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氏女殺狗勸夫》寫孫榮與無賴柳隆卿、胡子轉(zhuǎn)結(jié)交,虐待胞弟孫華;孫榮之妻楊氏為規(guī)勸孫榮,殺死一條狗,設下計謀,使得孫榮明辨親疏,恢復兄弟之情,避免了一場家族危機,故事迎來圓滿結(jié)局。劇中“生日慶典”與“清明祭祀”情節(jié),展示了外部勢力對孫氏家族及兄弟關(guān)系構(gòu)成的威脅與傷害;柳隆卿與胡子轉(zhuǎn)對孫榮進行蠱惑;殺狗行為對弱勢的“弟弟”起到保護作用,殺狗禳除了象征著“蠱災”的外部災禍。
一、外部勢力對孫氏家族造成的威脅
楔子始,是老大孫榮的生日慶典,其中的祝壽行為承載著儒家的孝悌文化。孫氏父母雙亡,家族只有孫榮夫妻與弟弟孫華三人;在聚族而居的宗法社會中,孫榮為長子,繼承了家長身份,成為一家之主。弟弟孫華來給孫榮慶生,是弟弟對侍奉兄長義務的履行,是儒家倫理道德中“悌”文化的展現(xiàn)。生日除了祝壽外,還具有追思父母生育之恩的一層意思。如《詩經(jīng)·小雅·蓼莪》中所載:“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焙戌睢睹姾蠊{》中寫道:“晉王裒,齊顧歡,并以孤露讀《詩》至《蓼莪》哀痛流涕。唐太宗生日,亦以生日承歡膝下,永不可得,因引‘哀哀父母,生我劬勞’之詩?!睂O榮在生日時并未念及父母,他和孫華二人皆為至親骨肉延續(xù),是父母生命的延續(xù),卻未做到互敬互愛;而外族外姓的柳隆卿與胡子轉(zhuǎn)兩個無賴卻得到孫家家長孫榮的優(yōu)待,從外部形成對孫家家族倫理的威脅。
第一折清明節(jié),為逝者祭祀。祭祀的對象是家族祖先的靈魂,后代通過對祖先靈魂的祭祀,來表達追思、感恩,并有祈求祖先保佑的心理。劇中孫榮的祭拜對象也是其家族祖先,這屬于對私家先人的祭奠。這種基于血緣親情的祭祖儀式,一般是為了增加親族之間的情感聯(lián)結(jié)與認同,使得家族內(nèi)部更加和睦。作為家長的孫榮他在清明祭祖活動中邀請的并不是自己的骨肉血親孫華,而是兩個外姓人——柳隆卿和胡子轉(zhuǎn),柳、胡二人在清明時并未去祭奠自己家族的祖先,反而跟隨孫榮去祭拜孫家的祖宗:“(柳、胡云)你的祖宗就是我的祖宗,我們一齊拜?!绷∏渑c胡子轉(zhuǎn)將他家祖宗認作自家祖宗的行為,代表著外族、外姓人對本族親血關(guān)系的侵擾與威脅,正如劇中楊氏所說:“我員外好是執(zhí)迷也,將親兄弟教他另住,受著饑寒。今日上墳也不等他一等,被這兩個光棍搬弄,連祖宗在地下也是不安的……”不受歡迎的外族人參與本族人的祭祖儀式,意味著對已逝本族亡靈的侵擾,割裂了祖先與子孫交流的紐帶,使祖先感到“不安”。
此外,孫榮請柳、胡二人吃“羊背子”的細節(jié)也值得注意:“(孫大云)兄弟每慢慢的把盞者,將羊背子來做按酒快活吃?!笔场把虮匙印钡牧曀讈碜怨湃隼澹诠?jié)慶活動中,撒拉族人習慣于從羊身上取完整的“羊背子”來煮。從出現(xiàn)始,“羊背子”就代表著這種食物的高貴地位以及食用“羊背子”者身份的高貴。請食“羊背子”行為暗示孫榮對柳、胡二人的推崇及優(yōu)待,孫榮將此二人視為非常尊貴的人物來對待。在清明這樣一個祭祖的傳統(tǒng)節(jié)日中,孫榮將柳、胡這樣的無賴之輩請入祭祖活動中,并將二人視為尊貴之人,展現(xiàn)出孫氏家族內(nèi)部倫理道德的混亂與缺失,對家族的禮儀秩序產(chǎn)生負面影響,不斷瓦解著孫家的內(nèi)部和諧。
