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 英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9)
黃河歷史悠久,是中華民族燦爛文化的發(fā)祥地。古代許多文人出生、生活或曾游歷至黃河流域,由此產(chǎn)生了大量與黃河有關的文學書寫,其中涉及黃河河源的詩歌也不計其數(shù)。唐代的河源詩歌書寫極具代表性,不僅有 “黃河之水天上來”[1](李白 《將近酒》)的浪漫想象,也有“河源怒濁風如刀”[2]77(溫庭筠《塞寒行》)對河源惡劣環(huán)境的描寫,亦有“獨橫長劍向河源”[3]6809(李頻《送邊將》)的豪邁作戰(zhàn)宣言,等等。在詩人筆下,河源早已不是一個單純的地理概念,而是一個意蘊豐厚的文學地理空間。曾大興在《文學地理學概論》中寫道:“文學地理學認為,文學有三個空間。第一空間,是指客觀存在的自然和人文地理空間;第二空間,是指文學家在自己的作品中建構的,以客觀存在的自然和人文地理空間為基礎,同時又融入了自己的想象、聯(lián)想與創(chuàng)造的文學地理空間;第三空間是文學讀者根據(jù)文學家所創(chuàng)造的文學地理空間,聯(lián)系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與審美感受所再創(chuàng)造的文學審美空間。 ”[4]45
本文從地理空間維度出發(fā),還原詩人創(chuàng)作的文學場景,進而感受詩歌背后的生命體溫與精神旨趣。
確定唐代河源詩歌的研究范圍,需要先探究“河源”一詞的含義。河源,即河流的源頭。古代的河源,通常就指黃河河源?!包S河或被認為和黃河有關的流域,上古人只單稱作‘河’”[5]。先秦時期,中國古代的名山大川都有其專用稱謂,“江河淮濟為四 瀆”[6]5698,就是指長江、黃河、淮河和清河。人們習慣將黃河稱為“河”,其余河流則謂之“×水”,因此先秦時期的“河源”即指黃河河源。到了秦漢之際,“河者,水之總名也”[7],“河”已不專指黃河,但“河”作為黃河的稱呼并沒有遺棄?!包S河”一詞最早在《漢書》中出現(xiàn)。《漢書·地理志》曰:“沮水首受中丘西山窮泉谷,東至堂陽入黃河?!保?]“黃河”的稱謂并未得到普遍的接受和運用,還是與“河”并稱。直到宋代,人們才普遍使用“黃河”這個名稱。在追求古雅的詩文之中,黃河被稱作“河”的現(xiàn)象仍大量存在,所以唐詩中的“河源”基本還指黃河河源。
詩歌的第一空間包括客觀存在的自然空間與人文地理空間。詩人依托第一空間而形成的環(huán)境認知、行為活動、心理傾向與思想情感,會影響文學地理空間的構建。
人們對河源地理位置的認識是建構河源自然地理空間的基礎。古人對黃河河源的認知有一部分來自傳說,他們認為黃河發(fā)源于昆侖山?!稜栄拧め屗罚骸昂映隼鎏??!保?]5578《山海經(jīng)》卷十一《海內 西經(jīng)》:“昆侖之墟……河水出東北隅?!保?]唐李嶠在詩歌《河》中言“河出昆侖中”[3]10221。可見黃河發(fā)源于昆侖之說深入人心。唐代詩人對于河源具體位置的認識實際是很模糊、寬泛的,他們認為河源的大致位置在西部的邊陲之地。唐代河源詩歌不止一次描繪河源的“西”和“遠”,如“征西舊旌節(jié),從此向河源”[10](王維《送岐州源長史歸》)、“萬里望河源”[3]1112(徐堅《奉和送金城公主適西蕃應制》)、“西戍河源早晚休”[3]4138(張仲素《塞下曲五首》),等等,“西”和“遠”也成為河源自然地理空間的特點。
