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昆雨

內(nèi)容摘要：北魏都平城期間的樂舞文化，主體是以鮮卑為代表的北方各少數(shù)民族以及中亞一帶的胡風(fēng)樂舞?！杜f唐書·音樂志》所載《真人代歌》“名目可解者六章”在《樂府詩集》中的對應(yīng)辭篇，不是代歌原貌。公元5世紀中葉，來自龜茲、疏勒、西涼、安國、高麗、悅般等地域的各族樂舞流派與樂工流布平城，形成平城樂舞文化胡漢雜糅、多元薈萃的局面。北魏平城時代樂舞文化體系的構(gòu)建過程，就是將聚集在平城地區(qū)龐雜的樂舞文化支系進行異源合流的整合過程，其最終結(jié)果是創(chuàng)造出戎華兼采、鮮卑當(dāng)歌的《真人代歌》。

關(guān)鍵詞：平城;鮮卑;代歌;樂舞

中圖分類號：G256.1;K879.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15）03-0030-09

Alien Cultures on Ancient Silk Road

—Foreign Music and Dance in Pingcheng as the Capital of the Northern Wei Dynasty

ZHAO Kunyu

（Archaeology Division， Research Academy of the Yungang Grottoes， Datong， Shanxi 037337）

Abstract： The music and dance culture in the time when the Northern Wei took Pingcheng as its capital are mainly the arts of the ethnic minorities represented by the Xianbei people who lived in north China and Central Asia. The six chapters with identified titles of Zhenren daige（Songs of the Ethnic Minorities of North China） recorded in the Old Tang History： Music have their counterparts in The Collection of Yuefu Poetry though they differ from the originals. In the middle of the 5th century， various schools of music and dance from Kucha， Shule， Western Liang， the An kingdom， Korea， and Gorgeo came to Pingcheng， forming a cultural diversity composed of both alien and indigenous Han Chinese elements. The construction process of this music and dance culture in the Pingcheng-based Northern Wei is a perfect example of the integration process occurring between various peoples that finally led to the creation of the Zhenren daige which included both alien and Han Chinese styles.

Keywords： Pingcheng; Xianbei; daige; music and dance（Translated by WANG Pingxian）

皇始二年（397），北魏滅后燕取鄴城，盡占黃河以北地區(qū)，與東晉形成隔河對峙的局面。至此，五胡十六國無序的戰(zhàn)車終于走出鐵馬金戈的錯雜交響，停靠在拓跋鮮卑的驛站。天興元年（398）秋七月，鮮卑人唱著牧歌走進了平城，依托漢平城縣原有城垣，建宗廟，立社稷，經(jīng)營北魏新都。平城的光彩自此一直輝耀到孝文帝太和十八年（494）前后，持續(xù)達97年之久。這就是通常意義上的北魏平城時代。

拓跋鮮卑創(chuàng)建北魏王朝后，兵燹未止，鏖戰(zhàn)方殷，開拓四海，不斷向平城移民，充實京師，“以五方之民各有其性，故修其教不改其俗”[1]，使受徙代地的各族移民風(fēng)俗如故，習(xí)性馳放。其時，居近塞下的胡漢商人、馳命走驛的外國商賈、手持經(jīng)卷粉本的僧侶以及奉禮朝魏的各國使節(jié)等等，都滿腔熱忱地由絲路涌向平城，一時，京畿之地集聚人口逾百萬。伴隨戰(zhàn)爭致成的人口大遷徙以及佛教傳播、外交朝貢等途徑，來自龜茲、疏勒、西涼、安國、高麗、悅般等地域的各族樂舞流派與樂工紛紛流布平城，形成平城樂舞文化胡漢雜糅、多元薈萃的局面，帶來了公元5世紀中葉北朝樂舞藝術(shù)的空前繁華。

一 ?鮮卑的歌：真人代歌、北歌、簸邏回歌

禮樂，是一個國家最基本的構(gòu)架內(nèi)容之一。拓跋珪定都平城當(dāng)年的十一月冬，即急詔尚書吏部郎中鄧淵，“典官制，立爵品，定律呂，協(xié)音樂”[1]33，建立北魏音樂體系。其時，京城尚處于“門不施屋，城又無塹”[2]的草創(chuàng)期，而禮樂制度建設(shè)卻已如常鋪展，足見北魏統(tǒng)治者對禮樂的重視。又詔“儀曹郎中董謐撰郊廟、社稷、朝覲、饗宴之儀……吏部尚書崔玄伯總而裁之”[1]33，設(shè)立樂府機構(gòu)，任命樂官，采集歌謠。至正月上日，已煥然形成一部宏大的宮廷音樂華章?！段簳分尽份d：

正月上日，饗群臣，宣布政教，備列宮懸正樂，兼奏燕、趙、秦、吳之音，五方殊俗之曲。四時饗會亦用焉。凡樂者樂其所自生，禮不忘其本，掖庭中歌真人代歌，上敘祖宗開基所由，下及君臣廢興之跡，凡一百五十章，昏晨歌之，時與絲竹合奏。郊廟宴饗亦用之。[1]2828

永嘉以下，禮樂崩毀，鮮卑人能夠在建國初年就打造出一部內(nèi)容豐富的國樂，亦禮亦俗，亦胡亦雅，說明當(dāng)時已具有一定的音樂積淀。這里涉及到北魏前期音樂來源的問題：一是《真人代歌》的植入——具有濃郁鮮卑色彩的俗樂;再一是“趙燕秦吳之音，五方殊俗之曲”的吸納。趙是石勒，燕是慕容，秦為符堅，吳歌屬江南音系，來源多樣。

