亙古不變的美好愛情，灑脫飄逸的美麗辭采，環(huán)佩清脆的美妙音韻……無不掩映在《詩經(jīng)》中。打開《詩經(jīng)》，那些兩三千年前生長的種種植物，便穿越時(shí)空，枝枝蔓蔓、纏纏繞繞地長在眼前，長進(jìn)心里。

參差荇菜

《詩經(jīng)》開卷之作《周南·關(guān)雎》中三次提到了荇菜：“參差荇菜，左右流之”“參差荇菜，左右采之”“參差荇菜，左右芼之”。

在《詩經(jīng)》中，荇菜作為追求窈窕淑女的比興之物，女子水邊采荇，引發(fā)了男子的思慕，便有了“窈窕淑女，寤寐求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展示的是人們對浪漫以及美好情感的追求。當(dāng)然，古代采摘荇菜是有階級之分的，有所謂的“后妃采荇，諸侯夫人采蘩，大夫妻采蘋藻”之說。

現(xiàn)行人教版九年級《語文》下冊對荇菜的注釋為“一種可食的水草”。而“可食的水草”卻不止一種，“荇菜”到底屬于哪一種呢？

參差而長的荇菜也寫作“菜”，花開時(shí)，在陽光下泛光如金，又稱“金蓮兒”，又因其葉形、習(xí)性似荷花，也被稱為“水荷”“野睡蓮”，屬淺水性多年生草本植物。春來之時(shí)，一頃柔波之上，玉一樣的新綠，疏落地漂浮著，與天光水色相映，圓潤亮澤。荇菜，原產(chǎn)于中國，日本、韓國、印度、俄羅斯等地都有分布。荇菜的莖沉入水中，細(xì)長多分枝；葉漂浮水面，近圓形，直徑5—10厘米?；ò瓿式瘘S色，花開時(shí)，黃色的朵朵小花在碧葉間挺水而出，明亮別致。

荇菜歷來都是一道名菜，它的嫩莖和嫩葉柔軟滑嫩，可作蔬菜食用。《救荒本草》中提到的“荇絲菜”，就是“采嫩莖炸熟，油鹽調(diào)食”。古籍《湘陰縣志》也提到：“水荷，莖葉柔滑，莖如釵股，根如藕，人多為糝食?！避舨思用字蟪芍啵R），是江南名菜。三國吳陸璣在《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中則說荇菜“可案酒”（當(dāng)作下酒菜）。明人陳繼儒《巖棲幽事》中也有言：“吾鄉(xiāng)荇菜，爛煮之，其味如蜜，名曰荇酥，郡志不載，遂為漁人野夫所食。”說明味如蜜的“荇酥”曾經(jīng)作為菜肴，端上古代人的餐桌。

荇菜還是水環(huán)境質(zhì)量的標(biāo)識物。作為一種點(diǎn)綴水面的優(yōu)良水生植物，荇菜能夠降低水中氮、磷含量，對藻類的生長有一定的抑制作用，有“除鎘能手”的美譽(yù)，對保護(hù)水質(zhì)、維持生態(tài)平衡起著重要作用。

荇菜歷來也被人們賦予美好的想象，出現(xiàn)在詩文中。唐代大詩人杜甫《曲江對雨》的“林花著雨胭脂濕，水荇牽風(fēng)翠帶長”，描寫的是水荇隨風(fēng)搖曳多姿；唐代詩人王維《青溪》的“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葦”，描寫的是溪水中輕輕搖蕩的荇菜；宋代文學(xué)家蘇東坡《記承天寺夜游》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描寫如水的月光下，竹柏之影交橫，風(fēng)吹影動，仿佛水里的藻輕輕搖曳，水面的荇緩緩浮游。此外，還有宋代詩人陸游的《泊蘄口泛月猢中》“釣絲縈藻荇，蓬艇入菰蒲”、現(xiàn)代詩人徐志摩在康橋邊“軟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搖；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條水草！”的吟唱，以及《顏氏家訓(xùn)》用荇菜告誡自己的族人要保持清澈之心的“今是水悉有之，黃花似莼”名言佳句。千百年來，詩人筆下的荇菜一直幽幽地漂著，散發(fā)著誘人的色澤和氣息，洋溢著獨(dú)特的審美快感，充滿著中國人對美好生活的期望與祝福。

采采卷耳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置彼周行?！背鲎浴对娊?jīng)·國風(fēng)·周南·卷耳》，講述的是一段思念遠(yuǎn)征之人的故事：

