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葉 李勝清
內容摘要:《生命冊》是李佩甫“平原三部曲”的終結篇,在這部作品中,他以一個吳梁孤兒進入城市后的奮斗歷程為敘事主線,展開城鄉(xiāng)雙軌對照書寫。作者運用象征和隱喻的手法,刻畫了民間生存困境下平原兒女的頑強靈魂,表現了在城鄉(xiāng)文明沖突下個體生命的輕盈與沉重。小說人物在尋找與漂泊中逐漸異化的心靈,隱喻了鄉(xiāng)土廣闊圖景背后的生存經驗。
關鍵詞:李佩甫 《生命冊》 吳梁人 群像 城鄉(xiāng)文明沖突 生存
費孝通在《鄉(xiāng)土中國》開篇說:“從基層上看去,中國社會是鄉(xiāng)土性的?!眰鹘y的中國社會確有這一明顯特征。但隨著新中國的成立,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中國以飛速的發(fā)展進程邁入現代化與城市化的行列,傳統田園牧歌式的瓦片籬笆被現代化的鋼筋混凝土取代,小橋流水人家的恬靜安然被高樓林立的威嚴肅穆置換,過去的故鄉(xiāng)成為永遠的“烏托邦”,在每一個現代“游子”的腦海里留存。當傳統意義上的鄉(xiāng)土變得支離破碎面貌全非時,當代作家在“鄉(xiāng)土何處尋”的困惑與茫然中,開始重新審視和書寫這片黃土地。其中,河南籍作家李佩甫從寫作初期就帶有明顯的“平原印記”,他通過自己的系列作品認真記錄了現代化浪潮下的鄉(xiāng)土裂變,以及在時代潮流裹挾下這些父老鄉(xiāng)親們的悲喜人生。特別是《生命冊》這部作品,以都市人生與鄉(xiāng)村世界對立互參的敘事構型,展現了吳梁兒女在現實生存規(guī)約下的悲喜人生,挖掘出這片土地孕育出兼具詼諧與莊重的生命特質。
《生命冊》以單數章節(jié)書寫“我”的城市經歷,以偶數章節(jié)記錄無梁百姓生活。寫城市的筆調急促而又粗糙,大多是印象型的而稍顯空洞;寫熟悉的平原土地則是經驗性的真實深刻,節(jié)奏平緩且筆觸細膩。小說主要塑造的人物有七個,其中城市篇以“我”和“駱駝”為主,“我們”都是從農村走向城市的“寒門子弟”。鄉(xiāng)村篇每章一個主要人物,分別是蔡國寅、梁五方、蟲嫂、杜秋月、春才,以及由這些人物延伸出的相關家庭成員。以上人物主要可以分為離開土地的“流浪者”、“鄉(xiāng)土化”的城市階層、融入城市的“異鄉(xiāng)人”、“被異化”的鄉(xiāng)野小民四類。
一.離開土地的“流浪者”——身份認同危機
關于身份認同,西方早有相關理論論述,例如薩義德指出:“身份……不僅顯然是獨特的集體經驗之匯集,最終都是一種建構——牽扯到與自己相反的‘他者身份的建構,而且總是牽扯到對于‘我們不同特質的不斷闡釋和再闡釋?!雹傩≌f中“我”和“駱駝”從離開土地那一刻起,就一直存在身份認同危機問題。
文本以第一人稱視角展開敘述,作為故事講述者的“我”——吳志鵬,一個吃吳梁村百家飯長大的孤兒,從故事開篇,他就表達了自己急欲脫離這片土地,成為一個正牌“城市人”的愿望。但一踏入城市,他又面臨著無所適從的“惶恐”?!拔易咴谑〕堑拇蠼稚?,呼吸著寒森森的空氣,就像走在荒原上一樣,滿心的凄涼和荒蕪?!雹?現代性都市帶給他的體驗是陌生和荒蕪,他以一種敬畏又懷疑的態(tài)度打量這座城市。安家立業(yè),無疑是讓自己融入城市的唯一途徑,吳志鵬努力讓自己在城市扎根。但在一切初有起色的時候,一連串的電話打斷了他的奮斗計劃,來自吳梁村民們難以解決的各種問題讓他手忙腳亂。一個初到城市還未站穩(wěn)腳跟的青年,經濟實力和人脈關系都不足以支撐起鄉(xiāng)親們的訴求,但吳梁近三千村民的“人情債”卻也讓他感到既可悲又無奈。一方面,他慚愧,吳梁的每一個村民對他有養(yǎng)育之恩;另一方面,他懊惱,他一直為自己扎根城市的目標努力奮斗,卻還被領導指責“一身的農民習氣”。