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出生于一個普通農民家庭,我的爺爺奶奶都是樸實的農民,晚年的父親這樣回憶:“母親從小鼓勵我做個被人們瞧得起的好兒子。”而他的父親則“最愛勞動,討厭不勞而獲的懶人”。
這些簡單樸素的道理奠定了父親一生的基本人格,那就是自強不息。
父親是在戰(zhàn)亂中長大的,讀小學時幸運地遇到幾位好老師,老師們不僅教給他知識,還鼓勵他立志愛國,要熱愛祖國的大好河山,熱愛中華民族的光榮歷史和豐富多彩的文化藝術。父親對文學的愛好大約就是那時萌發(fā)的,他開始寫一些短文小詩,并抱著試試看的心情,向自己久仰的同鄉(xiāng)、著名詩人王亞平先生寄出以求教。王亞平不僅很快回了信,還給了父親很多鼓勵。
1951年,父親收到王亞平的來信,說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各方面都很需要人,問他愿不愿意到北京工作。父親自然是愿意的,于是暫別妻子和3個幼小的孩子,啟程到一個他早就渴望進入但并不了解的更廣大的世界。這一年,父親22歲。
到北京后,父親遇到王尊三、趙樹理、老舍、陽翰笙、呂驥等眾多前輩,并用自己的勤勉好學、誠實謙遜和認真負責贏得了他們的重視與信任。
父親被指派到成立不久的中國曲藝改進協(xié)會籌備委員會擔任秘書。生活條件很艱苦,一切工作都要從零開始、邊做邊學。好在不怕吃苦和扛得住壓力早已成為父親的性格和生活常規(guī)。從秘書工作開始做起,父親與曲藝這一他終生奮斗的事業(yè)就這樣相遇了。他努力工作,心無旁騖,進步飛快,但命運的“鐵路”卻多了一段小小的岔道。由于中國文聯(lián)精簡機構,更由于那時曲藝事業(yè)未知的前途,父親被調往北京市文聯(lián)和北京市政府文藝處。在新的崗位上,父親又結識了許多優(yōu)秀人才,任勞任怨,審查劇目、編刊物、寫評論,還在業(yè)余時間搞創(chuàng)作,用自己一以貫之的工作態(tài)度贏得了周圍同事的廣泛好評。這似乎更符合他自己的人生設想——如他早先說過的,他最熱愛的是文學,最想做的是文學創(chuàng)作。
然而,正當父親考慮在新的一年里如何更好地工作和學習時,王尊三找到他,說中國曲藝改進協(xié)會籌備工作需要抓緊進行,要調父親回去工作。盡管更想留在現(xiàn)單位,但考慮到協(xié)會工作的困難和需要,又考慮到曲藝工作的重要性,父親還是堅決服從了組織的決定。
重回曲藝界的父親,面對著一種十分不確定的局面。
當時的曲藝并不像今天這樣廣受重視,撂地擺攤的什樣雜耍不夠“高雅”,算不上“藝術”,被很多人瞧不起。甚至在文化界的領導機關中,也有人認為沒有必要成立單獨的曲藝機構。父親和曲藝界前輩們據理力爭,并以中國曲藝改進協(xié)會籌備委員會的名義致信劉少奇同志,力陳曲藝是廣大群眾喜聞樂見的說唱藝術,又有很大的一支隊伍,曲藝界成立自己的團體順理成章。
這封信得到了重視,領導人認識到了成立全國性曲藝團體的必要性,建議先成立中國曲藝研究會,以后再成立協(xié)會。
這是父親和前輩們?yōu)闋幦∏囁囆g應有權益、爭取曲藝藝術應有社會地位而進行的一次努力。而通覽父親的文稿,類似的努力廣泛分布于父親幾十年的社會活動中。
在向上爭取曲藝藝術應有權利和地位的同時,父親和前輩們將更多的精力用在廣泛團結熱愛曲藝藝術的作家、表演藝術家、評論家、組織家和活躍在民間的普通曲藝藝人們上。
父親在文章中多次提到,由于舊社會曲藝藝術社會地位低下,演員名氣再大也被歧視,被視為“下九流” ,難以改變被欺壓、被凌辱的命運。因此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他們的翻身感和主人翁意識特別強,愛國熱情被極大地激發(fā)了出來,為曲藝組織的建設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在曲藝界有了最初的隊伍和組織之后,父親和前輩們又有了更高的目標——要辦一份曲藝界自己的刊物。在資金、編輯力量、組成人員都十分困難的情況下,1957年,《曲藝》雜志創(chuàng)刊,曲藝界終于有了自己的思想和文化陣地。
