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相見,是在小區(qū)門口的綠云超市。超市不太大,除了幾排貨架上的日常生活用品之外,主要還是靠賣新鮮時令的水果、蔬菜。
顧客稍微少點的時候,翠云掂過放在電子枰旁邊的塑料瓶子,里面是她煮的綠豆湯。剛呡上一口,一個男人來到蔬菜架前。翠云眼前一亮,心里為之一顫。這身手、這眉眼太像自己的先夫了。
翠云人長得漂亮,沒有人能看出她的真實年齡。她用眼睛的余光觀察著,看那人買什么菜。男人先挑一把莧菜,這在翠云的老家叫玉米菜,汆水涼拌,利口健胃。還可以燙面搟條卷菜饃,自己的丈夫在的時候,最好這口兒。
那男人又裝了把小蔥。蔥是當(dāng)?shù)氐耐潦[,葉綠,蔥白還帶著紫皮兒,熱油切段放入熗鍋,哧啦一聲香味四溢。
接下來,男人開始挑黃瓜。翠云湊上前去,幫忙撐開塑料袋子。也真是對了心思,男人挑的,都是對翠云心思的。黃瓜來自近郊的瓜菜無公害生產(chǎn)基地,顏色不是墨綠的那種,而是綠中泛黃,瓜肚兒上還帶著淡黃的花兒。男人站在肉柜旁,用夾子夾住一塊前腿肉。翠云心想:這位哥啊,真是個行家。前腿肉肥瘦相宜,筋道入嚼。翠云猜想,他中午吃熗鍋燴面吧。果然,男人又取了一包燴面,五片包裝的。
稱菜時,翠云夸了一句:“大哥,你真會買菜?!彼f完,瞅了一眼,莞爾一笑,覺得自己的臉有點發(fā)燙。
男人一邊遞菜,一邊問翠云:“聽口音,你像是南陽一帶的吧?”翠云說:“是啊,我是鄧縣的,大哥你是……男人說我是南陽鎮(zhèn)平的。
翠云把菜稱好并貼上價簽,又特意扯個大點的塑料袋給集中裝好,說:“那咱們是老鄉(xiāng)了,怎么聽不出你的口音???”男人說:“我離家出來的時間長了?!?/p>
翠云知道了那個男人姓趙。超市里另一個買菜的人,喊他趙總。
日子很平靜。然而,有時候生活卻往往以小說的形式演繹著,任怎樣平常的人,也有可能成為自己舞臺上戲劇的主角。
那天,翠云提著大包小包在萬達廣場站上車,才要放下袋子,去刷卡和掃健康碼,旁邊有人從座位上站起來,接了過來。啊,趙大哥,是你啊,翠云一愣,心里卻一喜。坐在了老趙的身邊,她突然有種久違的感覺。下車回小區(qū)的時候,翠云留下了老趙的微信。
從此,在朋友圈里,彼此多了一個熟悉的朋友。老趙去超市買菜的趟數(shù)仿佛稠了許多,而每次在超市,稱完菜后,老趙總會停上一會兒。翠云忙時,他在一邊看,閑下來倆人聊會天。翠云再到超市上班時,不想再穿超市的藍色的工作服,常穿著些好像時尚點的款式,還悄悄地化了個淡妝。
翠云知道,老趙是一家企業(yè)的總工程師,前兩年退的休,而退休那年,老趙愛人遇到了車禍。現(xiàn)在,老趙自己一個人單過,兒子出國留學(xué),在國外定居。
老趙漸漸對翠云有了更多的了解。翠云高中畢業(yè),當(dāng)了一輩子民辦老師。翠云的丈夫是個煤礦工人,好多年前在一次事故中遇了難,女兒因此被照顧,安排了工作。幾年前翠云來給女兒帶孩子,現(xiàn)在外孫開始上幼兒園,離開手腳時,她就在超市打了個零工。
入秋,雨就淅淅瀝瀝,下個沒頭沒尾。翠云突然感覺空落落的,她已經(jīng)三天沒見老趙來買菜了。實在忍不住,她給老趙發(fā)個信息,問:“在干什么呢,趙大哥?”隨著文字,翠云還添加兩朵紅玫瑰花。好長時間,老趙回復(fù):“沒有事,有點感冒?!?/p>
快到中午,超市正是上人下貨的時候,翠云說有急事,勉強請了個假。她從超市買了把小蔥和荊芥,在附近的藥店買來感冒藥。外孫中午住校,女兒也有事,不回家吃飯。
翠云敲開了老趙的家門。開門的老趙喜出望外,緩過神來,趕緊把翠云讓進屋里。