當現實的欲望戰(zhàn)勝了內心的愧疚時,吳志鵬選擇了從吳梁這張“親情網”中出逃。正是這次辭職上京,他與小說的另一主要人物——駱駝,開始了追求金錢的瘋狂之旅。駱駝原名駱國棟,從他早年的求學經歷,到經商謀劃時步步為營的縝密果斷,無一不表現出極高的個人天賦。但隨著“身價”的水漲船高,駱駝也在追逐金錢的道路上迷失自我。他通過收購“空心”藥廠,成立上市公司,投機倒把操控股市。他多次觸及道德和法律的邊線,玩轉權術人脈,利用金錢利益關系一次次跨越壁壘,最終“失手”后選擇跳樓自殺。
聚焦兩人的城市奮斗史,可以看到他們努力在“塑造”和“闡釋”自己的城市身份。吳志鵬極力融入單位集體,卻始終被他人“另眼相待”,后來他才恍然明白:黃土印記早已刻進骨血之中,使他無法融入城市,只能成為一個都市的“流浪者”。而駱國棟,出身貧寒加上天生殘疾,也許正是深藏心底的自卑和不甘落后的好勝,促使他對金錢的渴望早已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他們都太想成功,也迫切希望得到他者的認同與尊重,但兩人之間還是存在本質差異,即對待故土的態(tài)度截然不同。吳志鵬始終背負著養(yǎng)育他的土地前行,即便最初他也想要擺脫吳梁,但當在城市尋求不到歸屬時,他才發(fā)現能依托的只有鄉(xiāng)土。正如貫穿全文的“白條”,就是鄉(xiāng)土羈絆的現實隱喻?!拔疑砗笫怯腥说摹保@些人是吳梁的父老鄉(xiāng)親們,是這片土地賦予他生命的尊嚴與價值。所以他能清醒地及時止損,重回舊地尋找梅村。同樣出身農村,駱駝卻是個背棄土地的游子,在金錢、權利、女人這些充滿了欲望的符號面前,他無止境地擴張自己的欲念,在成功之后也逐漸迷失自我,將與自己同出身的底層人民視為“下人”。他的狂妄自大蒙蔽了內心,也因此埋下禍根,導致了最終慘敗的結局。一個不知“來處”,心中沒有故鄉(xiāng)根基的人,是永遠無法站穩(wěn)腳跟的。
二.“鄉(xiāng)土化”的城市階層——土地同化魔力
吳梁村有兩個以“外來”身份踏入這片土地的人——蔡國寅和杜秋月,他們一個是軍官,一個是知識分子,卻在平原的日曬雨淋中,逐漸被同化成一個“土生土長”的吳梁人。
蔡國寅上過戰(zhàn)場立過功,文中說他是“高薪階層”,卻因為迷戀上吳梁女人陰差陽錯丟掉了軍籍,成為吳梁村的上門女婿?!霸谖业耐暧洃浝?,他與吳梁的任何一件物事都渾然一體......當年的上尉連長蔡國寅自從脫了軍裝后,已經是吳梁村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了?!雹?8發(fā)生巨變的主要原因就是婚姻帶來的無限苦悶和一地雞毛?;榍皡怯窕▽Τ蔀橐粋€軍官夫人的想象,和婚后發(fā)現自己嫁了個農民的事實,讓她產生了巨大的心理落差,也因此打心里看不起丈夫。后來的“褲腰帶”事件作為引發(fā)二人矛盾的導火索,讓這段本就不幸福的婚姻生活“雪上加霜”,他也因此在眾人面前顏面盡失?!袄瞎梅蚓痛硕琢讼聛?。在吳梁,老姑夫入鄉(xiāng)隨俗的第一個姿勢就是‘谷堆?!榷咽莻€象形詞,就是蹲下的意思?!雹?1在婚姻這場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中,蔡國寅當初在前線屢立戰(zhàn)功的威風早已被消磨殆盡,蔡國寅變成了“老蔡”。
