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傳奇作為唐代文學中的一顆璀璨明珠,不僅情節(jié)細膩婉轉,文辭也是華艷精彩。在行文構思上,唐傳奇的一個創(chuàng)新之處便是對主題道具構思方式的巧妙運用。本文從小說的情節(jié)構思入手,以“鏡”為中心進行考察,探討唐傳奇利用主題道具構思方式撰寫小說的進步之處,以及此種構思方式在后世小說中的發(fā)展運用。
一、一枝一葉總關“鏡”——奇異之鏡
《唐人說薈·例言》引南宋洪邁之言:“唐人小說,不可不熟。小小情事,凄惋欲絕,洵有神遇而不自知者。與詩律可稱一代之奇。”稱唐傳奇可與唐詩相比擬,是唐代發(fā)展起來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文學體裁。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引用明朝胡應麟的話說:“凡變異之談,盛于六朝,然多是傳錄舛訛,未必盡幻設語。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說以寄筆端?!焙鷳氲囊馑际翘苽髌嬉呀?jīng)擺脫無意識的小說創(chuàng)作,而開始有意識按照小說的創(chuàng)作規(guī)范進行創(chuàng)作。
唐傳奇既有單篇,亦有作品專集。王度《古鏡記》是單篇傳奇的開山之作。打開唐傳奇大門的《古鏡記》,將降妖伏魔的故事用一面古鏡串聯(lián)起來,故事與故事之間的關聯(lián)性并不強,像是六朝志怪小說的集合,帶有明顯的過渡性質。但《古鏡記》在創(chuàng)新方面獨領風騷,它以主題道具為線索展開情節(jié)敘事,道具貫穿全文,是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的關鍵。這種寫法為后世小說開啟了一種新的行文模式?!豆喷R記》講述了主人公王度在大業(yè)七年(611)的時候,從汾陰侯生處得到一面可“百邪遠人”的古鏡,該鏡可降妖除魔、消除疾病,與日月同輝。之后,王度之弟王績借古鏡外出游歷,一路上亦發(fā)生數(shù)件奇事。最后古鏡托夢于王績言其將要遠走,令其即刻歸家。王績回到長安,把古鏡還給王度。不久,古鏡在匣中發(fā)出悲鳴,消失不見。具體情節(jié)如下(見表1)。
《古鏡記》洋洋灑灑4000余字,與六朝的小說相比有了長足進步。如上文所說,《古鏡記》帶有明顯的過渡性質,即從六朝志怪向唐傳奇的過渡。汪辟疆在《唐人小說》中稱其“上承六朝志怪之余風,下開有唐藻麗之新體”。文中所講之事雖仍為志怪之事,但使用了主題道具——古鏡,從古鏡的來歷、形狀、奇異之處、歸去等方面,將十幾個故事串聯(lián)起來。雖然情節(jié)眾多,但以時間先后為橫軸,以空間轉換為縱軸,前后相連,讀起來并不顯得邏輯不清,更不會讓讀者產(chǎn)生厭煩情緒。并以王度為主人公進行敘述,其弟王績回家后,又在王績的敘述中穿插敘述。它的行文結構較之以往更加富于變化,李劍國評其:“然亦未嘗蹈襲舊事,且精心構筑,融眾事為一體?!本C上,《古鏡記》承上啟下,開啟了有唐一代的傳奇之路。但比開啟唐傳奇之路更為重要的是,《古鏡記》開啟了主題道具式小說的結構模式,此影響便不僅僅功在唐代了。
二、穿針引線織密網(wǎng)——主題道具