河源的自然環(huán)境也影響河源自然地理空間的建構。河源位于今天的青海高原,四周山勢雄渾,沙漠、戈壁、綠洲交錯分布,地廣人稀。這一地區(qū)屬于典型的溫帶大陸性干旱氣候,夏季干熱短促,冬季寒冷漫長,氣溫變化劇烈,風大沙多。由此,寒冷荒涼、廣袤遼遠便成為詩人對河源自然地理環(huán)境的認知。“威加塞外寒來早,恩入河源凍合遲”[11](杜牧《今皇帝陛下一詔征兵不日功集河湟諸郡次第歸》)、“河源怒濁風如刀”(溫庭筠《塞寒行》)、“草枯朔野春難發(fā),冰結河源夏半銷”[3]8078(張蟲賓《邊情》),即是對河源艱苦惡劣自然環(huán)境的書寫。
涉及河源的出使、和親等政治活動塑造了河源的人文地理空間。河源地處西部邊塞的戰(zhàn)略要地。為了維護這一地區(qū)的民族關系,唐朝曾多次派遣使者出使河源,賈至的《送友人使河源》、張謂的《送人使河源》、李端的《奉送宋中丞使河源》等都是詩人送友人出使河源之作。另外,和親活動也曾到達過河源地區(qū)。公元641年,唐太宗派李道宗護送文成公主入吐蕃,與贊普松贊干布結親,“弄贊率其部兵次柏海,親迎于河源”[12]。李適、徐堅、張說等詩人都以《奉和送金城公主適西蕃應制》為題作詩記述了這次和親活動。河源這一文學空間見證了唐王朝為民族團結作出的不懈努力。
河源地區(qū)的戰(zhàn)爭影響了唐代河源人文地理空間的建構。唐朝因民族矛盾而起的沖突與戰(zhàn)爭明顯多于以前,位于吐蕃與唐交界地帶的河源地區(qū)也成為多事之地?!疤婆d,四夷有弗率者,皆利兵移之,蹷其牙,犁其廷而后已。惟吐蕃、回鶻號強雄,為中國患最久。贊普遂盡盜河湟,薄王畿為東境,犯京師,掠近輔,殘馘華人……逆賊一奮,中原封裂,訖二百年不得復完,而至陵夷”[13]。在遣使與唐密切交往的同時,吐蕃仍頻頻寇擾唐朝西部邊境,唐與吐蕃的大小沖突和邊境戰(zhàn)爭幾乎連年不斷。這一軍事背景促使人們紛紛投身西域征戰(zhàn),“勛績在河源”[14](李益 《雜曲》)、“隴水潺湲隴樹秋,征人到此淚雙流。鄉(xiāng)關萬里無因見,西戍河源早晚休”[3]4138(張仲素《塞下曲五首》),河源作為邊境戰(zhàn)場的象征,見證了將士殺敵衛(wèi)國的豪情以及征人思鄉(xiāng)厭戰(zhàn)的矛盾心態(tài)。
與河源相關的歷史傳說也拓展了河源的人文地理空間。在唐朝這個浪漫的詩歌時代,人們總是把河源與歷史傳說聯(lián)系在一起。劉禹錫的《浪淘沙》引用漢代張騫探尋河源遇到美麗織女的神話傳說,想象河源與天上銀河相連。王之渙的“黃河遠上白云間”[3]2849(《涼州詞二首》)、李白的 “黃河之水天上來”,皆幻想黃河發(fā)源于天際,發(fā)源于云端。河源對唐代詩人來說是遙遠而神秘的。