父親對辦刊非常重視,為了保證刊物的質量,父親親自參與組織大量演出活動,了解曲藝界發(fā)展動態(tài),制訂編輯計劃,聯(lián)系作者,審閱稿件,努力在刊物上推出優(yōu)秀的曲藝作品和有思想內容的評論文章,以及重要曲藝活動的報道等。早年的父親曾是一個內向羞怯的少年,但為了曲藝事業(yè)的繁榮和發(fā)展,他利用一切機會發(fā)聲,呼吁各界要重視曲藝這一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每當我看到文稿中的這類文字,總會聯(lián)想到父親的性格。在父親漫長的職業(yè)生涯中,他從未為自己的職務、地位和利益爭取過什么,對個人而言,再大的委屈也能忍受。但恬淡豁達的父親,在關乎曲藝事業(yè)發(fā)展壯大的一切事情上,常常是據理力爭。
1966年以后,曲藝界與中國文藝其他領域一樣經歷了“文化大革命”。對于曲藝事業(yè)而言,“文化大革命”的10年是空白和黑暗的10年,父親的人生也同樣遭遇磨難。1973年,父親還在“五七”干校時,干部陸續(xù)分配,北京市有關方面打算調他去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或北京中國畫院當黨委書記。盡管那時父親渴望重新工作,一時也看不到曲藝事業(yè)的前景,但還是以缺乏在戲劇和美術單位工作的經驗為由,幾次婉拒了這樣的安排。1978年,曲藝界的老干部和老藝術家們找到了最終服從組織安排、正在中國京劇院主持工作的父親,希望他重回曲藝界。
如果說20多年前從北京市政府文藝處奉調回到中國曲藝改進協(xié)會籌備委員會工作時多少有些被動的話,父親的這一次回歸則是主動的。父親已經在曲藝界辛勤耕耘了十幾年,累積了相當多的工作經驗,同時在曲藝界有著數不勝數的朋友,更有很多志同道合的同事,他早已把曲藝事業(yè)當成自己終生奮斗的事業(yè)。因此,在完成了中國京劇院工作的交接之后,父親毅然決然地回到了曲藝界。
經過“文化大革命”的洗劫,曲藝界的老藝術家、老活動家、老工作者有的去世,有的病殘,多年積累的曲藝資料也大部分散失。協(xié)會剛恢復時,工作人員極少,無固定辦公地點,經費也非常困難。父親與他的同事們在中國曲藝事業(yè)的一片廢墟上“重走長征路”,又開始了比20多年前的歷程更為艱苦的奮斗征程。從爭取人員編制、爭取資金、開辦活動,到召集骨干、充實新人、恢復《曲藝》雜志,父親樣樣親力親為,一點一滴、鍥而不舍地建設著。
父親對這段生活的記述有喜有悲。喜的是,在多方努力下,曲藝事業(yè)正隨著國家的全面發(fā)展蓬勃重興,大批曲藝藝人重新走上舞臺,并且獲得了比過去更大的社會影響。悲的是那么多熟悉的前輩同事隨著歲月的流逝離去,有些是自然規(guī)律,有些則是因為“文化大革命”的殘酷迫害。這時的父親已經成為一個有著豐富組織經驗和理論素養(yǎng)的領軍人物,他仍像過去一樣為曲藝從業(yè)者的權益和曲藝事業(yè)的發(fā)展四處奔走,呼吁社會各層面加強對曲藝工作的重視與支持,并聚攏盡可能多的有識之士加入曲藝隊伍。
文稿中可時時看到父親的焦慮和緊迫感:老一輩藝術家的去世可能導致寶貴的曲種藝術失傳,高質量的作品數量不多因而不能滿足群眾日益增長的精神文化需求,而理論研究的薄弱又使曲藝藝術的提升遇到瓶頸。在急速變化的時代,怎樣既保護傳統(tǒng)又不斷創(chuàng)新;怎樣讓作品保持通俗而不流于庸俗;在全社會涌動的對財富的追求中,曲藝藝術怎樣保持舞臺純凈和自身美學特征。
