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胡彪》故事由蘇州評話藝術(shù)家張國良等人基于小說《林海雪原》原創(chuàng)而得，后于1961年左右被山東快書名家黃楓改編為韻文體，交由濟南市曲藝團快板演員蕭國光演唱。不論是蘇州評話的文學基礎(chǔ)和獨特韻味，黃楓在評話腳本基礎(chǔ)上的文本改編，還是蕭國光表演中的二度創(chuàng)造，其各自的藝術(shù)面貌均別具一格。正是經(jīng)歷了不同曲種藝術(shù)家的打磨，《真假胡彪》在文學價值和表演美學等方面才得以具備經(jīng)典品格，其不同階段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歷程更是值得今人借鑒。

一、蘇州評話——“江南三月花如海，卻整精神寫雪原”

《真假胡彪》故事最初是蘇州評話大書《林海雪原》中一個回目，與《跑馬比雙槍》一道于20世紀60年代初由蘇州評話名家張國良在其父張玉書的幫助下創(chuàng)作出來。后隨著歷代藝人的不斷完善、豐富，逐漸成為經(jīng)典保留書目。實際上，蘇州評話藝人移植、創(chuàng)作以“東北”為文化地標的《林海雪原》，本身就具有極強的創(chuàng)新性。正如田漢先生賦詩所贊：“威虎山頭戰(zhàn)馬喧，賊巢今日子榮掀。江南三月花如海，卻整精神寫雪原?！?/p>

值得注意的是，《真假胡彪》的故事結(jié)構(gòu)“真假角色”是“跨文化的世界文學的結(jié)構(gòu)模式之一”①，經(jīng)典的“真假”類故事有“真假美猴王”“真假李逵”等，特別是在民間文學中大量出現(xiàn)。之所以被作家們青睞，是因為這種文學結(jié)構(gòu)決定了故事發(fā)展的某一環(huán)節(jié)，必然會產(chǎn)生“信假為真”的緊張氣氛或者真假雙方針鋒相對的沖突場景，有著強烈的情感張力?！墩婕俸搿分v的是我軍孤膽英雄楊子榮冒名胡彪潛入威虎山后，在真胡彪現(xiàn)身對質(zhì)、在眾匪徒發(fā)難的危急之際，保持鎮(zhèn)定巧喚白馬最終化解危險的故事。經(jīng)歷了“發(fā)難”“對質(zhì)”“喚馬”幾個回合，沖突迭起，引人入勝，是這種文學結(jié)構(gòu)的又一典型作品。

評話以講故事為目的，要表現(xiàn)起承轉(zhuǎn)合，要制造懸念、拴扣子、解扣子，故事中各色人等的心態(tài)、動機、想法、立場等細節(jié)要得到詳略得當?shù)某尸F(xiàn)。評話版《真假胡彪》的情節(jié)安排以及明鋪暗墊就可謂細致入微，例如預先交代的楊子榮喂馬之前先吹口哨的習慣，是其后巧喚白馬成功脫險的關(guān)鍵；楊子榮喂馬未及就被匪首召見的細節(jié)，決定了后文中白馬必會被楊子榮手中的草料吸引；楊排長自認為日前已將胡彪擊斃，但胡彪?yún)s重新出現(xiàn)，這一懸念的答案是胡彪有一孿生兄弟……諸多考究的細節(jié)表明，評話《真假胡彪》具有嚴密的故事發(fā)展邏輯，這是其經(jīng)典品格的重要根源。

從現(xiàn)存的早期演出錄音②可知，由于蘇州方言語音和語匯上的特性對表演風格有一定限制，因此評話藝人們在編演新題材書目時，為保存原著風貌，均選擇在敘述表演的“說法”中采用蘇州方言，而在摹擬人物的“現(xiàn)身”中采用普通話語音。同時，由于是原創(chuàng)故事，也或許出于防止影響聽眾理解的考慮，評話文本中并無對土匪“黑話”的過多表現(xiàn)，做到了其形式上的藝術(shù)風格與內(nèi)容的和諧統(tǒng)一。

