA4533航班，還有十分鐘入閘，正負偏差在十分鐘內(nèi)。有一剎那，我感覺自己來到了小說中戰(zhàn)前黃金時代的國際機場，宏偉的航站樓像一個巨人日夜矗立，伸出臂彎攬入來自世界各地的飛機，準確、高效地卸下旅客和貨物。但等我更仔細地查看時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所在，實時距離中的單位不是km，而是l.y.，我想了好久才明白那是光年的意思。

在我們身后響起一陣橡膠摩擦地面的聲音，回過頭，看到堆放在角落里的那些無人駕駛車輛突然啟動起來，向著“l(fā)uggage”指示牌的方向高速駛?cè)?，也許是為了去迎接從“倫敦”遠道而來的貨物。

喬巧說：“我們應該要去一個類似總控室的地方，否則就像兩個進城的村夫一樣到處瞎逛，遲早會迷路?！?/p>

我說：“其實現(xiàn)在我們應該知道得差不多了，我們真的生活在一艘宇宙飛船上。如果以世紀戰(zhàn)爭結(jié)束的時間來算，離開地球有一百多年了，按照第二速度我們早就飛出了太陽系。除了濠鏡以外，還有許許多多類似的飛船，可能叫倫敦、巴黎、東京什么的，那里的人們一定也以為自己是世紀戰(zhàn)爭的唯一幸存者，自在自得地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p>

喬巧說：“我們知道得還不夠多，比如說，我們他媽的到底在哪里?！?/p>

我說：“太危險了，這里不可能沒有監(jiān)控，沒有警戒的安保人員，現(xiàn)在我們前進每一步都有可能被發(fā)現(xiàn)，面臨未知的懲罰。就這樣帶著局部的真相回去吧，適可而止。而且，你下周就要舉行婚禮了?！?/p>

喬巧說：“如果我們始終生活在一個謊言之中，還有必要相信那套儀式嗎？你能想象握著愛人的手說要愛到天長地久海枯石爛，但其實我們所擁有的時間和空間都是幻覺嗎？天和地都已不存在了，海和石都消失了，我不知道該相信什么，我只能相信自己，一定要找到真相?！?/p>

在喬巧的執(zhí)意要求下，我們回到剛才的升降機里坐到樓上出發(fā)大廳。無非又是一片廣闊的樓層。在跨出門的一剎那，我拿出手機，說：“要不接下來我們做個直播吧?！眴糖深h首同意：“應該讓更多人看到。”可惜在直播平臺上我的關注者寥寥，而且應該沒有多少人會在三更半夜看一對神經(jīng)質(zhì)的男女闖入國際機場。

按下錄制按鈕。房間里現(xiàn)在有兩個人，其中一個是平臺的人工智能管家。

“大家好！我們是Joshua和Bella，現(xiàn)在我們所在的位置是在濠鏡最神秘的禁區(qū)，也就是國際機場。這是三樓出發(fā)大廳，非常氣派，一眼望不到頭?！?/p>

“大家也許會有疑問，機場不是廢棄很多年了嗎？怎么會有這么嶄新的樣貌？窗外還有停泊的飛行器，好像一直在使用。這也是我們所好奇的?！?/p>

“喬巧，你看這邊的電子指示牌，一共有75個登機口，每個后面都標注了固定編號，看不太懂什么意思，推測應該是地點坐標，你想去哪里看看？”

“去11登機口坐BC0600航班怎么樣？”

“為什么？”

“因為這串數(shù)字恰好是我身份證后四位?！?/p>

“啊，喬巧，你能不能不要這么自戀，我們現(xiàn)在是在做一個非常嚴肅的秘境考察直播啊?！?/p>

“說真的，主要因為這里離我們最近，我們現(xiàn)在在候機廳邊緣，按照指示牌應該往左邊走，第一個就是11號登機口。”

“我剛用手機搜了一下BC0600，看看這串號碼有沒有特別的含義，你知道我發(fā)現(xiàn)了什么嗎？”

“噓，那邊好像有人走動的聲音，是朝我們過來的。”

“請大家暫時不要起哄，這里是禁區(qū)，一定有人在附近巡邏，希望我們今晚運氣夠好。那位叫阿西爸的朋友，你能先閉嘴嗎？操，我先把外放關了。他們要過來了。”

“沒事沒事，我們往右邊走吧！這條路遠一點兒，但暫時是安全的?！?/p>

“剛才好險，我?guī)缀跻侨捍┢婀种品娜俗采狭?。還好他們都戴著頭盔，視野沒那么開闊，否則一定能看到我們?！?/p>

“我覺得他們應該不是保安，而是去搭飛機的乘客，公務人員不可能穿得跟《星球大戰(zhàn)》中的第一軍團一樣?！?/p>

“也許是吧。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嗎？我在想這個航班能不能通往我想去的年代?！?/p>

“請不要故弄玄虛?！?/p>

“我前段時間去圖書館搜尋關于鳥的古籍，看到在一張資料卡上，記載了某年發(fā)生的一件怪事?！洞呵镒髠髡x》卷十四記載，十六年春，隕石于宋五，隕星也。六鹢退飛，過宋都，風也?！?/p>

“這是文言文吧，聽不太懂?！?/p>

“就是說，在宋國上空墜落五塊石頭，其實是墜落的星星。六只鹢鳥后退著飛，經(jīng)過宋國國都，是由于風太大的緣故。”

“太奇怪了，這是一個寓言嗎？星星墜落，鳥往后退，就因為風太大？”