在“仁”主導的儒家家族文化中,家族內(nèi)部的和睦與穩(wěn)定并非來自某一方面的道德自覺,在家族倫理道德中占據(jù)重要地位的兄弟關(guān)系,從來都是兩方面的道德自覺——兄友弟恭。孫華始終對其兄展現(xiàn)出敬愛與服從的品質(zhì),孫榮對弟弟孫華則又打又罵。長幼,是中國古代家族等級關(guān)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唐律》中有卑幼毆尊長的記載:卑幼若毆兄或姊,要被判有期徒刑兩年;反之,若是尊長毆卑幼,兄毆弟、姊毆妹,則一律不論罪。在這樣嚴格的兄長等級制度下,不難解釋孫榮為何經(jīng)常對其弟進行辱罵毆打,而孫華卻不敢反抗,也無從反抗。但是,中國古代的家族中,兄對弟不僅僅有管教的權(quán)利,更有教養(yǎng)的義務。在孫氏兄弟組成的家族關(guān)系中,不僅缺失了兄對弟的關(guān)愛與關(guān)懷,孫榮還將外來的無賴柳隆卿與胡子轉(zhuǎn)視為自家兄弟。來自兄長的道德自覺的缺失,促使家族產(chǎn)生危機。
二、來自外部勢力的蠱惑
第二折戲的一開端,孫榮與柳、胡二人一同飲酒,并且柳、胡二人主動邀請孫榮做結(jié)義兄弟,并許諾:
(柳、胡云)哥哥,咱三人結(jié)義做兄弟,似劉關(guān)張一般,只愿同日死,不愿同日生。兄弟有難哥哥救,哥哥有難兄弟救,做一個死生文書。
前腳結(jié)拜,孫榮醉酒,后腳柳、胡二人因怕被巡軍抓住治罪而撇下孫榮不顧,將醉酒的孫榮拋在雪地里,偷去孫榮的錢財,危及孫榮的性命。在孫榮性命危急的關(guān)頭,孫華在漫天雪地中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哥哥,將孫榮背回家去。待孫榮酒醒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隨身的錢財盡失,認為是弟弟孫華偷盜。于此,孫榮受柳、胡二人的蠱惑,整天吃酒享樂,差點丟了自己的性命,還錯怪救了自己性命的弟弟。此處孫榮失去了分辨是非的能力,其行為如同中蠱一般?!稜栄拧め屧b》:“蠱,疑也?!薄蹲髠鳌纷ⅲ骸靶M惑疾,心志惑亂之疾也?!睆淖直旧淼囊馑紒砜矗M從古就有災禍、惑亂之意?!吨芤住分?,有一卦就稱為“蠱卦”:
蠱者,物久敗壞而蠱生也。以卦德諭,在上者止息而不動作,在下者巽順而無忤逆,彼此萎靡因循,此其所以蠱也。卦序:“以喜隨人者,必有事,故受之以蠱”所以次隨。
“物久敗壞而蠱生也”,證明“蠱”不吉,而柳隆卿與胡子轉(zhuǎn)二人不斷破壞孫家兄弟二人的關(guān)系。其次,卦序講“以喜隨人者,必有事,故受之以蠱”,對此程頤做出如下解釋:“夫喜悅以隨于人,必有事也。無事,何則喜?何隨?蠱所以次隨也。蠱,事也。蠱非訓事,蠱乃有事也?!绷?、胡二人與孫榮時常相隨,孫榮見到柳、胡就花天酒地,而見到自己的親弟弟則是厭惡、辱罵、毆打,可證孫榮與柳、胡二人在一起,如同中蠱一般有不好的事情發(fā)生。在劇中,柳隆卿、胡子轉(zhuǎn)整日里追隨孫榮,以花天酒地度日,正如《周易》中所說,在他人的追隨與安逸的生活之后,就是弊亂之事的產(chǎn)生——孫榮的是非不分,信任柳、胡二人,導致孫家家族內(nèi)部的分裂不和以及其弟孫華所承受的一系列痛苦——這正是兄孫榮受到蠱惑而產(chǎn)生的一系列結(jié)果。
