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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嗎？我有種高空行走的感覺。宋玉放下咖啡，眼神空洞，盯著《逃離》的白色蒲公英封面。這是一個午后，我們面對面坐在咖啡館二樓小屋內(nèi)的靠背椅上。深秋的陽光像魔術(shù)師跨過透亮的窗戶留下一道斜光柱。陽臺上叫不上名字的綠植會讓我看上那么一眼，但留不下任何印象。光照在宋玉黑色發(fā)亮的毛衣上倒映出許多星星點點，讓我感受到一種來自冬天母愛般墜落的慵懶。

咖啡館是宋玉領(lǐng)我來的。這個咖啡館位置偏僻，伏在平城西南角一堆殘存的胡同之間。中午吃完泡面躺了一會兒，騎共享單車到宋玉發(fā)我的位置，又騎車繞了幾圈，耳機傳來導(dǎo)航聲，說我相當(dāng)于繞了上海外灘一圈。最終我還是給宋玉電話，她出來接我。她漂亮極了，像是從時尚雜志封面走出來的模特，太陽給她打著追光燈。

黑色長發(fā)，到膝的黑毛衣裙，白皙的雙腿，鞋是牛仔藍的。她微笑著一步步走向我。我的后背很暖，好像披著太陽。她牙齒很白，在光照下，似乎還有一霎反射的太陽光晃到了我的眼。旁邊走過一個拄拐大爺，他也停下來，扭頭盯著宋玉看了小一會兒。

我們認識有四五年了吧。我之前開過一個淘寶店，在網(wǎng)上賣些小時候吃過和玩過的懷舊食品、玩具。我的淘寶店很小很小，一共就七八種商品，包括鐵皮青蛙、竹蜻蜓、金絲酥方便面什么的……我在每個商品介紹中都加了很長一段我的自白。她說看到我的自白后很有感觸，于是加了我微信。當(dāng)時她還在內(nèi)蒙古讀大學(xué)。她是彈古箏的。

我們沒事就會手機上聊一聊。她的網(wǎng)名就是宋玉。我一直也沒問過她真名。我感覺名字就是一個代號，不論真假，能敞開心扉聊一聊就很不錯了。她大四時，說認識一個大學(xué)的體育老師。她說他們要去一起旅游，好像是去西藏。那時他們才剛認識兩天。

我勸她小心，畢竟那個老師只是她在一個飯局上認識的。一個正常男人看到漂亮女孩的想法我認為你應(yīng)該知道，我苦口婆心勸她。她發(fā)了一個笑臉，然后說沒什么，就算住在一起又怎么了？只要兩個人喜歡就行，哪怕只喜歡一天呢。

我說如果讓你家人知道了，作為女孩子你不覺得虧嗎？她笑著說，吃虧是福！我沉默片刻，直到她發(fā)語音說，大叔，你這是定式思維，與其被這些所謂的道德束縛，還不如想干什么干什么呢。那是我第一次聽見她的聲音，有一種成熟女性的味道。

畢業(yè)后，她在內(nèi)蒙古和她男友待過一段時間。后來，她領(lǐng)養(yǎng)的流浪貓走了，她也離開了內(nèi)蒙古。有一天，我發(fā)了個辭職的朋友圈，她就聯(lián)系我，問我在干什么？我說發(fā)呆。她問我還在寫小說嗎？我說永遠。她說她有個故事，如果可以的話，她愿意告訴我。

我們上次見面大約是在前年冬天，應(yīng)該快過年了，我在朋友圈發(fā)了幾張飲料的圖。我父母批發(fā)飲料。她和她姐開車過來，買了一箱露露和一箱家家紅罐頭。我當(dāng)時穿著破藍布大褂，臉好幾天沒洗，胡子好幾天沒刮。她站在她姐面前，看見我就像看見老友一樣，和我嘻哈聊了好久，始終沒有居高臨下的眼神出現(xiàn)。

如今她身上有了一股淡淡的清香，那是一股夏天的味道。其實夏天的味道在冬天也能嗅到。冬天是節(jié)制的夏天，刨除了夏天的燥熱，隔著窗戶，那種發(fā)乎太陽本心的溫暖像暗夜中圍著的一個小火爐。我們沉默。時間的墻幕讓我們擁有彼此相處的短暫長久。我們沉默。我們在時間的河面上隨波逐流。