主題道具構思方式由《中國古代小說構思學》首先提出,書中認為,“古鏡式”不能不算古代小說的福音,一種全新的小說結撰方式。其主要價值并不在于若干“古鏡式”小說的產(chǎn)生,而在于小說使用“主題道具”構思模式的產(chǎn)生。何為主題道具?簡言之,即是對情節(jié)發(fā)展舉足輕重的道具,或者說以某一道具為中心,牽扯出整個故事發(fā)展的千端萬緒。后世之《蔣興哥重會珍珠衫》中的“珍珠衫”,《聊齋志異·青娥》中的“小镵”,《桃花扇》中的“桃花扇”,都可以說是成功運用主題道具構思行文的典范。只不過《古鏡記》作為開篇之作,在情節(jié)轉折上尚有些不成熟罷了。
唐傳奇中除了《古鏡記》,亦有其他以“鏡”為主題道具的小說。如《博異志·敬元潁》(以下簡稱《敬元潁》),與《古鏡記》的4000多字相比較,《敬元潁》只有1000多字,只將一個故事加以敷演。講述唐朝天寶年間,陳仲躬于洛陽清化里,假居一宅,宅有一井,內有毒龍,毒龍役使古鏡“敬元潁”為妖惑以誘人供其所食,然敬元潁心有不愿。恰逢毒龍上天庭匯報述職,元潁得以出井并向陳仲躬尋求幫助。于是仲躬將其從井中帶出,并搬離清化宅助元潁戰(zhàn)勝毒龍。最后,“仲躬后文戰(zhàn)累勝,為大官。有所要事,未嘗不如移宅之績效也”。古鏡可以誘人致死,向人類尋求幫助,反過來還可以幫助人類。如此一來,“鏡”便又成了主題道具,勾連故事情節(jié)始終。而在《敬元潁》中,寶鏡具有了人的意識,更像“鏡妖”,可以魅惑人心,這是《敬元潁》這篇唐傳奇與其他以“鏡”為道具敷演情節(jié)的傳奇小說的不同之處。
除卻此兩篇以“鏡”為主題道具構思的小說外,唐傳奇中出現(xiàn)了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即古鏡具為漁人從水里打撈獲得,古鏡與水有了不解之緣,如《原化記·漁人》(以下簡稱《漁人》)?!稘O人》短小精悍,亦是以“古鏡”為主題道具展開情節(jié)。漁人下海捕魚,第一次捕撈,唯有古鏡一面,然而魚才是漁民賴以生存的產(chǎn)品,一面古鏡并不能養(yǎng)家糊口。于是漁人憤憤地將古鏡扔回海里,撒下了第二次網(wǎng)。等到第二次打撈仍然唯有古鏡時,漁人的心緒發(fā)生了變化。他們開始對古鏡感到好奇,想要一探究竟。于是一位漁人拿起古鏡仔細觀察,古鏡的秘密就顯現(xiàn)了出來。它可以“照形悉見其筋骨臟腑,潰然可惡,其人悶絕而倒”。這一現(xiàn)象讓其他漁人既驚又怕,但好奇心驅使著剩下的漁人紛紛拿起古鏡自照。結果,其他人同樣昏倒在地。只有最后一個漁人的恐懼心蓋過好奇心,將古鏡復投入海。等到稍稍清醒,他們即刻便駕船回家。問了有經(jīng)驗的年長者之后,大家才知此鏡為神鏡,可治愈人身上的一切疾病,每一百年現(xiàn)身一次,并且只有有緣人才能得以遇見。如此,由一面古鏡引發(fā)的故事才算結束。但說其結束,其實并未結束,故事留給了讀者想象的空間,唯一一位沒有用古鏡自照的漁人是否后悔呢?百年之后古鏡還會被漁人的后代捕撈到嗎?打撈古鏡—復投入?!俅未驌频焦喷R—發(fā)現(xiàn)古鏡秘密—老者破解古鏡秘密,古鏡把情節(jié)勾連起來,讓短短200多字的故事婉轉曲折,吸引讀者。
除了《漁人》,還有《松窗雜錄》之“浙右漁人”一則、《太平廣記》“陴湖漁者”一則,皆為漁人在打魚過程中獲得一面古鏡,它們情節(jié)雷同,敘述簡單。這兩則故事雖然也是以古鏡為中心展開敘述,但由于篇幅短小,僅百字有余,且情節(jié)單一,只像是在記錄一個事件,而非在寫小說,故與主題道具構思方式有些脫離。
三、為有源頭活水來——后世發(fā)展
以“鏡”為線索串聯(lián)故事發(fā)展始終,相比于之前的小說,唐傳奇的進步不可謂不大。但除了此種創(chuàng)新,唐傳奇中是否還有其他的主題道具構思方式,還有待進一步研究發(fā)掘。不可否認的是,主題道具在以《古鏡記》為中心的唐代小說中曇花一現(xiàn)之后出現(xiàn)了沉寂期。直到明清之際,也就是小說真正的繁榮期,主題道具構思方式才進入了它的繁榮期。