第二折中,柳、胡的搬弄是非與孫榮的是非不分,分別象征著蠱惑的實施者與被蠱惑的對象,而這也為后文埋下伏筆,“當蠱之時,亂極必治,占者固元亨矣,然豈靜以俟其治哉?必歷涉艱難險阻,以撥亂反正”。孫家的亂象,引來后面劇情中楊氏殺狗的撥亂反正,而殺狗這一行為正是古人為了禳除災禍所進行的一種祭祀行為。
三、殺狗以御外禳災
《楊氏女殺狗勸夫》中,柳、胡二人曾多次出現(xiàn)在孫家門首,如:
(沖末扮孫大同旦楊氏、梅香、保兒上,云)……則有我那兩個至交柳隆卿、胡子轉(zhuǎn),去請他來陪我吃一杯壽酒。大嫂,你門首覷者……(旦云)員外也,你把共乳同胞親兄弟孫二不禮,卻信著這兩個光棍,搬壞了俺一家兒。(楔子)
(柳、胡上,云)咱昨日將孫員外撇在街上,偷了他五錠鈔,如今到他家里去看他,他若有些說話,咱每自會隨機答應,這是他家門首。(第二折)
(柳、胡上,云)孫員外這兩日不出門來,不禮俺兩個,定是為那一夜不肯與他背人的緣故。他自家殺了人倒怪我,今日尋他去。(叫云)孫員外,你怎生不出門?(第四折)
柳隆卿與胡子轉(zhuǎn)幾次對孫家的登門拜訪都沒有好事發(fā)生,說明柳、胡二人來到孫家門首,也象征著孫家之災禍臨門。在第二折結(jié)尾,楊氏為了使自己的夫君恢復理智,遠離小人禍患,恢復這個家庭應有的倫理秩序,欲出一智量勸其夫君。第三折一開場,楊氏就去其鄰王婆家買狗:
(旦做回家科,云)我將這個狗兒把頭尾去了,穿上人衣帽,丟在我家后門首。我將前門關(guān)了,員外必然打從后門來,看說什么,我自有個意。
此處楊氏將死狗置于門首,這和中國古代的一種風俗——磔狗有關(guān)。
首先,考古學有大量關(guān)于史前時期墓葬殉犬的考古發(fā)現(xiàn),而關(guān)于為什么史前時期要采用殉犬這一墓葬方式,也有學者根據(jù)文物及史料進行了相關(guān)研究,得出三種結(jié)論:祭食、墓主死后役使、守衛(wèi)墓主靈魂。據(jù)學者對史前殉犬的文物考察及其意義研究,可得知,在史前時期的殉犬習俗中,狗在當時社會語境中的象征意義為正面——具有守衛(wèi)的含義在其中。據(jù)此,作為兄嫂的楊氏女將殺死的狗置于門首,有守衛(wèi)其家、抵御外敵侵擾的象征意義,而外部的侵擾就是屢次登于門首、蠱惑孫榮、擾亂家族內(nèi)部秩序與兄弟關(guān)系的柳隆卿與胡子轉(zhuǎn)二人。
其次,有關(guān)于殺狗習俗最早的文字記載,出現(xiàn)在先秦時期的甲骨卜辭與出土的戰(zhàn)國楚簡中。其中,戰(zhàn)國楚祭禱竹簡中有關(guān)于殺狗祭祀風俗的記載,楚地殺狗一般用來祭祀“行”神:
賽于行一白犬、酒食。(包山簡208)賽禱行一白犬。(包山簡219)
舉禱行一白犬、酒食。(包山簡33)
“行”與“門”一者主入,一者主出,“行”要出“門”,而“行”到最終,還是要進“門”,“門”成為“行”的始與終。就表達祭祀者的意愿而言,祀“行”與祀“門”具有相近的效果?!俺鲂衅桨病钡男睦恚绊?、催生人們以狗來祭祀“行”神的行為,狗不僅僅要在家門口守衛(wèi)平安,也要在出行的路上保護主人的平安,“祀行”是保護出門在外的主人的安全。劇中,因兄孫榮聽信柳、胡二人的教唆,弟孫華被逐出家門,居于城南的破瓦窯中。作為孫氏家族的一分子,被趕出家門居于破窯的孫華,屬于“行”在外的狀態(tài),在此處,殺狗這一行為具有“祀行”的意義,保護著被逐出家門的孫華。而在民間,也有死去的狗保護被兄長欺負的弟弟的故事。