店主老薛和我一樣也是80后，他也是從大城市離職回到平城。但他干上了自己喜歡的事，而我一直漂泊——擺地攤、開超市、弄網(wǎng)店、當(dāng)家教。我如今靠教英語養(yǎng)活肉體，靠方塊字滋養(yǎng)精神。站在柜臺前，老薛推薦了一款新咖啡豆。我對咖啡沒研究。我掏出手機打算買單，被她攔下了。她的皮膚雪白光滑，像天使的肌膚，在搶著買單的過程中，她不規(guī)律觸碰我的手背，這種摩擦讓我心中升起藍色火焰——紅色火焰——黃色火焰——白色火焰！

她談了些她的境況。她和男友分手后就回到平城，目前在鼓樓附近一家茶社彈古箏。之前是全職，早9點到晚10點。太累了，受不了，那個老板又色。她用手指把面前的幾根長發(fā)擺到后面，苦笑了一下。我現(xiàn)在只是偶爾做做兼職。

我心里一直在想她今天叫我的目的。我知道她想告訴我一些隱秘的事，但我不好意思開口，雖然我急切地想知道她要告訴我什么。最近我靈感枯竭，連續(xù)兩個月沒寫東西了。也許過去的兩個月太忙，我知道這是一個借口。自從兩年前放棄寫詩專門寫短篇小說，我連續(xù)26個月每月寫一篇。雖然我不夠有才華，還有許多小說靜靜躺在編輯的郵箱里等待投胎，可我畢竟發(fā)表了幾篇，還有一篇將要發(fā)，還有一篇過了初宙……

對我而言，作為一個沒有家庭背景和社會關(guān)系的普通人，這輩子已經(jīng)沒有什么機會可以找到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了——如果待在平城的話。但我喜歡這樣，享受漂泊的生活，這樣會有更多新鮮的事可以不斷刺激我，讓我寫出至少不討厭的文字。

我是有野心的。我希望自己的作品可以被人反復(fù)閱讀。我希望自己的文字比自己活得更長久。所以除了不斷讀書和思考，我更需要不斷地寫?？蛇@兩個月的空窗期讓我像犯了煙癮但沒有煙抽的人一樣難受。雖然我不抽煙，但我每寫完一篇時能體會到那種快感，那種精神上的愉悅，比肉體上的愉悅更為持久，更讓人靈魂出竅，更令人為之癡狂。

就在我目光癡呆之際，她說她有種高空行走的感覺，因為現(xiàn)在她有兩個男朋友。我面帶微笑，知道正菜來了。你會不會覺得很奇怪？屋內(nèi)的光柱突然亮了。不會！我搖搖頭說，你知道薩特和波伏娃嗎？她睜大眼睛，有點兒迷茫地望著我。他們的愛情不知你聽過沒聽過，他們約定只要彼此精神不出軌即可，肉體出軌在他們眼里算不上出軌。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薩特與波伏娃的事是真是假，我也不知道自己說的是對是錯，但是我知道這樣說有效果。她笑了。沒想到你思想還挺開放。我撓撓頭說，寫小說的也許就這點能耐，自己經(jīng)歷寫光了，只能在有限的材料上進行加工。不過我認為任何小說的故事都是命中注定的。我們寫作者就像一個雕刻家。木頭或大理石里的作品本就存在，我們只是把裹在故事外面的保護層剝離了而已。我認為所有偉大的作品都存在于宇宙間，她們只是一直在尋找一個適合的作者，然后借用他的手把自己接生出來。我感覺你一會兒告訴我的故事有可能是一個好故事。

我認為沒有一個對象是完美的。有錢的一般不帥，帥氣的一般又沒錢。所以你就找了兩個對象？一個有錢的，一個帥的？我問她。她喝了一口咖啡說，你感覺這里的咖啡怎么樣？我喝了一口，咂了咂嘴說，好故事都是苦的，然后里面還有那么一點點甜。

你說我這樣能寫進你小說里嗎？她趴在桌上，有點兒調(diào)皮地問。有點困難，畢竟光這一點很難撐起一部小說。好吧，她低頭把眼睛埋進手臂。突然間我很想撫摸一下她的長發(fā)，哪怕一下也好。就在我做思想斗爭之際，她突然站起，盯著我，俯下身飛快地吻了一下我的額頭。