老趙中午吃上了翠云搟的酸湯面葉兒。面皮薄,葉兒寬,蔥花香,醋水重。這是他們老家地道的治愈感冒的食方。老趙直吃得一身透汗,頓覺通透,連聲說謝謝。
老趙還領(lǐng)著翠云參觀了自己的住房。這是一套大三居室,南北通透,采光好。翠云順手幫助收拾了一下房間,還在老趙的書架里借了兩本小說。
不幾天,天晴了,老趙的病也好了。一天吃過晚飯,他在小區(qū)里散步,正巧碰上翠云。老趙說出去走走,翠云也就跟在老趙身后,走過南水北調(diào)干渠大橋,在一片草坪上停了下來。
晚風(fēng)輕輕地吹著,草叢里不知名的蟲兒靜寂地叫著。抬頭看天,天空深藍,一抹上弦月掛在頭頂?shù)奈髂戏较?。一道流星在眼前劃過,翠云輕輕地嘆了口氣說:“趙大哥,咱們那老輩子人說,天上一顆星落,人間就有一個人要離開了。”老趙應(yīng)和著,這時間過得真快,一切都像是昨天。
沉默一會兒,老趙突然問翠云:“今生最大的遺憾是什么?”翠云想了想說:“要說現(xiàn)在吃穿用度都不犯愁,孩子也順教,每天都跟過年一樣,該知足了。要說遺憾,就是沒有參加過高考?!崩馅w說:“我也是。”見翠云遲疑,老趙說:“我是保送的?!?/p>
翠云給老趙講:“時興高考的時候,第一年我政審沒過關(guān),爺爺是地主,成份高,大隊不蓋章。等到第二年,試行預(yù)選,刷了下來。第三年終于拿到準(zhǔn)考證了,父親高考前去世,高考那天出殯。家里人逼著我去十里外的考場考試,我咬著牙,含著淚,撕去準(zhǔn)考證,送父親出殯……”
翠云說著,哽咽著,老趙默默地掏出紙巾,給她擦著淚水。幾片云朵飄來,月牙躲了進去。
說話間,農(nóng)歷十月初一到了,這是追思和祭奠逝去親人的日子。對于在遠方無法成行的人們,常常只能是準(zhǔn)備好祭品紙扎和換季的寒衣,找一塊寧靜的路邊,朝著親人長眠的方向,用粉筆劃出圓圈,寫上親人的名諱或稱謂,去焚燒。據(jù)說,這樣,即使遠隔千山萬水,親人們也能收到錢帛和祭禮。比快遞還要方便。
翠云早就準(zhǔn)備好了祭物,有自己丈夫的,還有父母的。人稍微靜下來,她出了小區(qū),向西。正走著,看到前面路口有一堆火光,昏黃。細細聽來有低聲哭泣。走近一些,原來是老趙。老趙正在祭奠他的妻子,一個大男人,哭得鼻子一把淚一把的??吹竭@一幕,翠云喉嚨犯緊,心中發(fā)酸,臉上不覺流出兩道小溪,她覺得,眼前的這個人,重情懂義,仁性。
翠云趕上前去,毫不猶豫地取出自己準(zhǔn)備的紙線,就著火光點起。她和老趙并排跪著,突然念叨著:“大姐,你好福氣,找了趙大哥這樣的好人,如果不嫌棄,我愿意替你接著照顧他……”說著她摟住老趙,兩個人緊緊相擁,抱頭痛哭。
冬天來了,瑞雪紛飛,梅花冒出花蕾的時候,翠云的生日到了。老趙備好戒指向翠云求婚,翠云沒有接過戒指,她對老趙說:“我想等明年參加完高考嫁給你?!?/p>
老趙微微一笑,取出一個包裹,解開紅色的絲帶。原來是兩套高考復(fù)習(xí)資料。老趙對翠云說:“咱們一起,我陪著你?!?/p>
第二年,某融媒體記者,在高考現(xiàn)場,見到了一個頭發(fā)花白的“爺爺級”考生,據(jù)說是本省年齡最大的考生。考生接受了記者的采訪。他說:他是帶著自己的未婚妻參加高考的。說著,從上衣口袋,掏出一張照片。他對記者說:年前,她回老家,在冰河里救出一個男孩后,就再也沒能回來……
那個考生就是老趙,委實蒼老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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