鮮卑與東胡同源，其族源及族屬紛繁而龐雜，不同時代、不同階段都有不同的稱號。就像草原上支系交錯、同流異名的河川一樣：有的歸入主流后便被同化，失去原來的名字;有的由主流分出若干支系，又獨自成流。戰(zhàn)爭與遷徙下的文化體系，其結(jié)果不是流失消亡，就是被兼并融合。拓跋詰汾長子禿發(fā)匹孤因未如愿繼承王位，率部眾脫離拓跋部出走河西，獨木成林，號稱禿發(fā)鮮卑，又名河西鮮卑，最終建立南涼政權(quán)。建立西秦政權(quán)的乞伏鮮卑，為隴右鮮卑最強大的一支，是與高車族融合后的鮮卑部落。南匈奴后裔宇文氏則是鮮卑化了的匈奴。拓跋鮮卑在南下大澤時還稱北部鮮卑，進入匈奴故地與匈奴相融婚媾后，形成“鮮卑父匈奴母”的拓拔鮮卑。當(dāng)拓跋鮮卑創(chuàng)建北魏王朝后，便將整個鮮卑族的歷史作為自己部族的發(fā)跡史，《真人代歌》就是一部總括了十六國以來鮮卑各部胡樂以及姚萇羌歌、苻秦氐歌等曲牌樂調(diào)的鮮卑史歌。曾有學(xué)者將《真人代歌》誤以為什翼犍代國時期的拓跋歌，實在是錯解了“代”的定域。

“真人代歌”一詞，最早見載于《魏書·樂志》：“掖庭中歌真人代歌，上敘祖宗開基所由，下及君臣廢興之跡，凡一百五十章?！盵1]2828史籍中亦或簡稱為“代歌”、“真人歌”?！杜f唐書·音樂志》另稱“北歌”：“后魏樂府始有北歌，即魏史所謂‘真人代歌是也。代都時，命掖庭宮女晨夕歌之?！盵3]

“真人”是什么？佛經(jīng)中將羅漢或有修德的人稱為“真人”。據(jù)《修行本起經(jīng)·游觀品》，太子出北城門遇沙門時，與仆從之間有如下對話。經(jīng)云：“太子問曰：‘此為何人？其仆答曰：‘沙門也?！蔚葹樯抽T？‘蓋聞沙門之為道也，舍家妻子、捐棄愛欲、斷絕六情、守戒無為……一心之道，謂之羅漢。羅漢者真人也?！盵4]時代稍晚一些的佛經(jīng)中還將佛陀稱為“真人”。道家稱存養(yǎng)本性或修真得道的人為“真人”。如《淮南子·本經(jīng)訓(xùn)》：“莫死莫生，莫虛莫盈，是謂真人?！盵5]另有一些史籍中也出現(xiàn)“真人”之謂?！段簳ぬ煜笾尽份d，皇始元年（396）：“當(dāng)有真人起于燕代之間，大兵鏘鏘，其鋒不可當(dāng)?！盵1]2389此真人暗指道武帝。

《隋書》中沒有看到《真人代歌》，但有“《國語真歌》十卷”一語，“真歌”概即真人代歌?！皣Z”指什么？據(jù)《隋書·經(jīng)籍志》：“后魏初定中原，軍容號令，皆以夷語。后染華俗，多不能通。故錄其本言，相傳教習(xí)，謂之國語?！盵6]原來，“國語”就是用漢字標記鮮卑語音記錄的方式。值得注意的是，《隋書》另有“簸邏回歌”之稱：“天興初，吏部郎鄧彥海奏上廟樂，創(chuàng)制宮懸，而鐘管不備。樂章既闕，雜以《簸邏回歌》?！盵6]313這是史籍中有關(guān)“簸邏回”的最早記載?！锻ǖ洹吩疲骸鞍唇翊蠼?，即后魏代《簸邏回》是也，其曲亦多可汗之詞?！盵7]《新唐書·禮樂志》記述更詳：“北狄樂皆馬上之聲，自漢后以為鼓吹，亦軍中樂，馬上奏之，故隸鼓吹署。后魏樂府初有《北歌》，亦曰《真人歌》，都代時，命宮人朝夕歌之……金吾所掌有大角，即魏之‘簸邏回，工人謂之角手，以備鼓吹?！?[8]講得很明白，簸邏回是鮮卑語“大角”之意，實為軍樂?！岸嗫珊怪~”，是因為它本系拓跋鮮卑歌。我以為，《魏書》中的《真人代歌》很可能在《隋書》中被記為《簸邏回歌》，因為同樣記述“天興初吏部郎鄧彥海奏上廟樂”一事，《魏書·樂志》云“禮不忘其本，掖庭中歌真人代歌”;《隋書·音樂志》則云“樂章既闕，雜以簸邏回歌”。代歌為鮮卑歌，簸邏回歌為拓跋歌，總歸都是鮮卑歌。北魏建國初，音樂不完備，拓跋鮮卑最熟悉的簸邏回歌被充入宮廷音樂，這是很自然的事情。自隋唐以后，“簸邏回歌”一詞再不見于史載，經(jīng)宋遼金一片空白后，元末之際驀然復(fù)活——楊維楨創(chuàng)作的古樂府詩集《鐵崖古樂府》中有“簸邏回曲”《阿犖來操》①。其辭云：“阿犖來，阿犖來，十有一拍拍莫催。壯士卷蘆葉，夜吹簸羅回，胡霜凋折柳，邊風(fēng)吹落梅。龍城寒月覆如杯，陰山狐貍奉首哀。真人作，統(tǒng)九垓，一拍始，天地開，五拍六拍奎斗回。合歌金槽雙欏桫，黃宮大弦聲若雷。駕鵝頸，羖劷胎，鮮卑齊上萬壽杯，大駕歲還龍虎臺。阿犖極，阿犖愁，九九八十一春秋，黃霧迷涿丘。桃皮篳篥吹隴頭，二十四弦如箜篌，東青雕，雄糾糾，白翎雀，雌嚘嚘，鮮卑老將涕交流。為君弄，兜勒兜，兜勒兜，將軍怒發(fā)豎，龍?zhí)S走蚩尤。”楊維楨倡言復(fù)古，其門人吳復(fù)在《鐵崖古樂府》序中稱“鐵崖先生為古雜詩凡五百余首，自謂樂府遺聲”，所謂述古樂府舊事，補古樂府所缺?！栋蝸聿佟芳确Q“簸邏回曲”，不知是為北魏故有，亦或楊維楨依古曲新創(chuàng)。