那這樣呢？這樣可以寫一篇小說了嗎？我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搖了一半頭又點了點說，可能有那么一點靈感了。她坐回原處，靠著后背，長吁了一口氣。她閉上眼，過了那么幾秒鐘又睜開，盯著我的額頭笑了起來。

我擦了擦額頭，兩片玫瑰花瓣落在手背上。她遞給我一張紙，我又擦了擦，似乎額頭上有一個怎么也抹不去的印記始終干擾著我。

2

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被新冠感染當(dāng)天，在平城東北角的仇山正舉辦一場高空行走表演。這次表演為期5天，主角是一名叫丘比特的矮個子外國人。仇山在北岳恒山偏北一點，地勢險要，目前是一處風(fēng)景區(qū)。

據(jù)說仇山在古代就是綠林好漢云集之地。因地處偏僻，每當(dāng)人們有什么恩怨情仇，都會約在仇山?jīng)Q一雌雄。改革開放初期，這里也曾聚集了一小撥所謂高人隱士，不過后期全都散落民間了。也許受到了傳說的影響，仇山的民風(fēng)不同其他地方。以往住窯洞現(xiàn)在住大瓦房的他們現(xiàn)在依然夜不閉戶，而且當(dāng)?shù)匾矝]什么小偷。據(jù)說以前有一伙外地小偷聽說這里的情況，便來這里弄了些東西。沒想到第二天一早就有人報官，說看見三個人被捆著放在中心廣場的空地上，身上還掛著牌子：我們是小偷！

十一黃金周來平城的游客分外多，來恒山懸空寺的也不少。有一部分人在網(wǎng)上聽說了仇山的故事，離開懸空寺順道就來了仇山。還有一大部分是看到了恒山腳下龍門鏢局門口張貼的英雄帖才過來的。

馬燈看過英雄帖，按照上面的方向往北走。這是一條羊腸小道，兩邊都是望不到頂?shù)母呱健＿@條路上的人都是趕往仇山的。眾人在路上彼此閑聊著，給熟悉的陌生人拍個照，講講生活中的趣聞還有對仇山的期待……

一個穿漢服的姑娘跑來和馬燈合影，然后說進入仇山要換成古裝。馬燈有點兒疑惑，也有一點期待。當(dāng)他到達仇山腳下，仰頭看見路邊一塊巨石上寫著血紅的“仇山”。再往前走100米左右，兩扇巨大的木門擋住去路。在路兩側(cè)，有許多小木屋。他來到大門對面的游客接待中心，才明白這些木屋都是更衣室。

馬燈交押金，選了件相對便宜的粗布衣服穿上，又換了些銅錢。仇山里禁止帶手機。帶人手機也沒用，聽工作人員說里面有許多手機信號屏蔽裝置，而且在仇山內(nèi)手機被搶景區(qū)不負責(zé)，雖然景區(qū)就是仇山本地人在運營。

進仇山前馬燈給女朋友打了個電話，問她愿不愿意過來看看，他說自己馬上要進去了，這里風(fēng)景很好，但是里面不讓帶手機。他女朋友說國慶很忙，沒時間過來，等忙完再和他一起過來吧。

馬燈沒指望女朋友能來。他今年剛大學(xué)畢業(yè)，帶女朋友出來花銷什么的自己根本負擔(dān)不起?，F(xiàn)在的這個女朋友是他的第一個女友。對方溫柔體貼，雖然大他兩歲，但做什么決定都會尊重他的意見。而且每次出來玩，對方都會搶著幫他買單。

馬燈沒打算找女朋友。他只想好好賺錢。他想快速賺錢。父親去年癱瘓了，弟弟明年就要考大學(xué)。大三的時候他找過學(xué)校的心理醫(yī)生，結(jié)論是他有輕度抑郁。跟著一批人進入仇山，他們都注意到兩側(cè)各有五面大旗，每面旗上都有一個字，連起來是——有心者積德，無良者慎入！

有個人舉起大喇叭喊，現(xiàn)在有想離開的還不晚，可以退押金。一旦進入，至少要待一晚上！要注意！里面沒有任何電器，和古代一樣。當(dāng)然如果在里面有什么問題，可以找衙門或者找鏢局。這時有幾位女士討論了一下，按工作人員指引的方向從小門離開了。

還有沒有想離開的？大家可以看一下這幾面大旗上的字，如果大家做過虧心事，一定要謹慎入山，可能會有報應(yīng)。這時有兩個男人起哄對另外一人說，老王不行你就退出吧！去你們的，老子要有報應(yīng)，你們也少不了！這就是商家的營銷手段……來！如果沒有想離開的，請大家排隊簽下協(xié)議，然后正式入山。

