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眼不見為凈”，估計婆婆正是因為眼睛看不見，心里就少了很多煩心事，才這樣長壽的。

我的婆婆叫韓道云，生于1887年，娘家在南充縣羅家場（現(xiàn)為南充市高坪區(qū)江陵鎮(zhèn)），嫁到蓬安縣相如鎮(zhèn)油坊溝村——現(xiàn)在這里因為原生態(tài)的“百牛渡江”場景，成了旅游開發(fā)區(qū)。這兩地相距七八十里，那時一個大男人走路都要一天時間。

婆婆有一頭花白的頭發(fā)，綰起來在腦后用簪子插好固定，圓臉，嘴因牙齒掉光而癟著。八九十歲的時候，臉上看上去還是那么白凈，我相信婆婆年輕時，一定是一個美人。

婆婆和那個年代的大多數(shù)女性一樣，也是纏過足的。她的腳大概十一二厘米長，因足弓嚴重變形，腳掌看起來顯得很厚，五個腳趾不像我們正常的腳那樣每個腳趾之間有很大的縫隙，可以隨心所欲地張開，而是緊緊地靠在一起，似乎被擠壓得喘不過氣來，晃眼一看，那腳似乎是一個白面饅頭。在我小的時候，小孩子都會唱這樣一首兒歌：“老婆婆，尖尖腳，汽車來了跑不脫。”我想，婆婆的腳就屬于“尖尖腳”，走路是走不快的。

小時候，生性好奇的我在婆婆的床下，發(fā)現(xiàn)了一對罕見的“金屬制品”——釘鞋，大約兩厘米高，形狀大小和婆婆的鞋底差不多，作用應該和馬穿的鐵蹄差不多——防滑。它們像棄兒一樣躺在那里，斑斑銹跡遮掩住了本來的面目，估計很多年沒用過了。聽婆婆說，這是她在眼睛看不見之前，下雨天去屋外穿的，穿上布鞋再套上釘鞋，即便走溜路，也不會摔跤。

雖然在我的記憶中，婆婆在床上的時間遠遠多于在床下的時間，因為嚴重的白內障（她那時對我說的原話：眼睛被云遮了，看不見），導致行動諸多不便，必須靠一根拐杖開路。

拐杖是婆婆形影不離的“伙伴”，它比成人的拇指粗一點，長一米二三，材質比較硬，來自一根刺藤。在鄉(xiāng)村山野，有很多一叢叢的刺藤，藤上的刺像一根根鋒利的針，人稍不注意，就被扎得“哎喲”一聲喊疼，進而冒出一滴鮮紅的血來。刺藤的作用一般有兩種，一是把它割回來曬干做柴燒，另外就是放在地里的瓜旁做遮掩，讓偷瓜賊不會輕易得手。刺藤長得慢，我們很少看到有拇指粗的藤干，因而婆婆的那種拐杖很少見。婆婆起床后，走路就會用到它，伸出手中的棍子像偵察兵探路一樣，棍子與地面碰撞“交火”，發(fā)出“”“”的清脆響聲，一聽到這聲音，我們就知道是婆婆來了。

記得在我大概四五歲的時候，家里人去生產隊出工干活兒，哥姐們也上學去了，我在家里沒有一個玩伴，心里像有一匹狂躁的野馬似的，哪里待得?。课仪那牡嘏艿讲贿h處的鄰居家找小伙伴玩。這時，我常聽到在家里屋檐下洗紅苕的婆婆叫了兩聲我的名字沒聽到應答后，就大聲吼道：“又跑到哪里充軍去了？”我那時并不知道“充軍”一詞的意思，直到后來上初中了，才明白在那兵荒馬亂的年代，當兵往往是被逼迫的，而且一上戰(zhàn)場便生死難料，因此，婆婆所說的“充軍”是罵人的氣話。不過，她是擔心我跑到外面去，摔到手跌傷腳，或者和別人打架。

在春天晴朗的日子里，婆婆有時會下床來，拄著拐杖，走到大門口，坐在一張矮凳上。下午，太陽偏西照了，暖暖的陽光穿過地壩邊竹林中枝葉的縫隙，星星點點地灑在婆婆銀白色的頭發(fā)上，使那頭白發(fā)變得夢幻起來。由于母親是助產士（接生員），經常會被產婦的家人請去接生，她回來后，就會在家里說起某某人生了個男娃或女娃，然后再感慨一番。因而，那時的我對生孩子這種事很好奇，但母親從不告訴我這事的來龍去脈。一次，就我和婆婆在家，我突然想到這個問題，問她：“婆婆，人是怎么來的？”婆婆想了想，說：“就和生小狗一樣的?！逼牌趴赡芤詾槲乙娺^生小狗，其實我并沒有見過，因此，那時的我，還是不明白。

那天，婆婆坐在大門口，拿著一把斷了幾根齒的木梳子梳頭，在她那稀疏的白發(fā)下，我發(fā)現(xiàn)她的頭頂上有一個一指寬的凹狀傷疤，我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一樣驚奇：“咦？婆婆，你的頭上怎么有好大的一個疤？”婆婆停住梳子，用手摸了摸那里，輕描淡寫地說：“我那時死了男人，孤兒寡母的，總遭別人欺負。在一次爭斗時，被一個兇惡的男人掄起一根扁擔砍到頭上，當時就昏倒了，后來慢慢好了?！逼牌艔木眠h的回憶中走出來，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家里總要有個男人才不受外人的欺負，后來我就找了你的公公?！焙髞?，我從母親口中得知：婆婆嫁過兩次，生了三個兒子，我的父親是婆婆再嫁后生的，我的公公是一個做裁縫的手藝人，也死得早。在那個時代，婆婆的命運是很坎坷的，她的人生經歷也是很多農村喪夫婦女的一個縮影。

