梯子
傳說中斬斷天梯的止貢贊普
給西藏留下了第一個王室墓葬
從遙遠的公元一世紀開始
躬耕在貧瘠土地上的普羅大眾
只能把超脫苦難的登天梯子
繪上高處的石崖
靠近內(nèi)地的卓尼普,可以憑借
雙柱并立的云梯,夯土為基的石階
和樺樹鑿就的獨木長梯
一次次登臨,農(nóng)耕中國的屋頂
——那年春天,被慢待的匠人
偷偷將老木屋的梯空增高了兩寸
——此后百年,好幾輩人
日日都在思量攀登的難度
歲月癡長,漸知天命
也曾登臨過一些高地和巔峰
依舊對腳下的每一塊虛空
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涉足
毽子
有雨落下的北方
還是等不來足夠的炎熱
高處的甘南,甚至還有
零星的雪花落上山巔
從林子深處走來
隨手扣一塊乳黃色的松膠
拿兩枚制錢,剪一撮狗毛
慢慢釘入錢眼的骨頭渣
是零碎日子里最好的楔子
點燃的松膠燒盡多余的毛根
用心磨平了,就能踢出
別具一格的童年——
在卓尼普,雞毛毽子
是女孩兒們的專屬
想起舊事的時候已然年近半百
踢過狗毛毽子的男人們
正從四面八方聚攏村莊的周圍
又一位耄耋老人,將要告別
這個孤寂的夏天
有時候,也會點燃一支煙卷
仔細打量越來越空落的人世
我們能夠送出去的問候
和還能得到的牽掛
確實已經(jīng),所剩無幾
端陽
被稱作新城的明代衛(wèi)城,老派,破舊
農(nóng)歷逢一就是一營。曾在南門內(nèi)外
買過鐮刀,抓過豬娃,糶過糧食
最后一次駐足,是和大人一起
賤賣掉步履蹣跚的白色犏牛
坐落在古洮州的溝溝岔岔里
徐達,胡大海,朱沐英,常遇春……
這些遠征西北的十八位開國元勛
尊稱為龍神,呼風喚雨,有求必應
檀香木的雕像都是紅臉長須的相近面容
接受香火,匾額,披紅,潔白的哈達
庇佑著的這群移民,大多來自
六百年前屯邊的江淮一帶——
惟有五月初五的盛大賽事,才能
偶爾打破,井然有序的朝堂排位
不遠處的卓尼普,百年前出生的老者
經(jīng)歷了整整一個世紀的動蕩和多舛
精彩而悲涼的一生,留下了
謀生的針灸,線裝的冊頁,幸福的晚年
和終其一生沒能說完的古今
癸卯年的夏天,青稞已經(jīng)抽出了
漫山遍野的谷穗。長長的麥芒上
掛滿可以明目的晶瑩露水
幾個宵小之輩,乘著夜色
撬開鄰家的庭院,也就撬開了
沉默的村莊,無比厚道的心
夏日
臨街而居,大河蠕動,人聲鼎沸
夜深時還會有重型車碾過
晨曦未明之處,鳥鳴和蟲吟
清晰得讓我們無法懷疑
凡俗的人世
群山深處掩埋的英骨
在向陽的山坡上,連成一片
給心懷明月者瞻仰
站在蒼翠的松柏樹下
有時候也在想——
無人的時候,對面的樹樁上
是不是也長久地默坐過
一位父親,或者母親
遠道而來的友人錯過了
午夜端起的酒杯錯過了
許多年后,生命中的各種猜測
都成了現(xiàn)實。年輕時的各種荒唐
都成了疥痕。就更加不想
用心書寫,太多的虛妄
窗外
葳蕤的草木正在柔軟北方大地
慈愛的老人,終于走完了
她八十二歲的一生
細碎的小花搖曳在瘠薄的草皮上
一朵,或者一片,都足以
讓我們俯下身子,保持緘默
一場雨,驟然來臨,又突然離去
在高原上,確實無法表達
如蟻眾生的喜怒哀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