代歌沒有流傳下來，原因諸多，但孝文帝一紙“斷諸北語”的詔令，足以讓鮮卑歌聲消音隕。就鮮卑文化本身而言，鮮卑語之被禁斷、被拋棄終至消亡，實是鮮卑文化遺產(chǎn)的一大悲劇。更大的悲劇是，孝文對元禧說的是“今欲斷諸北語，一從正音”[1]536，“諸北語”，意味著遭遇厄運的不單單是鮮卑語，可能還包括社會通用的其他北方語言在內(nèi)，至少鮮卑諸部不同地域不同口音的鮮卑語全部被禁斷。鮮卑歌的發(fā)展與流傳本來是依托鮮卑語生存的，“樂因辭生，辭隨樂行”，鮮卑語一旦消失，離開了語言的維系與支撐，那些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漢字轉(zhuǎn)譯歌詞，就成了滯留在故紙堆上面面相覷的漢字亂碼。拿現(xiàn)世依然通用的各地方言來說吧，在大力推廣普通話的當(dāng)下，90年后出生的新生代中聽不懂方言老話者已大有人在。一百年后呢？鮮卑語被禁斷后，入隋，高祖忌胡言，一些僥幸存活于冷僻地域的鮮卑語，再度經(jīng)歷擠壓與排斥，逼近絕滅之境。《隋書·音樂志》載：“后魏‘洛陽之曲……后周所用者，皆是新造，雜有邊裔之聲，戎音亂華，皆不可用，請悉停之?！盵6]351所謂“洛陽之曲”即北魏遷洛后由平城一脈傳存的西涼樂?！巴鰢?，奈何遣我用邪”[6]345，在這樣的心態(tài)下，文化的傳揚必遭遏制。

據(jù)《舊唐書·音樂志》記載：“后魏樂府始有北歌，即魏史所謂《真人代歌》是也。代郡時，命掖庭宮女晨夕歌之。周、隋世，與西涼樂雜奏。今存者五十三章，其名目可解者六章：《慕容可汗》、《吐谷渾》、《部落稽》、《巨鹿公主》、《白凈王太子》、《企喻》也。其不可解者，咸多可汗之辭?！盵3]1071-1072

代歌一百五十章，周、隋時仍與西涼樂雜奏，到唐代竟黯然失聲，只傳存下五十三章，名可解者僅六章而已?！缎绿茣ざY樂志》載：“貞觀中，將軍侯貴昌，并州人，世傳《北歌》，詔隸太樂，然譯者不能通，歲久不可辨矣。”[8]479《文獻通考》載：“唐開元中，歌工長孫元忠之祖，嘗授北歌于侯將軍貴昌。貞觀中，詔貴昌以其聲教樂府，能譯者亦不能通知其詞，蓋年歲久遠，失其真矣?！盵9]北魏末期，盡管鮮卑語已在官方場合中消失，但拓跋人記事仍以歌謠為準，風(fēng)習(xí)未改{1}。特別是北齊、北周之時，鮮卑語還經(jīng)歷了一次短暫的復(fù)活，怎到唐代，代歌就不可解了呢？而且即便懂鮮卑語的人也“能譯者亦不能通知其詞”？

宋郭茂倩《樂府詩集》引錄南朝陳釋智匠《古今樂錄》梁鼓角橫吹曲36曲及樂府胡吹舊曲30曲，總66曲北朝樂府歌辭，歌辭內(nèi)容多敘慕容垂及姚泓時戰(zhàn)陣之事，其中有4曲與前引《舊唐書·音樂志》中所記代歌“名目可解者六章”曲名大致對應(yīng)?！豆沤駱蜂洝吩缫咽鳎渌涗浵聛淼墓慕菣M吹曲及樂府胡吹舊曲，很可能取源于代歌。若此，除了《舊唐書·音樂志》中明確記載的“名目可解者六章”，《樂府詩集》“梁鼓角橫吹曲”實錄20首北朝樂府詩中，還應(yīng)有其他代歌曲目?！兜仳?qū)樂》、《雀勞利》、《高陽樂人歌》、《白鼻》等均可能屬這一范疇?！稑犯娂贰皺M吹曲辭”序云：“后魏之世有簸邏回歌，其曲多可汗之辭，皆燕、魏之際鮮卑歌，歌辭虜音不可曉解，蓋大角曲也。”[10]“燕、魏之際”泛指十六國至北魏后期的胡歌胡樂{2};“曲多可汗之辭”，則意味著用漢字注音鮮卑語的代歌在當(dāng)時有兩種情形。一種是通篇以漢字注音的鮮卑語詞句為主，這由《樂府詩集》梁鼓角橫吹曲中佚失的篇目名可知，《臺》、《胡遵》、《利丘女》、《單迪歷》、《魯爽》、《北敦》、《胡度來》等，幾乎都是胡語，必定會“虜音不可解”，既然不可解，就易被忽略，流于收錄，事實上它們正是緣此均告失傳。另一種是夾雜一兩句鮮卑語，總體上仍為漢語，如《雀勞利歌辭》：“雨雪霏霏，雀勞利。長嘴飽滿，短嘴饑。”[10]292只保留了一句鮮卑語“雀勞利”，也大概是因為當(dāng)時實在找不出一個合適的字眼來對應(yīng)。有大半漢字的支撐，這首沾染著“可汗”味道的歌辭留存下來了。《北齊書》卷33《徐之才傳》載有一首童謠，歌云“周里跂求伽，豹祠嫁石婆，斬冢作媒人，唯得一量紫靴?！盵11]“跂求伽”為鮮卑語，該著一并釋云“胡言‘去已”。該童謠通篇幾乎全為漢語，因此被輯錄傳存下來。