在綠茵遍野的周原上，一位婦女在采摘卷耳，但她采啊采，卻總是裝不滿挎著的那個(gè)前低后高的斜口筐。因?yàn)樗偸且贿叢梢贿厙@息，心里牽掛著外出的人兒，她邊采邊看“周行”，即那個(gè)遠(yuǎn)征的人所經(jīng)過的大道，期待著思念的人會突然出現(xiàn)?？窗】窗。]有奇跡出現(xiàn)，她長吁短嘆，愁思難解，干脆將采摘的筐棄置在大道旁。

詩以采摘不盈筐和筐最后被置于大道旁的女子之勞作來襯寫懷人的焦慮和痛苦。而詩中的卷耳又為何物，歷來爭議較多?！睹珎鳌罚骸熬矶叨??！敝祆洹对娂瘋鳌穼⑵浣忉尀椤熬矶?，枲耳。葉如鼠耳，叢生如盤”。王力在《古代漢語》中稱“卷耳，又名苓耳，一種菊科植物，嫩苗可食，籽可入藥”。后來逐漸有一種比較通俗的解釋，認(rèn)為卷耳就是人們常見的蒼耳。但另一些學(xué)者提出了疑問，認(rèn)為詩中所采的應(yīng)為可食用的野菜，而蒼耳是一種藥材，有毒性，不可能作為常用的蔬菜食用。宋代鄭樵《通志·昆蟲草木略》中寫道：“‘采采卷耳’，以其可茄也，即今卷菜，葉如連錢者。若蒼耳，但堪入藥，不可食?！泵鞣揭灾翘岢觥熬矶被?yàn)椤暗囟?。明代李時(shí)珍在《本草綱目》中對“地耳”進(jìn)行了考證：“地耳亦石耳之屬，生于地者，狀如木耳；春夏生雨中，雨后即早采之，見日即不堪。俗名地踏菰是也?！?/p>

我也傾向于地耳這一說法。

地耳，俗稱地木耳、地皮菜、地踏菰，廣泛分布在世界各地，生長在山丘和平原的巖砂草地和田埂以及近水堤岸，甚至石縫中，是我國傳統(tǒng)的副食。在連綿細(xì)雨之后，往往在一小片草叢中就能采滿一筐。陜西人叫它地軟，臺灣人甚至詩意地稱其為“天使的眼淚”，聽來頗感浪漫。地耳顏值不高，灰不溜秋的，像極了小巧的細(xì)木耳。它無根無葉無莖無果，是隨雨而生的一種菌和藻的混合生物。作為美味食材，地耳有自己的個(gè)性，它可以休眠幾十年，但生命力十分強(qiáng)悍，一沾水，立馬活力四射，生機(jī)勃發(fā)，朵朵肉嘟嘟的，乖得可人。

地耳是大自然的恩賜之寶，歷來就得人們所愛。明代王磐《野菜譜》中，收錄滑浩《地踏菜》歌，“地踏菜，生雨中，晴日一照郊原空。莊前阿婆呼阿翁，相攜兒女去匆匆。須臾采得青滿籠，還家飽食忘歲兇。東家懶婦睡正濃”，記述了地皮菜的生長以及在饑年幫助人們度荒的情景，其中不乏對這種天然野蔬的傾情贊美。

晚清薛寶辰在《素食說略》中寫道：“以水發(fā)開，瀝去水，以高湯煨之，甚清膄。每以小豆腐丁加入，以柔配柔，以黑間白，既可口，亦美觀也?！辈患伲尩仄げ撕投垢艘?，兩廂借勢高溫互拋媚眼，觸碰、交融，你柔它柔，你滑它滑，成就一款好味，兩者倒也相得益彰。

采薇采薇

《詩經(jīng)》里有不少描寫軍旅生活的詩篇，《小雅·采薇》敘述的就是久戍之卒采薇充饑的情形。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采薇采薇，薇亦柔止”“采薇采薇，薇亦剛止”。以采薇起興，用薇從春天新芽破土到夏天舒莖展葉再到秋天莖葉已粗，時(shí)光無情地流逝，而戍邊的戰(zhàn)士還得皺著眉頭吃，揭示戍邊生活的艱苦，表達(dá)強(qiáng)烈的思鄉(xiāng)之情。現(xiàn)在豌豆花的花語也是比喻“離家外出”，或許由此轉(zhuǎn)變而來。除了《小雅·采薇》，《召南·草蟲》有“陟彼南山，言采其薇”，《小雅·四月》有“山有蕨薇，隰有杞桋”。