相比于唐傳奇中僅僅以“鏡”為線索的精巧短篇,明清之際的小說字數(shù)大大增多,敷演故事更加跌宕起伏,主題道具構思方式的運用也更加令人拍手稱奇。如上文提到《蔣興哥重會珍珠衫》,妻子王三巧在蔣興哥外出經(jīng)商之時與糧商陳大郎暗通款曲,并贈予陳大郎“珍珠衫”;隨后蔣興哥回家途中偶遇穿著“珍珠衫”的陳大郎,得知二人奸情,歸家與王三巧和離。陳大郎得知王三巧嫁與吳縣令做妾后急火攻心,不久病故。拿著“珍珠衫”的陳大郎寡妻平氏,又在機緣巧合之下再嫁蔣興哥。“珍珠衫”兜兜轉轉之后,又回到了蔣興哥手中。故事情節(jié)離奇曲折,但邏輯清晰,引人入勝,“珍珠衫”作為主題道具,發(fā)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除此之外,在清代文言短篇小說《聊齋志異》中,亦有主題道具構思方式的運用。
《聊齋志異》作為我國文言短篇小說的集大成者,在文學史上占據(jù)著重要地位。特別是它的敘述特色,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就曾贊道:“《聊齋志異》雖亦如當時同類之書,不外記神仙狐鬼精魅故事,然描寫委曲,敘次井然,用傳奇法,而以志怪,變幻之狀,如在目前;又或易調改弦,別敘畸人異行,出于幻域,頓入人間;偶述瑣聞,亦多簡潔,故讀者耳目,為之一新?!笨梢?,六朝志怪和唐傳奇對《聊齋志異》的行文構思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如《青娥》篇講霍生與青娥的愛情故事,其中一把小镵起到了串聯(lián)故事情節(jié)的關鍵作用。道士將小镵送給霍生,霍生首先用它掘開青娥家的墻壁,與青娥同寢一夜,被青娥及其家人發(fā)現(xiàn)后,將小镵留在了青娥身邊。后歷經(jīng)波折,青娥終是嫁給霍生,小镵又回到霍生身邊。然青娥之父醉心修道之事,令青娥假死上山隨其修道。霍生偶然間發(fā)現(xiàn)青娥假死上山修道之事,又用小镵智斗青娥之父,將青娥帶回了家。一把小镵,分分合合,維系著霍生與青娥的婚姻故事,說其為本文的主題道具,再合適不過了。
除上文所舉之例,主題道具構思方式在后世小說中的運用不勝枚舉,它使得故事情節(jié)在變化中向縱深發(fā)展,小說行文波瀾起伏,動人心弦。這種獨具魅力而富有生命感的構思模式,極大地豐富了我國古代小說敘事結構的藝術內涵,具有廣泛的研究價值,亟待后人整理研究。
四、結語
以鏡為道具,勾連全文,使小說情節(jié)跌宕起伏;以唐代《古鏡記》的主題道具構思方式為源,后世小說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將主題道具構思方式運用得爐火純青,使小說內容在獨特構思的支撐下發(fā)展得越來越好,受眾更廣。可見,不論是小說還是其他類型的文學作品,在內容與形式上都要兼顧,如此才有益于長遠發(fā)展。
(新疆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
作者簡介:馮曉瑜(1995—),女,河南安陽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魏晉南北朝隋唐五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