“你知道我感覺像什么嗎？像是發(fā)生了時間倒流。此時此刻，我覺得，我們這艘方舟不是要去另外一個星球，而是去另外一個時間。那些登機口都是地球不同時代的入口，這座城市正在反復比較自己究竟要前往人類文明的哪個時期。也許它已經(jīng)決定了。”

直播畫面突然被掐斷了，跳出“視頻片段存在渲染暴力、破壞公序良俗等不良行徑，依據(jù)國家相關法律給予永久關封號處罰”的彈窗。我們在漫長的甬道上往前走，一路經(jīng)過了幾十個空無一人的登機口，目的地分別是BC0100，BC0300，BC0500……好像永遠沒有盡頭，和尼采所形容的“永劫回歸”的時間一般。

我隱隱猜到了答案，但沒有人會證實我的猜測，甚至沒有機會去驗證。我轉(zhuǎn)頭看喬巧，她應該也猜到了。

我們在二樓看到的樹形立柱到這里才撐開樹冠，參差的合金樹葉間露出一輪明月，我們都知道那是假的，不是羅密歐當年指著天空發(fā)誓的那枚。但那又有什么區(qū)別，它和真的一樣好，恰到好處地閃爍，如同震顫的心臟，即使那只是老化的液晶屏幕在刷新頻率。

頭頂?shù)娜榘咨珶艄馔蝗蛔儼担麠潣窍竦卣鹆艘话慊蝿?，整齊劃一的急遽步伐從各個角落涌過來。喬巧抓著我的手往前跑，雖然我們都不知道能去哪里，但直覺相信前方一定有出路。

我告訴喬巧，從我們在入口處看到的示意圖看，這棟圓環(huán)式建筑是打通的，我們一直往前走，就能繞回原來的升降梯，一直坐回到地庫，離開這里。喬巧問，如果那里已經(jīng)被封鎖了呢？我說，那就再繞一圈，總能發(fā)現(xiàn)別的通道。

我們一直往前走。圓環(huán)走廊的盡頭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前方矗立著0號登機口的牌子，但外面不是大海，也沒有停泊的飛船和管道。那是一整面無垠的星空，像小時候在街市買來的萬花筒，瞇著眼看到一片瑰麗的景象，疑惑那些不斷變幻模樣的花朵真是藏在一枚小小的圓筒里面嗎？也許我們現(xiàn)在同樣處在一個圓筒內(nèi)部，無數(shù)星星如碎鉆般鑲嵌在內(nèi)壁上，它們明明滅滅，發(fā)出不同的波長，如同在真空中發(fā)出尖叫，“我太寂寞了！”可怎么喊破喉嚨都發(fā)不出聲，有的持續(xù)以固定頻率叫，是為脈沖星，有的已經(jīng)叫脫了相，坍縮成了白矮星。

圓環(huán)轉(zhuǎn)過去，我們果然回到原位，升降機已經(jīng)停了，身后的腳步聲越來越密集，回過頭能看到一片移動的白頭盔。在我們舉棋不定時，對面擲過來一枚催淚瓦斯，隨后涌過來一群全副武裝的安保人員。我只好拉著喬巧往后跑，顯然我們已經(jīng)被兩頭堵住了。

沒有別的路走了，我們就近闖入30號登機口，翻過閘門，進入氣囊通道。我注意了一下門口的指示牌，2022，缺乏歷史年代感的我一時想不起來那是什么時候。

喬巧說：“我們真的要去2022這個鬼地方嗎？或者是這一年，誰都不知道那確切是什么含義。也許我們現(xiàn)在回去自首，判刑入獄，最多也就在路環(huán)牢房里待三年，我看過擅闖禁區(qū)罪的法條?！?/p>

我說：“你覺得外面那些人會按法律處理我們嗎？那些法律制定者可不希望我們蹲完三年牢房回去就把真相公之于眾?！?/p>

喬巧說：“我相信他們還是講法律的。我是政府公職人員，有我的工號、居民身份證號、駕駛許可證號和納稅識別號，還有房貸、車貸、網(wǎng)貸沒還完，例行體檢、車檢也都沒來得及做，不可能未經(jīng)審判就讓我從這個世界消失?！?/p>

我說：“不管如何，我是回不去了?，F(xiàn)在已經(jīng)是早上六點了，即使我能平安回去也必定會被強制裝上ER模塊，與其在下半生的每時每刻忍受眼前的謊言，不如去任何一個真實的地方、真實的時間，哪怕死在半途?！?/p>

飛船艙門關閉前，喬巧突然用力抱住我，在我耳邊留下一個短暫的吻：“抱歉，之前沒有好好珍惜你。雖然當時是我提的分手，但我還是哭了很久，我知道不會再遇到像你這樣的人了。”我拍了拍喬巧的肩膀，說：“沒關系，那都是過去的事了。”過了一會兒，喬巧掙開我的擁抱，往后退了一步，以淡漠的神情看著我，但眼角隱隱有淚光。她的頭發(fā)被氣囊接駁處漏進來的風吹得紛紛揚揚，像是秋日盤桓在馬路上空的樹葉，久久不肯落地。我知道她心意已決，沒有再堅持，伸出手與她揮別。

“再見，多保重?！?/p>

“再見，喬巧。”

喬巧的最后一句話幾乎在巨大的內(nèi)外氣壓差中變形，化成尖叫呼嘯而去，只能隱約聽到她說：“如果你確實到了那邊，一定有辦法讓我知道你平安活下來的。比如說，在報紙上登一個啟事，我會去圖書館過刊庫搜索的……”

密封閘門徐徐合上，我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沒有再猶疑，用盡全力向已經(jīng)轉(zhuǎn)身離去的喬巧喊：“如果真的到了那邊，我會寫篇小說給你。你要記得，小說的關鍵字是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