現(xiàn)在來看《舊唐書·音樂志》所云代歌中幸存的“名目可解者六章”，其內(nèi)容在《樂府詩集》中的對應(yīng)表現(xiàn)如下。

（一）《企喻歌》

《樂府詩集》又引《古今樂錄》題解曰：“《企喻歌》四曲，或云后又有二句‘頭毛墮落魄，飛揚百草頭。最后‘男兒可憐蟲一曲是苻融詩，本云‘深山解谷口，把骨無人收。按《企喻》本北歌?！盵10]292歌辭內(nèi)容為：

男兒欲作健，結(jié)伴不須多。鷂子經(jīng)天飛，群雀兩向波。

放馬大澤中，草好馬著臕。牌子鐵■襠，■■鸐尾條。

前行看后行，齊著鐵■襠。前頭看后頭，齊著鐵■鉾。

男兒可憐蟲，出門懷死憂。尸喪狹谷中，白骨無人收。

研究樂府詩的學(xué)者認為，《企喻歌》屬氐族歌，約產(chǎn)生于淝水之戰(zhàn)（383）前。

（二）《鉅鹿公主》

《樂府詩集》引《舊唐書·音樂志》題解曰：“梁有《鉅鹿公主歌》，似是姚萇時歌，其詞華音，與北歌不同?！盵10]292歌辭內(nèi)容為：

官家出游雷大鼓，細乘犢車開后戶。

車前女子年十五，手彈琵琶玉節(jié)舞。

鉅鹿公主殷照女，皇帝陛下萬幾主。

此歌既為姚萇后秦時歌，那就屬羌歌。也有學(xué)者認為此歌產(chǎn)生于前秦苻氏政權(quán)，則屬氐歌。

（三）《慕容可汗》

《樂府詩集》雖沒有找到相同名字的歌辭，但有《慕容垂歌辭》一首，二者可能有關(guān)聯(lián)。歌辭內(nèi)容為：

慕容攀墻視，吳軍無邊岸。我身分自當(dāng)，枉殺墻外漢。

慕容愁憤憤，燒香作佛會。原作墻里燕，高飛出墻外。

慕容出墻望，吳軍無邊岸。咄我臣諸佐，此事可惋嘆。

關(guān)于此歌中的人物與故事，學(xué)界爭議頗多：一說是講述慕容垂于鄴城被圍的故事，屬氐族歌曲;一說是南燕主慕容超嗣位后，東晉劉裕率大軍拓伐，圍廣固城，擒慕容超的故事;另一說是歌頌?zāi)饺荽箲?zhàn)勝并消滅西燕的故事。一般認為，此歌辭就是代歌之《慕容可汗》。

（四）《吐谷渾》

《吐谷渾》與《部落稽》兩首，《樂府詩集》均未收錄，失傳。據(jù)《舊唐書·音樂志》載：“北狄樂，其可知者鮮卑、吐谷渾、部落稽三國，皆馬上樂也。鼓吹本軍旅之音，馬上奏之?！盵3]1071

吐谷渾原為鮮卑慕容氏的一支，西晉至唐活動于祁連山脈與黃河上游谷地一帶，唐龍朔三年（663）滅于吐蕃，共歷三百余年?！短茣け钡胰龂鴺贰吩疲骸巴鹿葴喴圊r卑別種，之歌曲皆鮮卑匈奴中出也，但番音不可曉耳，與北歌較之，其音異?！盵12]同出于鮮卑語歌，“音不可曉”，而且與代歌“音異”，個中原因尚不明了。吐谷渾，《晉書》、《魏書》中均有傳，吐谷渾本是遼東徒河鮮卑涉歸的長子，其同父異母的弟弟慕容廆因“二部馬斗”誤解兄長，兄吐谷渾率部出走，西附陰山，其后人繼續(xù)擴展，并以“吐谷渾”之名號建國，統(tǒng)領(lǐng)今青海、甘南和四川西北地區(qū)的羌、氐部落，慕容廆則創(chuàng)建了后燕政權(quán)。弟每每追悔自己當(dāng)年的誤會，日夜思念兄吐谷渾。徒河以兄為阿干，因作《阿干歌》在宮廷演唱，“子孫僭號，以此歌為輦后鼓吹大曲”[1]2233。史詩般的《阿干歌》代表了慕容鮮卑音樂的最高成就，《真人代歌》中的《吐谷渾》應(yīng)該就是《阿干歌》。按《資治通鑒》推測，此歌創(chuàng)作于3世紀末，因系鮮卑語而失傳。

（五）《部落稽》

《周書》云：“稽胡，一曰部落稽，蓋匈奴別種?！噪x石以西，安定以東，方七、八百里，居山谷間，種落繁熾?！盵13]因居山谷間，亦稱山胡。其部落多、分布廣，又以汾胡、河西胡、離石胡等所在之郡、縣名相稱，異名頗多。自北魏始稱步落堅，北周時稱步落稽，隋唐時稱部落稽，簡稱稽胡。關(guān)于其族源，或云匈奴后裔，或云以南匈奴五部后裔為主體融有西域胡的雜胡。其“語類夷狄，因譯乃通”[13]897，屬突厥語族?！端鍟份d鼓吹二十曲改古名，提及山胡：“漢《擁離》改名《滅山胡》，言神武屠劉蠡升，高車懷殊俗，蠕蠕來向化也?！盵6]330代歌中的《部落稽》可能也是由某舊曲改名而來贊頌北魏王朝功德的吧。