三國吳陸璣《詩疏》說，“蔓生似豌豆。莖葉皆似小豆，藿可做羹，亦可生食”。東漢許慎也在《說文解字》中說，“薇似藿，乃菜之薇者也”。可見，薇即今日的野豌豆，其嫩莖和葉可做蔬菜食用。

《史記·伯夷列傳》提到“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于首陽山，采薇而食”，說的是伯夷、叔齊兩人隱居山野，義不仕周的故事。但伯夷和叔齊兩人忘記了薇也是周土所生所長，兩人吃到最后，面黃肌瘦，雙雙餓死。魯迅在《故事新編·采薇》中還替他們著想，寫了份菜單，列出了薇的多種吃法：薇湯、薇羹、清燉薇、原湯燜薇芽、生曬嫩薇葉……遺憾的是，他們沒了這個(gè)口福。不過，后人常用此典故，以“采薇”喻隱居之意。唐代詩人王維《送綦毋潛落第還鄉(xiāng)》“遂令東山客，不得顧采薇”就引用了這個(gè)典故：連你這個(gè)像謝安的山林隱者，也不再效法伯夷、 叔齊去采薇。唐代詩人王績《野望》有“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說的就是大家相對無言彼此不相識，“我”長嘯高歌，真想隱居在山岡！

在中國，野豌豆是極普通的一種植物，在我國的西南、華北和西北廣泛分布。每年的四、五月間，山坡上、田野間，隨處可見。細(xì)長的莖托著幾片細(xì)碎的羽葉，在眾多植物中，線條疏朗，卻顯得嬌弱無力。其實(shí)，它的枝蔓里蓄滿了韌勁，一年又一年，開花結(jié)實(shí)。

野豌豆曾是古代行軍打仗充饑的糧食，也是饑荒年代的救荒糧，有些地方還有“救荒野豌豆”一說。唐代白居易在《續(xù)古詩十首》中就寫道：“朝采山上薇，暮采山上薇。歲晏薇亦盡，饑來何所為?！鼻皟删湔f早晚都去采薇，后兩句說野豌豆沒有了，拿什么來充饑？由此可見薇菜在古時(shí)受歡迎的程度，也可見唐代式微時(shí)人們生活的艱苦。蘇軾當(dāng)年貶居黃州，被思鄉(xiāng)之苦折磨，就托好友從四川帶來野豌豆的種子，播撒在田間。在詩中贊道：“烝之復(fù)湘之，香色蔚其饛。點(diǎn)酒下鹽豉，縷橙芼姜蔥。哪知雞與豚，但恐放箸空?！碧K軾認(rèn)為“菜之美者，蜀鄉(xiāng)之巢”。這里的“巢”就是大巢菜和小巢菜，也就是野豌豆。

到了明末清初，野豌豆還是平民百姓尋常的菜食。清朝詩人余懷《效杜甫七歌在長洲縣作》“何時(shí)東海翻波瀾，暫向西園采薇蕨”記錄的就是當(dāng)時(shí)人們采薇為食的情形。

如今，人們再不用“采薇而食”，野豌豆已是春天田野中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紫色野花，裝點(diǎn)時(shí)日的美好。

楚楚者茨

《詩經(jīng)·小雅·楚茨》篇有“楚楚者茨，言抽其棘。自昔何為，我藝黍稷”，記錄的是古人為了種植高粱小米，將田野里生長的簇簇茨清除掉?！对娊?jīng)·鄘風(fēng)·墻有茨》里也三次寫“墻有茨，不可掃也”“墻有茨，不可襄也”“墻有茨，不可束也”，說的是墻上長滿了茨，無論如何掃不掉，無論如何除不掉，更沒有辦法打捆搬走。說明“茨”是不祥之物或不佳之物，人皆欲除之而后快。

這令人望而生畏、心生不快的茨，究竟是什么呢？

李時(shí)珍《本草綱目》說，“蒺，疾也；藜，利也；茨，刺也。其刺傷人，甚疾而利也。屈人、止行，皆因其傷人也”。茨也就是蒺藜多刺的果實(shí)。

蒺藜為一年生草本，它的莖蔓平臥在地，繁殖能力很強(qiáng)?！毒然谋静荨氛f“蒺藜出處有之”，牧馬草地、道路兩旁，沙地、山坡、平澤、海濱，它都可以生長。古時(shí)長安城蒺藜就特別多，南梁陶弘景說“長安最饒，人行多著木屐”，寫的就是怕踩到蒺藜多刺的果實(shí)。《楚辭·七諫》中有“江離棄于窮巷兮，蒺藜蔓乎東廂”，東廂是宮中最肅穆的地方，卻被蔓延的蒺藜侵占，而香草江離卻被棄于窮巷，以此來喻小人當(dāng)?shù)?。后人遂用蒺藜來嘲諷時(shí)事。白居易《夏旱》“但見棘與茨，羅生遍場圃”。《瑞云圖》也有“王者任用賢良，則梧桐生于東廂。今蒺藜生之，以見所任之非人”?？梢姡疝急灰暈閻翰?，充滿了負(fù)面的含義。連大文豪魯迅也說：“種牡丹者得花，種蒺藜者得刺。”