一眾人爬了半個多小時，眼前豁然開朗。穿古裝的人們熙熙攘攘，還不時傳來各種叫賣聲。這是仇山的中心廣場，不遠處空中立著一把近20米長的大刀。擠進人群一看，底座上寫四個大字——屠龍寶刀。剛來的人們紛紛打算掏出手機拍一張，可惜手機相機什么的現(xiàn)代設(shè)備都不能攜帶，否則被門口查出會終身禁止入內(nèi)。

走過廣場，還是向上的盤山路?？可揭贿吺歉鞣N商店，有什么無忌旅店，二娘包子鋪，獅王藥店，怡紅院，福威鏢局……馬燈走近旅店看了看，發(fā)現(xiàn)這些旅店都建在山洞內(nèi)，往里走還亮著蠟燭，別有一番風(fēng)味。

馬燈的任務(wù)當(dāng)然不是游客一樣走馬觀花。他又往前走了半炷香時間，直到瞧見指示牌，又從岔路口往下走了半炷香，才找到龍門鏢局，小碎步走了進去。前幾日他看兼職群有人說仇山高薪招聘國慶節(jié)兼職人員數(shù)名。他便和對方聯(lián)系上，今天趕了過來。

龍門鏢局業(yè)務(wù)繁忙，其中一項便是傳遞信息。因為仇山?jīng)]有手機，很多人想要傳遞信息，就要讓鏢局飛鴿傳書把信息帶到恒山腳下的龍門鏢局，然后那邊鏢局的人再打電話代為聯(lián)系。當(dāng)然字越多收費越高，如果需要收回執(zhí)，還要加雙倍錢才行。山上也有錢莊，可以典當(dāng)，也可以悄悄把人民幣兌成銅板銀子金元寶什么的。當(dāng)然走在路上，也會被一些老婆婆問，需不需要換錢，需不需要青樓……

仇山十一最大的活動便是在仇山頂舉辦的“武林大會”。舉辦方為了吸引人氣廣撒英雄帖。本次的武林大會除了一些常規(guī)的打把式賣藝等項目，還有一項挑戰(zhàn)項目就是來自丘比特的高空行走。第一天第二天丘比特將在鋼絲上進行兩場有保險高空行走。第三日第四日進行武林爭霸，全國各地收到英雄帖的好手和沒有收到英雄帖的路人將同臺競技，決出前三名。第五日中外對決，由中國第一對決丘比特，看誰能用時最短走過仇山子母峰間長達404米的鋼絲繩。

第五日丘比特將不再有任何安全措施，而中國選手可以選擇穿戴保險措施挑戰(zhàn)，但沒有任何獎勵。如果同樣沒有任何措施，一旦挑戰(zhàn)成功，中國選手將拿走50萬大獎。如果沒有挑戰(zhàn)成功，也會獎勵5萬；如果不幸遇難，會獎勵30萬。

來到仇山的游客這幾日都在聊這個話題，因為這里沒電，人們不會看手機聊明星八卦。這里的八卦只來自仇山本身。每當(dāng)夜幕降臨，就會有人租上客棧的燈籠出來逛。仇山最熱鬧的地方當(dāng)屬“青樓”。當(dāng)然，這里的青樓和古代的定義不一樣。這里的青樓全部只是賣藝，至少公開營業(yè)的青樓是這樣的。

青樓內(nèi)一個個房間燈火輝煌，在街上都能聽到包廂內(nèi)的絲竹管弦。當(dāng)然還有些大眾的青樓，就像現(xiàn)在的很多酒吧一樣。怡紅院是仇山最大的青樓。院落中央的火把徹夜點燃，四圍的條椅可以同時坐上百人。人們只需花幾十銅板便可坐上一晚，觀看歌舞表演等節(jié)目消遣。

當(dāng)然怡紅院里也有單間，服務(wù)自然與外面客人不同。仇山的青樓里有許多梨園的名角，還有些相聲和評書演員。他們在世俗中多半沒什么地位，但在仇山便不同了。在這里他們就是最大的明星。聽說邀請名角單唱一曲收費就要上萬，據(jù)說這里有很多知識分子和商界精英，還有一些明星和名人來這里體驗普通人的生活。