（六）《白凈王太子》

此系佛曲。佛經(jīng)中每言古印度迦毗羅衛(wèi)國國王時，稱謂白凈王或凈飯王，白飯、凈飯本兄弟二人，兩人共同執(zhí)政治理國家的階段稱白凈王，后因某種變故，由凈飯王一人統(tǒng)領(lǐng)，即有“凈飯王”之謂。佛陀釋迦牟尼即是凈飯王的兒子。按《白凈王太子》字面意思，應(yīng)該是唱詠成佛前的釋迦王子的歌曲，具體內(nèi)容《樂府詩集》不載，其引《古今樂錄》云：“是時樂府胡吹舊曲有《大白凈皇太子》、《小白凈皇太子》、《雍臺》……《比敦》《胡度來》十四曲。三曲有歌，十一曲亡。”[10]292《通典》卷146亦云：“梁樂府鼓吹又有大白凈皇太子、小白凈皇太子、企俞等曲。隋鼓吹有白凈王太子曲，與北歌校之，其音皆異?！盵7]763它們不同于北歌，是因為《大白凈皇太子》、《小白凈皇太子》諸曲系梵音胡曲。西域多胡曲，張騫出使西域最早得胡角曲《摩訶兜勒》，“李延年因胡曲更造新聲二十八解”，改編成軍樂，獨特的曲調(diào)風(fēng)格令時人耽愛不己。北魏諸帝皆尊崇佛道，《魏書·釋老志》云：“太祖平中山，經(jīng)略燕趙，所逕郡國佛寺，見諸沙門、道士，皆致精敬，禁軍旅無有所犯?！盵1]3030北魏早在道武世時，就表現(xiàn)出以佛治國的意愿。天興元年遷都平城后，道武帝即詔令在京都修建佛寺?！笆菤q，始作五級佛圖，耆阇崛山及須彌山殿，加以繢飾。別構(gòu)講堂、禪堂及沙門座，莫不嚴具焉。”[1]3030《真人代歌》中含有《白凈王太子》，是西來樂舞流派在樂曲中穿插佛曲的慣例，如龜茲樂歌曲有《善善摩尼》，解曲有《婆伽兒》，西涼樂有《于闐佛曲》等，也與北魏佛教的空前盛況相適應(yīng)。

已如史言，代歌是用漢字寫成鮮卑語來唱的，“歌辭虜音，竟不可曉”，反觀《樂府詩集》所謂代歌《企喻歌》、《鉅鹿公主》、《慕容垂歌辭》等，則均呈漢辭賦之象，“其詞華音，與北歌不同”，內(nèi)容亦與“上敘祖宗開基所由，下及君臣廢興之跡”不符。很顯然，它們不是北魏平城時代最初的代歌，或為被北魏改作代歌之前的原貌，代歌不過是套用其曲牌、詞牌罷了。

代歌之輯成，浩浩湯湯一百五十章，除去獨有的簸邏回歌，大部分是依漢魏以來各族民歌舊曲牌、曲調(diào)添加新詞改造的，“因胡曲而造新聲”的做法是歷朝慣例?！耙老嗤{(diào)和詞格填寫與既有牌名毫不相干的內(nèi)容，卻依然以該曲牌稱之，只不過這曲子詞強調(diào)詞的存在……同一曲牌下，可依聲律和詞格不斷填撰新的詞章”[14]。隋時，鼓吹曲改詞甚至連古曲牌都換掉，只沿用曲調(diào){1}。

二 ?公元5世紀西域樂舞流派、

樂工在平城地區(qū)的聚集

拓跋鮮卑，興自漠北，畜牧遷徙，射獵為業(yè)，禮俗純樸，崇尚樂舞。早在拓跋力微時代，“始祖內(nèi)和魏晉，二代更致音伎;穆帝為代王，愍帝又進以樂物;金石之器雖有未周，而弦管具矣”[1]2827。雖然“金石虛懸，宮商未會”，只是講了個排場，但這種對音樂象征意義的感知，是形成以后禮樂觀的基點。道武帝破后燕慕容寶獲西晉樂器，仍“不知采用，皆委棄之”，這讓之后的太武帝意識到，一部完整的樂歌需要具備樂工、樂器、樂曲乃至舞伎。有樂器沒樂工，有樂工、樂器但樂工不掌握曲譜，都是無法完成演奏的，因為曲譜記在樂人心間，“舊工更盡，聲曲多亡”即言此相承關(guān)系。

戰(zhàn)爭，是拓跋鮮卑獲得北方少數(shù)民族各部樂舞流派的主要途徑。

（一）徒何、高麗樂流入平城

天興元年（398）春正月，道武帝徙山東六州民吏及徒何、高麗雜夷三十六萬，百工伎巧十萬余口。太武帝“既定中山，分徙吏民及徒何種人、工伎巧十萬余家以充京都”[1]2849-2850。徒何亦作屠何、徒河，屬東部鮮卑。徒何樂舞，史無載，按慕容鮮卑音樂文化發(fā)達，徒何亦當(dāng)非同一般。

高麗樂，《隋書·東夷傳》記載：“高麗之先，出自夫余……其國東西二千里，南北千余里……樂有五弦、琴、箏、篳篥、橫吹、簫、鼓之屬，吹蘆以和曲。”[6]1813隋開皇年間置七部伎，高麗樂位列第三?！端鍟ひ魳分尽吩疲骸案啕?，歌曲有《芝棲》，舞曲有《歌芝棲》。樂器有彈箏、臥箜篌、豎箜篌、琵琶、五弦、笛、笙、簫、小篳篥、桃皮篳篥、腰鼓、齊鼓、擔(dān)鼓、貝等十四種，為一部。工十八人?！盵6]380

（二）疏勒樂流入平城

始光四年（427），太武帝打敗赫連昌，得古雅樂一部，正聲歌五十曲，“工伎相傳，間有施用”。后通西域，又將疏勒、安國樂舞帶回平城?！段簳の饔騻鳌吩疲骸笆枥諊诠媚?，白山南百余里，漢時舊國也。去代一萬一千二百五十里?！盵1]2268疏勒古國佛教文化發(fā)達，約于公元2世紀前就接受了佛教的洗禮，貴霜王朝伽膩色迦的王師僧伽羅剎以及《一切經(jīng)音義》著者慧琳都是疏勒人。自20世紀以來，疏勒地區(qū)曾進行過數(shù)次考古發(fā)掘，共發(fā)現(xiàn)佛寺遺址19處，另有大批具有犍陀羅藝術(shù)風(fēng)格的佛教造像及祛盧文、婆羅謎文寫卷出土[15]。據(jù)《漢書·西域傳》：“昔匈奴破大月氏，大月氏西君大夏，而塞王南君罽賓。塞種分散，往往為數(shù)國。自疏勒以西北，休循、捐毒之屬，皆故塞種也?！盵16]那么，疏勒人就是塞人，具有高鼻、深目、多須的體貌特征，語言屬中古伊朗語。“這種流行于喀什噶爾河流域的古代語言實際是古代疏勒的語言”[17]。