父親在幾乎每一篇文章中都提出相關問題,他為改革開放帶來的機遇和變化而欣喜,也為其中出現(xiàn)的問題而焦慮。
在電腦前錄入這些回憶文章時,我觸摸到了父親的感情。從1950年起,他所共事的大多數人一個一個地離開了,父親對他們滿懷深情,無限痛惜。
他撰文寫陽翰笙,歷數他對曲藝事業(yè)的支持。父親回憶了粉碎“四人幫”之后的第一次探望。此時的陽翰笙剛剛結束被監(jiān)禁的生活,棲身在北京安定門外一處簡陋的樓房中。父親這樣寫道:“由于長達九年的囚禁和折磨,只見他蒼老消瘦了許多,形容憔悴,身體虛弱,而且還未被徹底平反和恢復工作,我不知該怎樣來安慰他?!?978年,父親到天津看望駱玉笙,她和老伴還住在一座老樓地下室一間十幾平方米的房子里,陰暗狹窄,生活很不方便。父親通過這些文字含蓄地表達了他的同情和關愛。
父親一直記得王亞平當年的回信,那是一個理想青年在大千世界中得到的難以忘懷的溫暖回應。是王亞平引領父親來到了北京,并成為父親的入黨介紹人,牽引著父親進入他為之奮斗一生的曲藝事業(yè)。父親對王亞平一直懷有深深的感念,哪怕王亞平被錯誤地開除黨籍并受到行政連降三級的處分時,父親仍與王亞平保持著密切的交往,并想方設法改善王亞平的工作條件。記得“文化大革命”中我去“五七”干校探親,離開時父親特意將王伯伯的地址交我,要我一定代為看望。
王尊三是他尊敬的事業(yè)前輩和曲藝大家,不僅幫助父親熟悉曲藝界的情況,還引導鼓勵父親大膽放手工作。父親剛來北京時沒有安家,人生地不熟,許多周末父親都在王尊三家中度過,他們夫婦二人的熱情與親切給父親留下終生難忘的記憶。父親一一記述王尊三對自己的指導、鼓勵和幫助。在“反右”時王尊三遭不公正的對待,被強行退休。父親曾不避嫌疑地與趙樹理一起去家中看望并給予安慰。
閱讀這些文稿,我驚訝于父親的記憶力。這字里行間的人物太多太多,每個人都有著數不清的優(yōu)點,每個人都對曲藝事業(yè)的發(fā)展有著不可磨滅的貢獻。父親以這樣的回憶表達了他的思念與感激。
幾十年來,父親雖然也遇到許多困難、挫折甚至風浪,但他從沒有被擊倒過。以父親的性格而論,這似乎很難解釋,因為父親的堅持原則和毫不圓滑眾人周知。
我有時會和父親討論這其中的奧秘,得出的結論是他終生恪守“中道”。
父親從不參與文藝界的團團伙伙,從不因某人得勢就趨炎而上,也不因某人失勢而刻意回避。他做事一貫出于公心,對人對事客觀公正;從不因人廢言,更不因言廢人,打擊報復。文藝界也是名利場,但父親從不爭風頭,與人合作不掠人之美,對上對下不卑不亢。在工作上,父親從不掩飾自己的觀點,甚至可以說是旗幟鮮明的。他當然有著自己的遠近和親疏的感覺,但他從不把這樣的感覺帶進工作中。這就是父親的為人處事原則,就是平等待人的“中道”。
《回憶與思念》有幾大塊內容:一是國家領導人;二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文化界的領導及文化名人;三是曲藝界大家及重要的曲藝流派;四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中國曲藝藝術的建設和發(fā)展;五是他從童年至今的個人回憶。除了父親到北京工作之前的少量文字不涉及曲藝,其余的幾乎全與曲藝有關。
作為他的女兒,他個人回憶的部分我讀得最細。
父親從童年講起,讀書、工作、進京、辦刊物,再到“文化大革命”中個人和家庭的遭遇。曲藝當然是回憶中的重要內容,但這是個人視角。這部分回憶可看成一個人的編年史,父親的成長和成熟過程及其一生的經歷都在其中。
前面說過,父親是農民的孩子,他的知識與能力絕大部分取之于刻苦的學習和鍛煉,他在事業(yè)上的成就當然離不開自己的努力和奮斗,但沒有新社會提供的巨大發(fā)展空間,沒有新社會對曲藝事業(yè)的重視,中華曲藝事業(yè)不可能獲得這樣的繁榮與發(fā)展,父親也不可能擁有這樣的人生。由此也能理解充溢全書的父親的事業(yè)操守和家國情懷。