能活到這樣年紀的婆婆自然有很多神奇的地方。當年父親患了嚴重的胃病，肚子一餓，就胃痛。為此，母親特地在縣城的供銷社買了一些散裝饃饃，放在堂屋的柜子里，父親每次出工，就在口袋里放一個饃饃備用。

四月的一天中午，母親收工后，急急忙忙趕回家做午飯，可到家后，見婆婆不在床上，幾間房找遍了也沒有，母親感到很奇怪：平時回來都能看到婆婆，她也不可能走到外面去耍，那這人會在哪里呢？母親就在幾個房間里一邊找一邊大聲呼喊起來：“婆婆（母親也是跟我們一起叫‘婆婆’的）！婆婆！你在哪里？”只聽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從家中堂屋的苕窖里傳出來：“我在這里。”母親循著聲音來到苕窖邊，只見那塊原本靠在墻壁上的大石板，這時斜倒在苕窖洞口，差不多三分之一進入窖內，三分之二卡在窖外。

這塊近20厘米厚、200多斤重的石板，平時是蓋在苕窖洞口的，剛好那幾天窖里的紅苕被全部拿起來了，要把苕窖敞一段時間，讓里面的爛苕味跑出來后再蓋上，沒想到……母親急忙跑到屋外，大聲催喊父親和哥哥們快回家，一起把那塊重重的石板抬起來，然后，一人下到苕窖里，把婆婆抱起，另外的人在窖口接著，一起把她拉了起來。好在婆婆沒受傷。事后，母親猜測，估計是婆婆在床上餓了，起來想去柜子里找我爸吃的散裝饃饃，不小心掉進苕窖時，本能地用手想抓住什么東西，結果把石板拉下來了。這事想來讓人有些后怕，那時的堂屋是泥地，苕窖洞口要是被重重的石板砸下來，泥土變松軟，承受不住石板的重量，石板掉下去，窖里的婆婆必被砸中……

記得還有一年，家里殺年豬了，母親想到一家人三四個月沒吃過肉了，當天下午就把一塊大約七八斤的上肋肥肉和幾個白蘿卜都切成坨，做一大鍋燉了，讓一家人打了一次飽牙祭。晚飯時，母親對姐姐說：“先給你婆婆舀一碗蘿卜燉肉端去，多舀些肉?！苯憬惆茨赣H說的做，一碗里舀了大半的肉。過了一會兒，姐姐去拿回婆婆的碗，高興地問她：“婆婆，今天我們家殺年豬了，你猜你剛才吃的啥？”婆婆回答得倒很干脆：“吃的啥？就吃了一碗蘿卜，燉得還爛?！苯憬慊貋砗蠼o我們一說，大家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唉！這也不能完全怪眼睛看不見，那是因為婆婆太長時間沒吃過肉，沒見過葷，肚子里的饞蟲太多了，吃那么多肥肉都不解饞??！

1978年初夏，62歲的父親不幸病逝，91歲的婆婆受此打擊很大，她常常給我講起父親小時候的一些事情：父親只上過半年私塾，學過裁縫，為了生存，9歲多就出去討生活，34歲才回家……

父親走后的第二年冬天，婆婆便生病了，一個星期都沒好。那時，大哥婚后搬家去了大隊的另一個隊（離我們家大約兩里路遠），三哥在大隊里跑水運的船上做纖夫拉船，上廣元、下南充、跑重慶運貨，一個月才回家一次，在家中的男勞力就只有二哥。一天晚上，母親對上五年級的我說：“看你婆婆這樣子，恐怕今晚都過不了，你今晚代替你二哥去保管室守夜?！蹦菚r，生產隊里的男人為了多掙工分，在隊里的保管室守夜防偷，每晚可掙2個工分。那晚，是我第一次在外面守夜。守夜人住的地方是在保管室的壩子里搭的一個草棚，里面有一張床，四周用稻草做簾子圍起來。睡在這床上，冷風和霧像小偷，從稻草間的縫隙里鉆進里面，被子摸起來都是濕潤的。

那個早晨，我早早地醒來，惦記著母親昨晚說的話。我揉揉眼睛，掀開草簾往家的方向一看，只見離家門約100米處的樟子田坎上正在冒煙，像是有人燒了什么東西。我心里一驚：“難道婆婆昨晚去世了？”因為家鄉(xiāng)的風俗是：人死后，會把這人睡的床鋪的稻草趕快拿去外面燒掉。我連忙穿上衣服，邊跑邊扣衣扣，一口氣沖回了家。

果然如此。幸好我當晚替二哥去守夜，不然的話，家中的母親和15歲的姐姐、11歲的我，不知能怎么辦。婆婆走了，去陪先她一年離世的幺兒——我的父親去了。那一年，婆婆92歲。

時光如流水，一晃眼40多年過去了，現(xiàn)在的生活條件比那時不知好上多少倍，但在我們老家方圓五公里之內，卻很少有比我的婆婆活得歲數(shù)更大的人。俗話說“眼不見為凈”，估計婆婆正是因為眼睛看不見，心里就少了很多煩心事，才這樣長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