其實(shí)，蒺藜并非一無是處。古時(shí)荒年，民眾會將蒺藜的種子磨成面做成燒餅來蒸食。蒺藜多刺易傷人，也被仿制成兵器“鐵蒺藜”，置于敵陣之前用來防衛(wèi)。王維詩《老將行》“漢兵奮迅如霹靂，虜騎崩騰畏蒺藜”中的“蒺藜”指的就是鐵蒺藜。

在歷代詩文中，“茨”也解釋為白茅、茅草。如白居易《自題小草亭》“新結(jié)一茅茨，規(guī)模儉且卑”，李白《贈閭丘處士》“如能樹桃李，為我結(jié)茅茨”，杜甫《歲晏行》“高馬達(dá)官厭酒肉，此輩杼軸茅茨空”，高適《使青夷軍入居庸三首》“東山足松桂，歸去結(jié)茅茨”，李世民《帝京篇十首》“望古茅茨約，瞻今蘭殿廣”。這些詩句中的“茨”皆為茅草之意。

蒺藜貼地而生，它的莖葉呈橢圓形，像極了美女清純可愛的小臉蛋，也最貼近田野的枯榮和民間的悲喜。元人方夔在《田家雜興》中寫道：“樵路通村暗蒺藜，數(shù)椽茅蕝護(hù)疏籬?！奔獾拇暮桶椎拿┖椭C相存，蒺藜已然成為美好鄉(xiāng)村的一部分。蒺藜花為淺黃色，直徑約1厘米，五瓣，和黃蠟梅的花幾乎是一樣的?；ㄒ粋€(gè)分節(jié)處只開一朵，只在短葉的葉腋之間開，熱烈又溫暖。蒺藜的尖刺也如大地醒目的提示，讓人們懂得敬畏，學(xué)會節(jié)制。

言刈其蔞

《詩經(jīng)·國風(fēng)·周南·漢廣》向我們講述了一名男子追求女子而不能得的凄美故事：青年樵夫鐘情一位美麗的姑娘，情思纏繞，無以解脫。面對浩渺的江水，他唱出了動人的詩歌，傾吐滿懷惆悵的愁緒。其中“翹翹錯(cuò)薪，言刈其蔞”，意為在眾多錯(cuò)雜的植物叢中，男子只割取用途最優(yōu)的“蔞”，用以比喻所愛慕的姑娘是眾多女子中最出色的。

用“蔞”比喻美女，如此美好，不得不讓人關(guān)心“蔞”為何物。

按陸璣《詩疏》解釋，“蔞”就是蔞蒿。他說：“其葉似艾，白色，長數(shù)寸，高丈余，好生水邊及澤中。”他對蔞蒿的描寫也甚為細(xì)致：“正月時(shí)長芽，芽呈白色。嫩芽可生食，味香而脆，葉可蒸煮作菜?！薄毒然谋静荨穼ⅰ笆V”稱為“閭蒿”。湖北人稱之為羊角菜。蘇東坡的“漸覺東風(fēng)料峭寒，青蒿黃韭試春盤”中的青蒿，實(shí)際上指的就是蔞蒿。陸游的“小園五畝剪蓬蒿，便覺人間跡可逃”中的蓬蒿其實(shí)指的也是蔞蒿。看得出兩位詩人都喜食蔞蒿。

蔞蒿，多年生草本，植株有香氣，下半部半木質(zhì)化。表面為綠色，背面密被灰白色絨毛；葉緣有細(xì)鋸齒。廣泛分布在我國的東北、華北、華南，多生于低海拔地區(qū)河岸、沼澤地帶，可在水中生長，在森林、山坡和道路旁也能見到它的身影。

古時(shí)，蔞蒿乃奢侈之物，每月初一王宮貴族有向祖先祭獻(xiàn)新鮮時(shí)令食品的禮儀，在祖先才能優(yōu)先享用的新鮮時(shí)令食品中，赫然就有“蔞蒿”。因此，蔞蒿一直為地方官吏和縉紳所青睞。