文稿中更大量的文字是以一個曲藝家的視角回顧中華人民共和國曲藝事業(yè)的發(fā)展。父親的個人成長折射出中國曲藝事業(yè)的發(fā)展和壯大,曲藝事業(yè)的發(fā)展史與個人奮進的成長史互為鏡像,內容雖有重疊但角度不同,讀起來別有感受。曲協(xié)組織從無到有、從小變大,曲藝藝術從撂地擺攤到登堂入室,曲藝藝人從舊社會沒有社會地位變成新社會的人民藝術工作者,曲藝事業(yè)每一個領域的發(fā)展,都有著父親幾十年堅韌不拔的努力和堅持。父親的事業(yè)成就或許并沒有出現(xiàn)在他最初的人生規(guī)劃中,然而,他順應著時代的感召,一步一個腳印走到今天。今天,曲藝藝術“牡丹”自信綻放于爭奇斗艷的中華文藝百花園中,作為守望至今的“養(yǎng)花人”,父親無愧于自己的人生。
在錄入書稿的過程中,最讓我勞心的是繁多的名稱。父親詳細記錄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曲藝事業(yè)發(fā)展的一件件大事,包括每一次大規(guī)模的會演和每一次重要的會議。
開始錄入時,面對著參加演出活動的演員及參加評比并獲獎的曲(書)目名單,我常常倍感頭痛。我不熟悉這些演員,更不熟悉這些曲(書)目,錄入時往往錄上兩行就得停下來一遍遍核對,生恐有誤。
而在錄入曲藝界召開的那些大型會議時我就得更加細心。比如每一屆曲協(xié)組織的全國代表大會,從預備會開始的主席團名單、領導組名單,再到推薦名單、委員名單及理事成員名單和領導班子組成名單等,我都要目不稍瞬,字字核實無誤。對此,我曾有些小小的抱怨:“每當錄入這類文字,就如同翻越一座大山?!痹谖业奈淖止ぷ髦?,從未錄入過這么多的人名,而且絕大部分是并不熟悉的人名。然而,當我工作效率很低、速度很慢地將這些人名的“大山”一座一座地翻越過去時,我突然明白了父親的用意。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單代表著曲藝發(fā)展的歷史,每份名單都集中著不同階段曲藝界最重要的精英人物。這些人為曲藝事業(yè)作出過貢獻,父親要在自己的文字中盡可能詳盡地留下他們的印跡。這也是父親反復強調的,不應當忘記他們。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名單上的名字也在不斷變換,一些老的離去,新的名字不斷加入進來,名單的變化是一種新舊交替,也象征著曲藝界“江山代有才人出”。中華人民共和國曲藝史不斷延展,那一個個人名既是歷史的書寫者,也是歷史本身。
當我領悟到這一點時,錄入文稿的工作已接近結束。
“我的編輯生涯”是文稿中相當重要的一篇。從最早的《說說唱唱》到《曲藝》月刊到《曲藝通訊》,再到創(chuàng)辦中國曲藝出版社。父親重視編輯工作,一生中編輯推出了大量優(yōu)秀的曲藝作品和曲藝理論文章。
《中國曲藝志》是父親作為曲藝編輯家、評論家、曲藝活動家和組織家所主持的一個大工程,但父親對這個工程的回憶文字反而不多。每次回家,我都會在父親的書柜中看到《中國曲藝志》,29卷極其厚重地擺放成一排,就像覆蓋在曲藝藝術殿堂上的“秦磚漢瓦”,歷史的厚重感撲面而來。所以我一直對那少量的回憶文字感到不解,父親也從來不多說。直到看到全程參與了這項工作的中國曲藝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藝術研究院曲藝研究所所長吳文科,在祝賀父親從事曲藝工作60周年的活動中的一段發(fā)言時,我才對父親之于《中國曲藝志》的含蓄態(tài)度有了更多的感悟:
作為曲藝方志學家,羅揚同志自1986年起在領導《中國曲藝志》的編纂工作期間,恪盡職守,殫精竭慮,親自主持了幾乎所有的重大編纂會議和審稿工作,并團結帶領大家,在繼承和借鑒古今修志傳統(tǒng)與思想的基礎上,結合曲藝的專業(yè)特點與學科內涵,摸索形成了一整套有關曲藝方志編纂思想與理論。20多年間,不僅與總編輯部的同仁一道,走遍了祖國的大江南北,在各地方卷編纂同行的鼎力協(xié)助下,接觸和梳理了數百上千件古今曲藝的文獻史料與口碑資料,而且對這些文獻資料按照曲藝方志的編纂要求,進行了“詳其史實,明其源流,精其論斷,嚴其體例”的學術整理,完成了除臺灣省以外1985年的以全國省級行政建制為單位分別立卷出版的各個地方卷本。使對全國56個民族幾乎所有曲種的發(fā)展源流、節(jié)目留存、音樂唱腔、表演形態(tài)、舞臺美術、機構班社、演出場所、行藝習俗、文物古跡、報刊專著、軼聞傳說、諺語口訣以及大事年表、人物傳記等的研究與記錄,學理化、體系化,成為可以傳之后世的文獻專著。這項前無古人的開創(chuàng)性工作,因此而被稱作我國曲藝在全國范圍內第一次最廣泛、最深入、最全面和最系統(tǒng)的空前大普查、大挖掘、大整理和大研究。其巨大貢獻和深遠影響,不只體現(xiàn)為編成出版了共29卷約三千萬言的曲藝方志叢書,而且體現(xiàn)為創(chuàng)立了一個“曲藝方志學”的分支學科。換句話說,在羅揚同志的親自主持下,《中國曲藝志》的編竣,對于摸清中國曲藝的歷史家底,考訂已知曲種的源流關系,廓清曲藝學科的構成邊際,健全曲藝文化的知識體系,發(fā)掘整理和記錄保存有關曲藝的文獻資料,聚攏鍛煉曲藝研究的學術隊伍,都具有十分重要的價值與意義。不僅徹底改變了由來曲藝“有史無書”的面貌,而且為曲藝學的真正確立奠定了非常堅實的學術基礎。
羅揚同志之所以能夠在組織領導、編輯出版、研究評論和學科建設等諸多方面,作出如此巨大的綜合性貢獻,除了他一貫堅持實事求是的做事原則,始終保持昂揚向上的理想追求,十分注重事業(yè)發(fā)展的大方向,嚴格秉持藝術繁榮的大追求,從而作出常人難以企及的大成就與大貢獻;另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由和品格,就是他熱愛曲藝事業(yè)、堅守曲藝陣地、堅持曲藝本體和堅定曲藝理想的事業(yè)情懷。如果沒有這種對于曲藝事業(yè)的特殊熱愛與不渝追求,要作出如此巨大的成就與貢獻,是絕對不可能的。這也是羅揚同志的工作履歷帶給每一個曲藝工作者的重要啟迪,也是一位老曲藝工作者留給后來者的寶貴精神財富。
對于父親的編輯生涯,不需要再說什么了。
還想說的,是我們的家庭。
小時候我家住在芳草地的“文聯(lián)宿舍”,不少文化名人都算得上近鄰。當年我們兄妹3人學習好,在文聯(lián)宿舍是有名的。姐姐雪瑩初中畢業(yè)后,以全優(yōu)成績獲得“金質獎章”,被直接保送至當時最好的女校師大女附中,后來又以北京市文科最高分考入北大哲學系。哥哥慶樸小學讀書時因表現(xiàn)優(yōu)異,其二寸照片被張掛在學校一進大門的走廊中很長時間,小學畢業(yè)時以“雙百”分考入北京四中,那可是當年錄取分最高的男校?!拔幕蟾锩苯Y束后恢復高考,他又通過自己的努力成為北大第一批中文系新聞專業(yè)的大學生。姐姐日后則成為電影評論家,寫過很多有影響的評論文章,并參與創(chuàng)作、制作過不少優(yōu)秀的影視作品,比如《非常愛情》《首席執(zhí)行官》《百鳥朝鳳》等。哥哥大學畢業(yè)后就職于中國青年報社,他主持的副刊專欄曾獲中國好新聞一等獎。我婚后與柯云路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他的處女作《三千萬》發(fā)表在1980年的《人民文學》雜志上,并獲當年的短篇小說一等獎。不少人想當然地以為我們一定走了父親的路子,而父親也的確與人民文學雜志社的負責人是關系很熟的朋友。但為子女辦事不是父親的行事風格,走父親的門路也不是我們的行事風格。父親是在小說發(fā)表后才得知這件事的,他當然是高興的。