杜秋月是因為“犯了錯誤”被下放到農村改造的,初入吳梁,他既有一點知識分子的迂腐清高,又有一種被拿住“小辮子”的膽小怯懦。在所有當地人視同穿衣吃飯一般尋常的瑣事里,這個“五谷不分”的知識分子顯得格格不入。剛開始被安排在村里挑尿,他連男女廁所都分不清楚,戴口罩穿膠鞋的裝束也被人嘲笑。后來到小學教書時,杜秋月找回了一點作為知識分子的尊嚴和價值,但很快就在“紅袖章”的批斗大會中被整治地抬不起頭來?;楹笊钜膊蝗缫?,“劉玉翠本以為她是嫁給了‘文化,可‘文化中聽不中用,成了一個擺設?!雹?28在所有需要農村經驗的生活里,他的那套知識徹底“失效”了,衣食住行樣樣都得依靠妻子。獲得平反后的杜秋月大有“揚眉吐氣”之感,他開始對自己的“糟糠之妻”感到不滿,于是設法辦理了離婚,事后恍然大悟的劉玉翠大罵他是“慢毒藥”。但即便杜秋月主觀上決不愿再回吳梁生活,但現實并沒有讓他“如愿以償”。在同劉玉翠“你躲我追”的拉鋸戰(zhàn)中,杜秋月最終扛不住身心壓力癱瘓在輪椅上,晚年只能依靠前妻照顧,又回到了當初在吳梁的生活狀態(tài)。
不得不說,這片土地似乎有一種魔力,解構“高大神圣”歸于“凡塵俗事”。實質上,這也同樣存在一個“身份認同”的問題。吳梁雖然沒有“排外”傾向,但這個腳蹬皮靴開著吉普,滿嘴東北普通話的軍官,以及穿著皮鞋系紅色圍巾,喝醉了就背誦《離騷》的知識分子,顯然都是與吳梁民間生態(tài)迥然不同的。對于“外來人”自身而言,他們先前的一套知識體系并不足以很好地適應當地生活。而鄉(xiāng)土社會有明顯的地域特點,土著居民在這片土地上世代繁衍,已經形成了一套約定俗成的生活模式和土地經驗,去順應自然變化維持更好的生存。“所謂那套傳下來的辦法,就是社會共同的經驗的累積,也就是我們常說的文化。文化是依賴象征體系和個人記憶而維護著的社會共同經驗。”③31實際上,城市有城市的經驗,鄉(xiāng)土也有鄉(xiāng)土的文化,當“外來人”走進吳梁時,為了更好地融入族群生活,只能半主動半被動地去接受當地的文化習俗,所謂“入鄉(xiāng)隨俗”就是這個道理。
三.融入城市的“異鄉(xiāng)人”——都市氣質轉化
“農民市民化是指傳統農民在身份、地位、價值觀和生產生活方式等方面向城市市民轉化的社會變遷過程。”④除了吳、駱兩人是“背井離鄉(xiāng)”的打拼者,還有劉玉翠、蔡思凡、吳大國兄妹三人也是主動離開鄉(xiāng)土,擁有市民新身份的“異鄉(xiāng)人”。
劉玉翠是在機緣巧合下被撮合與杜秋月一起生活的,沒想到在漫長的婚姻歲月里,丈夫全然“無用”,日常生活全靠她一人操持。當老杜因為平反的事缺錢又撇不開面子時,她毫不猶豫出面向鄉(xiāng)親借錢借物湊齊資金。但杜秋月竟然在事成之后想要甩掉她,劉玉翠咽不下這口氣跟丈夫較上了真,從縣城到省城一路“窮追不舍”。而在她的“圍追堵截”之下,老杜不僅工作不順,身體也每況愈下。從前瞧不起小學教師的杜秋月,竟然連小學資質都荒廢掉了,最后只能提前退休,成了半個“廢人”。反觀劉玉翠,因為踏實能干在城市逐步扎根,結尾說:“劉經理在省城已買下了三室一廳的房子,買下了戶口,已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了。老杜得了腦中風住醫(yī)院后,窮困潦倒,身邊也沒有什么人了,著實也離不開劉玉翠了?!雹?46
蔡思凡最早是離家出走懵懂闖入城市的,她本名叫“蔡葦香”,是老蔡最喜愛的三女兒。但也許是父母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讓她厭煩,又或許是春才自我閹割使她受到了震撼,她成為了一個鄉(xiāng)土的“反叛者”。文中說到蔡思凡十七歲突然失蹤,很多年都杳無音信,在城里的洗腳城出現時,已完全是城里人打扮了。后來她因為砸了洗腳城的玻璃被抓到看守所,要吳志鵬去贖她。此時蔡思凡已懷有身孕,但不知道是誰的孩子,話語眼神里全是對老蔡乃至整個吳梁的恨意。但多年后,她再次回到吳梁是作為一個成功者的身份歸來的,乘著出租車衣著光鮮地進入村莊,給家里修了全村第一個三層的樓房,讓村人羨慕不已,后來更是搖身一變,成為板材公司的“蔡總”。