作為最可口的野菜之一，蔞蒿歷來受到詩人的喜愛。據(jù)說蔞蒿能解河豚之毒，蘇軾被貶黃州時(shí)，為慧崇和尚畫的《春江晚景圖》題詩云：“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shí)。” 蘆芽（荻芽）是古代用來配食河豚的最佳菜蔬，蘆芽尚未上市前，可取蔞蒿代之。宋代詩僧饒節(jié)的“溟蒙煙雨掐蔞蒿”，北宋詩人郭祥正的“河豚入網(wǎng)采蔞蒿”，宋代詩人孔平仲的《初食鱭魚蔞蒿》，宋代劉的“待摘蔞蒿煮白魚”，宋代洪咨夔的“熟思?xì)w計(jì)是，春酒薦蔞蒿”，宋代范成大的“棹船西岸摘蔞蒿”均提到蔞蒿。清代詞人朱彝尊“聽說河豚新入市，蔞蒿荻筍急須拈”“河豚春正美，荻筍蔞蒿，和就香羹盡人勸”，均從美食的角度描述蔞蒿是配食河豚的最佳選擇。清代詩人繆公恩“折得蔞蒿植院庭，亂懸香炷火光熒”，進(jìn)一步說明人們除了野外采摘，還專門栽種蔞蒿?！都t樓夢》中晴雯最愛吃的一道菜是素炒蔞蒿，鍋里略微放點(diǎn)油，下入洗凈切段的蔞蒿莖，翻炒兩分鐘放點(diǎn)鹽就可以出鍋了。

明朝的李時(shí)珍在《本草綱目》中列舉了蔞蒿種種治病和保健功能，“有功無毒” “利膈開胃，殺河豚毒”。清人汪紱的《醫(yī)林纂要》則明明白白地寫道：“開胃，行水?！?/p>

到了現(xiàn)代，蔞蒿已成為民眾普遍喜愛的菜蔬。汪曾祺在《故鄉(xiāng)的野菜》中寫道：“蔞蒿好像都是和瘦豬肉同炒，素炒好像沒有。我小時(shí)候非常愛吃炒蔞蒿薹子。桌上有一盤炒蔞蒿薹子，我就非常興奮，胃口大開。蔞蒿薹子除了清香，還有就是很脆，嚼之有聲?！眲e說，江西名菜“蔞蒿炒臘肉”還入選了北京奧運(yùn)會的主菜譜呢。

焉得諼草

思念心上人無法排解怎么辦？早在兩千多年前的周代，人們會種植諼草，也就是萱草來減輕思念之苦。古人認(rèn)為萱草能使人忘憂。

《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伯兮》詩曰：“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焉得諼草，言樹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向我們講述的是丈夫從軍遠(yuǎn)征，過時(shí)而不返；思婦在家盼歸，忍受著思念的煎熬。她只好種植萱草來忘憂。在哪里能找到萱草呢？它就種在堂屋的北面。

朱熹注曰：“諼草，令人忘憂。”西晉張華在《博物志》中說：“萱草，食之令人好歡樂，忘憂思，故曰忘憂草?！薄对娊?jīng)譯注》說：“古人以為此草可以忘憂，故又名忘憂草。今名黃花菜、金針菜?！彼未K頌《本草圖經(jīng)》云：“欲忘人之憂，則贈以丹棘?！陛娌萦直环Q為“丹棘”。萱草花也稱忘憂花，能使人觸景忘情，被看作使人忘憂消愁、怡養(yǎng)心情的花。歷代詩人也將萱草作為吟詠的題材。唐代詩人白居易曾作詩《酬夢得比萱草見贈》：“杜康能散悶，萱草解忘憂。借問萱逢杜，何如白見劉?！庇枚趴稻坪洼娌輥肀磉_(dá)新樂府運(yùn)動倡導(dǎo)者白居易和劉禹錫見面的心情。

萱草開花時(shí)，花色呈淡黃色，葉的外形像針一樣，人們又叫它“黃花菜”“金針菜”。萱草，在我國有“母親花”的美稱，比康乃馨有更加悠久的歷史。“白發(fā)萱堂上，孩兒更共懷。” 早在幾千年前，我們的祖先就將萱草作為慰藉母親心靈的寄托，唐代孟郊《游子詩》：“萱草生堂階，游子行天涯；慈母倚堂門，不見萱草花?！痹趺帷杜紩罚骸敖癯L(fēng)日好，堂前萱草花。持杯為母壽，所喜無喧嘩?！?那一簇綠葉中挺立的長長的花莖，多像母親倚門而望；而那伸出的細(xì)細(xì)的花苞，像極了母親翹首企盼游子早日歸。在傳統(tǒng)的女性壽聯(lián)中也常常見到萱草的芳影，“秀添慈竹，榮耀萱草”“日長萱草連云秀，風(fēng)靜蘭芽帶露香”“萱草千秋榮玉砌，桃花萬樹映瓊枝”等。還有萱堂、萱辰、萱親、椿萱等許多與母親相關(guān)的詞語。