第一空間呈現(xiàn)了河源的顯性要素——河源景觀。文學作品地理空間的構成要素有兩個系列,其一“是顯性要素:包括景觀(地景)、實物、人物、事件”[4]143。河源景觀觸發(fā)詩人的想象、聯(lián)想,使其產(chǎn)生情感波動與心理變化,詩人將情感和思想熔鑄在河源詩歌書寫中,進而創(chuàng)造了河源的第二空間。
通過地理感知和想象,詩人建構出河源的文學創(chuàng)作空間,這就涉及文學地理空間的另一構成要素,即“隱性要素,包括情感、思想”[4]143。這一部分著重敘述第一空間呈現(xiàn)的景觀如何與情感、思想融合,進而創(chuàng)造河源第二空間的過程。
河源,是唐代進入吐蕃的必經(jīng)之地。唐代宗永泰二年(766)二月,大理寺少卿兼御史中丞楊濟出使吐蕃?!秲愿敗份d:“永泰二年二月,命大理少卿楊濟兼御史中丞,使于吐蕃,修舊好也?!保?5]郎士元作《送楊中丞和蕃》一詩送別,詩云:
錦車登隴日,邊草正萋萋。舊好隨君長,新愁聽鼓鼙。河源飛鳥外,雪嶺大荒西。漢壘今猶在,遙知路不迷。[3]2781
楊濟二月從長安出發(fā),因路途遙遠,詩人想象到達邊地之時已是芳草萋萋的陽春三月,可見出使之地的偏遠。詩人又想象楊濟途經(jīng)河源的情景,“飛鳥外”形容楊中丞去國之遠,是鳥都飛不到的地方,荒漠以西則是常年寒冷的皚皚雪山,點明所去之地環(huán)境之險惡,襯托和蕃之旅的艱苦。河源、飛鳥、雪嶺、大荒,既有河源、飛鳥之動,又有雪嶺大荒之靜,呈現(xiàn)了一幅荒涼遼遠的河源自然景觀。末尾二句提及漢朝戰(zhàn)時所筑的堡壘,如今只起著路標的作用,這是詩人慶幸民族和睦相處的感慨,也隱含了詩人對民族團結的美好祝愿。作為自然地理空間,河源的荒涼偏遠表現(xiàn)了出使的不易,進而體現(xiàn)詩人送別楊濟的不舍。作為人文地理空間,河源又承載著詩人對維持民族友好關系的向往,二者共同賦予河源促使民族融合的政治用途,也是河源政治空間建構的基礎。
詩人筆下的河源政治空間中以送行詩居多。詩人往往以分別地為起點,遠望河源方向,塑造遼遠蕭瑟的自然景觀,給人分離的悲涼之感;河源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其與唐、蕃的交往活動產(chǎn)生了密切聯(lián)系,政治地位隨之提升,相關的河源詩歌書寫也表現(xiàn)了詩人不同的政治感觸。
唐代大批詩人都有進取精神和治國濟世的博大情懷,“河源收地心猶壯,笑向天西萬里霜”[3]3725(楊巨源《述舊紀勵寄太原李光顏侍中二首》其一)、“生希國澤分偏將,死奪河源答圣君”[3]185(沈彬 《入塞曲》)、“愿持精衛(wèi)銜石心,窮取河源塞泉脈”[3]9769(王?!豆珶o渡河》)等都表達了渴望收復河源的決心。
戰(zhàn)爭不僅有收獲勝利的喜悅,也附帶著征人無盡的思念和慘痛的犧牲。溫庭筠《塞寒行》云:
燕弓弦勁霜封瓦,樸簌寒雕睇平野,一點黃塵起雁喧,白龍堆下千蹄馬。河源怒濁風如刀,剪斷朔云天更高。晚出榆關逐征北,驚沙飛迸沖貂袍。心許凌煙名不滅,年年錦字傷離別。彩毫一畫竟何榮,空使青樓淚成血。[2]77