吳大國兄妹是蟲嫂的孩子,因為父親殘疾,全靠母親一人撐起整個家。三個孩子在獨立之后,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同母親斷絕聯系,和吳梁劃清界限。從成長經歷上來說,從小受人冷眼,被同齡人欺負,自然讓他們對名聲極差的母親并無好感,不被尊重的遭遇也讓他們更加愛惜自己的臉面??尚Φ氖?,從未盡孝的三兄妹,聽聞母親死后突然出現“遺產”時,爭相返鄉(xiāng)要為母親行孝。事后三人大吵一架,彼此間再也不來往了。故事結尾處,吳大國和妹妹三花因老蔡葬禮回村了一趟,此時大國已經是縣民政局的副局長,吳梁人都尊稱他為“吳局長”,再也沒有人提起他母親的“不堪往事”。
劉玉翠和杜秋月夫婦的身份轉化固然顯得滑稽可笑,蔡思凡和吳大國兄妹人前人后的反差也極具諷刺意味。蔡思凡從小被母親灌輸了對父親的敵意和憎恨,她的一切反叛行為都成為老蔡的“一塊心病”。但在父親死后,蔡思凡風光操辦遷墳儀式,全然一副孝女模樣,讓村人嘖嘖贊嘆。而從未關心過吳梁一草一木的吳大國,在葬禮上看到老蔡的多塊軍功章,發(fā)覺這是自己故鄉(xiāng)的“榮耀”,連夜向書記和縣長匯報,想要把老蔡樹立為全縣的“典型楷?!?。這些都發(fā)生在老一輩吳梁人去世之后,而當吳志鵬再一次回到吳梁時,發(fā)現物是人非,鄉(xiāng)土已不再是過去的模樣,彌漫在他心頭的是一種“無處歸依”的虛無與迷茫。
四.“被異化”的鄉(xiāng)野小民——世俗眼光排擠
吳梁有兩次“群體性瘋狂”,都與這些“被異化”的鄉(xiāng)野小民有關?!爸灰蛔杂傻纳鐣匀豢刂浦撕妥匀唬粔阂趾捅慌で娜撕妥匀坏臐撃苤荒芤援愒诘男问奖憩F出來。”⑤鄉(xiāng)土社會有其固有的一套規(guī)約維持著地域的穩(wěn)定,它更多地是以道德形式和觀念力量無形地施加在人們身上。正是這樣一些帶有吳梁特質的群體性“世俗”眼光的排擠,引發(fā)并最終導致了這些平凡人物的悲慘遭遇。
蟲嫂無名無姓,文中只說她被吳梁人稱作“小蟲兒窩蛋”。因為身材“袖珍”,她從剛嫁入吳梁時,就成為眾人嘲笑的對象?!霸跓o梁,‘蟲兒就是小的意思,也是低賤的意思。通常是對一些看不起的人的蔑稱。”②220第一次集體勞動,她就偷拿公家“財產”。后來一次偷盜被抓,老光棍以性作為交易放過她后,再遇困難時,蟲嫂幾乎習慣性地以“寬衣解帶”作為解決路徑。文中說“在這樣的情況下,蟲嫂自己也不把自己當人看了。她破罐破摔了。”②229但蟲嫂很快就遭到了吳梁女性的報復性圍堵,她赤身裸體在雨中奔跑呼救,身上流血不止,男人們卻只敢默然旁觀。但就是這樣的蟲嫂,靠這些并不光彩的“物資”,在艱難歲月里把三個孩子養(yǎng)育成人。后來她又靠賣血拾荒給孩子們掙學費,但即便如此,身份的低劣和滿身的臭氣,蟲嫂也從未贏得孩子們的感恩,最終落得無人問津的結局。
梁五方是個手藝高超的匠人,因雕刻麒麟脊而名揚四方,卻也因此越師自立門戶。梁五方以為這是件好事,卻實際為他的命運悄悄埋下了禍根?!班l(xiāng)土社會是靠親密和長期的共同生活來配合各個人的相互行為,社會的聯系是長成的,是熟習的,到某種程度使人感覺到是自動的……其中各個人有著高度的了解。好惡相投,連臭味都一般?!雹?5梁五方在吳梁村顯得十分“不合群體”,無論是建房還是結婚,他都沒有讓鄉(xiāng)民們參與。眾人對他的不滿在“公社運動”中得到了集中爆發(fā),從揭發(fā)“罪狀”到施加暴力,最后梁五方被沒收所有財產。此后,他獨自踏上了漫長的上訪之路。曾經赫赫有名的“龍麒麟”淪為了一個“流竄犯”,一個徹底的“流浪者”,最后打著“半仙”名號,靠四處給人算命維持生計。縱觀其一生,梁五方的命運軌跡顯得荒唐又滑稽,曾經少年意氣行事莽撞,論能力也算“佼佼者”,卻只落得人生慘淡收場。