二、山東快書——黃楓對文學腳本的改編創(chuàng)新

1961年左右，黃楓先生將《真假胡彪》改編成了山東快書，押遙條轍。黃楓先生的改編一方面保留了原作的書梁子，另一方面結(jié)合山東快書自身特點作了許多創(chuàng)新。

首先，作為韻誦類曲種，早期山東快書的表演方式大多為流動行藝，一段表演至多一二十分鐘，以短段居多，觀眾群體不固定。即便如《武松傳》這樣的長篇故事，其各回目表演也相對獨立，因此在講述一段故事時必要將其主人公前文往事或背景信息簡短交代作為鋪墊。而蘇州評話《林海雪原》是長篇大書，大書在過去多在書場行藝，書先生每天講一回目，動輒演出十天半月，受眾以老聽客為主，因此說演新回目時無需過多倒書。是故評話版《真假胡彪》并未對前文多作回溯，黃楓先生為了處理這一差異，首先就補充了描述時代背景以及前文情節(jié)的唱詞，使其新作得以獨立存在。其中“牡丹江畔雪花飄，高山峻嶺掛銀條，林海雪原不虛傳，祖光的江山如此多嬌”的開場詩可謂飽含情感，引人喝彩。

其次，在人物形象刻畫方面，相比于蘇州評話，“愛憎分明”是山東快書塑造形象必然的藝術(shù)特色。正如許嘉璐先生所言：由于是“一個人表演……沒有布景，沒有音樂伴奏，不作人物化妝，演唱速度快，不容觀眾仔細琢磨”，“革命文藝作品必須敵我分明，愛憎強烈，在刻畫英雄人物和反面人物時詞句的情感色彩要鮮明，山東快書和快板書尤其需要如此?！雹垡虼它S楓給座山雕手下“八大金剛”分別起了名字“禿尾巴鷹、坐地炮、長耳朵耗子、獨眼貓、煙灰李、嗎啡趙、蔣二禿子、老白毛”，這樣還不夠，還要以旁白的口吻評論一句“沒好料”；出于同樣的考慮，對“座山雕”的外形刻畫即“開臉”時，黃楓又創(chuàng)新地運用了一系列比喻：“他生就著一對雞蛋臉，掃帚眉毛豎愣著，白眼珠大，黑眼珠小，就像趴著個蒼蠅吃元宵。他捋著胡子聳著肩，活像一只兇惡的雕”④，貶義色彩躍然紙上；而在刻畫楊子榮時：“紅臉膛，高鼻梁，虎背熊腰個頭兒高”，一褒一貶，愛憎情感自然分明。

再次，山東快書在表演方面還要求“有勁兒”，即作品的情緒要昂揚、挺拔、熱烈。為了“有勁兒”，黃楓在人物對白中加入了評話表演中沒有的土匪“黑話”。例如“我胡彪舍命把山?！薄叭隣?，他毛啦！”“吃飯瓢”等，采用黑話語匯作為人物對白，雙向強化了正面人物的英雄氣和反面人物的匪氣，讓場景氛圍變得火爆而鼓動性強。

最后，山東快書還有“風趣幽默，喜劇性強”⑤的特色，即在呈現(xiàn)嚴肅內(nèi)容以外還要有輕松活潑的“包袱”。這一點在黃楓改編本中亦得到充分體現(xiàn)：例如“共產(chǎn)黨用不上一個班，我們哥幾個全報銷啦”，“報銷”一詞的使用就帶有強烈的幽默色彩。

黃楓在《真假胡彪》文本中的改編創(chuàng)新做到了“有人兒、有事兒、有勁兒、有趣兒”的美學格范，更符合自身曲種的藝術(shù)規(guī)律。

三、快板書——蕭國光舞臺表演的進一步加工

任何文本都依賴于演員的表演才得以立體地呈現(xiàn)在舞臺上。《真假胡彪》快板書版的演唱者蕭國光先生是出色的快板演員，他的板槽設計、“身上”以及聲音化裝處理和唱詞調(diào)整，是《真假胡彪》得以成為經(jīng)典不可缺少的工序。