除了能讓人忘憂，萱草在古代還衍生出一些特殊且神奇的習(xí)俗。三國曹魏曹植在賦《宜男花頌》中說“婦女服食萱花求得男”，說的是當(dāng)婦女懷孕時(shí)佩戴或服食萱花可一舉得男。因此，萱草又得名“宜男草”。《博物志》說：“婦人不孕，佩其花則生男?！薄恫菽居洝犯茄灾忚彛骸皨D女懷孕，佩其花必生男?！鄙踔撂菩诘腻鷭鍌?yōu)榱松卸?，栽種了多種萱草。當(dāng)時(shí)有一首詩譏諷道：“清萱到處碧鬖鬖，興慶宮前色倍含；借問皇家何種此？太平天子要宜男?！?/p>

李時(shí)珍《本草綱目》說：“萱，宜下濕地，冬月叢生，新舊相代，四時(shí)青翠，五月抽莖開花，六出四垂，朝開暮蔫，至秋深乃盡?！币蚨娌葸m宜種在潮濕之地，具有朝開夜合的特性，能順乎自然界陰陽消長規(guī)律，入夜則寐，入晝則寤，古人用其治療不安寐和憂愁。萱草的藥用功效，據(jù)《本草注》說：“萱草味甘，令人好歡，樂而忘憂?！陛娌萃鼞n的特性，古人很了解，三國魏嵇康在《養(yǎng)生論》中寫道：“合歡蠲忿，萱草忘憂，愚智所共知也?！?現(xiàn)代醫(yī)學(xué)研究也證明萱草有鎮(zhèn)靜安眠的作用，而且副作用很少。不過，還是宋朝劉過說得好：“不盡人間萬古愁，都此萱草解忘憂。閑花若總關(guān)憔悴，誰信浮生更白頭？”其實(shí)，憂愁與歡樂，關(guān)鍵還在于自己的內(nèi)心。

萱草秀雅蔥綠，風(fēng)姿秀逸，常受到贊美。晉代夏侯湛在《忘憂草賦》中稱萱草為“大邦之奇草，至貞之靈氣”“遠(yuǎn)而望之，燭若丹露照青天；近而觀之，曄若芙蓉鑒綠泉，萋萋綠葉，灼灼朱華，煒若珠玉之樹，煥如景秀之羅……”蘇軾有詩：“萱草雖微花，孤秀能自拔。亭亭亂葉中，一一芳心插?！比缃瘢娌菀殉蔀槭澜缟现匾挠^賞花草，也是百合科花卉中品種最多的一類。

葛之覃兮

《詩經(jīng)》中《周南·葛覃》共兩章，分別以“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萋萋”和“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莫莫”起興，詳細(xì)地描述了勞動?jì)D女采葛、煮葛、制葛布、縫葛衣的一系列細(xì)致而復(fù)雜的勞作過程，婦女通過自己的辛勤勞動使得家和業(yè)興，以長長的葛藤來祝福家庭永遠(yuǎn)昌盛。

另外，《周南·樛木》有“南有樛木，葛藟累之”“南有樛木，葛藟荒之”“南有樛木，葛藟縈之”，其中“累”（攀緣）、“荒”（掩蓋）、“縈”（纏繞）三個(gè)詞生動地展示了葛藤長長的形態(tài)，緊緊纏繞于樹木之上。此以“葛”附樛木比喻女子嫁君子并托付夫家。葛緊緊纏繞著樛木好比夫妻恩愛纏綿永不分離，唯有這樣才能獲得“樂只君子，福履綏之”、“樂只君子，福履將之”和“樂只君子，福履成之”的結(jié)果。以上兩篇寫的是葛有依附時(shí)會有美好的歸宿。反之，失去依附的葛只有悲愴凄涼的結(jié)局。