8

原本我沒打算去仇山，雖說仇山在平城，但我只在兩年前為創(chuàng)作一篇小說采風(fēng)去過一次。如今國慶黃金周，我更不想去。人擠人不說，聽說還限流。至于今年的武林大會，我更是想也不敢想。據(jù)說幾百的門票已經(jīng)炒到上千，這些錢夠我一個月開銷了。所以黃金周和宋玉別過之后，我一直在家待著，聽聽音樂看看書，心里偶爾掂量一下宋玉說的那事兒。心煩。意亂。無思緒。直到石囡給我電話，問我五號有沒有時間。

石囡是我知己。他酷愛文學(xué)，平時就是粗衣布鞋，像魏晉走來的高士。他喜歡科幻，他研究北魏，他涉獵廣泛，他對我器重，我對他仰慕。他大我十來歲，是我兄長亦是老師，更是我知己。在平城，能隨叫隨到可以談天侃地的也只有他了。

我說最不缺的就是時間了。他笑著說五號仇山有一場武林大會，他搞到兩張票，問我有沒有意向。他是晉南人，普通話里有股文人味。我說好呀好呀！掛掉電話，我一骨碌從床上爬起，看了看表11點了。新聞上特朗普已經(jīng)出院，說自我感覺良好。中午我們一起吃飯，下午出發(fā)趕往仇山。

當(dāng)晚，我們在怡紅院聽了一晚曲子。石囡穿長衫，斜挎一把寶劍，對著篝火，我們在長椅上，從酒壇倒出一碗又一碗惆悵。石囡是個金庸迷，他對金庸的小說如數(shù)家珍。他酷愛仇山.他愛這里的一切。他現(xiàn)在雖然是平城作協(xié)副主席，可工作一直沒有穩(wěn)定。

他從平城大學(xué)畢業(yè)后，一直從事文學(xué)工作?，F(xiàn)在他還是平城大學(xué)的客座教授。他一直想在平城大學(xué)當(dāng)一位文學(xué)老師。以他的資歷和為人完全綽綽有余，可他文憑不達標(biāo)。如今想在大學(xué)當(dāng)老師沒個博士肯定不行，雖然他學(xué)生時代曾是平城大學(xué)雪野文學(xué)社的社長，雖然他一直義務(wù)給文學(xué)社舉辦各種講座，雖然他作品不斷發(fā)表，可他沒有過硬的文憑。他就像一個俠客舉著寶劍沖上山頂，卻發(fā)現(xiàn)山頂上的每個人都握著一把手槍，黑洞洞的槍口全部對準了他。

他感慨民國時代的不拘一格降人才。他感慨生不逢時。他當(dāng)初為了平城，拒絕了家鄉(xiāng)小學(xué)的事業(yè)編。他一切的一切只是想留在平城。他想離仇山更近一點，離武林更近一點點。

這樣的人在平城比比皆是。他們選擇回到家鄉(xiāng)，他們選擇才華被埋沒。他們是一抹藍色，他們中一定會飛出一只巨鯨，一只讓世界為之一振的巨鯨，他會飛到所有人的頭頂，然后重重落下，讓世界為之一振，然后再次回歸大海，游到海底深處，永不拋頭露臉，只把傳說拋給人間。

第二天雞打鳴，我們吃了碗刀削面，在廣場附近繞了繞。這里手表也不能戴，不知道是幾點，石囡看路邊的日晷說大概九點半了。我們便往山頂走。路上都是上山的人。還能碰到有錢的主，蹺著二郎腿，躺在轎子上，被人抬著往前走。

路上我在想會不會遇到宋玉。那天在咖啡館，她接到那個有錢男友的電話，對方也請她五號看武林大會。當(dāng)時她沒當(dāng)場答應(yīng)。掛斷電話，宋玉和他聊了一會兒，又來了一個電話，是那個沒錢男友的，也問她來不來仇山。她說太忙了，估計沒時間。她放下手機前總會快速地刪除通話記錄。當(dāng)時我突然為宋玉的舉動感到悲哀，也不知為什么。

山頂上滿是人。懸崖邊插滿鐵鏈防止游人墜落。山頂北的小山被敲出一排排拾級而上的臺階。人們陸續(xù)找位置坐下。觀眾席對面就是著名的仇山子母峰。子母峰離仇山主峰大概200米距離，它們和仇山間都用鐵鏈橋牽連著。鐵鏈橋禁止游人通過，如果非要通過，必須簽署生死狀，一旦從鐵鏈間掉落墜崖，仇山概不負責(zé)。