如收錄于《中國民間故事集成·四川卷》中的《狗耕田》故事,講兩兄弟分家分財產(chǎn),老大貪心、把牛留給了自己,只給老二留了一條小狗;小狗長大之后,開始幫弟弟耕田,并因為會耕田幫老二贏得了綢緞;老大嫉妒,要來狗幫自己耕田,卻沒贏得綢緞,于是打死了狗;老二埋葬了狗,墳上長出樹,樹葉變成錢;老大嫉妒,結(jié)果弄斷了樹,老二就拿樹枝當柴火燒,被燒的樹葉又化作了鳥群,弟弟每天可以揀鳥蛋;哥哥又想要鳥蛋,卻只有鳥屎,于是又去打鳥,最后鳥群被激怒,啄死了老大。殺狗“祀行”來保護被趕走的孫華,與民間故事中死后的狗保護著弟弟相同,死去的狗在不和諧的兄弟關(guān)系中都保護著處于弱勢地位的弟弟,死去的狗也代表普通民眾的愿望——保佑出門在外的家人平安、保護家族中的弱勢群體。
有關(guān)殺狗的習俗還載于各種文獻資料中,如《史記·十二諸侯年表》:“(秦德公二年)初作伏,祠社磔狗邑四門。”《史記·秦本紀》:“(德公)二年,初,以狗御蠱?!薄稘h書·郊祀志》:“磔狗邑門,以御蠱災。”
“磔”是一種分裂對象的肢體的行為,而“磔狗”,是通過肢解狗來達到祭祀的目的,“磔狗”也可理解為殺狗。唐代的司馬貞則將“蠱”解釋為“厲鬼”,認為到了伏天,“厲鬼”欲要出來害人,所以要在四方之門“磔狗”,好將“厲鬼”驅(qū)走?!讹L俗通義·祀典》有《殺狗磔邑四門》一節(jié):“俗說:狗別賓主,善守御,故著四門,以辟盜賊……太史公記:‘秦德公始殺狗磔邑四門,以御蠱災?!袢藲兹匝}門戶,正月白犬血辟除不祥,取法于此也?!薄讹L俗通義》成書于東漢,當時流行殺白狗涂抹其血在門窗上的習俗,還有正月以白狗血來驅(qū)除不祥的習俗。這些習俗都是繼承秦德公時期磔狗禳災的習俗而來。作于南朝的《真誥》也有一條記載:“有一白犬,俗家以禱土地鬼神?!弊饔诿鞒摹稄V博物志》則記載了南朝時期道士飼養(yǎng)白狗以用來辟邪的故事:“陶弘景云:‘裴真君好白犬白雞。犬名白靈,雞名白精。學道之士或居山林,此可以辟邪?!备鶕?jù)前文的分析,兄孫榮受到柳、胡二人的蠱惑,其行為如同中蠱一般——引賊入室、花天酒地、驅(qū)逐親兄弟。柳隆卿與胡子轉(zhuǎn),就如同“厲鬼”,教唆孫榮驅(qū)逐親弟弟,且要將孫榮告上官府。殺狗后,孫榮求助于柳、胡,想讓此二人幫忙背狗尸,卻遭到拒絕;而弟弟孫華在哥嫂的請求下,義無反顧地替哥哥孫榮背狗尸。
四、結(jié)語
從一開始的生日到清明節(jié)的祭祀,外來的柳隆卿與胡子轉(zhuǎn)不斷參與并擾亂孫氏家族活動,不僅對兄弟二人的關(guān)系挑撥離間,還要加害家族中的家長孫榮;劇中的主人公孫榮在此過程中偏信外來者的謊言、虐待弟弟,以至于危及自身,孫榮本身被蠱惑的狀態(tài)與柳、胡二人共同構(gòu)成了孫氏家族的內(nèi)外危機。殺狗首先使孫榮認清了柳、胡二人的真面目;其次,孫榮讓楊氏拿新襖子給孫華穿,并將“管理解典庫”的營生給了孫華,兄弟二人的矛盾得到了解決,家族內(nèi)部的危機被化解,孫榮從中蠱的狀態(tài)中恢復了理智;最后,象征著“蠱災”的柳隆卿與胡子轉(zhuǎn)受到了官府的懲治。孫家認清并趕走了象征災禍的“假兄弟”,迎回了真正患難與共的“真兄弟”,驅(qū)除了孫氏家族外部的威脅,化解了孫氏家族內(nèi)部的倫理危機。
[作者簡介]郝煜,男,漢族,甘肅蘭州人,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戲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