1986年春節(jié)期間,電視劇《新星》熱播,聽母親說,父親每天都會準時坐在電視機前聚神觀看。因為工作忙累,父親患了眼疾,眼睛紅腫,但在不久后的復播時,父親還是一集又一集地看了一遍。1986年夏天,柯云路隨中國作家代表團訪美,臨行的那天父親特意早起,親自做了豐盛的早餐,并將柯云路送到樓下。父親以這種行為表達了他的贊許。
成年后我和哥哥姐姐都曾有過大大小小的坎坷,父親常常并不多問,談起來頂多是8個字,“相信群眾,相信歷史”。一次,母親對父親說起有關我們的流言,父親只短短地回應了一句:“相信孩子!”立刻打消了母親的疑慮。
父親是性格內向的人,很少在子女面前流露感情。除了母親去世,我只看到過父親流過一次淚。那是1968年,正值“文化大革命”。我被前去學校招兵的解放軍看中,當他們了解到父親正在機關接受審查時,派專人了解情況,說只要父親不屬于敵我矛盾就不會影響我當兵。那個年代能穿軍裝是許多女孩的夢想,也不失為一個好的出路,但機關造反派頭頭就是不肯出具證明,說父親是否為敵我矛盾性質未定,因此我也失去了這個機會。還記得那個晚上,一家人圍坐在桌前,父親當著我的面流了淚,說自己受多少委屈都不要緊,但因為他的問題而影響了我的前途非常內疚。
一向寬以待人的父親對這個造反派頭頭一直耿耿于懷,恐怕這也是原因之一。
在我們兄妹眼中,父親還是一個嚴肅的人。整日忙于工作,對我們的學習不大過問,在一起時卻很喜歡講“大道理”。我因為在子女中排行最小,難免有些嬌縱,對父親的很多話當成耳旁風。猶記得小學時父親經常告誡我,“虛心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后”“要平等待人”。聽得多了,我就有些不耐煩,常常父親剛一張口,我就搶著說道:“早知道了,‘虛心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后’‘要平等待人’!”此時的父親往往會無奈地看看我,跟上一句:“真理不怕重復?!?/p>
再長大一點,父親多次認真地跟我談做人的道理,比如“與人為善”,比如“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與人相處,他的信條是“多看別人的長處和優(yōu)點”“不強加于人”“做事不出頭”,與人合作“不掠美”。
父親還專門跟我講過“慎獨”的重要性。父親說,即使一個人獨身自處,也要謹慎自重,不要放肆無行,忘乎所以。這樣才能養(yǎng)成好習慣,在任何場合都要謙虛謹慎,按規(guī)矩辦事。
當年父親和我曾有過許多這樣的談話,我并不大以為然,覺得無非是些老生常談。直到走入社會,自己也有了相當經歷之后才豁然明白,父親的這些教導已經融入血液,化為我生命的一部分。
而凡父親所講的道理,首先是他的身體力行,并且一以貫之。
“文化大革命”中,曲協(xié)的造反派頭頭與我家同住一個小院,那是一排平房,水龍頭廁所共用。誰家發(fā)生什么事,與何人來往,一目了然。由于父親一貫的潔身自好,嚴于律己,使得幾個想把父親打成“黑幫”的人始終抓不到任何把柄,竟無奈地發(fā)出“撼山易,撼羅揚難”的嘆息。
我和哥哥姐姐成年后從事的都是與文化有關的工作,我們都曾遭遇過挫折和坎坷,但從未通過父親的影響或關系尋求過幫助,也從未想過要依靠父親幫助。自立自尊,誠實上進,這些品格的形成是父親給予我們的最大恩惠,我們依此擁有自己值得驕傲的人生。
書中有專章回憶母親。如父親所述,他和母親李樹新的婚姻是包辦婚姻,“結婚時兩人還是孩子,根本不懂什么婚姻愛情”。
1951年,我出生后不久,父親奉調去了北京。臨行前,要強的母親告訴父親:“你到北京后如果遇到條件好又情投意合的人,即使你我離婚,我也會把孩子撫養(yǎng)大,不再嫁人?!备赣H的回答是:“我一輩子都不會昧良心拋開你和孩子們!”