石囡和我找石階坐下，等待主持人登場。這時我瞧見了宋玉。她一身素白長裙，黑發(fā)披肩而下，像古代的女俠。我打算朝她打招呼，瞧見她旁邊一位綢緞錦衣的闊少就沒站起，怕引起不必要的誤會。反正她就坐在我們身后不遠。

主持人不久便來了，是位蒙古大漢，身材魁梧，圓臉絡(luò)腮胡，聲如洪鐘，看著就讓人敞亮。今天先是各大門派的武功展示。華山派的劍，少林的棍棒，峨眉的四象掌什么的我看不出門道，但一旁的石囡看得入迷。我不時扭頭瞧一眼宋玉，那男的摟著她，一會兒耳語幾句。她不停推開男人的手，可他的手不斷在宋玉身上亂動。那男的長得歪瓜裂棗，小眼睛戴著放大鏡片，要扒了他這身行頭，可真沒人稀罕他。

第二階段民間才藝展示，胸口碎大石，銀槍刺咽喉，赤手進油鍋什么的。第三部分是格斗，獎金一萬，由各路豪杰挑戰(zhàn)去年的擂主。起初有兩個毛頭小伙上去試了一下，被三下五除二干趴。第三個還被打掉兩顆門牙。后來又上來一個老道。聽旁邊人講，擂主是特種兵出生，上去挑戰(zhàn)的都是不知天高地厚……這人話音剛落，老道就被甩出老遠。再后來沒人應(yīng)戰(zhàn)，便由主持人頒給擂主一塊價值萬元的金錠。

最后的也是人們最期待的項目來了——高空行走。主持人介紹了挑戰(zhàn)規(guī)則，誰用時最短走過仇山子母峰間404米的鋼絲繩誰就獲勝。比賽者就兩位，外國探險家丘比特，另一位是前兩日決出的中國第一。

主持人說中國選手可以選擇戴保險措施挑戰(zhàn)，但通關(guān)沒有任何獎勵，因為今天丘比特沒有任何保險措施。如果中國人同樣沒有任何保險措施，一旦挑戰(zhàn)成功，將拿走全部50萬大獎。如果沒有挑戰(zhàn)成功，獎5萬。如不幸遇難，獎30萬。

主持人撤到一旁。人們看到兩位選手接連通過鐵鏈橋到達左面的山峰。其中一位路過觀眾時還轉(zhuǎn)頭打招呼，雙手不斷上挑讓大家嗨起來。大家全部站起來，望著對面子母峰間若有若無的兩根鋼絲繩，上千人屏住呼吸。

主持人讓大家為丘比特歡呼！掌聲雷動，丘比特從峰洞鉆出，沖大家招手。接下來有請來自我們中國的挑戰(zhàn)者——馬燈！掌聲更熱烈了！可在這掌聲中我似乎聽到一聲刺耳的尖叫。我轉(zhuǎn)頭瞧見宋玉的臉煞白。她雙手抱臉，一副恐懼的樣子。我瞧見旁邊的人問她怎么了。她搖了搖頭，勉強地笑著。

為了保持秩序，也為了給選手營造一個安靜的環(huán)境，請大家坐下，請大家關(guān)閉手機！請大家不要發(fā)出任何聲音！主持人大聲說。其間還真有一人當(dāng)場拿出手機打算關(guān)機，無奈被管理人員拉了出去。

宋玉是最后一個坐的。那一霎間，我在馬燈臉上也瞧見了宋玉臉上剛出現(xiàn)過的表情。接下來主持人問選手是否需要保護措施。人群發(fā)出震天的吶喊聲：不要！不要！不要！我瞧見宋玉在偷偷抹眼淚。馬燈站在后面的山峰上大喊，不要！掌聲雷動。好！下面簽署生死狀！若有意外，一切由選手承擔(dān)！從子母峰洞內(nèi)鉆出一位工作人員，馬燈簽字，按下手印。