北魏道武帝時期全部精力用于經(jīng)營中原，有疏西域，“既而西戎之貢不至，有司奏依漢氏故事，請通西域，可以振威德于荒外，又可致奇貨于天府?！盵1]2259-2268太武帝時，派散騎侍郎董碗等出鄯善，招撫九國，此后，西域諸國來貢獻者不間于歲。據(jù)《魏書》，從太延三年（437）到和平三年（462），疏勒國先后六次向北魏遣使朝獻。文成帝時期，疏勒王還遣使送一件釋迦牟尼佛袈裟，長二丈余，說有靈異。高宗審視佛衣，“遂燒之以驗虛實，置于猛火之上，經(jīng)日不然，觀者莫不悚駭，心形俱肅。其王戴金師子冠”[1]2268。太武帝平北燕后，與西域通好，得疏勒樂、安國樂、高麗樂。據(jù)《隋書·音樂志》，疏勒樂歌曲有《亢利死讓樂》，這是典型的原味胡曲，舞曲有《遠服》，解曲有《鹽曲》，此疏勒《鹽曲》亦用于龜茲樂。樂器有豎箜篌、琵琶、五弦、笛、簫、篳篥、答臘鼓、腰鼓、羯鼓、雞婁鼓等十種，為一部，工十二人。

（三）安國樂流入平城

安國，故址在今烏茲別克斯坦布哈拉一帶，漢代稱安息，北魏稱忸密，隋唐稱安國，《大唐西域記》稱喝捍國：“喝捍國，周千余里，土宜風(fēng)俗同颯秣建國”[18]。颯秣建，《漢書》、《后漢書》、《晉書》作康居，《魏書》作悉萬斤，《隋書》作康國，《新唐書》作康國及颯秣建。安國是隋唐時期昭武九姓之一，昭武九姓諸國多由漢晉時期康居所屬諸小國發(fā)展而來。史書中沒有發(fā)現(xiàn)有關(guān)安國的風(fēng)土人情記載，既與康國類同，則可由此窺其一斑。康國人通音律、善舞蹈。據(jù)《冊府元龜》卷961載：“康國者，康居之后，遷徙不常。其地有胡律，置于祆祠。決罰則取而斷之，重罪者族，次重者死，賊盜截其足。人皆深目，高鼻，多鬃髯。有大小鼓、琵琶、五弦、箜篌、笛?；橐鰡手婆c突厥同……俗奉佛，為胡書，氣候溫，宜五谷，勤修園蔬、樹林滋茂……多葡萄酒，富家或至千石，連年不敗?！盵19]《舊唐書》亦載：“康國，即漢康居之國也……其人皆深目高鼻，多須髯。丈夫翦發(fā)或辮發(fā)。其王冠氈帽，飾以金寶。婦人盤髻，幪以皂巾，飾以金花。人多嗜酒，好歌舞于道路……俗習(xí)胡書……至十一月，鼓舞乞寒，以水相潑，盛為戲樂?！盵3]5310

《隋書》、《舊唐書》中均記載安國樂的詳細內(nèi)容，以下即將《隋書》、《舊唐書》共載的安國、康國樂曲及樂隊編制進行比照，視其差異。先看《隋書·音樂志》記載：

安國樂歌曲有《附薩單時》，舞曲有《末奚》，解曲有《居和祗》。樂器有箜篌、琵琶、五弦、笛、簫、篳篥、雙篳篥、正鼓、和鼓、銅拔等十種，為一部。工十二人。

康國樂歌曲有《戢殿農(nóng)和正》，舞曲有《賀蘭缽鼻始》、《末奚波地》、《農(nóng)惠缽鼻始》、《前拔地惠地》等四曲。樂器有笛、正鼓、加鼓、銅鈸等四種，為一部。工七人。

再看《舊唐書·音樂志》所載：

安國樂，工人皂絲布頭巾，錦褾領(lǐng)，紫袖袴。舞二人，紫襖，白袴帑，赤皮靴。樂用琵琶、五弦琵琶、豎箜篌、簫、橫笛、篳篥、正鼓、和鼓、銅鈸、箜篌。

康國樂，工人皂絲布頭巾，緋絲布袍，錦領(lǐng)。舞二人，緋襖，錦領(lǐng)袖，綠綾渾襠袴，赤皮靴，白袴帑。舞急轉(zhuǎn)如風(fēng)，俗謂之胡旋。樂用笛二，正鼓一，和鼓一，銅鈸一。

兩相比較，略存差異，但是，也有一定的地緣關(guān)系。樂工及舞人的服飾有一定相似度，安國樂明顯注重樂隊的配置，共用樂工十人，康國樂僅四五人，并以鼓樂為主。安國樂舞曲《末奚》與康國樂舞曲《末奚波地》應(yīng)該是相同內(nèi)容。另，《隋書》康國樂中所謂“加鼓”當(dāng)系“和鼓”之訛寫。