以一個女兒的眼光看,父親對于婚姻與家庭的態(tài)度是相當負責的,甚至可以說是很高尚的。以父親當年的年輕才干,和后來在文藝界的地位,他一定也會面對著某些誘惑和選擇的機會,但父親始終信守著當年的承諾,與母親一起為我們營造了一個令人羨慕的幸福家庭。
母親去世后,父親有時會表達他的遺憾,說當年太忙于工作,應當留出更多的時間陪伴母親,多創(chuàng)造一些機會帶母親到處走走看看。
我告訴父親,能有這樣的婚姻母親很幸福。父親對妻子兒女都盡到了責任。僅憑父親當年沒有離婚再娶,并且把3個孩子都帶到北京,我們就應當感恩一輩子。如若不然,今天的我就可能只是一個沒有文化的農村婦女,那樣的人生不可想象。
母親去世后數年,在子女的敦促和支持下,父親與劉寶嵐阿姨重組了家庭。劉阿姨無論在工作上和生活上都給了父親無微不至的理解、關心和照顧。父親離休后得以寫出如此多的文章并保持身體的基本健康,劉阿姨功不可沒。在母親離開后,父親又擁有了一個幸福安詳的晚年,我和哥哥姐姐都十分感激劉阿姨。
父親當然是我熟悉的人,而且應當是最熟悉的人,但在編輯整理父親的書稿時我才發(fā)現(xiàn),父親的許多方面我其實并不了解。我從未理解過他對曲藝事業(yè)的熱愛,從不知道他為曲藝事業(yè)的繁榮發(fā)展付出過如此多的努力和心血,我也沒有意識到父親的工作對于中國曲藝事業(yè)發(fā)展的價值。長期以來,我只是把父親的工作當成一種職業(yè),而他又在職業(yè)道路上走出了很遠,并且一直在招呼著后來人加快腳步。
很慶幸命運給了我這個機會,整理父親的書稿,讓我重新認識了父親,并且在精神上真正親近了父親。我在這些文字中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父親,一個更值得珍愛和尊敬的父親。
我們中國有著含蓄內斂的傳統(tǒng),即使在親人之間,也羞于用語言表達彼此的感情,“愛”常常是說不出口的,兩代人之間更是如此。幫助父親編輯這本書,可以讓父親感受到女兒對他的愛和尊敬,這無論對于我還是對于父親,都是同等重要的。
以我對人情世故的了解,許多人離開領導崗位后,會“門前冷落車馬稀”,但父親不同,父親離休后仍保持著蓬勃的生命力,不僅撰寫了大量文稿,在身體精力允許的情況下參加很多文化活動,繼續(xù)鍥而不舍地為曲藝事業(yè)呼吁奔走,并且至今仍與文化界特別是曲藝界的朋友們保持著交往,每逢節(jié)假日,特別是父親的生日,會有很多朋友問候。
如果說我對父親有什么期望,那就是要適當地“服老”。父親九十高齡,已屆鮐背,要能真正放松下來,把養(yǎng)生放在第一位,健旺快樂地生活下去。這也是我們兒女們最大的心愿。希望父親能在劉阿姨的陪伴下安享晚年。父親一生勤于耕耘,當年親手參與培植的曲藝藝術如今已長成參天大樹,愿父親更健康更長壽,看到這棵大樹結下更美好的累累碩果。
(責任編輯/馬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