春才是小說中最具荒誕色彩的一個人物。無論外貌條件還是編席手藝,春才都堪稱優(yōu)秀,但他卻因為自身無知和本能羞恥,墮入了人生的修羅場。一個血氣方剛的少年,在吳梁已婚女性“半含半露”的性語言挑逗下,性意識開始覺醒。他與同村的蔡葦秀情投意合,本應是段好姻緣,卻因為蔡母放出話來要找個“城里人”做女婿,春才不敢貿然戳破窗戶紙。“社會秩序范圍著個性,為了秩序的維持,一切足以引起破壞秩序的要素都被遏制著。男女之間的鴻溝從此筑下。鄉(xiāng)土社會是個男女有別的社會,也是個安穩(wěn)的社會。”③79在“洗澡偷窺”事件之后,眾人的揣測和流言蜚語,讓春才為自己無法壓抑的性本能而感到羞恥,于是在望月潭里完成了具有“審判—懲罰”雙重意味的自我閹割。對于這一行為,吳梁人疑惑、恐懼又嘲笑,疑惑他的這一自戕行為,恐懼望月潭里的神秘力量,嘲笑并得出吳梁的一句歇后語“春才下河坡——去逑?!痹洷娙藸幭鄵屬彽拇翰趴幌?,也因為貼上了“不祥”的標簽而無人問津。后來他的手工豆腐也在市場化競爭下被淘汰出局,生意慘淡晚景凄涼。
這些小人物的人生在現實的觀照下,透出詼諧又悲涼的底色來,但小說中卻說“這也是我們家鄉(xiāng)人的最大優(yōu)點,那就是用戲謔的口吻,微笑著面對失敗?!雹?57實際上,這種“笑”既包含了對生存的希望,也有對現實的無奈,既有反抗命運的掙扎,也有沉淪人生的頹喪?!斑@種笑是雙重性的:它既是歡樂的、興奮的,同時也是化笑的、冷嘲熱諷的,它既否定又肯定,既埋葬又再生。這就是狂歡式的笑?!雹捱@些鄉(xiāng)野小民不過都是被世俗異化的可憐人,蟲嫂以強大母性支撐她背負家庭重擔在夾縫中努力生存,梁五方滿身傲骨在人生齒輪的滾動下只?;c荒涼,春才在本能宇宙和道德規(guī)范的沖突下淪為命運的囚徒。當個人追求和公共道德產生矛盾的時候,他們只能走向命運的邊緣。
在這部小說中,作者通過對吳梁百姓的命運書寫,真實展現了現代性沖擊下人與土地的裂變與陣痛。關于現代化進程所帶來的一系列問題,譬如人與自然、感性與理性、個人與時代、傳統價值觀和現代文明觀之間的矛盾與沖突,西方哲學家早有相關探討和反思。康德就提出了現代性的本質就是二律背反,辨析了其自身蘊含著合理和不合理的雙重質素。一方面,現代都市的快速發(fā)展和巨大潛力對年輕人充滿了誘惑,新一輩的平原兒女在這種對城市的無限想象和向往中,主動脫離土地走進城市;另一方面,在城市苦苦打拼多年的經歷卻告訴他們,這座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無法帶給他們真正的歸屬感。但當他們想要重回養(yǎng)育自己的那片黃土地時,卻又突然發(fā)現隨著老一輩平原兒女的逝去,曾經的故鄉(xiāng)也湮沒在現代化的時間進程中。這時彌散在他們內心的是一種無法言明的漂泊感和無根感,游子“流落異鄉(xiāng)”的愁苦變成了“失落故土”的苦悶,沒有歸屬的迷茫轉變?yōu)闊o處寄托的惆悵?!艾F代性并非一個單一的過程和結果,毋寧說,它自身充滿了矛盾和對抗……恰如波曼所言:它把我們卷入這樣一個巨大的漩渦之中,那兒有永恒的分裂和革新,抗爭和矛盾,含混和痛楚?!雹呶覀儫o法阻擋現代化進程的激進步伐,卻也能夠通過當代作家的作品,觀照到這些處于時代轉型下真實的民間生存史和個體生命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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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論文為湖南省哲學社會科學成果評審委員會重點項目“新世紀中國形象文學書寫的傳統文化元素研究”(編號:XSP18ZDI009)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湖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