（四）悅般樂流入平城

“悅般”國名首見著于史藉者是在《魏書》，時在太延三年（437），悅般與西域諸國遣使朝獻?！段簳の饔騻鳌吩疲骸皭偘銍?，在烏孫西北，去代一萬九百三十里。其先，匈奴北單于之部落也。為漢車騎將軍竇憲所逐，北單于度金微山，西走康居，其記羸弱不能去者往龜茲北。地方數(shù)千里，眾可二十余萬。涼州人猶謂之‘單于王。其風(fēng)俗言語與高車同，而其人清潔于胡。俗剪發(fā)齊眉?！盵1]2268悅般國屬阿爾泰語系突厥語。太平真君九年（448），悅般國遣使向北魏求助共討蠕蠕，“世祖嘉其意，命中外諸軍戒嚴，以淮南王他為前鋒，襲蠕蠕。仍詔有司以其鼓舞之節(jié)施于樂府”[1]2269。能夠與北魏聯(lián)合征討柔然，說明悅般國本身也足夠強大。這一年，以鼓舞見長的悅般國樂舞進入了平城，同時，悅般國王還遣使送來技藝精湛的幻人，據(jù)稱割斷人喉脈后，口服一劑草藥就能在月余后恢復(fù)如常?！笆雷嬉善涮摚巳∷雷锴粼囍?，皆驗。云中國諸名山皆有此草，乃使人受其術(shù)而厚遇之。”[1]2269

在歷史的舞臺上，悅般國的出場就活似一場幻術(shù)，從太延三年閃現(xiàn)到太平真君九年最后一次露面，有記錄的時光共計12年，此后便消失于一切史載，一同消失的還有其民族樂舞。至唐代，悅般重現(xiàn)，亦一晃而逝?！杜f唐書·地理志》載：“西域諸國，遣使來內(nèi)屬，乃分置十六都督府……悅般都督府，于石汗那國所治艷城置，以其王領(lǐng)之?！盵3]1649悅般都督府隸安西都護府，置石汗那國艷城。石汗那國，今阿富汗興都庫什山北。這淡淡的一句，是悅般國神秘政權(quán)的最后謝幕。

（五）龜茲樂流入平城

龜茲樂舞是我國新疆庫車地區(qū)的一種地域性樂舞流派，在諸胡樂中分外奪人矚目。近年來，關(guān)于龜茲樂的研究工作取得了豐富的成果，其起源、風(fēng)格、樂器、樂曲、服飾諸問題基本上已討論清楚。龜茲樂歸入平城不是由西域直接輸入的，而是經(jīng)中原輾轉(zhuǎn)流入，故此，已自非其原貌。

《隋書·音樂志》云：“《龜茲》者，起自呂光滅龜茲，因得其聲?！盵6]378呂光征伐龜茲，事載《魏書·呂光傳》，前秦建元十九年（383），前秦苻堅以呂光為驍騎將軍，“率眾七千討西域，所經(jīng)諸國，莫不降附。光至龜茲，王帛純拒之，西域諸胡救帛純者，七十余萬人。光乃結(jié)陳為勾鎖之法，戰(zhàn)于城西，大破之，斬級萬余，帛純逃走，降者三十余國。光以駝二千余頭，致外國珍寶及奇伎、異戲、殊禽、怪獸千有余品，駿馬萬余匹而還”[1]2085。呂光率部班師，途聞苻堅被殺，遂于涼州建立后涼政權(quán)。此役所獲龜茲樂隨即留在涼州，這是龜茲樂的第一次轉(zhuǎn)移。

天興六年（403），呂氏后涼政權(quán)因受南涼、北涼合圍逼攻，迫降于后秦，后涼亡。呂氏宗族、僚屬、百姓及樂工被遷至關(guān)中長安，龜茲樂隨之東傳中原，這是龜茲樂的第二次轉(zhuǎn)移。

《隋書·音樂志》云：“呂氏亡，其樂分散，后魏平中原，復(fù)獲之。其聲后多變易?！盵6]378太延五年（439），太武帝平?jīng)鲋荩源藶闃酥?，北魏統(tǒng)一中原。在征服中原的過程中，北魏獲得了龜茲樂，帶回平城，這是龜茲樂的第三次轉(zhuǎn)移。

據(jù)《隋書·音樂志》記載龜茲樂：“歌曲有《善善摩尼》，解曲有《婆伽兒》，舞曲有《小天》，又有《疏勒鹽》。其樂器有豎箜篌、琵琶、五弦、笙、笛、簫、篳篥、毛員鼓、都曇鼓、答臘鼓、腰鼓、羯鼓、雞婁鼓、銅鈸、貝等十五種，為一部。工二十人?！盵6]379

（六）西涼樂流入平城

對北魏平城樂舞文化影響至深的一大重要事件是，太延五年（439），太武帝平定涼州得沮渠蒙遜之伎。涼州地接西域，深厚悠久的華夏傳統(tǒng)文化在此積淀，西方文化在這里經(jīng)過初步漢化后再東漸內(nèi)地。涼州佛教發(fā)達，北魏佛教主要取法于此。北涼既滅，太武帝“徙涼州民三萬余家于京師”，受遷的漢族與少數(shù)民族中，有工巧藝匠、樂舞藝伎以及樂器和服飾，這正是盛名卓著的西涼樂。

西涼樂，是魏晉以來興盛于涼州地區(qū)的地域性樂舞流派，一經(jīng)到達平城，其高度的藝術(shù)價值、豐富的內(nèi)涵和獨特的民族風(fēng)格，加之北魏最高統(tǒng)治者的大力推崇，盛極一時。太武帝“賓嘉大禮，皆雜用焉”，崇尚西涼樂成為平城地區(qū)的社會音樂風(fēng)尚。據(jù)《隋書·音樂志》載西涼樂：“至魏、周之際，遂謂之《國伎》。今曲項琵琶、豎頭箜篌之徒，并出自西域，非華夏舊器?！稐顫尚侣暋?、《神白馬》之類，生于胡戎。胡戎歌非漢魏遺曲，故其樂器聲調(diào)，悉與書史不同。其歌曲有《永世樂》，解曲有《萬世豐》，舞曲有《于闐佛曲》。其樂器有鐘、磬、彈箏、箏、臥箜篌、豎箜篌、琵琶、五弦、笙、簫、大篳篥、長笛、小篳篥、橫笛、腰鼓、齊鼓、擔(dān)鼓、銅鈸、貝等十九種，為一部。工二十七人?！盵6]378