首先，蕭國光演唱時的節(jié)奏設計和語言格式別具一格?？彀鍟墓?jié)奏變化十分豐富，作為快板名家王鳳山的弟子，蕭國光熟練地掌握了頂、閃、搶、趕等基本板式以及抻、拖、散、轉(zhuǎn)、數(shù)、反等演唱技巧，并在演唱中靈活運用。例如在“對質(zhì)”和“喚馬”兩段，人物對話以及對“白馬”動作的描述皆用散板說表，這樣處理更能夠穩(wěn)住觀眾心神，可以將緊張的場景和人物心理娓娓道來；同時快打慢唱，小板的逛點兒又強化烘托了故事中緊張的氣氛，使人聽來身臨其境。在最后，楊子榮刀劈真胡彪以后，座山雕高喊：“老九，你是我的心，你是我的膽，你是我夏天的蒲扇冬天的小棉襖。”這4句則以“搶板”——所謂“句頭咬句尾”的方式演唱出來，以表現(xiàn)出“座山雕”極度興奮的情緒，使之成為整個段子氣氛的高潮。

在語言方面，如果說李潤杰先生在快板書語言上的貢獻是突破了“三三七”的套子，那么蕭國光則在自己的表演中進一步豐富了快板書表演中的句式，尤其是大量散文語言的運用上。在刻畫人物內(nèi)心時，蕭國光大方地采用散文說表的方式進行描述，并以押韻句穿插其中，這也是《真假胡彪》與“王高李”各派經(jīng)典作品相比的顯著特色。

其次，蕭國光在演唱時的聲音化裝以及“身上”動作處理也頗有意義。1962年7月底，蕭國光隨濟南曲藝團赴滬交流演出期間，結(jié)識了演員趙丹、武術(shù)家王子平等人，向他們學習了刻畫人物的技巧，并應用在《真假胡彪》的演唱中。在所有人物中，“座山雕”是尤其需要著重刻畫的一個。受到趙丹的指點，蕭國光在全段共設計了“座山雕”的5個笑聲，每次笑都有著不同的含義：第一次是得到先遣圖時興奮的大笑，第二次是對內(nèi)奸輕蔑的奸笑，第三次是懷疑楊子榮時暗藏殺機的冷笑，第四次是對胡彪下定殺心的獰笑，最后是殺人之后的狂笑⑥，層層遞進，特別是經(jīng)過聲音化裝之后“座山雕”陰鷙的聲音，更讓匪窟的陰暗氛圍深入人心。難怪相聲名家張永熙看了排練過的《真假胡彪》后幽默地評價道：“國光，你這是‘電影快板兒’啊?！?/p>

此外，蕭國光的“身上”處理亦有獨到之處，從眼神到站姿，從方位到幅度，其一招一式皆因于內(nèi)而顯于外，特別是在楊子榮處決胡彪的“飛刀”動作，經(jīng)武術(shù)家王子平先生點撥，蕭國光設計了用腕子橫著將刀甩出去的一系列動作，接刀、持刀、甩刀、撇刀這一連串動作行云流水，頗有武俠之風，大大加強了表演的舞臺美感。

結(jié)語

像《真假胡彪》這樣在橫跨南北3個曲種中都得到呈現(xiàn)的原創(chuàng)故事，在當代曲藝史上是少有的。張國良、黃楓與蕭國光各自的創(chuàng)造以及他們“一遍拆洗一遍新”的承續(xù)，正是這一作品經(jīng)久不衰的生命力之源。而同一題材作品在不同曲種之中的面貌呈現(xiàn)，更令我們認識到各曲藝品種之間深刻的共性與獨特的個性。

注釋：

①常文昌：《“真假角色”類型談——文學的一個結(jié)構(gòu)模式的探討》，《貴州社會科學》， 1991年第10期。

②上海人民評彈團演員張效聲1960年演出版本。

③許嘉璐：《曲藝創(chuàng)作淺談》，北京出版社，1980年版，第68頁。

④黃楓等：《真假胡彪》，《山東快書集·武松鬧當鋪》，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8頁。

⑤侯寶林、汪景壽、薛寶琨：《曲藝概論》，北京大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287頁。

⑥根據(jù)1964年蕭國光演出錄音資料整理。

（責任編輯/鄧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