《唐風(fēng)·葛生》是《詩經(jīng)》中一篇著名的悼亡之作。詩以生長在荒野中的葛起興，表達(dá)了丈夫?qū)ν銎奚畛恋淖返颗c思念之情?！案鹕沙?，蘞蔓于野。予美亡此，誰與獨(dú)處！葛生蒙棘，蘞蔓于域。予美亡此，誰與獨(dú)息！”其先以葛生長于荒郊野外，渲染出一種清冷的氛圍，又以葛藤生長覆蓋了荊條和酸棗樹而有所托，反比人間夫婦生死相隔，只留下一人孤獨(dú)無依，形影相吊的凄涼境況。

葛長長的外形給人的感覺是生命力強(qiáng)，它們慢慢向遠(yuǎn)處伸長的樣子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多情女子的相思悠長久遠(yuǎn)?！锻躏L(fēng)·采葛》是一首思念情人的詩：“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一個(gè)男子，對采葛織夏布、采蒿供祭祀、采艾治病的勤勞姑娘無限愛慕。而采葛的女子在與情人分離以后，就開始了長長的思念。“三月”“三秋”“三歲”生動地傳達(dá)出對情人越來越強(qiáng)烈的思念之情。長長的葛，老是采也采不完，長長的葛，就是姑娘的思念！一日不見如三月、三秋、三歲，實(shí)際上是說如膠似漆的愛情，讓人分分秒秒都不愿分離。“葛”在這里是勤勞女子表情達(dá)意的依托，同時(shí)葛與年輕的姑娘也融為一體，長長的葛也象征了兩人天長地久的愛情。

葛，在古代女子采來用以制作葛布?！对浇^書》中載：“勾踐種葛，使越女織治葛布，獻(xiàn)于夫差?！薄吨軙吩疲骸案?，小人得其葉以為羹，君子得其材以為绤，以為君子朝廷夏服裝。”將葛用火煮爛后，在水中捶洗干凈，從中提取葛絲“”“绤”，因“”“绤”輕薄涼爽，常常被用來制作夏天穿的衣服。白居易的“天寒身上猶衣葛，日高甑中未拂塵”，孟貫的“暑氣冷衣葛，暮云催燭燈”，司空曙的“漱泉齊飲酎，衣葛劇兼裘”，辛棄疾的“一葛一裘經(jīng)歲”，宋濂的“父母歲有裘葛之遺”等詩中的“葛”說的就是夏天的葛衣。

葛的用途還不少。葛有很長的藤，甚至長到十幾米，常纏繞在樹上或其他植物之上，是制作繩子常用的材料。后人因此常用“葛藤”來表示糾纏不清，或形容人啰唆不知打住話頭。成語“攀葛附藤”比喻的是拉攏關(guān)系，趨炎附勢。葛藤還是很好的解酒藥，據(jù)說將蝶形的葛藤花炒了吃，不易醉酒。唐代詩人韓翃就有詩云“葛花滿把能消酒”?！段猴L(fēng)·葛屨》中“糾糾葛屨，可以履霜？”《齊風(fēng)·南山》中“葛屨五兩，冠雙止”中提到的“葛屨”，則是用葛皮纖維制作的鞋子。成語“葛屨履霜”，說的是冬天穿夏季的鞋子，比喻過分儉嗇。此外，葛藤的莖蔓還可以制作箱籠家具。

葛也可食用。它的嫩葉可以當(dāng)作菜，還可將葛根磨碎后濾干晾曬制成葛粉蒸食——葛粉在古代曾是貢品，《本草綱目》《證類本草》《華佗遺書》《中華人民共和國藥典》等中醫(yī)經(jīng)典都收錄了葛粉，《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云“能消渴，治嘔吐、解諸毒、起陽氣”等。

采苦采苦

《詩經(jīng)》中有首勸誡世人不要聽信讒言的詩歌，出自《唐風(fēng)·采苓》：“采苦采苦，首陽之下。人之為言，茍亦無與。舍旃舍旃，茍亦無然。人之為言，胡得焉？”大意是翻山越嶺來到首陽山下采苦菜，無聊的小人編造出閑話，不要自亂陣腳參與進(jìn)來。其中的“苦”指的是“苦菜”。

此外，《邶風(fēng)·谷風(fēng)》有“誰謂荼苦，其甘如薺”，《豳風(fēng)·七月》有“采荼薪樗，食我農(nóng)夫”，《大雅·綿》有“周原膴膴，堇荼如飴”，這些句子里的“荼”指的也是苦菜。