生死狀被工作人員顫顫巍巍穿過鐵索橋送到主持人手中。主持人雙手持生死狀，來到觀眾席面前展示完畢，退到一旁觀察日晷。

選手準備！丘比特和馬燈兩人徒手站在兩根鋼絲前。馬燈的鋼絲繩更靠近觀眾。主持人和觀眾一起倒數(shù)5個數(shù)：5——4——3——2——1，比賽開始！

兩位選手徒手踏上鋼絲繩。丘比特較為謹慎，先用右腳踩了踩，才把身體放上去。而馬燈直接走了上去，領(lǐng)先丘比特三四個身位。這時有觀眾鼓掌，還有一些人拿著小紅旗揮舞吶喊。主持人連忙趕來，做了個安靜的手勢大家才再次靜下來。

起風(fēng)了，卷起宋玉的長發(fā)。馬燈前幾步走得太急，現(xiàn)在停下來，雙手變換著動作尋找重心。反觀丘比特，因為個頭較矮，而且職業(yè)干這個，走起來一步一個腳印，轉(zhuǎn)眼就超越了馬燈。

馬燈又是幾個快步超過丘比特，然后再次停下，還退了一步才又穩(wěn)住?？傊?，前半段丘比特一直走得很穩(wěn)，而馬燈一會兒突進幾步會偶爾超越丘比特。來到后半段，馬燈即便趕上幾步也完全追不上丘比特了。

宋玉兩手握拳放在胸前，目光盯著前方一動不動，而旁邊的那個人一會兒盯著宋玉，一會兒瞅一眼馬燈，滿臉不屑地說著俏皮話?？赡芪乙粋€勁兒往后瞅被石囡發(fā)現(xiàn)了，他轉(zhuǎn)頭問我看什么。你在看那個戴眼鏡的小伙子？他問我。你認識？石囡點了點頭說，當(dāng)然，他是龍門鏢局老板的少公子。這次武林大會就是他們家辦的。

比賽即將進入尾聲，勝負似乎已經(jīng)沒有懸念。丘比特順利抵達對面，馬燈還有十幾步才到。真給中國人丟臉！人群中有人怒吼。馬燈又走了幾步，忽然卷來一陣邪風(fēng)，鋼絲左右晃動，擺幅越來越大。馬燈最后望著宋玉的方向，突然身子一晃，他雙手抓鋼絲繩吊在近2000米的高空中。

宋玉第一個站起喊——救命啊！觀眾全部都站起來盯著眼前驚險的一幕。丘比特第一個跑到馬燈鋼絲邊，他趴在鋼絲上，來到馬燈旁，把手遞給馬燈。只見馬燈苦笑著搖搖頭，朝宋玉方向又看了一眼，松開了雙手。

中午有人請石囡吃飯，我順便也參加了。在怡紅院包房內(nèi)，我們陸續(xù)坐下。藝名貂蟬的姑娘彈完兩曲琵琶，兩個空座的主人才趕到。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宋玉和她男友。我倆交換眼神，假裝彼此不認識。

其間人們談起剛結(jié)束的武林大會，有人問少公子怎么回事？少公子笑了笑說，大家不必當(dāng)真，和電影一樣一樣的哈。有人說莫非下面有墊子，掉下去的是個演員？也可以這樣理解，少公子夾了一塊紅燒肉，放到宋玉碗里?？上旅鎽已虑捅?，不可能有墊子啊？有人質(zhì)疑。少公子自己放嘴里一塊肉，又把小碟里的醋吸了一口，嚼了嚼，咽下去說，就是一場演出，況且我們也會買保險，大家不必擔(dān)心！

是的呀，龍門鏢局這么多年了，什么事沒見過！站起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他弓著腰說，讓我們祝少公子生意興隆，財源廣進哈！來！一起站起來走一個！一群人站起來又坐下，坐下又站起。酒過三巡，我有點兒醉，就出來坐了一會兒。

工作人員在空曠的院落中央擺放晚上用的木材，不久宋玉也出來了。她紅著眼，坐在隔壁的長條椅上。你認識那個馬燈？我低聲問。她點了點頭說，他就是我的另一個男友。他小時候?qū)W過體操，還演過雜技，他是平城大學(xué)體育系的。

當(dāng)天，下山回到家，我想起宋玉說的話，想起席間石囡把我介紹給少公子時對方帶有殺氣的眼神，我又想起前幾日從咖啡館出來，天色已晚，宋玉開著少公子的車送我到鼓樓旁吃飯。飯后她要去福威茶社彈古箏；在去茶社的路上，過馬路時她突然拉住我的手，說她需要一個精神上的男友，她問我愿不愿意。

責(zé)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