“燕弓弦勁”“霜封瓦”照應詩題中的“寒”,弓弦因寒冷而更加剛勁難張,屋瓦上布滿的嚴霜更是塞外寒冷的象征。接下來詩人把視線移向遠方:空中的寒雕展翅飛翔,白龍堆下馳騁的千匹戰(zhàn)馬揚起了漫天黃塵,驚起了寒雁,寒雁的叫聲劃破天空,給這荒涼的塞外增添了生氣。河源風大浪涌,凜冽的寒風將白云吹向更高的天邊,“風如刀”寫出風力之強與氣候的寒冷。詩歌前半部分塑造了遼闊寒冷的河源自然景觀,嚴峻凜烈的氛圍觸發(fā)了詩人內心之悲涼;后半部分是對艱苦塞外生活的描寫。戰(zhàn)爭帶給人的并非只有功名,獲得“凌煙名不滅”的殊榮就要面臨“年年錦字傷離別”的境況。凌煙閣上那“彩毫一畫”,不知葬送了多少將士的青春和生命。詩人對將士與親人的生離死別給予深深的同情,這是河源戰(zhàn)爭帶給詩人的悲涼。
以河源為背景表現(xiàn)沙場征戰(zhàn)的詩歌,在唐代河源詩歌書寫中數(shù)量最多。這類詩歌往往和河源周圍的地理環(huán)境結合起來,聯(lián)系河源地域所特有的物象如大漠、黃沙、冰雪、狂風等,共同塑造地域特色鮮明的河源地理景觀。戰(zhàn)爭承載著詩人的主觀情感,包括他們的國家意識與個人情思。戰(zhàn)爭不僅帶來戍邊守地的責任感、殺敵衛(wèi)國的愛國情和建功立業(yè)的自豪感,也會引起離別、相思之苦,以及河源淪陷的悲愁,詩人由此創(chuàng)造了一個河源征戰(zhàn)的軍事空間。
黃河從哪里來?關于這個問題的答案,華夏先民們一直在努力探究、尋找。對尋源傳說和歷史的詩歌書寫體現(xiàn)了厚重的文化內涵。
關于河源傳說,流傳最廣的當屬“昆侖說”。李嶠《河》云:“河出昆侖中,長波接漢空?!保?]10221自昆侖而出的黃河連綿不絕,有接天連海之氣勢。昆侖在某種意義上還與天上的仙境有關,王之渙的“黃河遠上白云間”[3]2849、李白的“黃河之水天上來”等詩句并非沒有依據(jù)的藝術想象。
唐代河源詩歌書寫也常常提及張騫探訪河源的歷史?!疤饭唬骸队肀炯o》言‘河出昆侖。昆侖其高二千五百馀里,日月所相避隱為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瑤池’。今自張騫使大夏之后也,窮河源”[16]。張騫出使西域的歷史功績不可磨滅?!靶咕畱堰厡ⅲ瑢ぴ粗貪h臣”[3]855-856(駱賓王《西行別東臺詳正學士》),表達了對張騫這些開疆拓土的有功之臣的懷念。張騫尋源的典故也衍生出不少想象傳說,“乘槎斷消息,無處覓張騫”(杜甫 《有感五首》)[17]、“擬就張騫搭漢槎”[3]8655(廖融《夢仙謠》)、“迢遞河源道,因依漢使槎”[18](元稹《感石榴二十韻》)都是對張騫乘槎尋天河傳說的書寫?!俺碎丁钡涔首钤缫娪谖鲿x張華的《博物志》,文獻記載了海邊一居民依據(jù)浮槎尋天河的傳說,后人將這一故事與《漢書》中張騫通往西域尋找黃河源頭的典故串聯(lián)起來,就有了張騫乘槎尋天河的傳說。南朝梁宗懔在《荊楚歲時記》中記載:“漢武帝令張騫使大夏,尋河源,乘槎經(jīng)月……”[19]此傳說常用來比喻追尋世外桃源的境界,也是對張騫勇于探索、不屈不撓精神的贊賞。
尋源詩歌書寫更多關注的是河源人文地理空間的蘊涵。由尋源這一活動呈現(xiàn)的人文景觀給詩人帶來無窮的遐想和追念。塑造河源探尋的文化空間,不僅體現(xiàn)了古人對民族之根的探求,而且體現(xiàn)了古人對尋源理想精神的追求,亦是一種神話文化的體驗。