那么，平城時代的西涼樂與其在涼州本土?xí)r有多大差異？

《隋書·音樂志》載：“西涼者，起苻氏之末，呂光、沮渠蒙遜等據(jù)有涼州，變龜茲聲為之，號為‘秦漢伎。”[6]378又云：“此聲所興，蓋苻堅之末，呂光出平西域，得胡戎之樂，因又改變，雜以秦聲，所謂秦漢樂也。”[6]313呂光時期的西涼樂稱“秦漢伎”，特點是“變龜茲聲為之”，并“雜以秦聲”。

《舊唐書·音樂志》云：“西涼樂者，后魏平沮渠氏所得也……其樂具有鐘磬，蓋涼人所傳中國舊樂，而雜以羌胡之聲也。魏世共隋咸重之?！盵3]1068北魏時期，“秦漢伎”更名為“西涼樂”，并由呂光時期“雜以秦聲”轉(zhuǎn)為“雜以羌胡之聲”。

《魏書·樂志》又載：“世祖破赫連昌，獲古雅樂，及平?jīng)鲋?，得其伶人、器服，并擇而存之?！?[1]2828太武帝將西涼樂帶回平城后，“擇而存之”，“擇”，即意味著篩除那些不適于鮮卑人習(xí)慣的部分?！缎绿茣ざY樂志》云：“周、隋始興西涼樂雜奏，至唐存者五十三章……其余辭多可汗之稱，蓋燕魏之際鮮卑歌也。”[8]479增強了鮮卑元素。以上說明，一部樂舞從它的最初形成到興盛再至衰落，都是與歷史上復(fù)雜的地域變革和民族變遷分不開的。不僅西涼樂如此，輸入平城的各民族音樂流派，都是完成了由最初的獨特民族、獨特地域性民歌的形態(tài)向?qū)m廷音樂過渡的發(fā)展變化，這期間經(jīng)過鮮卑化、漢化的改造與糅合，成為符合鮮卑政治需求、欣賞趣味、審美理想的泛鮮卑化宮廷音樂。

因此，北魏平城時代樂舞文化體系的構(gòu)建過程，就是將聚集在平城地區(qū)龐雜的樂舞文化支系進行異源合流的整合過程，其最終結(jié)果是創(chuàng)造出既兼采戎華又突出鮮卑的《真人代歌》，形成了北魏平城時代獨特的樂舞藝術(shù)風(fēng)格，這在北魏平城時代墓葬壁畫、陶俑以及云岡石窟樂舞雕刻中都有反映。云岡石窟現(xiàn)存樂器雕刻500余件中，既有漢魏舊樂琴箏笙之類，也有龜茲五弦、西亞系波斯豎箜篌、天竺梵貝、鮮卑大角，還有西涼樂特性樂器齊鼓、檐鼓、義觜笛等（圖1）。平城北魏墓葬中的樂舞文物遺跡也表現(xiàn)為來自北方各少數(shù)民族以及中亞一帶的胡風(fēng)樂舞。如云波里北魏壁畫墓中持奏琵琶、橫笛、排簫、細腰鼓及鼓等樂器的西域胡樂師（圖2），深目高鼻，蓄有胡須，過耳長發(fā)，穿圓領(lǐng)長袍、交領(lǐng)服裝，或素面或加豎條紋，束腿長褲，足蹬短靿黑靴。再如雁北師院北魏墓群2號墓中的幢倒伎胡俑像（圖3），頭戴圓頂帽，面相豐滿，身穿紅色圓領(lǐng)窄袖長袍，上邊點綴著白色花卉圖案，領(lǐng)口和袖襟均鑲錦邊，腰系革帶，肚、臀外凸，足蹬黑色高靴，分腿而立。以額頂橦的伎人，一手叉腰，一手高舉扶橦，神態(tài)輕松而沉穩(wěn)。幢上有二伎人在表演旋轉(zhuǎn)、背飛，動作驚險，演技嫻熟。六位助興的樂手樂器雖失，仍可推測這是一支以節(jié)奏為重的樂隊組合。

“魏氏來自云、朔，肇有諸華，樂操土風(fēng)，未移其俗”[6]313，盡管北魏歷代帝王都不同程度地倡導(dǎo)、推行漢化，尤以拓跋弘登峰造極，甚至拋棄了自己民族的語言，但就樂舞文化，北魏一朝，音樂的主體還是來自以鮮卑為代表的北方各少數(shù)民族以及中亞一帶的胡風(fēng)樂舞。這種風(fēng)氣延至隋唐，愈演愈烈，成為隋唐樂舞文化的重要淵源，并成就了隋唐七部樂、九部樂的輝煌。

參考文獻：

[1]魏收.魏書[M].北京：中華書局，1984：2850.

[2]蕭子顯.南齊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2：984.

[3]劉昫.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1071-1072.

[4]竺大力，等.修行本起經(jīng)[M]//大正藏：第3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3：467.

[5]劉安，等.淮南子[M].文津閣四庫全書：第280冊.臺北：商務(wù)印書館，2005：287.

[6]魏征.隋書[M].北京：中華書局，2002：947.

[7]杜佑.通典[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763.

[8]歐陽修，宋祁，等.新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479.

[9]馬端臨.文獻通考[M].北京：中華書局，1986：1296.

[10]郭茂倩.樂府詩集[M]//文津閣四庫全書：第450冊.臺北：商務(wù)印書館，2005：282.

[11]李百藥.北齊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2：445.

[12]王溥.唐會要[M]//文津閣四庫全書：第201冊.臺北：商務(wù)印書館，2005：444.

[13]令狐德棻.周書[M].北京：中華書局，1983：896.

[14]項陽.詞牌、曲牌與文人、樂人之關(guān)系[J].文藝研究，2012（1）.

[15]林梅村.漢唐西域與中國文明[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227-336.

[16]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3884.

[17]林梅村.疏勒語考[J].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文化，1995（4）.

[18]玄奘.大唐西域記[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13.

[19]王若欽，等.冊府元龜[M].北京：中華書局，1982：113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