苦菜屬菊科，又名苦苣菜、苦荬菜、天香菜、荼苦莢、甘馬菜、老鸛菜、無香菜、小鵝菜、敗醬草，味稍苦，在田野及水澤中均可生長，分布廣泛。作為山野菜，苦菜不但具有較高的營養(yǎng)價(jià)值，還有清熱解毒涼血的功效，“治面目黃，強(qiáng)力，止困”。李時(shí)珍在《本草綱目》中說苦菜：初春時(shí)生苗，莖中空，折斷時(shí)會流出白汁，開黃花和野菊相似，其種子附生白毛，能隨風(fēng)飄揚(yáng)。上古時(shí)代人工栽培的蔬菜極少，苦菜也就成為人們經(jīng)常采食的野菜，尤其是其經(jīng)霜后的植株“甜脆而美”。幾千年來，苦菜一直是人們喜歡食用的野菜之一。

苦菜也作調(diào)味去腥用。古時(shí)河豚上市時(shí)，常用苦菜來佐食魚白?！抖Y記·內(nèi)則》記載：“濡豚，包苦實(shí)蓼。”說的是用苦菜包裹腌漬豬肉，并填塞水蓼，用以去除肉腥味。

歷史上還有不少詩詞描述苦菜，把吃苦菜作為一種樂趣。唐代詩人元稹對苦菜情有獨(dú)鐘，他在《小滿四月中》云：“向來看苦菜，獨(dú)秀也何為？”小草們都死了，為何苦菜花卻開滿了這不適合小草生長的荒野？實(shí)際上是對苦菜和苦菜花的贊美。表達(dá)了詩人愿像苦菜一樣，具有利他精神。北宋晁補(bǔ)之《同張子望顏伯儀上關(guān)納涼》“飛去黃鸝獨(dú)無語”“苦菜黃瓜亦堪數(shù)”，描寫的是四月小滿時(shí)節(jié)，詩人和朋友到郊外游玩，那里有池塘水草，荷花初發(fā)，黃鸝鳴叫，吃的是當(dāng)?shù)氐奶飯@美味苦菜和黃瓜。南宋詩人葉適《后端午行》“日昏停棹各自歸，黃瓜苦菜夸甘肥”，記錄的是端午龍舟大賽，鑼鼓喧天，熱鬧非凡。到了晚上，賽龍舟的人，各自回去，吃著這個(gè)季節(jié)的黃瓜苦菜，還在說味道甜嫩肥美。以研究《詩經(jīng)》著名的南宋詩人王質(zhì)，在《山水友馀辭》中寫道“苦菜，苦菜，空山自有閑人愛”，表達(dá)了對苦菜的喜愛之情。南宋詩人王之望甘貧樂道，采摘野菜自娛自樂，沒想到“朝來食指動，苦菜入春盤”，苦菜拼盤令他食欲大振。南宋詞人周文璞“采茗歸來日未斜，更攜苦菜入仙家。后園同坐枯桐樹，仰看紅桃落澗花”，更是把苦菜描寫成奇珍異品——同道士品茗，專門攜帶苦菜食用，調(diào)理養(yǎng)生，坐看落花，閑適豁達(dá)，富有仙風(fēng)道骨的意味。

宋朝還有一道叫作“苦菜黃雞”的名菜，出自黃庭堅(jiān)的詩：“苦菜黃雞羹糝滑?！笨嗖撕忘S雞、粉羹同食，苦菜化解了黃雞的油膩，雞湯淡化了苦菜的苦味，葷素搭配，想來一定是非常美味的吧。無獨(dú)有偶，南宋詩人廖行之的《和張王臣登清斯亭韻三首其二》詩中，也有“味永黃雞羹苦菜，香清沈水煮榠楂”。

看來苦菜味雖苦，然而苦中回甘，倒是吃出了平凡日子的甜美。別忘了，在每年四月的早晨，到山野去看看苦菜那嫩黃的花朵。

“東風(fēng)動百物，草木盡欲言。”三月里，春林茂，春草盛，春水蕩漾，春風(fēng)和煦，在一花一草的綻放中，春意徐徐盛開，在一枝一蔓的舒展中，春景漸漸蔥蘢。草木豈無情，遍閱人間悲喜，在詩人的吟誦中，每一株植物在歲月的輪回里便有了恒久的立意。

《詩經(jīng)》作為中國古代詩歌開端，那些詩篇如同一幅幅生動的畫卷，其中的每一句詠嘆都承載著兩千五百多年前人們的悲喜與感懷。在這朝氣勃勃的春日里，讓我們一起跟隨《詩經(jīng)》，俯首找尋草木中流轉(zhuǎn)的古老詩意，感受自然生靈的無私饋贈，珍惜春光的明媚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